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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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

红三十三军被张主席来了个“大换血”“一锅端”,参加革命后原本走得顺顺当当过得红红火火的聂昆鹤,也紧跟着倒了大霉。

这年八月里,昆鹤借到各县检查少共工作的机会,顺便回野三关看望母亲爷爷。儿玉鹤子见她小小年纪,便骑上了大白马,别上了小手枪,屁股后面还跟着个女警卫员,不免为她走得太顺而生出些担心。信奉菩萨的大妈许厚珍便建议请来一位八字先生给她算命,八字先生扳着指头摇头晃脑地掐算了一番,说昆鹤命犯凶星,不禳星拜斗,就要暴病身亡。儿玉鹤子爱女心切,也就听从了算命先生的主意,把昆鹤锁在屋里禳灾过关,并按地方上的风俗给她拜继了几个干爹。谁知有个“干爹”是“盖天党”分子,没过多久被政治保卫局查出给镇压了。这样一来,昆鹤就被牵连上了,偏偏又撞上个大肃反,保卫部门认为她拜反革命分子为干爹,丧失了立场,就撤消了她的一切职务,还把她抓进保卫局关了起来。

一天深夜,昆鹤被人用绳子反捆了,和几十个被打成“AB团”“改组派”分子同样反捆着的红军官兵一起被押到了通江河边。昆鹤一看那场面就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到了沙坝上,执行队员强按他们跪下,开始砍脑壳。战士们哭的哭喊的喊。昆鹤也大声哀求不要杀她。执行队员们抡起大刀片子挨着砍,满地倒下一大片,身子和脑袋全分了家,血腥味呛得昆鹤想呕吐。砍到最后,就剩下个昆鹤。这时,当官的叫她站起来,说不杀她了,今晚是弄她来接受教育的。

昆鹤觉得脑袋轰的一响,脑子就糊涂了。她一下跳起来,晃晃荡荡地去喊那些已经没有了脑袋的尸体:“嗨,你们还睡起干啥子?快点起来开会,我要点名了。”

领导以为她吓疯了,就把她从牢房里放了出来,罚她每天做苦工。胡秋萍知道昆鹤的遭遇后,马上去找到余洪远,硬把昆鹤要了出来,接回金盅坝医院治疗。昆鹤的病,是遽然遭受强烈的刺激引起的,如今换了环境,消除了压力,加上药物治疗,她的身体很快便恢复了健康。病好以后,肃反风已经刮过去了,上级恢复了她的党籍,见她多才多艺,文化又高,就安排她到方面军总政治部的前进剧团当政委。

一九三五年初春,一场虐疾席卷了大巴山,沈剑飞也染上了,不出五天就把人拉得来几乎成了个骷髅。医院药品奇缺,儿玉鹤子妙手也无法回春,只好用鸦片烟熏。治头痛脑热伤风感冒这土办法极灵,可对付虐疾,却失了效果。而就在此时,刚刚粉碎了刘湘的六路围攻,兵强马壮的红四方面军却奉兵败江西,正师行贵州的中央军委的命令,主动放弃了辛辛苦苦创建起来的川陕根据地,向西突进与红一方面军汇合。撤退前的准备工作既紧张又仓促,八万红军官兵,一万多苏维埃干部,再加上临时征召来为红军抬运各种物资的两万余力夫脚汉,其规模不亚于一次人口大迁徙。

就在红军突破嘉陵江向西席卷而去的消息传来的第三天,刚刚能够拄着拐杖下床的沈剑飞,与罗锐中接到命令后,火速赶往前旺苍老城。参加一个重要的军事会议。他俩骑着马紧赶快走,一路上看见一队队红军正向西疾行。待沈剑飞与罗锐中赶到旺苍坝,走进南峰山上观音阁的总部时,看到整个庙堂上人来人去,一片狼籍。一切能运走的东西已经运走,或是捆扎妥当抬到楼下去堆放在殿外的坝子上。庙里庙外到处是被丢弃的纸片,风卷起,犹似无数当空飞舞的蝴蝶。

沈剑飞一进大殿就看出这次会议开得是既紧迫又重要,张国焘、陈昌浩、徐向前等党和军队的主要领导都来了。就在这次简短的会议上,张国焘决定成立巴山游击队,并宣布了留在川陕苏区率领巴山游击队坚持武装斗争的领导名单:刘子才任司令,沈剑飞任政治委员。张主席交给巴山游击队的第一个重要任务不是和敌人打仗,而是立即对撤离地区实施“坚壁清野”。

张主席对“坚壁清野”的解释既明确又严厉,“撤离时必须以毫不留情的手段,给予进入苏区的敌人造成最大程度的困难”。张主席还着重解释了“毫不留情”的意义,那就是“不给敌人留下一间房,一粒粮”“彻底消灭敌人的政治基础”,前者十分明白,而后者则是要求参加会议的指挥员们回去后立即将当地所有绅粮与关押在监狱中的敌对分子全部处理掉,因为这些阶级异己分子在红军势大时既能为红军做事,白军来后,也必然会顺风倒,成为革命的敌人。

沈剑飞听后心中猛然一震,作为一位奉命留在苏区坚持武装斗争的最高政治负责人,他本能地预感到“坚壁清野”的贯彻实施,必然会给他和刘子才率领的部队人为地制造出诸多后患,甚至是灭顶之灾!这样的决策,虽然可以处死露在面上的敌对分子,可以给敌人造成一定的困难,但同时,也消灭了奉命留下来坚持武装斗争的同志的政治基础。

他想到了这一行动可能出现的严重后果,但是,铁的纪律提醒他,作为下级军事指挥员,在川陕根据地党的最高领袖已经作出决策的时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无条件的执行!

