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布罗岱克的报告(二三)
那天下午,我把艾梅莉亚和波朴切特带在身边。我们上山,一直上到卢茨的那间简陋的小屋。过去,那里是牧羊人遮风避雨的地方,但已经有二十年没有人用它了。如今,小屋周围的牧场已经被灯心草和枝蔓丛生的毛茛覆盖。在蔓延的苔藓植物面前,牧草也后退了。一个个水塘已经出现,开始只是一些小水洼,随后,小水洼把这个地方变成了有名无实的牧场,只不过暂时还没有成为沼泽罢了。关于这个变化,我曾写过三个报告,试图理解这种变迁,对它作出解释,而且我每年都在同样的季节回到那里,丈量这种变化的幅度,考量这种变化的性质。牧羊人小屋离我们小镇有两小时的步行距离,在小镇的西边。去那里的小路已经不像过去那么难走,因为每年都有几百双木屐踩在上面,使它更深,更成形。小路跟人一样,也会死亡。一条条小路渐渐堵塞、填平,再裂成小段,被野草湮没,最后消失。要不了几年,就只能看见路脊,大多数人畜也就把那些小路忘记了。
骑在我肩膀上的波朴切特与云彩聊上了天。她对云彩说话,仿佛它们都能听懂她的话。她让云彩赶快往前挤,让它们收起自己的大肚子,把偌大的天空只让给太阳。从山上下来的空气给她的脸蛋新添了几分红润。
我牵着艾梅莉亚的手。她走路稳健,眼睛时而看看脚下的土地,时而朝远方望去,望着被普林茨霍尔尼山脉画得起伏不平的天际。但我看得很清楚,无论看近处还是望远方,她的眼神都没有真正放在风景上。她的眼睛犹如两只蝴蝶,两个活动的美丽精灵,它们仿佛被风携带着,无缘无故地飞到这里,飞到那里,看上去很透明,但从来不考虑自己在做什么,自己看见了什么。她默默地往前走,短促的呼吸显然不允许她继续哼唱她那支永恒的歌。她一直微微张着嘴。我始终牵着她的手。我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她却什么也意识不到,她也许已经不知道如此这般牵着她的人有多么爱她。
到达小屋旁边,我把艾梅莉亚安顿在屋门前的一张石凳上坐下。我把波朴切特放在她妈妈身边,让她乖乖待在那里,说我去做记录,要不了多长时间,等我回来,我们便在这里吃苹果胡桃仁点心,这都是费多琳用一块白色大抹布打包放在我身上的。
我开始丈量。我找到了每年都作为依据的方位标志,是几块大石头,过去就是靠这些石头划定牧场的边界。与大石头相反,我却花了更大的力气才找到砂岩凹槽,这砂岩凹槽几乎完美地标明了牧场的中心。它是在一块完整的岩石上开凿出来的,我小时候第一次看见它时,它让我想到被抛弃在陆地上的某一艘小船,一艘为诸神建造的船,这艘船从今以后会让那些不够灵活因而不善于利用它的人,让那些不够强壮因而无法搬走它的人感到碍手碍脚。
我总算在一个很大的水塘中央找到了凹槽,奇怪的是,这个水塘的面积在一年间竟扩大到三倍之多。整个石头都在水塘的水面上消失了。它在波涛的透明棱柱后面再也不会让人想到一艘小船,却只会想到一座坟墓,一副原始而沉重的棺材,棺材里空空如也,也许——这想法使我哆嗦不已——正在等待应该永远躺在那里的她或他。
