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文学经典精选集(套装共8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29章 布罗岱克的报告(二八)

我适才又从头到尾重读了一遍我的故事。我说的不是公家的报告,而是这一整份坦诚的告白。它没有顺序,我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但我没有必要替自己辩解。词句来到我的脑子里,有如锉下的铁屑飞到吸铁石上,我便毫无顾忌地把词句倾泻到纸页上。如果说我的故事像一个超乎寻常的庞然大物,那是因为它是对我这一生的形象描绘,而我又深感无力承受这样的一生,于是我这一生经历的一切便顺水漂流而下。

六月十日,那是为欢迎“另外那个人”举行“杯盘会”的日子。全镇的人,甚至镇外的人都聚集在菜市场附近,站在“冻舌头”布置的小台前等待。我曾经说过,好长时间以来我从未见过如此众多的人集中站在如此狭窄的地方。那不过是些平和的人,笑容满面,心情愉快,但我仍然禁不住想到那几天在大街上游行的人群,也就是犯了疯魔症的首都在“清洗之夜”的前几天,我看见眼前这些平和的脸好像都是些假面具,假面具掩盖着始终睁着疯狂双眼张着血盆大口的真实面目。

维克托·海德基尔希用他的手风琴演奏着所有我们熟悉的单调歌曲。在傍晚温暖舒适的空气里,油炸饼、烤香肠、面裹油炸食品、蜂窝饼、“热板油”的香味与小镇周围草地上干牧草的清香混在一起。波朴切特极其快活地闻着那些香味,同时和着海德基尔希奏出的那些陈旧的音乐拍着巴掌。艾梅莉亚和费多琳都留在家里。太阳在霍尔尼山的山脊后边缓慢地沉落下去。它好像从容不迫,拖延着白昼的时间,让自己也感受感受节日的气氛。

但突然间,大家猜想仪式即将开始了。人群中骤然出现一阵轻微的骚动,犹如一阵轻风吹动了白蜡树叶。似乎有人向维克托·海德基尔希打了招呼,只见他猛然停止了演奏。会场上还有几个人的说话声、笑声和喊声,但那些声音也在逐渐减弱,直到湮灭成鸦雀无声。这时,我闻到从我身后传过来一股鸡舍味。我一转身,看见戈布勒站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他提提他那怪怪的草编贝雷帽向我致意。

“大伙儿是来看戏的吧,邻居?”

“看什么戏?”我反问他。

戈布勒用手指了指我们周围的一切。他冷冷一笑。我什么也没有回答。波朴切特扯扯我的头发说:“黑鬈发我爸爸!黑鬈发!”在我右边十来米的地方,忽然有了点动静,是鞋子在地上摩擦的声音和闪开身子时衣服的窸窣声。众人看见大块头奥施威尔正在劈开两边的人群,在他身后,一眼就能瞧见一顶帽子在跟着他往前走。两个礼拜以来我们已经学会了认出这顶帽子,帽子看上去类似发亮的黑色甜瓜,看不出年代、时间,也看不出地点和戴帽的人,因为那顶帽子似乎单独飘浮在空中,仿佛在它下边并没有戴帽人的头。镇长来到小台前,毫不犹豫地走了上去,到达台上后,便煞有介事地一扬手请那个只让人看见帽子的人也登台与他站在一起。

“另外那个人”倍加小心地踩得绿色木梯咔咔作响,总算来到了台上,站在奥施威尔身边。台子离菜场的地面不过几米,其实还不到三米,而“冻舌头”钉的木梯也只有六级,然而,眼看“另外那个人”登台的模样,你会认为他是在攀登霍尔尼山脉最高的山巅。他攀爬起来实在太慢也太困难了。当他终于来到镇长身边时,人群里发出一阵吃惊的喃喃声,因为必须承认,对大多数在场的人来说,他们是第一次亲眼看见人们议论颇多的那个人,那个穿着衣服的活生生的本人。台子既不宽大,也不太高。“冻舌头”建造时只凭他个人的判断进行计算,而他量尺寸的根据显然是他自己的个头和肥瘦:他瘦得活像一根盖缝木条。然而,奥施威尔却高大得像一个巨人,而“另外那个人”也圆得像一块大圆面包。