回到野三关的当天晚上,罗锐中急急慌慌地跑来找沈剑飞,说县苏维埃的政治保卫局长傅全已经把聂瘦石的大小老婆抓到云水庵里关起,今天夜里就要动手处理关押的全部犯人,这两个女人也要杀掉。

沈剑飞知道各地的政治保卫局虽然挂着苏维埃的名义,实际上都是总部政治保卫局一条线捋下来的,苏维埃政府根本无权领导他们。

沈剑飞拍案大怒,立即带着麻山几名警卫赶到了云水庵。

正指挥执行队准备开始处决行动的傅全一看沈剑飞带着杀气腾腾的几名警卫来到云水庵,赶紧迎上前来。

沈剑飞沉着脸问他:“是你自作主张把聂瘦石的两房太太抓起来了?”

“沈师长,我抓错了么?聂瘦石捐大洋给黄云湘打红军,他儿子聂昆山又是黄云湘手下的反动军官,单凭这两条,就该满门抄斩。”

沈剑飞大怒:“你傅全敢把聂瘦石两个老婆的脑壳砍了,我他妈的就把你的脑壳砍了!我的糊涂同志哟,聂家人又不是共产党员,你这政治保卫局长怎么能拿共产党员的标准来要求他们?只要他们曾经帮助过红军,我们就不能忘恩负义以怨报德!更何况,聂昆鹤是我们前进剧团的政委,她的大妈亲妈,也还算是名符其实的红属嘛。”

罗锐中赶紧息事宁人:“沈师长,傅局长也是按上面的命令精神办事,这事怪不得他。”对傅全呶呶嘴,道,“傅局长,还不快把人放了?”

傅全委屈地说:“别的地方都是这样搞的嘛,是不是先打个电话,请示一下总部政治保卫局的首长?”

沈剑飞不客气地打断他:“我和罗主席才从总部开会回来,总部保卫局的人早就跟着张主席他们走远了。这事,我沈剑飞作主,出了事情由我负全部责任。麻连长,你去把聂家的两个女人带出来,马上送她们回家!”

麻山捧着令牌飞踏踏赶去了监房,刚走到厢房前通道口,儿玉鹤子与许厚珍便拍打着木栅栏连喊带哭地喊麻山救命。

麻山冲看守喝道:“马上把这两个女人给老子放出来?”

一位红军看守态度生硬地回道:“麻连长,你凭啥让我们放人?告诉你,我们政治保卫局的人可不吃你这一套!”

麻山甩出了令牌:“野三关谁说了算?是我们沈师长!沈师长已经亲自赶到监狱里救聂家的婆娘了,我就是奉沈师长的命令来的!”

“对不起,我们只听傅局长的,没有傅局长的命令,我们不能放人。”

麻山霍地掏出双枪,鼓眼大喝道:“妈的!敢违抗沈师长的命令,老子就在你们脑门上钻几个眼眼!”

正在这时,傅全和沈剑飞、罗锐中也赶到了监房。

傅全大声道:“这是沈师长和我的命令,放人!”

两个女人一出监房,就给沈剑飞跪下磕头。

沈剑飞赶紧叫道:“起来起来,你们这是干啥?聂家人对革命有功,抓你们是错的,砍你们的脑壳,就更是犯罪!麻连长,你亲自送她们回家。聂大奶奶是小脚,走不得路,你去把西河街轿行的门敲开,给她们雇两乘滑竿,抬她们回金盅坝。”

待麻山将两个女人带出云水庵,沈剑飞和傅全,罗锐中回到庭院中,向保卫局长询问今晚的执行方案。

傅全说,云水庵如今尚关押着二百三十二名犯人。这两百多名犯人的政治背景十分复杂,既有货真价实的阶级敌人,如“盖天党”“白扇会”分子,也有十七名刚从各地抓来不久的保甲长,这些人在红军到来之前均是军阀手下的爪牙,为虎作伥,欺压百姓。红军的力量发展壮大后,他们中的不少人也主动参加了革命,利用其在社会上的各种影响与关系,为红军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可现在,按照总部政治保卫局的明确指示,为了避免这样的投机分子在红军撤离后再次成为敌人的工具,也必须将他们集中“处理掉”。

罗锐中说:“犯人中有七十二个是从红军与苏维埃政府内部揪出来的‘AB团’‘改组派’分子。傅局长的意见是把他们也处理掉,我么?有些拿不准。沈师长,这七十二个人到底杀,还是不杀?我这个人水平差,至今弄不懂‘AB团’‘改组派’到底是个啥东西,对张主席的精神领会也不准确,还是由你拿主意吧?”

