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文学经典精选集(套装共8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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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布罗岱克的报告(二二)

一开始,我们小镇是把“另外那个人”当做君主一类的人物来欢迎的。而且在那一切里面好像存在什么魔法。我们这一带的人性格本来就不算开朗。显然是因为我们地处背斜谷山区,森林峡谷夹在悬崖峭壁之间;气候多雨、多雾、多冰冻、多雪暴、多酷热,这几多也许能对此解释一二。除此之外,当然还有战争,那场什么也没有改善的战争。战争使各家各户的宅门关得更紧,使每个人的心灵更加封闭,战争把宅门和心灵锁得严严实实,让锁在那里面的东西躲避着阳光。

然而,在最初那段时间,当他光临小镇引起的难以置信的惊讶过去之后,“另外那个人”倒并非有意地显示出一种魅力,甚至连最敌视他的人都被他这种魅力软化了。所有的人都乐意看见他,儿童、妇女、老人,他自己也高兴地顺水推舟,向这拨人微笑,也向那拨人微笑;在女士们面前脱帽敬礼,向男士们点头致意。可是他一句话也不说,如果不是某些人在第一天晚上听见过他说话,大家都可能把他当成哑巴。

他每次在大街上行走都会引来一帮闲得无聊的笑嘻嘻的小孩跟在他身后,他则送给他们一些小礼物。礼物虽小,孩子们却把它们当成了宝贝:彩带、玻璃球、金色绳子、彩纸。那些东西都是从他的各个衣兜里掏出来的,仿佛那些衣兜成年累月都装满了那类玩意儿,甚至让人相信他的行李也装满了那些东西。

每当他去佐尔茨内尔大爷的马厩里拜访他的两匹坐骑时,孩子们便待在门外观察他,不敢进去,再说,他也没有邀请孩子们进去。他向他的马和驴致意,一直叫着它们的名字,而且用您称呼它们,一边抚摩,一边朝它们灰色的双唇间塞进去一些金黄色的糖块,糖块是他从一个绛紫色的小口袋里取出来的。小淘气们一边张大嘴巴瞪圆眼睛观看那情景,一边猜想他用的是什么语言来琢磨出那些句子,再悄悄说给那两头牲畜听。

说真的,他对他的马和驴说的话比对我们这些人说的话多得多。施罗斯奉命在每天清晨六点敲他的门,不能进屋,只能把托盘放在他的门前,托盘里放着千篇一律的食品:一块松甜圆面包——“另外那个人”已经向维尔弗劳预付了多日的面包钱——一只生鸡蛋,一壶开水和一只碗。

“他总不至于光喝白开水吧!”一天晚上,鲁道夫·朔伊林甩出这么一句话,他自己从十二岁开始就只喝“无用的东西”。“另外那个人”喝的是茶,一种很浓的茶,他用过的杯子边上都留下了大片深褐色的痕迹。我尝过一次这种茶,当时,他邀请我到他房间里聊一会儿天,并给我看了一些他带来的书。这种茶在嘴里留下一股皮子和烟的味道,还有腌货的味道。我从没有喝过那样的东西。

至于午餐,他总是下楼去大厅里吃。于是总有一些好奇的人前去观看,尤其是观看他用餐的方式,看他如何讲究地握着叉子和餐刀,如何高雅地把餐刀插进鸡肉或者土豆里。

一开始,施罗斯的确曾绞尽脑汁,试图从记忆里找出一些与贵客匹配的食谱,但他很快放弃了这种努力,而且是应“另外那个人”的请求放弃的。尽管这位客人身体滚圆,脸颊红润,他却吃得非常少。每次用餐完毕,他的盘子从不见底,里面总留下一半剩菜剩饭。相反,他却不停地大杯喝水,仿佛口干舌燥一直折磨着他。这现象让又瘦又长像灯杆一样的马库斯·格拉茨说,幸好他没有在施陶比河里撒尿,否则施陶比河准定洪水泛滥。

每天晚上,他只吃一份浓汤,外加一点清淡的东西,而且与其说是浓汤,还不如说是原汁清汤。用罢晚餐,他便上楼回到他的房间,上楼前总要向客栈的其他顾客点头致意。他的窗户亮到很晚,有些人甚至说,他们曾看见他的窗户亮了整整一夜。无论如何,大家也免不了会琢磨他究竟在夜里干些什么。

在他借住在小镇的最初几天,他每个下午都迈开大步在我们的大街小巷走来走去,很有规律,就像在画方格或画平面图。没有一个人真正搞清楚了他究竟在干什么,最好的办法是长期紧跟着他,但只有小孩子这么做。

从他的穿着打扮看上去,他俨然准备在某个古老的、尘封已久的、充满过时词句的寓言故事里扮演一个角色。他走路时脚有点向外摆,左手放在一根漂亮的象牙柄手杖上,右手则紧紧握住他那个黑色小本子,本子在他手指间动来动去,活像一只滑稽的驯养小动物。