镇长穿的是节日的盛装,是他那套一年只穿三次的礼服,每次都在大场面亮相:小镇节、圣马太庙会、万灵节。那套礼服与他平日穿的衣服不同之处只在于一件绿色的有镶边花饰的上衣,这件上衣胸前的扣子是一排十个肋形花饰。在我们这里,为了活下去,最好不显山不露水,质朴原始得像高山牧场上露出的一块花岗石。这一点,奥施威尔早就心知肚明了。他才不会炫耀自己呢。

“另外那个人”显然不是一回事。他从月球上掉下来,甚至来得更远。他不了解我们这里的风俗习惯,也不知道我们山里人是怎样的性格,脑袋里都想些什么。他如果少系一些饰带,少擦点香水和香脂,我们也许不会认为他如此让人不舒服。他如果穿粗呢衣服、绒布衣服,加一件旧羊毛外套,也许他最后能融入我们的四壁,而且我们的小镇也会逐渐——当然不是接纳他,要做到这一点起码需要五代人的努力——容忍他,有如大家容忍从不知什么地方过来的猫或狗,那些猫狗显然是从森林的腹地过来的,但它们步态安详,叫声节制,走在大街上也是一道风景。

然而,“另外那个人”,尤其在那一天,简直就是反其道而行之:两个黑缎子翻领之间是雪白的褶裥,表链、钥匙链,还有不知什么链在他的将军肚上集镀金饰品之大成;还有鲜艳的袖口翻边和与之相匹配的纽扣、蓝黑色的礼服、编织的腰带、有饰带的长裤、石榴红的护腿套、漆皮鞋,别忘了,还有他抹了脂粉的双颊,他那又胖又圆像熟得过头的苹果一样的双颊,以及他发亮的小胡子、刷过的连鬓胡和粉红色的嘴唇。

他和镇长紧靠着站在那小台子上,形成了十分滑稽的一对,他们待在马戏团的帐篷里恐怕比待在乡镇广场上更合适。“另外那个人”微笑着。他从脑袋上摘下了自己的帽子,把帽子放在自己的手里。他微笑却没有对象,因为他并不看任何一个人。在我周围,悄悄话再次嗡嗡起来:

“Teufläsgot!一个公民像那样成啥体统?”

“那是个人还是个气球?”

“是只胖猴,没错!”

“没准儿他来的那地方时兴这个!”

“那是个蠢货,没错,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

“住嘴,镇长要讲话了!”

“爱讲不讲,咱照样欣赏那怪物!”

奥施威尔好不容易从他的衣服口袋里扯出两张叠了又叠的纸片。他花好长时间把纸片抹平,为的是让自己显得泰然自若,因为大家完全能够感觉到他有点心慌意乱,说白了,他不大自在。他发表的演说价值连城,我得把它全文复述一遍。倒不是我一字不漏地将它记在了心头,而是我在前几天干脆向奥施威尔要来了这份演讲稿,因为我知道他把所有关乎他行使职权的东西都归了档。

“你拿那讲稿干什么?”

“为了写‘报告’。”

“你干吗追溯那么远?我们又没有要求你写那么多。”

他用不信任的神态提醒我,他似乎在怀疑其中有陷阱。

“我心里想的是,说明我们小镇如何热烈欢迎他,这比较有利。”

奥施威尔推开他面前的账簿,接过瞎姑娘递给他的酒壶和两个杯子,倒上啤酒,把一个杯子推到我面前。我明白我的请求使他感到烦恼,他在犹豫,但他末了仍旧说道:

“如果你认为这对我们有利,那你就这么做吧。”

他拿起一小张纸,在上面慢慢写了几行字,然后把纸片交给我。

“你去镇政府,把这个交给豪佐恩,他会把讲稿交给你。”

“这份讲稿,是你个人拟的吗?”

奥施威尔把啤酒杯放在桌上,看看我,神气里有被冲撞而引起的不快,也有怜悯之情。他随即用我完全不熟悉的温和口气对瞎姑娘说:

“你出去吧,莉泽,好吗?”