沈剑飞想了想,问:“这七十二个人有实施反革命行为的证据么?”

罗锐中一声苦笑,说:“哪有什么证据啊?据我了解,早先有几个连排长对派到他们部队里抓肃反工作的政治特派员出言不逊,就被打成‘AB团’‘改组派’分子抓了起来,被抓的人怕丢命,你咬我我吐他,绞成了一团乱麻。几句牢骚话被当成个大案子,反革命也越抓越多,保卫局的人根本就没法查清楚。”

沈剑飞把脸转向傅全:“傅局长,是这样吗?”

傅全摇摇头说:“这牢里关的人太多了,我们实在查不过来。”

“这批人关押多久了?”

“长的一年,短的已有两个月以上了。”

沈剑飞上火了:“既然审了这么久也搞不到证据,那就不能乱杀。傅局长啊,凡事,自己可要多长个心眼,砍脑壳比不得割高梁,一刀子下去,人头落地,就算有朝一日组织上平反昭雪,那东西也没法再长回颈子上去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我的意见是,不但不能杀,你把这七十二个人交给我,我把他们编入我的游击队,还要给他们机会立功。”

没想傅全大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有你这句话我这心就放下了,沈师长啊,我给你说句大实话,要按张主席说的办,这七十二个人就死硬喽,把这样的人也当反革命砍掉,我真担心我死后过不了奈何桥!”

剩下的一百六十个人,傅全命令执行队长立即开始行动,押到后面的放生塘边,一个不剩全砍了。

分手时,沈剑飞也难得地当着罗锐中和傅全的面发了一通牢骚:“多少年来,我们总是这样热衷于在内部杀来杀去,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啊……为什么这些年来我们总是时时刻刻警惕不要把敌人错误地当成同志,却很少警惕把我们的同志错误地当成敌人?”

红军医院也要撤离。沈剑飞和胡秋萍深知长途征战的艰难险恶,眼下夫妻生离死别之际,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才两岁的女儿。反复商量后夫妇俩终于作出了一个痛苦的决定,把小莺托付给当地人。主意已经拿定,可托付给谁,夫妇俩却着实费了一番心思。

沈剑飞把已经当上警卫连连长的麻山找来,让他帮着寻找人家。麻山说:“眼前就有个活菩萨呀,把沈莺交给儿玉鹤子吧,这洋女人心善,再说,她女儿如今不也在我们红军里当领导么?保证不会出问题。”

沈剑飞说:“我和秋萍最初也产生过这个念头,可又担心,聂瘦石数年不归,明显对红军不信任,他大儿子聂昆山又公开与红军为敌,他们今后一回来,我这做父亲的岂不是把孩子送进了虎狼窝里?”

麻山说:“聂瘦石对儿玉鹤子十分宠爱,凡是儿玉鹤子说的他无不照办,只要她点头,聂瘦石是决不会装怪使法的。再说,师长你在野三关主事,没把聂家当土豪劣绅打,这次又在刀口下把聂瘦石的两个老婆救了出来,这些,我想儿玉鹤子全都会记在心上的。”

沈剑飞说:“那不是我个人的原因,他要感谢就应当感谢共产党,共产党对愿意帮助我们的开明绅士是有政策的。只可惜,我们有的同志却经常干出违背自己政策的蠢事。”

麻山嚷道:“可在两个女人的心里,你就是她们的救命恩人呐!就算聂昆山想对小莺下手,他亲妈许厚珍肯定也不会同意的。师长,这事不消你亲自出面,我去找儿玉鹤子说说就成。”

沈剑飞说:“那不行?既然要重托于她,我和秋萍就非得亲自登门不可,不如此不足以显示我们作父母的诚意。”

沈剑飞当即带着麻山去了金盅坝,先到医院找到胡秋萍,然后再去聂家大院。

正如麻山所料,沈剑飞把托孤之事刚一提出,儿玉鹤子没有半分犹豫,慨然说道:“沈师长,能有机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我首先要感谢的是你对我的信任。你们放心走吧,从今天起,我就把沈莺当做我的亲生女儿,有我在,没人敢动她一指头!”

出于安全考虑,沈剑飞主动提出让女儿改姓聂。儿玉鹤子说:“那行,几时你们回来,再改过来就是。”

分手时,胡秋萍痛哭失声,沈剑飞、麻山眼中也是泪光盈盈……

2

随着“坚壁清野”命令的实行,红云崖上的巨幅石刻“赤化全川”模糊了,转眼间隐入一片大火与烟雾之中……火是红军放的,一场通天大火喷吐着火舌,舔着大巴山,在熊熊地燃烧着,火焰呼啸着贪婪地吞食着草舍、竹林,又漫过青石板小路,朝着人口密集的乡场、镇子扑去。