有时,他会把一头牲畜带出门遛遛,呼吸点新鲜空气,带马或带驴,从不同时遛马和驴。他牵着牲畜,不时讨好地拍拍它的肚子,朝施陶比河两岸走去,稍稍接近巴普蒂斯特尔布吕克河的上游,让它能吃到新鲜肥嫩的青草。他自己则肥胖的臀部贴地坐着,一动不动地看着清亮的流水和旋涡,仿佛从旋涡里会出现什么奇迹。孩子们停在稍微靠后的地方,在较高一些的土坡上。他们都很尊重他保持的沉默,所以没有孩子朝河水里扔小石头。

“另外那个人”来到我们小镇两个礼拜以后,发生了第一个事件。我相信那是镇长一手策划的,尽管我不能发誓加以肯定。我从没有向镇长提出过这个问题,因为那并不怎么重要。相反,真正重要的,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本身。那是六月十日晚上。

到那时,所有的人都明白了,“另外那个人”并不光是经过我们这里,他正在使自己习惯这个地方,而且显然准备长期住在我们的家园里。六月十日整个白天都流传着一个消息,说以镇长为首的全镇的人即将欢迎新来的客人,这是大家的职责所在。届时将有人演讲,有音乐,甚至有当地土话叫“杯盘会”的夜宴,意思是摆一张非常大的桌子,桌子上放着酒杯、酒瓶、各种食品,一般是在一些民间活动的晚上举行。

黎明时分,“冻舌头”就忙着搭一种小台子,但在菜市场旁边搭起来时,实际上倒像个断头台。在太阳还没有使天空的黑色消退殆尽时,就从那里传来了斧头咚咚的敲击声和锯子的嘎吱声,把不止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从床上赶了下来。到早上八点,人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十点,大街上的人比赶集的日子还多。到了下午,“冻舌头”在一条很长的纸横幅上写画完毕,横幅挂在台子上方,写的大字歪歪扭扭,句子的意思是表示欢迎:“Wi sund vroh wen neu kamme”,这个句子是迪奥代姆琢磨出来的,显得有点怪。这时,两个流动商贩也不知怎么打听到了消息,正在向他们周围的人兜售圣牌、老鼠药、刀子、纱线、历书、种子、神像和毡帽。我认识他们,因为我曾在去山脊和去森林的路上碰见过他们。这两人是父子,肮脏得像生了头癣,头发黑得像墨水。大家甚至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都管他们叫“飞毛腿”,因为他们能在很短的时间跑很长的距离。老父亲向我打招呼。

“谁告诉你们有联欢会?”

“风。”

“风?”

“谁会听风说话,风就告诉谁许多事。”

他一边卷烟,一边狡黠地看看我。

“你回到S城啦?”

“没权,大路一直禁止通行。”

“那你怎么进货呢?靠风?”

“不,不是风……是黑夜。只要熟悉黑夜,黑夜就是神仙的大氅,穿上大氅就足够了,可以依靠它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大笑起来,露出仅剩的四颗牙齿,牙齿长在他的下颌上,活像长在荒芜丘陵上的纪念树。稍远一点,迪奥代姆正忙着监督“冻舌头”完成横幅上的大字。他冲我招招手,但我向他提出一直困扰我的那个问题已经是后来的事了,当时我们俩并排坐在一起,而且仪式即将举行:

“是你琢磨出来的?”

“琢磨啥?”

“那个句子。”

“是奥施威尔告诉我的。”

“他告诉你什么啦?”

“告诉我琢磨点什么,琢磨几个字……”

“怪怪的,你那个句子。为什么不用Deeperschaft写?”

“奥施威尔不愿意。”

“为什么?”

“我不知道。”

我自己一时半时也不知道。到后来我才有时间进行思考。“另外那个人”是个谜。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他为什么来我们这里。谁也不知道我们讲本地土话时他是否听得懂。写画出来的那个句子也许正是谋求解答最后这个问题的一种方式。而且是一种相当幼稚的方式,一种没有达到目的的方式,因为那天晚上,“另外那个人”来到台子旁边时,他看了看横幅上的标语,他停下脚步,从头到尾浏览了那个句子,然后继续往台子的台阶走去。他是否看懂了那个句子?谁也不知道。他对此没有说一句话。

迪奥代姆琢磨出来的这个句子有点怪,尽管他也许并非有意为之。句子希望表示,或者不如说可以表示多层意义,因为方言就像一块柔韧的织物,能将它朝四面八方拉长。

“Wi sund vroh wen neu kamme”可以理解为“一位新来的人到达,我们感到高兴”。但也可以理解为“出现新事物,我们感到高兴”。这已经与前面大相径庭了。最怪的是,根据使用“vroh”这个词的语言环境,它既有“满意”、“高兴”的意思,也有“小心”、“警惕”的意思,因此,假如偏重于后面这层意思,人们就会感到这句子怪怪的,而且令人忧虑。刹那间谁都不会注意到这点,但这句子后来却一直回响在我的脑际。那是某种警告,其核心已经包含着恐吓的味道,有如举起的拳头,有如轻轻挥舞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