我骤然把眼睛转开,往远处寻找波朴切特和艾梅莉亚的人影,但我只能看到牧羊人小屋的一堵坍塌的墙壁。她们俩在另外一边,看不见,无影无踪。我连忙把丈量工具丢在水塘岸边,像疯子一样往小屋那边跑去,我喊着她们的名字,一种荒谬的、强烈而又深沉的恐惧攫住了我。小屋离水塘并不算远,但我感觉自己似乎永远不能到达那里了。我脚下的土地很滑。我的腿陷进了一个个湿漉漉的窟窿、泥坑,淤泥发出一种像垂死者的叹息一样的声音,好像要把我吞掉。到达小屋时,我已经精疲力竭,喘得快窒息了。我的双手、我的长裤和我钉了钉子的皮鞋全都沾满了烂泥,散发出泥腥和湿草味。我甚至没法叫出她们俩的名字,而我正是为了她们才跑成这样的。后来,我看见了。我看见一只小手从墙角伸出来,抓住一棵毛茛,将花连梗掰了下来,那只小手随后又往另一朵花伸过去。我的恐惧以它攫住我的速度立即消失。波朴切特的小脸出现了。她看看我。我在她眼里看到了惊愕。“坏爸爸,我爸爸好坏!”她笑起来。我也笑了。我放声大笑,笑声很大,很大,让所有的人,让天下万物都能听见我的笑声,让世界上所有希望我噤若寒蝉的人,让世界上密谋吞没我的一切都知道我在笑。
波朴切特自豪地捧着她为她妈妈采摘的那束花,有毛茛、雏菊、勿忘草。所有那些花草都洋溢着生机,仿佛它们都不明白自己适才已经跨过了死亡的门槛。
艾梅莉亚已经离牧羊人小屋很远。她向牧场边缘的方向走去,然后在一个类似岬角的地方停下脚步,岬角那一边,斜坡断裂成了断崖。她的脸转到别国的平原那边,平原展现出一望无际的景象,在一片片的晨雾当中隐隐约约,仿佛在沉睡。她一直往前面伸着双臂,看上去仿佛正在准备起飞,她轻盈的侧影在白中泛蓝的远处突显出来,那份优美恐怕人间难得一见。波朴切特朝她跑过去,贴着她的身子,她想用她太短的胳膊紧紧抱住妈妈的大腿。
艾梅莉亚一动不动。她那被山风吹散的头发在空中飘来飘去,有如冷冷的棕色火焰。我放慢脚步走近她。她的香气和她又开始哼唱的那支歌曲的片段随风飘了过来。波朴切特跳起来总算抓住了她一只胳膊。她握着妈妈的手,把那束野花放到她手里。花儿一朵接一朵从她张开的手指间飞了出去,她却没有用丝毫的动作留住它们。波朴切特在她左右跑来跑去想抓住花儿,而我,往艾梅莉亚那边却一直走得很慢,只见她的身子在天空的映衬下仿佛悬空挂在那里。
温柔英俊的王子
你走得实在太远
温柔英俊的王子
没有你的嘴唇
度过了多少夜晚
温柔英俊的王子
有多少曙光升起的日子
温柔英俊的王子
你是否在梦中见到我
有如我在梦中和你相见
温柔英俊的王子
你和我总有一天清晨
重逢在故园
艾梅莉亚在我怀抱里跳舞。在一月光秃秃的树下,像我们这样陶醉在青春里的青年有好几十对。我们在公园路灯雾蒙蒙的金黄色灯光里合着小乐队的节拍滑动着步子,小乐队在亭子里演奏乐曲,音乐家们都穿着暖和的裘皮大衣,活像一些奇特的动物。那正是我们接吻的前一刻。那一刻之前是几分钟的晕眩。那是另一个时期。是混乱之前。当时就有这首歌,初吻之歌,用古老语言唱的歌,这首歌穿过一个接一个世纪,就像游子跨过一个接一个边境。字句粗糙的爱情歌曲,神话歌曲,一夜和一生的歌曲,“温柔英俊的王子”已经变成了令人觳觫的单调歌曲,艾梅莉亚自我封闭在里面有如关在监狱里,她在里边活着却并非真正在生活。
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我吻她的头发,吻她的后颈。我在她耳边说我爱她,我永远爱她,说她身边有我,一切都为了她,我正贴着她。我用双手捧着她的脸,把她的脸转到我这边。于是,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掠过一抹长期失踪者的微笑,与此同时,涌出的眼泪沿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