红军撤出川陕根据地时,张国焘命令王维舟的红三十三军在后面掩护撤退,以“坚壁清野”为名,把沿途房屋全部烧掉。从恩阳河的千佛岩到威州一百七十余里的民房全都被烧光了。

野三关没有毁于大火之中,则是因为有了沈剑飞。身为一师之长,沈剑飞接到“坚壁清野”的命令时也曾惊讶不已。可军令如山倒,作为下级,沈剑飞别无选择。但是,他在向指挥员们传达“坚壁清野”命令时,却大大地打了折扣,只让他们烧地主豪绅的房子,把普通百姓的房子尽量保下来。

下达完命令后,他又把麻山叫到他的屋里吩咐道:“麻连长,我要你去做一件重要的事情,我知道我的这一行动,在组织原则和党的纪律上来说是不能允许的,甚至是完全错误的,但是,我考虑再三,这么做,我认为对党的形像、事业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要你马上派一排人去金盅坝,把聂家保护起来。对这种在我们党处于危难时刻帮助过我们的人,我沈剑飞决不做一丁点过河拆桥的事。我相信,党的原则和重大决策与中华民族优良的传统道德决不应当背道而驰,而是一致的!”

麻山高兴得差点蹦了起来,激动地说道:“师长,执行这样的任务,麻山求之不得。你放心,你要我去做的,正是我麻山心头想做的。我一定把这个任务完成得巴巴适适的!”

麻山要对野三关进行定点“坚壁清野”,走不开,让关平带着几个过去的猎户去了金盅坝。

那是人民军队的历史上最为独特凄惨的一幕,麻山和他的战士们手持火把,首先点燃了许家大宅院,住在大院里的老百姓和许厚斋的女人们嚎哭连天,苦求麻山不要放火,战士们也泪流满面,不忍动手。

连罗锐中也冲麻山吼道:“麻连长,这火放不得哟!烧了野三关,你让一两万个男女老少全都去睡露天坝呀!”

麻山说:“罗主席,你老人家莫怨我,我不敢不执行首长的命令!”

罗主席拐杖在地上乱杵,愤怒地骂道:“啥混帐命令?房子是老百姓的命根子,烧了房子,老百姓会骂我们共产党苏维埃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我们这些奉命留下来的苏维埃干部,就会丧失群众的支持,他张主席应当站得高看得远,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就不明白他咋个想不通透?”

麻山带着哭腔嚷道:“罗主席,我晓得你老人家说得有道理,可我麻山是个当兵的,不敢不执行命令呐!”

最终,麻山不顾罗主席的劝阻,命令部下动手放火。火刚一点着,许家的女人和老百姓全急了,齐唰唰跪下一大片,向着麻山磕头求饶。

麻山心如刀绞,一抹泪水冲弟兄们大吼道:“烧!先把值钱的东西搬出来再放火!”

火烧起来了,麻山和他的警卫连烧至何处,哭声便响至何处。

麻山受不住这样的折磨,脚一跺,跑回师部冲沈师长诉苦:“师长呃,这火再它妈不能放了,连罗主席那样的自家人都跳出来骂我们过河拆桥了!我们是人民的军队,咋能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啊!”

麻山激愤的语言让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撤离的军官们大吃一惊!

沈师长板着脸说:“命令上说得很清楚,为了推迟敌人的进攻,给进入苏区的敌人制造困难,有利于我军安全撤退……”

麻山丧失理智地吼道:“我不同意这种混帐做法,烧毁的大多数是贫苦老百姓的房子,豪绅大户的房子并不多,我们烧了,走了,老百姓怎么办?敌人正好以此为借口,大肆宣传我们共产党杀人放火,在政治上只能有利于敌人,不利于我军嘛!”

沈剑飞被呛得张口结舌,顿了一下说:“你讲这些道理,王军长早对张主席说了,可结果反倒被狠狠地刮了一顿胡子。”

麻山大叫道:“可是,我们……也有办法对付上面啊。”

沈师长一愣:“怎么对付?”

“反正张主席和总部首长走得来已经离我们野三关老远了,我们只烧些草堆堆,弄得一路上烟雾腾腾的,能把他们瞒过去就行了。”

沈师长掠了一眼身旁的几位军官,不动声色地说:“麻连长,命令我已经交待得清清楚楚,你是一连之长,怎么办?你还不知道?”

麻山眉头一展:“好嘞师长,我保证执行你的命令!”

沈剑飞送走了部队与妻子,带着警卫连和他从刀口下救出来的七十二名红军囚犯匆匆赶往通江县城与刘子才汇合。此时的沈剑飞妻离子别,顿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心境,一直绷得太紧的脑筋,也稍稍感到了一丝轻松——是的,他不能不紧张,而且他从曾担任过川陕省苏维埃红军独立师师长的刘子才眼中也看到了与自己同样的紧张。刘子才是跟随许世友一路血海尸山从鄂豫皖冲杀过来的老红军,身经百战,自不会吝惜自己的一条性命,他沈剑飞也是同样是为革命九死一生,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之所以紧张,不是为自己,从临危受命的那一刻起,他们便十分清楚压在他俩肩上的这副担子有多重?他们即将率领的这支巴山游击队,除了他带过来的一个警卫连,其余的全是由苏维埃政府的地方武装中抽调人员临时组建的,过去背过枪受过训练能勉强称得上战士的仅有属国家保卫局的独立营,营长牛成汉,全营有三百二十名官兵,以及属川陕省苏维埃政府的特务大队,大队长管青海,全大队有一百三十名官兵,其余的两百多人,则是使刀弄矛的赤卫队员和苏维埃政府工作人员,而他们即将面临的敌人则是装备精良与红军交手无数次的虎狼之师。