小姑娘点头行礼之后便退了出去。奥施威尔等她拉上门后说道:

“你瞧这女孩子,布罗岱克,好吧,她眼睛是瞎的。她生下来就是瞎眼。你能看见的你周围的一切,这大箱子、这挂钟、那个我曾祖父亲手制作的家具、从窗户可以看见的这一片坦内林根森林,她什么都看不见。她当然知道这一切都存在,因为她能感觉到,能闻到,能摸到,但她看不见。即使她要求看见它们,她也看不见。于是她就不提出这种要求。她不用这类要求去浪费时间,因为她知道谁也不会让她的要求得到满足。”

他停下来,喝了一大口啤酒。

“你应该努力像她那样做,布罗岱克。你应该只要求你能够得到的、对你有用处的东西。其余的,对你没有任何用处。否则就会让你迷失方向,往你脑子里装一些不知什么样的思想,让那些思想在你脑子里煮呀,沸滚呀,而这一切都毫无结果!我这就对你说一件事。那天晚上,你答应写‘报告’,你说你要用第一人称的‘我’来写,但这个‘我’字的意思就是指我们大家。这事你还记得,对吧?好,你想想,这份讲稿,那都是我们大家所思所想所写的。读‘报告’的人可能是我,但那是我们大家想出来的。你只应该这么干。再来一杯吗,布罗岱克?”

到镇政府,我把那纸条交给卡斯帕尔·豪佐恩时,他做了一个鬼脸。他准备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他转过身去,拉开两个大抽屉。他略微托起几叠簿册,最后抓住了一个茶褐色的纸板书壳,书壳里装了好几十页大小不同的纸。他把那些纸页浏览一遍,最后抽出演讲稿递给我,没有说一句话。我拿过那些纸页正准备放进我的衣兜,他却一把拦住我说:

“镇长的字条上说,你有权看讲稿、抄讲稿,但不能带走!”

豪佐恩一扬头,指指旁边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然后抬抬鼻子上的眼镜,离开我,重新坐到他的小桌前写他的东西。我坐下来,开始抄文件,特别注意不要漏掉一个字。豪佐恩不时抬起头观察我。他的眼镜镜片太厚,透过镜片看他的眼睛,简直大得无以复加,活像一对鸽子蛋,而他却有一张非常清秀端正的脸,一直得到女人们格外的青睐。因此,他脸上这样的不协调会让人想起一只巨型的虫子,一只偌大的苍蝇,那苍蝇可能偷了某个被砍了头的人的尸体,然后将自己的头猛地插到那无头尸体上。

“亲爱的我镇全体男女乡亲和周边的邻里们,还有您,亲爱的……先生,我们非常乐意欢迎您来到我们的家园里。”

在往下复述奥施威尔那晚在台上所讲的一切之前,我得先说说当时的气氛和镇长的表情:那天傍晚的温馨与“发生过的事”那个晚上的寒冷和恐怖之情简直判若云泥,而镇长刚开始演讲,说了声“亲爱的先生”,便卡壳了,显出局促不安的样子,看着“另外那个人”,等待他用自己的名字来补充他的话,因为全镇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名字。然而,“另外那个人”依旧沉默着,微笑着,没有丝毫张口说话的迹象,弄得镇长只好用微带质询的口吻重复了几次“……先生……先生”。那之后,他才不得不一无所获地继续演讲下去。

