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文学经典精选集(套装共8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21章 布罗岱克的报告(二〇)

今天清晨我醒得很晚。我脑子里好像有许多把斧头在敲来敲去。我想昨天晚上我实在喝得太多了。那一瓶烧酒几乎全部喝光。我的嘴干得像火绒,而且再也想不起来我是如何奇迹般找到了回床上睡觉的路。我写到很晚,我记得当时我的手指已经失去了知觉,因为寒冷已让它们僵得发木了。我还记得打字机键盘的故障越来越多。像蕨菜一样的冰花紧贴玻璃窗展开它们的枝叶,我烂醉如泥,竟以为朝贮藏室围过来的是一片森林,森林让贮藏室变得气闷,让我同那间小屋一起感到窒息。

我起床以后,费多琳没有向我提任何问题。她为我准备了一种浸泡出来的热饮,我又闻到了欧百里香、薄荷、长生草的香味。她只简单地说:“把这个喝了,你现在的情况,喝了有好处。”我照她的吩咐把茶喝了下去,就跟我小时候一样。她随即把一个篮子放在我的面前,篮子是阿尔弗雷德·武茨维勒在我起床之前送来的。篮子里有土豆浓汤、一块黑面包、半条火腿、苹果和大葱。但没有钱。这与平时不一样,平时会从S城寄来一张汇票,证明行政当局并没有完全忘记我。在那种情况下,既有钱,也有三四张官方文件,盖了无数个官印,签章,会签,以证明付了款。但这一次,篮子里只有食品。我不能不把我昨天晚上在镇长和其他人面前试演的事与这些食品联系起来。他们就这样酬劳我。给我一点报酬。为“报告”。为我已经写过的,尤其,尤其为我没有写进去的。

费多琳忙着给小木桶里的波朴切特洗澡。小女儿在桶里拍手,还用小手在热水里扑打着玩。她哈哈笑着,老嚷嚷:“小鱼!小鱼!”我把水淋淋的她抱到怀里,紧紧贴在我的心上,我吻着她赤裸的皮肤,皮肤又柔韧又热乎,这让她笑得更欢了。艾梅莉亚在我们身后,她站在窗前,眼睛凝望着远方,凝望着背斜谷白茫茫的土地,嘴里哼着她那支百哼不厌的歌。波朴切特在我怀里挣扎着,我便把她放到地上。她抓一把肥皂泡在手里,然后跑到她妈妈身边,把肥皂泡朝她扔过去。艾梅莉亚朝小家伙转过身来,仍旧不停地哼着她的歌。她把她那毫无生气的视线放在小波朴切特美丽的笑脸上,然后再转身凝视着那白茫茫的一片。

我感到自己无能为力而且毫无用处。我很想写一些东西。但谁会读那些东西?谁?我最好还是把波朴切特和艾梅莉亚抱在怀里,把费多琳背在背上,拿起装满粮食、衣服和几个漂亮纪念品的小包袱,从这里远走高飞。从头开始。一切从头开始。人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被承认,昔日内泽尔教授曾对我们作如是说。“人就是永远从头开始的动物。”内泽尔在像平民演说家那样说出他的警句时喜欢停顿片刻,双手放在他那大写字台上,停顿后总会出现长时间的静默,我们如何填补那段静默时间,那就各随其便了。

“人就是永远从头开始的动物。”然而,不停地从头开始做什么?从头开始他的错误,还是重新建造他脆弱的脚手架,那脚手架也许能让他爬到离天只有二指远的地方?这一点,内泽尔从没有说过。也许因为他知道,生活本身,我们尚未完全进入的生活本身最终会使我们明白这一点。或许干脆就因为他也不清楚,因为他本人在人生道路上从未有过踌躇,因为他向来只在书本里吸吮奶汁,他已经忘掉了真实的世界和在真实世界过往的人们。

昨天晚上,我并没有邀请施罗斯,但他给我送来热酒之后便坐到我的对面。我明明感到他想对我说点什么,但我,我对他却无话可说。我脑子里还装满了适才派佩神甫向我述说的一切。再说,我当时想做的事,仅仅是喝一杯热酒,再感受感受壁炉的火如何使我的身子重新暖和起来。如此而已。我并不寻求别的东西。因为已经有好多没有答案的问题和需要我发明的大机器的几百个待拼凑的零件在我脑袋里乱躜乱动了。