两位指挥员一致认为,强敌日益迫近,为避免全军覆没,将队伍一分为二,互相配合支持,更机动灵活,也更容易保存力量。刘子才带走了牛成汉的独立营和两百多名赤卫队员与苏维埃干部,前往罗坝场一带发展。随沈剑飞行动的是麻山的警卫连和管青海的特务大队,还有那七十二名红军囚犯,沈剑飞将他们单独编为一个连,由过去担任过连长的巩少英任连长。他们选定的游击区域是大巴山深处的芋儿关。

逃难的老百姓与失去指挥的零散红军和赤卫队员汇合在一起,像一道道污浊的河流越过山岭平坝向着后方涌去。由于尚途的许多乡场村寨或是落入敌人的突击队之手,或是被老百姓自发组织起来的保民团控制,而这些刚刚受到红军“坚壁清野”伤害的保民团几乎都是与红军作对的,沈剑飞和他的队伍一路上只能打打停停。等他们走到芋儿关时,已经耗去了一个星期的时间,随身所带的干粮也所剩无几。

弹指之间,沈剑飞当初那充满浪漫色彩和诗意激情的鼓动被严酷的现实击得粉碎!过去,倘若红军遇到了困难,苏区群众莫不鼎力相助。每一次作战,苏区群众都是踊跃支前,红军打了胜仗凯旋归来,苏区群众更是高接远迎,抬猪牵羊。而现在,同样是在这块土地上,同样是这样一些人,他们更多看到的是群众的恐惧、冷漠,甚至仇恨!过去,红军的报纸上常常嘲笑进入苏区的敌人是瞎子、聋子,那是因为他们得不到群众的支持。而现在,历史完全颠倒了过来!沈剑飞强烈地感觉到他和他的游击队眼下就成了这样的瞎子聋子。虽然沈剑飞十分明白问题的根本原因何在,可是,宥于党内纪律,作为这支部队中的政治委员,任何有损于张国焘在红军官兵们心目中伟大形像的事他绝对不会做,甚至连一句不满的话他也不曾流露过……这就让他的痛苦,愈发的深沉。

在反围攻战役中曾经爆发过一场大血战的芋儿关,战争留下的斑斑伤痕尚未来得及修复,红军撤离时实行的“坚壁清野”的做法,又给这个深山之中的古老小乡镇造成了更为严重的破坏。

当沈剑飞率领队伍转移到芋儿关时,眼前的情景真是令他们触目惊心。这个弹丸小镇,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一座死镇。被烈火毁烧过后的街房,只剩下断壁残垣,犹如一具具残缺不全的骷髅兀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之中。废墟之中,搭起一些竹篾棚子,用作临时的栖身之处。镇上的青壮年大都随红军走了,剩下的老弱妇孺惊恐万状地看着这支军不军民不民的武装走进场街,却没人上前与他们搭话。

要在这样的地方筹集粮秣军饷,沈剑飞清楚那难度有多大!

一路上,他们采取了通常使用的手段来补充队伍的给养,但是,过去屡试屡爽,行之有效的办法这一次却行不通了。从沿途他们收容的当地赤卫队员口中得知,这一地区的地主富农早已被消灭得所剩无几,剩下的全是家无隔夜之粮的穷苦农民。

但是,无论如何,队伍的生存是最重要的,没有粮,队伍便不能活;没有钱,队伍更无法打仗。

到达芋儿关的当天傍晚,沈剑飞带着麻山和管青海打听到该镇农民协会会长的“家”,并亲自登门,请会长出面帮助红军筹粮派款。

会长姓丁,是一个须眉皆白的干瘪老头儿,看模样没有七十岁,也有六十好几了,坐在篾棚边上低着脑壳吧哒着叶子烟。离他脚边不远,三块石头架着一口破锅,捂着锅盖,看不见锅里的东西。

窝棚里,躺着一个同样干瘪的老太婆,看见身穿红军军装的沈剑飞与牛成汉等人走拢,眼白一翻,厌恶地扭过头去。

几个肮脏的小娃儿,蜷缩在窝棚口,惊恐地看着来人。对沈剑飞来说,这是一次充满苦涩滋味的对话。沈剑飞客气地问道:“老大爷,我们是红军巴山游击队的,你是芋儿关农协的丁会长吧?我们想请你帮帮忙。”

丁会长连眼睛也不睁,叨着长烟竿回道:“早先是,现在不是了。红军走了。苏维埃走了,我的两个娃儿也都跟到他们走了……这镇子,这家,都挨红军整成白板了!”