“自从战争在此地留下残酷而难以忍受的痕迹到如今,在这漫长而痛苦的岁月里,您是第一个,暂时也是唯一的一个到访的客人。过去几个世纪,许多来自南方大平原的旅行者经过我们山区的公路到达遥远的北方海滨和滨海城市。他们总能在这里找到愉快而吉祥的歇脚处,古代的编年史就曾谈到过我们这个小镇,用老话称它是‘令人感到宾至如归的歇脚处’。我们也不知道在此歇脚是否是您的初衷。无论如何,您暂住在我们这不起眼的群体当中,这本身就给了我们无比的荣耀。您有如人类的春天,在极为漫长的冬天过后回到我们当中。我们希望在您之后,别的人也光临我镇,使我们逐渐重新回归人类的群体。请您,亲爱的……先生——”说到此处,奥施威尔又停了下来,看着“另外那个人”,给他时间说出自己的姓名,然而,这姓名仍然不肯露面,于是,奥施威尔再一次清清喉咙,重新拾起他的讲稿——“您别匆忙对我们作出不利的判断。我们经历了太多的严峻考验,我们的离群索居当然会迫使我们处在人类文明的边缘。然而,对那些真正了解我们的人来说,我们比我们表现出来的样子更值得人尊敬。我们曾经历过痛苦和死亡,我们必须重新学习生活。我们还需要学习的不是忘记过去,而是战胜过去,让过去永生永世远离我们,我们要竭尽全力阻止过去干扰我们的现在,更要阻止它干扰我们的未来。我谨代表全镇的男女,代表我有幸管理的我们美丽的小镇,向您,亲爱的先生,”这一次,镇长没有作任何停顿,“表示欢迎,现在我请您讲话。”

奥施威尔看看人群,叠好他的讲稿,同“另外那个人”握握手,这时,掌声直冲云霄,一群燕子在蔚蓝加粉红色的天空仿佛陶醉了,它们在此起彼伏的飞翔中拼比着速度。掌声逐渐停歇下来,会场又恢复了肃静,沉重的肃静。“另外那个人”在微笑,但谁也不知道他在对谁微笑,对挤在前排的农夫?农夫们听不大懂镇长的演讲,只等着喝葡萄酒和啤酒的时刻到来;对奥施威尔?大家明显感到肃静的时间拖得越长,奥施威尔越焦躁不安;也许是对天空、对燕子微笑。他始终没有说一句话,这时突然刮来一阵劲风,一阵非常温暖、甚至很热的风,这样的风足以让牲畜棚里的牲畜神经受到刺激,使它们烦躁,烦躁到无缘无故地冲着门和墙壁尥蹶子。阵风钻到欢迎横幅里,将横幅拦腰撕破,然后继续舞动横幅,将它的碎片卷起来,缠绕在一起,最后把大部分碎片卷走,碎片迅速朝鸟儿们飞去,朝云朵、朝夕阳飞去。那一阵风来无踪,去无影,有如飞贼。欢迎横幅的残骸也掉了下来。只剩下了两个字:“我们”。那句话接下去的部分已经消失在空中,杳无踪影,被遗忘、被摧毁了。我再一次闻到身边有母鸡味。原来是戈布勒又挤到我这边来了,他贴着我的耳朵说:

“‘我们’!布罗岱克,我们是什么……?我在想我们算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什么。波朴切特在我肩膀上哼小曲。刚才大家鼓掌时,她也使劲鼓掌。横幅的事故曾一度分散了人群的注意力,但几分钟过后大家又恢复了平静,而且继续等待着。奥施威尔也在等待,但凡了解他一二的人都明白,他不可能这样等下去。也许“另外那个人”也明白这点,因为他此刻动了动,将他的双手放在脸上,然后将双手继续往上伸,再缩回到胸前,合在一起,仿佛准备祈祷,同时轻轻点点头,朝左,朝右,微笑着说:“谢谢。”就一个“谢谢”。然后礼貌有加地鞠了三个躬,就好像他刚演出完毕站在前台谢幕似的。大家面面相觑。有些人张开嘴巴,嘴大得足以顺利放进去一个圆面包;另一些人互相碰碰胳膊肘,并且用眼睛互相询问;还有些人耸耸肩,或挠挠头发。接着,有一个人带头鼓掌。这一切都是摆脱尴尬的方式。大家是在模仿他呢。波朴切特又高兴起来。“过节,爸爸,过节!”

再说“另外那个人”,他戴上帽子,走下高台,下台脚步之慢跟他上台时一样,然后在人群中,在镇长的眼皮子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镇长傻了眼,呆呆地站在那里,垂着胳膊,与此同时,幸存的横幅碎片搅扰着他无边软帽上的皮毛。在他站立的台子下边,人们一个接一个躲开他,快步朝摆放食品的支架那边,朝大啤酒杯、小酒杯、小酒壶、红肠和香甜圆面包那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