“我知道你不太喜欢我,布罗岱克,”施罗斯突然喃喃说道,可我已经忘记了他还坐在我的对面,“不过,你也知道,我并不是最坏的。”

我觉得这客栈老板似乎显得比平时更肥胖,出汗更多。他搓弄着自己的手指,咬着自己肥厚开裂的嘴唇。

“人家怎么说,我怎么干,就这么简单。我不想惹麻烦,但这也挡不住我想事……我,我只是个头脑简单的人,我没有你那么聪明,不管你怎么想,兴许,我也没啥太坏的毛病。我不是最坏的。没错,‘同根兄弟’占领我们小镇时,我伺候他们在这里喝过酒。可你让我当时怎么办?伺候人喝酒是我的本行。我总不至于拒绝他们喝杯啤酒让他们把我杀了吧?我对你的遭遇一直感到遗憾,布罗岱克,我向你发誓,我没有参与整你的事,你可以相信我……至于那些人对你老婆干的……我的上帝……”

当施罗斯提到艾梅莉亚时,我险些冲他的脸吐吐沫,但他后来说的一席话迅即阻止了我。

“我也很爱我的老婆,这你知道。你兴许觉得这很奇怪,因为她不大漂亮,你一定还记得。但自她走了以后,我觉得自己过的是半拉子日子。啥都不重要了。战争期间,要是格特还在,兴许我就不会伺候‘同根兄弟’喝酒?只要她在,我就感觉有底气……兴许我会冲他们的嘴脸吐吐沫?兴许我会拿我切葱头的菜刀开他们的膛破他们的肚?再说,她要是还在,兴许……兴许那‘说悄悄话的人’就死不了,兴许我宁愿别人杀我也不让别人在我屋里杀他……?”

我感觉我的肚子七翘八拱。我有点恶心。热酒并没有过去。酒不但没有让我暖和,反而让我的腹部隐隐作痛,仿佛在我的肚子里突然来了一只小动物,试图用牙齿到处乱咬。我注视着施罗斯,就好像我从没有见过他似的。仿佛迷雾的一角已被撕开,被撕开的一角渐渐露出了它背后令人意想不到的风景,风景错落有致,和谐得出奇。与此同时,我也在考虑施罗斯是否在哄骗我。事后对所发生的事感到后悔,这向来不难理解。后悔不花一个子儿,后悔还能让人用猛水冲刷双手,洗刷记忆,使双手白净,记忆清新。不过,派佩神甫关于忏悔和下水道问题对我说的那些话毕竟有些道理!所有那些人恐怕都去过教堂,施罗斯也可能并非去那里的最后一个人。再说,我还清楚记得“发生过的事”那天晚上此人的姿态和面部表情,他并没有退避三舍的样子。他似乎并不想否认在他家里犯下的罪行,不管他事后对我说了些什么。他当时看上去并不是一个被吓坏了的人,也不是对所发生的事感到憎恶的人。

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思量。我一向不清楚应该如何考量问题。这一点显然是集中营对囚犯们的巨大胜利:一部分人死去了,另一部分人像我一样,虽然逃出了魔掌,却在心底永远保留着部分后遗症。他们此后遇见所有的人都会思忖,那些人的眼光深处是否存在着想追捕、拷打、杀戮的愿望。我们已经变成了永恒的猎物,变成了那样的人,那种人无论做什么,都会把新的一天看做漫长的接受考验的一天,都会在夜幕降临的傍晚感到一种特异的宽慰。在我们身上存在一种使失望和不安宁感发酵的酵素。我相信,到我们死去为止,我们已经成了被摧毁的人类的记忆。我们是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