管青海说:“丁会长,你不要难过,要不了多久,红军大部队一定会回来的……”

老大爷蓦地鼓眼怒气冲天地对来人吼道:“回来?你以为我巴望着他们回来呀?要永远不回来才好哩!那个狗日的‘张大脑壳’这些年吃我们干人,穿我们干人,走时反倒把我们干人整得好惨……”

待丁会长将心中恶气发完,沈剑飞才将来意说出。

岂料,丁会长一听征粮派款,便悲愤交加地数落起来:“我的三个娃儿,都参加了红军,大娃儿前年打田颂尧时就‘光荣’了,埋在了红土地烈士墓里,二娃儿和三娃儿这次又跟到红军走了。按你们红军的规矩,我算正宗的红属不?可这次你们红军走时,把我的房子也一把火烧了。现在还有脸来找我帮你们征粮派款!”说到此,丁会长虎地站了起来,一把将锅盖揭开,冲三位红军军官老泪纵横地吼道:“你们睁开眼睛看看,我们眼下靠吃啥子吊命?”

那锅里,摊着几个白鳝泥饼子。

3

红军撤离之前,呆在巴川城中的聂瘦石听着从苏区传来红军大搞“坚壁清野”,烧了大量的房屋,还突击杀了一大批绅粮大户和过去的保甲长的消息,食不甘味,夜不能眠,既担心凝聚着他毕生心血的农场,更担心儿玉鹤子等亲人的安全。

红军前脚一撤走,白军后脚便像黄煞煞的大浪般涌进了苏区,聂瘦石也跟在白军后面,由已升任黄云湘的师部后勤科科长的聂昆山带着一个连的士兵保护,迫不急待地向着已经分别了快四年的野三关赶去。

此时的川北苏区,经过红军的“坚壁清野”和白军以及还乡团的疯狂报复,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白骨露于野,村村飞纸钱,一座座新垒起的坟苎上,清烟袅绕,妻哭子嚎。

待风尘仆仆赶拢野三关,聂瘦石才陡地放下心来。

他的农场居然完好无损!

他的家人也都平安健在!

可是,也有让聂瘦石既惊又怕的事,儿玉鹤子居然收养了红军头子沈剑飞的女儿!

夫妻相见,倍感亲切,可聂瘦石也抱怨儿玉鹤子不该给家中留下一个隐患。

儿玉鹤子说,沈剑飞和她见过的许多红军不一样,知书识礼,治军极严,而且一来便拿聂家当朋友,野三关要不是因为有他在,聂家肯定早就落得和其他大户绅粮的命运一样。尤其是这次红军撤走之前杀了那么多的大户绅粮和保甲长,烧了那么多的房子,唯独没动聂家大院分毫,就是因为沈师长特地派了麻山、关平带着人来保护的。在红军撤走的前几天保卫局长把她和许厚珍抓去砍脑袋,也是沈剑飞听说后亲自带着麻山赶到监狱把她俩从刀口下救了出来。说到沈剑飞的种种好处,儿玉鹤子十分动情,边说边抹眼泪。妻子还告诉他,胆熊被毒死的事情早已查清楚了,不是红军要变着方法害聂家,是潘莽娃公报私仇。

聂瘦石明白这一切,感动地说:“沈剑飞对我们聂家有如此大恩大德,聂家自然也不能对沈剑飞无义,既然你已经收下了沈莺,就得信守诺言,要让沈剑飞的娃娃在我聂家受半点委屈,我们就问不过自己的良心了。”

儿玉鹤子说:“道理我知道的,我已经当面对沈剑飞胡秋萍两口子发过誓,我会把沈莺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来养的。”

随后,聂瘦石又问了一下昆鹤的情况,儿玉鹤子泪水涟涟,埋怨昆鹤不懂事,一个女娃娃跟着红军走之前仅是托人带了个口信回家,南征北战枪林弹雨的,这辈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昆鹤。

聂瘦石就叹了口气,说:“昆山在白军,昆鹤在红军,按照过去的说法,我们聂家是红白道上都有人,两头都有好果子吃。可现在我们当父母的却是被夹在中间,两头都担心。”

聂瘦石俯身到床边,细看睡得正沉的沈莺,见这女娃长得细皮嫩肉,脸蛋乖俊,十分的娇俏,浑如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不由说道:“我想,如果沈师长两口子福大命大,一家人总归会有骨肉团聚的一天。”

儿玉鹤子也凑到床边,看着沈莺的小脸蛋,想到这娃娃小小年纪便遭受战乱之苦,骨肉分离,前途未卜,不觉悲从中来,眼角沁出了几滴晶莹的泪珠。

夫妇俩刚睡下,儿玉鹤子突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

“瘦石,小莺的事,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啥事让你放心不下?”

