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都
一座城市,一座自由的城市,可以充分让人活得像人。罗马人把这一点视为理所当然。拥有公民权就意味着开化(civilised),这个假设至今仍镶嵌在英语中。如果少了只有一座独立城市才能提供的框架,人生将毫无价值。一个公民通过其他公民在共享的悲喜、野心、恐惧、节日、选举和战争中定义自己。就像一个神龛会因为神的存在而有生气,城市也因共同生活的存在而变得神圣。因此,城市景观之于它的公民是神圣之物。它见证了让罗马人民成为他们如今模样的遗产,并让一个国家的精神为人所知。
外国势力在和罗马首次接触时便常因这种想法放心不少。相较于希腊世界的漂亮城市,罗马显得落后和破败。马其顿的朝臣每回听见别人描述罗马城的样子时都会窃笑,优越感油然而生。这还算客气的。就连世界学会对共和国低声下气后,罗马城还是会给人一种粗俗的感觉。曾有一些零星努力想把它装扮起来,但收效甚微。罗马人自己在熟悉了和谐和规划良好的希腊城市后,有时也感到难为情。他们担心:“若卡普阿人(Capuans)比较了罗马和卡普阿,看看罗马的山丘和深谷、街边不那么牢固的楼房和狭窄的小胡同,再看看他们自己的城市,整齐坐落于一块平地上,肯定会耻笑并看不起我们。”但不管怎样说,罗马是座自由的城市,而卡普阿不是。
当然,任何罗马人都不会真的忘记这点。他们有时也许会抱怨自己的城市,但从不会放弃从这个名字感到的光荣。在他们看来,有件事不证自明:世界的主人罗马一直受到诸神福佑,注定要统治世界。一些学者指出,罗马城坐落之地恰到好处,避开了让人精神萎靡的酷热,也避开了让人头脑迟钝的严寒。一个显而易见的地理学事实是,罗马城是“最适合人居住的地方,坐落在令人愉快的中间位置,又正好位于世界中央”。诸神的关照为罗马人提供的不只是温和的气候。罗马城还有些容易防御的山丘、一条通向大海的河流和让山谷得以保持健康的甘泉和清风。阅读罗马作家对他们城市的赞美,我们很难猜到,罗马人会把城市建立在七座山丘之上,因为这违反了罗马人城市规划的原则;我们也很难猜到台伯河经常泛滥,以及罗马的山谷中流行着疟疾。罗马人对罗马城的爱,是那种可以把爱人刺目的缺点都看成优点的爱。
这幅对罗马的理想化图像遮掩了黯淡的现实。它催生了一些复杂的悖论和吊诡之处,在其中,没有任何东西和它们看起来的模样相像。虽然罗马人的城市“乌烟瘴气且喧嚣吵闹”,但他们一直把它想象为台伯河畔纯朴十足的田园风貌。在罗马城因扩大的压力不断扭曲变形的时候,一个古代城邦的轮廓或模糊或明显地呈现于现代拥挤的大都会中。在罗马,记忆受到严密守护。“现在”永远与“过去”交缠妥协,不停前进的步伐与尊敬传统的心态交缠妥协,精明的行事方式与对神话的虔敬交缠妥协。随着罗马城越发拥挤腐败,罗马人也越发向往那些能让人感受到罗马仍是本来的罗马的事物。
所以,向诸神献祭的烟雾继续在罗马七丘升起,就像远古时期那样——当时“各种各样的树木”完全覆盖住七丘之一的阿文提诺丘(Aventine Hill)。森林早已从罗马消失。城市的各个祭坛持续向天空释放烟雾,无数的炉灶、熔炉和作坊也是如此。早在城市本身被看见以前,一团遥远的褐色烟雾已向旅人预告,他们正走近一座大城市。烟雾不是唯一的表征。附近一些名字曾响当当的城镇(在古代曾是罗马共和国的对手)都没落了,萎缩成只有三三两两的客栈。它们被罗马城的强大磁力所吸空。