“你兴许不知道,我们过去有过一个孩子,”施罗斯继续说。“在那段时间费多琳给你写信时可能没把这事告诉你。那段时间你离我们很远,你在读书。一个孩子,只活了四天四夜。一个男孩,接生婆老保拉·贝克那尔特,愿她安息,老保拉说,那孩子简直就是个小施罗斯。她当时把孩子从格特的肚子里取出来,那是四月七日。外面,鸟儿叽叽喳喳,落叶松的芽大得像李子。她第一次把孩子放到我怀里时,我真以为我抱不住他呢。我害怕把他抱得太紧,怕我这双大手把孩子闷坏了,又怕让孩子滑到地上,像水晶似的摔碎了。格特老嘲笑我,他呢,那小家伙,哭得好厉害呀,又伸胳膊又蹬腿。但他一找到格特的奶头,就使劲吃奶,再不愿停下来,就好像想把奶吸干似的。我让汉斯·杜达用一段胡桃木给孩子做了一个摇篮,摇篮好漂亮,汉斯本来打算用那段木头做一个立柜,但我把几个金币放到他的工作台上,我们俩就成交了。”

施罗斯肥大的指甲很脏。随着他对我讲他孩子的故事,他竟不自觉地试着让指甲互相刮刮干净,但他没能把一个个指甲的黑边刮掉。

“孩子把摇篮占满了。他用两只小脚丫子拍打摇篮底儿,使好大的劲,敲出来的声音真好听,就像远处林子里斧头砍木头的声音。格特想管他叫斯特凡,我呢,我更喜欢赖夏特。其实,我们有点措手不及:我和格特一直都以为只可能生个女孩。我们已经给那从没有来过的小女孩起了一个名字,叫丽丝贝特,因为丽丝是我母亲的名字,贝特西是格特母亲的名字。可是,那个小男子汉一出世,接生婆把他朝天上一举,我们倒没名字给他了。就在他活着的短短四天里,我们不停地笑着吵呀吵,格特和我。我说‘赖夏特’,她就回敬我‘斯特凡’。那都成了游戏,游戏末了,准是拥抱和爱抚。所以孩子到死也没个名字。他死得没名,自那以后,我一直怨我自己,就好像他是没名字才死了似的。”

施罗斯停止说话,埋下了头。他全身都僵住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而我,我嘴里充满桂皮和丁香的香味,肚子里却一直有什么东西到处乱咬。

“我夜里睡觉时,有时会梦见他,他朝我伸出手,伸出他那双小极了的手,然后便走了,走远了,就像有啥力量牵着他似的,我呢,我没有名字可叫,我没有名字叫住他,跟他说话,把他留住。”

施罗斯又把头抬起来,在说这些话时,他用他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一直瞧进我的眼里。占的地方太多,快漫出来了。简直快让我窒息了,那眼睛。他显然是在等我说话,等我说一句话,一句什么样的话?我很清楚,鬼魂可能具有顽强的生命力,有时,鬼魂比活人更专心。

“一天早上,我醒来时,啥声音也没听见。格特已经不在床上。她正在摇篮跟前。她看着孩子,自己一动不动。我叫她。她啥也没回答。她甚至没有朝我转过头来。我朝她走过去,嘴里还哼着那两个名字,斯特凡,赖夏特……格特噔一声跳起,往我身上扑过来,就像一个发疯的野兽,想打我,想撕我的嘴,抓我的脸。摇篮里,我看见了孩子的脸。他两眼紧闭,皮肤灰黑,像石板岩瓦片。”

我不知道我在施罗斯那里还待了多长时间。我也记不起来他是否曾继续跟我谈他的孩子,或者坐在我对面一言不发。壁炉里的火已经接近熄灭。他没有再添燃料。火苗已经消失,后来,少许火炭也跟着灭掉了。天很冷。我不一会儿便站起身,施罗斯把我送到大门口。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好一会儿,然后向我道谢。他说了两次谢谢。谢什么?

在回家的路上,我的头嗡嗡作响,我感觉我的两鬓像两面铙钹一样在互相敲打。我惊异地发现我在大声叫着波朴切特的名字,叫了好多声:“波朴切特,波朴切特,波朴切特……”有如抛在空中的许多带响声的石子儿,将我尽快带回了家。我禁不住想起施罗斯死去的孩子,想起他对我叙述的有关他的一切,想起他在我们这个世界生活的那些时日。人的一生多么难以理解。一旦被猛推进生命里,他会常常问自己来这里干什么。也许正因为如此,某些比别人聪明些的人,仅仅稍微推开生命的大门,往里边看一眼,一发现门背后有些什么,便产生了尽快关上门的愿望。

也许正是他们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