“昆山如今在黄师长手下当兵吃粮,我这屋里突然多出个女娃来,他毕竟会起疑心,早迟恐怕也会传到他耳朵里的。”

聂瘦石把妻子搂在怀里,安慰道:“这事瞒是瞒不过去的,明天我就告诉昆山。沈莺毕竟是个两三岁的娃娃,昆山还不至于为难她的。”

第二天聂瘦石主动将此事告诉儿子后,昆山却竭力反对。“爸爸,把赤匪头子的孽种留在家里,不就是在家里埋下一颗定时炸弹么?你看看眼下许百骧带着还乡团正红着眼睛四处搜寻帮赤匪做过事的人,抓住了就烧房子砍脑壳。”

“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如果没有沈剑飞,我们聂家的房子恐怕早就被分了,你娘和你二妈的脑壳也早就被砍了。”

“那是赤匪的拢络手段,他们称爷爷是开明绅士,目的是为了让爷爷替他们做事。”

“这野三关谁不晓得你爷爷为红军做过事?谁不晓得红军的医院就设在我们金盅坝?谁不晓得你妹子是苏区的红色孩子王?还乡团真要到金盅坝来找麻烦,还用得着找其他的借口?”

“爷爷和二妈为赤匪做事,可那是不得已而为之,爸爸你不也主动捐了一万大洋给黄师长做军费么?国民党共产党我聂家人两边都帮了忙,我们黄师长重义气是出了名的,有你和他那分交情,聂家还怕还乡团来找麻烦!可这女娃却不同,她爹娘都是赤匪头子,农场里哪个不晓得,这样严重的事情要让黄师长知道,我担心他也会翻脸不认人的。”

“你二妈已经当着沈师长夫妇的面把娃娃接了下来,你说现在咋个办?”

“交给许百骧,证明我们聂家和赤匪一刀两断。”

聂瘦石生气了:“这样做,我聂瘦石还有点人味儿么?莫说为人要讲个信用,就算沈剑飞没照顾过我聂家,我也不能把这样一条活鲜鲜的小生命交给还乡团,让她死在许百骧的刀下。”

“那把她送给别人,我们搭上些钱也行,蚀财免灾,只求把她送出我聂家的门槛。”

聂瘦石摇摇头说:“昆山,我找你商量,是把你当做个已经长大成熟遇事有主见的男人。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我不能要求你做一个一诺千金的君子,但立身世间,诚信总归还是要讲的吧。既然你行事不顾为父做人的基本原则,那我也就只好自作主张自行其事了。这娃娃,从此后就是我们聂家的人。我想,你这当哥哥的,总不至于下贱到把自己的妹妹拿去邀功请赏吧?”

聂昆山见父亲不听自己劝告,执意收养沈莺,只得苦笑了一下,说:“爸爸说气话了,儿子只不过把心里话实言相告,爸爸坚持要这么做,我也就无话可说,怎么可能去做那违背人伦的事情呢?不过,为了我们一家的安全起见,最好把沈莺的姓氏改过来,跟着我们聂家姓。”

聂昆山有这态度,儿玉鹤子悬着的心也就落到了实处。

4

红军前脚一走,刘湘统领的各路川军以及孙蔚如的陕军,胡宗南、萧之楚等蒋氏嫡系部队则兵分数路,尾随红军紧追不舍,仅留下黄云湘的一个师节制各县地方武装杀入苏区,大肆围剿追杀留在川陕根据地坚持武装斗争的巴山游击队。随国民党军队回来的还乡团,对未随大部队撤走的苏维埃干部、赤卫队员、伤病红军以及红属更是杀红了眼。加之张国焘在撤离之前大搞“左”的一套,极大地伤害了苏区群众的感情,过去一些曾经拥护红军的群众也都纷纷反水,投向了白军一边。

黄云湘进驻通江县城,以张国焘曾住过数年之久的文庙做了他的师部,在指挥清剿行动的同时,又着力建政,恢复当局对苏区的管理。

聂瘦石看到许多老百姓住家被烧,食不果腹,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在城里设了三处粥棚,还派人四处采购竹子篾席,在空地上搭盖篾棚,为无家可归的老百姓提供一个能避风遮雨的地方。

红军撤出野三关的第四天,已升任团长的许百驹便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地回到了野三关。许百驹回到野三关后制造的第一桩惨案,就是与他弟弟许百骧率领的还乡团将从红军医院撤往山中的两百多名伤病员以及医务人员斩尽杀绝!

许百驹得到举报,说红军的大批伤员躲藏在鹦哥嘴一个溶洞里。许百驹当即率人赶往鹦哥嘴,包围了溶洞,并向着洞里喊话,要里面的人出来投降。回答他们的是几声尖厉的枪响。许百驹采用了普通却很管用的做法,用加上辣椒的浓烟熏。结果是,二十多名尚能动弹的红军官兵冒着滚滚浓烟不顾死活地往外冲,被机关枪打死在洞口外。剩下不能动弹的伤员一部分被熏死,一部分被熏得黑糊糊油亮亮的,最终放弃了抵抗,相互搀着扶着,或被人背着抬着,像地狱中的幽灵一样摇摇晃晃地出了洞子,向白军投降。

许百驹信守喊话时许下的诺言,并没有下令杀害他们——毕竟,能一次抓获如此之多的红军俘虏是极为罕见的事情,许百驹自然有着比杀掉他们更为重要的想法。

但是,就在上百名红军俘虏刚刚走进野三关时,惨剧发生了!许百骧指挥着还乡团员挥舞雪亮的砍刀,闯进了俘虏群中,砍瓜剁菜般地开始了大屠杀。脑袋在地上骨碌碌滚动,鲜血像喷泉般四射。许多人一声不吭地倒在地上。

