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入住
窗户上的雾气越聚越多,最后凝结成水滴滑落,留下一行行蜿蜒又同样模糊的轨迹。
浴室里热气蒸腾,许璋辞关了花洒。
顾忌到家里多了个姑娘,许璋辞十分耐心地一点一点把水汽擦干。
热气来得快散得也快,待他穿戴整齐,也消散得差不多了。
熟悉悠扬的电话铃声响起,许璋辞看了眼紧闭的卧室门,拿起手机去了阳台。
阳台上昏暗,有一点凉风吹打在胳膊上,让人不由自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无端心悸。
许璋辞按下接听键,把手机放到耳边,低声询问:“什么事?”
电话那头是沈眷,她估摸着姑娘已经睡了,才打来电话。
“真喜欢上了?”
沈眷这话问得没头没尾,许璋辞听懂了。
“嗯。”
他又看了眼紧闭的卧室门:“算是吧。”
“行啊,许老板。”女人笑得放浪,每个字都似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后吐出,含着热浪,裹袭人的耳朵,“我还以为一见钟情这种落俗戏码一辈子都不会出现在你身上。”
“小声点。”许璋辞低声说着,“睡着了。”
“啧,人姑娘还什么都不知道,就已经照顾上了。”沈眷依旧是懒懒的模样,她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只女士香烟,含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了,狠狠吸了一大口,满足地谓叹一声,吐出的烟雾朦胧了视线,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奢靡颓烂的美感。
那是盛开到极致后下一秒就会枯败的惊艳。
“不过确实漂亮。”
沈眷咬着烟蒂,含糊不清地说:“你可得加把劲啊,人姑娘长得好看,又温柔,就是反应有点儿慢,不大通人情世故,你要想细水长流,还不知几时才能开窍。找个时间表白吧,提前祝贺你啊。”
她说完这段话,又吸了两口,许璋辞隔着电话都能听到她吞云吐雾的声音。
“那你呢?”许璋辞户开口了,他自己倒不是很急,姑娘是他板上钉钉的猎物,比起自己,沈眷更应早做打算。
对面却沉默半晌,风凉更凉了,吹到身上已有冷意。
“我啊!”沈眷不清不楚应了两声,“就这样吧,挺好的。”
“那位不合意?”许璋辞笑问。
沈眷又“啧”了一声,她干脆用两根手指夹着烟,看着那点点猩红燃烧起缕缕细细的烟丝:“人孩子看着就是好人家的,我若真答应了,岂不是害了人家?”
“所以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勾着人家。”
沈眷不乐意了:“你看你说的什么话,我那是吊着他吗?我都明确拒绝了好几次!”
“可人家依旧斗志昂扬,这不挺有志向的嘛,势要抱得美人归。”
许璋辞笑道。
“别打趣我了,你说我一个骨头缝里都已经烂掉臭掉了的人,不是害人家吗?”
沈眷说完,便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许璋辞的脸已冷了下来。
“沈眷,什么叫做骨头缝里都已经烂掉臭掉了的人,你就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吗?”
沈眷不说话了。
“你这样看待自己,那我呢?我是跟一个已经臭掉烂掉的人结交了八年吗?”许璋辞很生气,他其实很少生气,只是这次确实有些没忍住,顿了顿,他又稍稍缓和了语气,“沈眷,你不要这样想自己,想想那些关心你的人,要是他们知道了,你是这样看待自己的,是开心还是难过?”