旅人继续向前走,会看见路边出现一些新建不久的聚落。由于容不下日益增加的人口,罗马开始被挤爆。贫民窟沿着每条干道蔓延。死人也住在这里,埋葬他们的大墓地沿着阿庇安大道(Appian Way)向海岸和南部延伸,这里因强盗和廉价妓女大量出没而臭名昭著。墓地也并不是专为死者准备的。随着旅人接近城门,他也许会偶尔闻到自城市飘来的臭气,其中夹杂着没药或肉桂的香味:那是死人的气味,被清风从柏树遮阴的坟墓吹来。这种和作古者交流的时刻在罗马城稀松平常。但就像墓园的宁静暗藏着暴力和卖淫,最神圣和最永恒的地点一样无法对污损免疫。尽管墓碑上总贴有禁止张贴竞选文宣的告示,涂鸦还是随处可见。在罗马城这个共和国的中心,政治是一种传染病。只有在被征服的城市,人们才会对选举漠不关心。当其他社会的政治生活被罗马阉割后,罗马如今至高无上,成为野心和梦想的世界性舞台。
不过,就连被大量涂鸦玷污的坟墓都未能让进入城门的旅人对眼中的乱象做好心理准备。罗马的街道完全没有规划。要有规划就需要一个独裁君主,但罗马高级官员的任期极少超过一年。结果就是,城市日益混乱,根据各种不同的冲动和需要任意发展。走出罗马的两大通衢神圣大街(via Sacra)和诺瓦大街(via Nova),一个旅人很快就会加入水泄不通的人流。“这边一个大汗淋漓的建筑承包商匆忙走过,带着他的骡和搬运工,石块和木头等建材吊在大起重机的绳子上;那边送葬队伍则与豪华马车争道。这边一只疯狗快步奔跑;那边一头母猪在泥泞里打滚。”一个被困在这样旋涡里的旅人几乎注定会迷路。
就连罗马公民也觉得他们的城市让人头昏眼花。唯一的对策是记住一些醒目的地标,例如一棵无花果树或一条市场柱廊。如果有够高的神庙可供人们在窄街构成的迷宫中认路就更好了。幸运的是,罗马是一个虔诚的城市,神庙比比皆是。罗马人尊敬过去,很少会把古代建筑拆除,哪怕它们原来身处的开阔空间早已被砖砌建筑填满。神庙俯视着贫民窟或肉品市场。它们供奉的是什么神也许早就没人记得,但没人会想拆掉它们。这些远古时代的碎片被保留在石头里,是城市最早期留下来的化石,可为罗马人提供他们急需的方向感。它们永恒得就像神灵降临于其上,它们矗立着,就像暴风雨中抛下的船锚。
与此同时,城市各处不停响着大铁锤的叮叮当当声、马车的辘辘声和砸碎石的声音,罗马总是不停地在重建,建了又拆,拆了又建。开发商总能找到方法挤出额外的空间和利润。贫民窟随处可见,就像从火后的瓦砾堆里冒出来的野草。虽然官员尽了最大努力保持街道畅通,但它们两旁总是挤满货摊或违规搭建的小屋。因为长久以来,罗马的发展都被局限在城墙范围内,所以,开发商为了争取最大利润,便把目光转向天空,公寓大楼在各处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整个公元前2世纪和公元前1世纪,业主们竞相把他们出租用的公寓大楼盖得更高。而这并不被法律所许可,因为这些大楼的偷工减料和摇摇欲坠是出了名的。总之,安全监管由于力度较弱,无法阻止业主用这些公寓大楼牟取暴利。这些大楼通常有6层或更高,每个房间非常狭小,墙壁也非常薄,最终几乎一定会倒塌,并由更高的出租公寓大楼取代。