儿玉鹤子听说红军伤员遭到大屠杀的消息后,难受了好些天,因为,这些伤员正是从金盅坝红军医院里撤出去的,而且绝大多数伤员曾经接受过她的治疗。

这天中午放粥时分,拿着碗碗盆盆的饥民将粥棚围了个水泄不通。聂瘦石与儿玉鹤子骑着马巡视了东门口的粥棚,刚走进城里,便听见聂公祠前“砰”地响了一枪。

聂瘦石驱马上前,看见放枪的是一脸杀气的许百骧,他手里提着一支柯尔提,瘫在他脚下的是披头散发手里抱着个细娃儿的苏花云。周围,还站了几个拿枪提刀横眉吊眼的还乡团团员。

聂瘦石问:“百骧,出啥事了?”

许百骧一看是聂瘦石夫妇,犹如见了亲爹亲娘,赶紧把枪插进枪套里,上前仰着脑壳亲热地说:“是姑爷和二姑妈啊,侄儿刚回野三关,忙得来脚板不沾地,我和大哥还正准备到金盅坝来拜望二位老人哩。姑爷,聂家祖祖辈辈都是大善人,没人不敬服你们聂家人。可是,做好事也要分个对像啊,房子被赤匪烧了的,粮食被赤匪抢了的,你帮帮他们,自在情理之中。可苏花云这种东西居然也抱着野种跑到你开的粥棚里来舀饭吃,姓苏的是啥?是被我许百骧大义灭亲赶出家门的烂贱货!”

苏花云哭兮兮地叫喊:“百骧,名份上你还得叫我一声四妈呀,你怪我有辱许家门风,可那潘莽娃有好凶,我一个妇道人家,又能把他怎么样?”

许百骧怕苏花云再嚷下去会牵扯出他的亲生母亲,跺着脚大骂:“我日你祖先人板板,你还有脸当街说你和潘莽娃干那些烂贱事啊!哼哼,你能把他怎么样?亏你说得出口,你可以和他拼命啊,可以寻死啊,你要那样做了,我和大哥还要给你姓苏的立块贞节牌坊!”

“我没那胆子,可许家大院里,怕死的不只我一个人呐!”

许百骧给了苏花云一脚头,伸手去她怀里抓娃娃:“你敢屎牙臭嘴乱吼,老子先把这野种弄死再说!”

苏花云死死搂着娃儿不放:“二少爷,不关小娃娃的事,你要打,就把我打死吧!”

聂瘦石说:“百骧,苏花云好歹也是你父亲留下来的人,看在你父亲的份上,就放她一马吧。”

许百骧说:“姑爷,这事你就不要管了,麻烦你老人家手下打个招呼,不准这女人在粥棚里舀饭吃,她狗日的要想活命,就拄起棍棍挨家挨户去讨饭!”

“这咋个行?姑爷我禀承先祖遗风,慈悲为怀乐善好施,从不关心政治,也不管他们是拥护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只要家里揭不开锅的,我都愿意帮助他们。”

许百骧无奈地说:“姑爷,像你我这种大户人家,就算你躲着它,政治这个东西它也会主动找上门来的。姑爷,你忙,侄儿有事先走了。”说罢,许百骧带着还乡团员去了。聂瘦石盯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也与儿玉鹤子掉转马头回了金盅坝。

苏花云还在一把鼻泣一把泪地向着围观的街邻们叫唤:“许厚斋,你这个死鬼在地下睁睁眼呐!你儿子忤逆不孝,不认我这个小妈,我两娘母今后咋个活呀!”

街邻们虽觉得苏花云可怜,可想到许家兄弟的威风,都不敢上前与她搭腔,更不敢帮她。

“众位乡邻呐,我苏花云命苦啊,去年春月,我妈老汉都得伤寒死了,现在许家又把我撵出门,我孤儿寡母的咋个办呐?”

平时与苏花云同在一个班子里唱围鼓戏的古昌兴色胆包天乘人之危,凑上前说:“四姨太,你是贵人落难,只要不嫌弃我古大汉这一身洗不干净的血腥味,不怕我屋头一天三顿吃得淡白,就抱起娃娃跟我走。”苏花云泪眼迷蒙望着他,缓缓起来,抱着娃娃埋着脑壳跟上古大汉走了。

苏花云也真算得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能干婆娘,进了杀猪匠的门槛才三天,就让她想出了一个赚钱谋生的道道儿。她让男人把刘家肉铺里的猪下水用极少的钱买回家来,把那臭烘烘的物儿用皂角灰揉洗得白白生生干干净净,逢上野三关赶场,一口大铁锅在街沿上架起,锅里,山一样堆着猪下水,旺旺大火烧得那心肺肚子粉肠肥肠蹄子满乱蹦。来了吃客,便叉出一砣来,砧板上滚刀切碎,掺上锅中浓白老汤,撒上细盐、椒面、葱花、再勾上一瓢儿红油辣子,洒上半瓢陈醋,吃客锅边站了,捧着碗美美地嚼,烫烫地喝,火爆得让人眼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