沈眷又把烟蒂重新含进了嘴里,风吹打在身上,有些渗进骨头里的冷,她又吸了两口。
“抱歉,说错话了。”因着吸了烟,又灌了凉风,嗓子有些哑,透着淡淡的厌世感,“许璋辞,你跟人姑娘在一起,要是又不要她了,别怪我第一个去揍你,看得出来,小可爱是重感情的,她可受不了打击。”
许璋辞知她是在转移话题,微叹一声,也没拆穿,有些事不是一句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他无法感同身受,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
“我是那种人吗?你也好好想想吧!”他轻声叹息,“挂了。”
挂完电话,许璋辞退回客厅,把窗帘拉起,许是今晚的谈话沉重,青年眉头紧锁,难得烦闷。
这个夜晚,沉重的谈话姑娘自是不知道的,她就这样在花店住了下来。
姑娘很少出门,也很少下楼,怕给青年惹麻烦,除了每隔两天要去沈眷那儿,基本上都是呆在二楼,裁衣服或是准备午饭。
早饭不需要她做,青年出门前便会做好;晚饭也不需要她做,青年日中便回来了,然后一整个下午都会呆在店里看书,或者打理盆栽。
当然每隔两天就会送姑娘去旗袍店,带着一本书或是养花手册,坐在那儿,等姑娘结束工作。
青年养花很有一手,那些娇贵挑剔的花儿,在青年手里随意摆弄两下,总是不出两天便又活了。
看着很神奇,但她知道这个中方法绝非那般简单,青年的店里,除了这些一年四季都开着的花儿,还有许多土壤,各种各样的种子以及不同的养料,营养液,不同的花卉搭配有不同的料营养液什么的,也是按照具体情况而配,很麻烦的活计。
沈洛清知道了养花是一项需要十足耐心与温柔的职业,她又很疑惑,不知道是因为青年温柔而养花,还是因为养花而使青年温柔。
不过都无所谓了,她自认为两种于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青年坐在楼下小沙发上看书,姑娘呆在楼上捣鼓,一切看起来与往日温和而又宁静的下午并无不同,只是今天沈眷来了。
她这次没穿旗袍,大红色的宽松休闲卫衣搭配白色紧身牛仔裤,裤角尽数扎进深棕色的皮革高跟里,一头大波浪利落地挽起,脸还是那张脸,抚媚知性又优雅。
沈眷翘着二郎腿,悠闲地靠在另一侧沙发上,手上拿着一块小糕,暗红色的美甲又长又醒目。
那小糕约莫长一寸,宽半寸,糕身淡黄,糕上刻了一小节梅树枝,三朵梅花,还有一只雀儿。
她仔细端详了会儿,对着对面的青年开口:“许老板,向你打听一下,这小糕打哪儿买的,怪精致,越看越舍不得吃。”
许璋辞没抬头,将书翻过一页:“洛清做的。”
“小可爱做的?”沈眷挑眉,略有讶异,“我说许老板呐,你这回可真赚大发了,在一起了?”
许璋辞早已习惯了对方的跳跃思维,只道了一声“没”,他这回倒是抬头了,只是神色复杂,停了一下,又说:“还停留在‘您来您去’阶段。”
沈眷纠结半天,最后决定吃了这块做工颇为精致的小糕时,就听到了这句话,瞬间呛到。既不敢咳出来,又咽不下去,憋得泪眼花花,好不可怜见的。
木梯处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声,许璋辞淡定低头,继续看书。
姑娘端着透明的磨砂盘,走路的姿势透着不自然的僵硬与别扭。
玻璃与玻璃碰撞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沈洛清拿起一个磨砂小杯,沏了一杯清茶,那茶呈淡淡的青褐色,有种琥珀琉璃般的质地,散发出一种淡淡清香,装在磨砂杯里,说不出的可爱好看。
沈洛清将茶递给正呛得难受的女人,沈着没作多想,直接牛饮,茶的味道没尝出个一二,倒是把粉砂口感的小糕咽了下去,只余留了一点甘苦在舌尖上。
“清清小可爱,再给我来一杯!”沈眷把茶杯一搁,眼尾轻挑,眉目含情,自舌尖溢出吴侬软语,撩得姑娘红了眼。
“稍等。”
沈洛清又拿出另一个小杯,倒了一杯茶,放在青年面前。
沈眷这时才注意到姑娘的异样,挑眉:“清清小可爱,你的腿怎么了?”她说着说着,又十分隐晦地看了眼青年。
许璋辞依旧十分淡定地喝着茶,只是无可奈何地冲女人翻了个白眼,当然,也十分隐晦。
神经迟钝的姑娘自然没有注意到,她又给沈着到了杯茶,温声解释:“我不大习惯穿平底鞋,总有几份向后仰的感觉,好似自己随时随地都会摔跤一样。”
“这样啊!”沈眷语气颇有遗憾。
姑娘这回听出来了,疑惑歪头,那双秋水剪瞳清润如盈盈秋水,明净透亮,叫看到的人都心生都自惭形秽,愣是生不出半点亵渎了。
许璋辞这是找了个多干净的人啊,沈着暗自砸舌,拿起小杯,压下一口。
“嘭!”
玻璃门被人一脚踹开,撞上两侧墙壁,震得整幢阁楼都有轻微晃动。
“老板呢?我找老板!”