在拉丁文中,这种出租单位被称为“小岛”(insulae),这反映出它们与大街上的生活“大海”不同。在这里,人们更能深刻地感受到广阔城市孕育出来的孤单感。对住在“小岛”的人来说,无根不只是一个比喻。就连住在一楼的人通常也没有排水沟或清水可用。然而,下水道和输水渠正是罗马人最为他们的城市感到自豪之处,这种讲究实用的公共工程迥异于希腊人无用的富丽堂皇。马克西玛下水道(Cloaca Maxima)是罗马的中央下水道,在共和国建立前便已存在。输水渠(用掠夺自东方的财宝建设)同样是罗马人用心建设公共生活的壮观证明。它们全长达35英里,把冷冽的山泉运送到城市的心脏地带。就连希腊人偶尔也承认,他们对罗马的输水渠印象深刻。一个地理学家写道:“输水渠运送那么大量的水,就像河流。罗马几乎不缺乏蓄水池、给水管或有喷泉的房子。”他显然没去过贫民窟。
事实上,没有什么比以下的事实更能显示出罗马的矛盾性格:它同时是最干净与最肮脏的城市。流淌在大街上的既有清洁的水,也有粪便。如果说共和国最高贵的美德可以体现于公共喷泉,那么排泄物则象征着它最可怕的一面。罗马公民的人生是一场障碍赛,谁要是落败,确实会有大便倾倒在他头上。他们被称作“肮脏的平民”(plebs sordida)。“小岛”收集到的排泄物会被人们定期用手推车倾倒于城墙外的花圃里当肥料,但排泄物常多得来不及运送,以致成堆屎尿堆积街上。穷人死后也会被排泄物淹没。因为他们没资格被葬在阿庇安大道的路旁,所以尸体会被丢进最东面一扇城门,即埃斯奎林门外的大坑里。取道此路线进入罗马的旅人会看见白骨散落路边。那是个受诅咒的可怕地点,据说,女巫会来此剥去尸体上的肉并召唤大坑中赤裸的死者鬼魂。在罗马,失败者的尊严沦丧会延续到死后。
这种程度的潦倒在这世上是前所未有的。城市穷人的苦难更加可怕,因为得不到共同体的慰藉,他们无法获得罗马人应有的一切。在出租公寓大楼顶层感受到的孤单,代表一个公民最珍惜的所有事的对立面。脱离了社会的礼仪和节奏,就意味着下沉到野蛮人的层次。共和国对待公民如同对待敌人一样冷酷无情,它放弃那些放弃它的人。放弃他们之后,它最终会把他们扫到垃圾堆里去。
罗马人会拼死避免这种命运,也就不足为奇了。出现在任何地方的共同体都会被人们珍视。大城市生活的隐姓埋名并非绝对的。虽然罗马城巨大且无形无状,但一些抗拒其混乱的秩序模式仍存在。神庙不是神的唯一居所,十字路口也被认为充满神圣能量。暗影之神(Shadowy gods)、家户神(Lares)在所有大街的路口看护着罗马人。这些大街(vici)在人们的集体生活中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城市的一个区也被称作街区(vicus)。每年1月的康姆皮塔利亚节(Compitalia),每个街区的居民会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木头娃娃会被挂在家户神的神龛旁边,每一个代表该街区的一个自由男女,此外,神龛旁也为每个奴隶准备了一个代表他们的小球。这种相对的平等主义也反映在作为街区中心的行会。它们对每个人开放,不管你是公民、自由人还是奴隶,都可以参加。大多数公民都是在这些行会里,而不是在更广阔的城市舞台上努力赢取身为罗马人的一致目标:声望。在一个街区里,一个公民会认识自己的公民同胞,和他们一起用晚餐,全年参与节庆,并深信有哀悼者会参加自己的葬礼。罗马城就像是一个各种共同体的大拼盘,在每个共同体中,传统小镇的亲密性仍然维持着。
不过,这一切皆未能平息外人的怀疑。走出一条大街后,那些盘根错节的横街窄巷会让人觉得充满威胁,空气里弥漫着肮脏身体与做生意的臭味。对优雅的鼻孔来说,二者同样有害。上层阶级既担心行会被用于掩护有组织的犯罪,又对需要赚钱糊口的人流露出本能的鄙视。有酬工作的观念本身便足以引起势利行为,它冒犯了那些舒适地躺在别墅里的富有道德家假装相信的价值观:所有农民都是淳朴的。他们对“暴民”的鄙视是永远不变的,这种鄙视不只针对在街上要饭或挤在“小岛”里的可怜虫,还包括贸易商、店东和工匠。它假定“生活必需品让每个穷人不老实”。不令人意外的是,这种鄙夷态度为它针对的对象所仇恨。贵族提到“平民”(plebs)这个词时总会皱眉头,但平民却对它有几分自豪。一个本为羞辱的形容已变成一种身份的标志。在罗马,这类标志总是受到高度珍视。
如同罗马生活的其他基本面向,阶级和地位之分也深植于这座城市起源的神话中。罗马最南面山谷的远端坐落着阿文提诺丘,罗马的港口就在这里。移民自此上岸,也本能地落脚于此,他们彼此做伴,分享对罗马城的惶惑。巴拉丁诺丘(Palatine Hill)是与阿文提诺丘相对而立的第二座山丘。山丘的空气与山谷相比,比较新鲜且较不易引起传染病,所以住在山丘上的花费也较高。巴拉丁诺丘没有简陋的小镇。罗马的山丘都倾向排外。不过,巴拉丁诺丘是罗马七丘中排他性最强的。罗马的精英分子喜欢簇聚此地,但只有最富有的人才住得起。然而,这片全世界房地产价格最贵的地方却不协调地存在一间芦苇搭建的牧羊人小屋。它的芦苇会干掉并落下,但总有人为它换上新的,所以小屋看起来都没变。它是罗马怀古主义的终极胜利,是罗马第一任国王罗慕路斯及其孪生兄弟雷慕斯的童年故居。
根据传说,这对兄弟决定要兴建一个城市,但对于建在哪里和取什么名字意见不一。罗慕路斯主张建在巴拉丁诺丘,雷慕斯则主张建在阿文提诺丘。两人都等诸神发出指示。雷慕斯看见6只秃鹫从头顶飞过,罗慕路斯却看见12只。罗慕路斯认为,这是诸神支持他的明白证据,于是迅速在巴拉丁诺丘筑起城来,又以自己的名字为新城命名。雷慕斯又嫉妒又愤怒,在和罗慕路斯发生争吵时被杀。这一点,无可逆转地决定了两座山丘的命运。从此,巴拉丁诺丘给赢家居住,阿文提诺丘则是输家居住。所以罗马人生活的两极——成功和失败、显赫和低微——便体现于罗马的地理本身。
就像罗慕路斯的山丘和雷慕斯的山丘相隔一个山谷,住在别墅的元老和住在棚屋里的工匠,两者之间的社会鸿沟也是如此。罗马没有渐进式的财富区分,也没有类似现代中产阶级这样的人群。在如此意义下,巴拉丁诺丘和阿文提诺丘名副其实是两座分开的“小岛”。但通过可追溯至罗慕路斯的一个古老象征,分开它们的山谷同时也将它们连接在一起。自王政时代起,马车赛便在大竞技场举行。大竞技场有整个山谷那么宽,无疑是罗马最大的公共空间。它一边毗邻棚屋区,另一边毗邻别墅区,在节日时全城人聚首于此,它最多可容纳20万人。正是这种容量(时至今日仍无任何运动场地可与之匹敌)使它让人既害怕又向往。大竞技场的观众为我们提供了观察罗马人最好的一面镜子。这里是一个公民最能公开确认自己身份之处——通过和别的观众一起发出喝彩声或是嘘声。每个从自己别墅往大竞技场望去的元老都会意识到这一点。每个从自己棚屋望向大竞技场的工匠也是如此。不管他们之间的鸿沟多大,百万富翁和穷人一样坚信他们分享同一个共同体,两者都是同一个共和国的公民。而且不论是巴拉丁诺丘还是阿文提诺丘,都不完全是“小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