20岁左右的青年怒气冲冲地进来。古铜色皮肤,左手时夹着个小花盆,长得还算俊朗阳光,只是此刻脸上的表情并不大友好。
他看向沙发处的三人,本以为自己的动作会引起三人的注意,然而女人又捻了快小米糕放进嘴里,姑娘优雅淡定地倒了第三杯茶,青年动作轻缓地把书翻过一页才抬头,温声开口:“是我,不知您有何事?”
容颜温俊,声音哑清,如玉君子,风度翩翩。
何亮愤恨地磨了磨后槽牙,觉得青年说的话都是对他的挑衅。
他把花盆换到手里,指着那干枯的枝叶朝青年急步冲来。
“你看看你家花什么质量,我才买了不到两个星期就枯死成这样,还收我那么多钱,绝对是黑店!退钱!”
沈眷诧异,看向青年:“你什么时候开始开黑店了?”
青年一脸莫名:“我没见过他!”
“找茬的?”沈眷挑眉。
“或许吧!”反正看着便不是惜花之人。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何亮已经过来了。
姑娘方放下茶壶,恰好挡在了中间。因着背对何亮,看不清脸,只知是个姑娘,又因何亮眼下只顾着找青年麻烦,想也没想,直接伸手将她推开:“让开,别挡道!”
何亮十分高大,肌肉紧致壮实,而姑娘又十分纤细苗条,弱不禁风的模样,一推就倒。
许璋辞和沈眷没料到对方会直接上手,怒意染上眉梢,起身就要去护住姑娘,结果就看见姑娘慢条斯理地放下茶壶,柔若无骨的手以迅雷不及耳的速度抓住了对方的手腕,看上去弱质芊芊的胳膊夹紧对方右手肘,手部腰部一同发力向前方摔去,整体动作连贯迅猛,一个标准的右过肩摔。
整个过程发生不过一瞬,何亮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天昏地暗,上下颠倒,就被放倒了,眼冒金花,好久,脑袋着地的痛感才迟钝地传入神经,手中的花盆不知何时掉到了地上,土撒了出来,枯死的花也断了。
青年默默收回手,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许老板,你这打哪捡的?”沈眷附到他耳边,“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文能算账,武能干架,镇场子必备啊!”
“就,门口捡的。”
姑娘穿着开叉旗袍,因动作过猛,露出两条又直又细的长腿,肌肉紧致,白到发光。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许璋辞上前,弯腰伸手,把还压着何亮的姑娘拉了起来。
“嗯?”
沈洛清回头,眼里前一刻还存在着的锐利逼人荡然无存,依旧是温婉又不谙世事的清润。
“您,练过?”
沈洛清呆呆“啊”了一声,呐呐道:“我不知道啊!”
清隽尔雅的青年低头,温柔地注视着羞涩内敛的姑娘,阳光轻柔,落在发梢上,睫羽上,空气中静静漂浮着细微的金色,点缀眉间,温馨缱绻,美好安然。
“斯——”
何亮一手揉着脑袋,十分艰难地从地上坐起,他的大脑现在还是晕的,看什么都有着重影。见着这画面,只觉刺眼,脱口而出。
“喂,你们是一对啊!”
沈洛清受惊般移开了视线,两颊绯红。
许璋辞看着姑娘不停轻轻颤动的睫毛,心情颇好地笑了一声,声线清朗悦耳,不期然染红了姑娘的耳垂。
何亮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看见了姑娘的脸,更愤怒了。
“你他/妈的真是衣冠禽兽,斯文败类,人面兽心,狼心狗肺,丧心病狂!没责任,没担当,脚踏两条船!你都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了,还来勾搭我的阿菁,海王!花心!欺骗小姑娘的感情,破坏别人的爱情,我最恶心你这种人了!我呸!”
何亮这番话不可谓不突如其来,两个姑娘都是蒙的,许璋辞就更可怜了,正撩着妹呢,铺天盖地的咒骂就砸了过来,从小到大都只收到过赞美和表扬的三好青年许璋辞怕是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得这么惨,难得怔然,反应过来后,竟有几分幽怨和委屈。
“我没有!”
沈眷抹了把脸,暗自感慨了一番这个来花店找茬的傻大个孩子脑补能力之强悍,又觉得自己果真是老了,已跟不上当今孩子的脑回路,琢磨着自己是否需要退休养老,不免一阵唏嘘,竟有了几分感秋伤悲的闺怨情怀。本以为还要暗自神伤一回,抬头就见姑娘低着头,瘦削的肩膀小弧度地轻微颤抖着,看着到像是哭了。
“清清啊,怎么了?”
沈洛清不答她,女人凑近了,才看得见那隐藏在浓密秀发中通红的耳朵。
“噗,哈哈,哈呵呵哈……”
姑娘自喉咙深处溢出无法制止的笑声,清脆清亮,落音处有些总微微上扬,轻轻在人心头上扫过,隐着点儿不自知的勾人。
沈洛清笑得停不下来,虽然知道这样不好,但自从笑声溢出后,就跟拉开了闸门似的,不仅停不下来,还有越笑越大的趋势。
姑娘眉目弯弯,两颊绯红剪瞳灵动,旗袍上本该沉稳的墨绿色也变得轻灵,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姑娘脸上露出如此生动的表情,少了点儿淡漠疏离的气质,多了几分真实感,连周围的空气都跟着愉悦轻快了起来。
“抱歉。”
姑娘笑够了,才不好意思地开口。她的话语里还带着一时半会儿难以降下去的笑意。
怎么说呢?沈洛清是第一次见到向来清隽优雅,淡定点如松的青年露出这般幽怨委屈的神色,竟是有几分反差萌,对于似乎只有可爱一个形容词的沈姑娘而言,青年实在是太太太可爱了!
许璋辞很乐意在姑娘面前展示出自己不同的一面,但这绝不包括有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且,他觉得他十分有必要为自己辩解一下,尽管他知道姑娘并不会因此而认为自己是一个水性杨花……呸,海王花心的渣男。
“抱歉,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不认识您的女朋友。”
在这种被人辱骂成孙子的情况下,还能保持如此良好的教涵养与礼貌,不得不说,许璋辞的脾性算顶顶好的了,然而何亮并不买账。
“不认识?阿菁半个月前来这儿买的花,你说你不认识,骗鬼呢?”
来花店买花的人很少,许璋辞仔细回忆了一下,不确定道:“那个穿蓝白格子连衣裙的小姑娘?”
“那个就是阿菁!”何亮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沈洛清有点儿手痒,她琢磨了一会儿自己需不需要抡一锤子,又想起自己已经打过了。
沈洛清低头看着自己的爪子,默默地想:再打一回,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许璋辞深呼吸一口气,指着地面上的残瓦碎土:“这花是我半个月前卖出去的?”
“是啊!”何亮流里流气吹了声哨,得意挑眉,满不在乎道,“放的时候没放稳,花盆被我摔了,就换了个,是我给阿菁烧的,喏,那上面还有我们俩的名字,可惜也摔烂了,不过没事,我可以给再给阿菁烧一个,她最信任我了,花都是放我这儿,让我帮忙照顾的,本以为是株好花,结果不到半个月就这样了,所以我说你这家店……”
“您的女朋友很不错,是好人家的姑娘。”许璋辞打断了他的话,“您看起来——”
许璋辞上下打量一番,悠悠开口:“恕我直言,我觉得您配不上她。”
“我看那姑娘性子爽利,言行谈吐见识不凡,应当很受教授器重,所以才会忙到只能将花拜托与您照看。
花盆是您故意摔碎的,花也是您故意弄死的,结果那姑娘与您吵架了,所以才来找我麻烦的,对吧?”
温柔的人,即便生气,说话语气也是温柔的,但杀伤力绝对不弱,如许璋辞这般善口才又观察力强悍的,绝对是绵里藏针,一针见血,扎得人坐立不安,无地自容。
何亮几番想要插话都没能插进去,听到此处,更是怒火中烧,不知是因为被人道出了真相,还是因为被人扯下了遮羞布,他自然而然想要反击,然而,青年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许璋辞伸出四根手指,道:“那个花盆,值这个数。”
何亮傻眼,又见青年将大拇指也展开:“那株花,值这个数。”
窗外,阳光正好,树影婆娑,青砖黛瓦,孩童骄闹。
清脆悦耳的笑声传到耳朵里,似是在讽刺他的天真无知。
何亮想,他现在想把自己掐死,一如之前与自己吵架的女友,还是那种挖个坑,顺带把自己埋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