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路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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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降重任

“杨洁,要是让你把《西游记》拍成电视剧,你敢不敢接?”

副台长洪民生在宣布了王扶林拍摄《红楼梦》以后紧接着的这句问话,就像在我头上响起了一个惊雷,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怔之后,我冲口而出:“有钱就敢,为什么不敢!”

他立即接道:“好!局党委决定,由杨洁来拍《西游记》!”

这是在1981年的11月份,文艺部的一个组长会上。当时不只是我,在座的所有人,都被这个突然宣布的消息震惊了。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么重大的题材居然给了我这个“戏曲”导演!说实在的,我也没有想到洪民生副台长这么快就实现了他的诺言,而且给我的是这么重大、辉煌的一个任务。

王扶林接受《红楼梦》是坦然自若、理所当然的,而我却心潮澎湃,难以平静,因为这是我长年追求的梦想!

我自小就喜欢小说、戏剧、电影,那时只有极少的机会,当父亲外出的时候,我才能和母亲一起去看电影。瑙玛·希拉主演的《绝代艳后》《铸情》(罗密欧与朱丽叶)、费雯·丽主演的《魂断蓝桥》、泰隆·鲍华主演的《碧血黄沙》、查尔斯·劳顿主演的《钟楼怪人》……这些都是我当时看过的电影。那优美的画面、动人的故事、悲惨的结局,使我深深沉浸在电影营造的氛围之中。它们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至今仍非常清晰。

令我感动的还有电影中的台词,比如:

“钟楼”上的卡西·莫多抚摸着怪兽的头像自语:“虽然我的脸像你一样丑陋,可是我的心却不是石头做的!”

《绝代艳后》里,不幸的皇后玛丽·安东尼站在断头台上那绝望的眼神,令我心灵震撼。

《魂断蓝桥》里多次出现的主题歌,优美而悲伤的旋律衬托着剧中人那种生离死别的命运,令我黯然神伤,潸然泪下。

可我的父亲是一个革命者,他要我读的是革命的书籍,小说是不许看的。在我书桌的抽屉里,藏着我喜欢的小说。我的书桌对着爸爸的书桌,当他埋头写作时,我就偷偷拉开抽屉看我喜欢的小说,他一抬头,我就赶紧把抽屉推进去。父亲始终没有发现我的这个小秘密!

就这样,我读遍了中国的四大名著,读了屠格涅夫的《罗亭》《前夜》《贵族之家》、果戈理的《死魂灵》、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十二岁时,我就背熟了林黛玉的《葬花吟》《问菊》《题帕三绝》《悲秋》等诗词,还不止一次地为她落泪。

在部队文工队当演员期间,我对文艺的兴趣愈加浓厚

十五岁时,我们住的《华西日报》社大院里,住进了一批当时文艺界的名人,他们是应云卫带领的中华剧艺社的著名导演和演员——贺孟斧、张瑞芳、舒绣文、陶金、耿震、李纬、金淑芝等,以及剧作家“神童”吴祖光、漫画家丁聪,他们都成了我艳羡的对象。

《华西日报》社大门内有一个舞台,很破旧,他们经常在那个舞台上排练。休息时,我就瞒着父亲溜去看他们排练的《牛郎织女》《天国春秋》。记得很清楚,陶金演《天国春秋》里的杨秀清,舒绣文演洪宣娇,张逸生演韦昌辉;《牛郎织女》里张瑞芳演织女,耿震演牛郎。我对他们真是着迷极了,着迷于他们的生活,着迷于戏剧所营造的世界,多么有意思,那是另外一个天地!

应云卫和父亲也经常有来往。应云卫的女儿比我大两岁,她文弱、苍白,听说有肺病。我很喜欢她,有时偷偷地溜去和她聊天。

有一次,她问我:“你想参加我们剧团吗?”

我惊奇地问:“你们要我这样的人吗?”

她说:“这有什么!我和我爸爸讲讲就行。”

这可打动了我的心。我矛盾了许久,终于壮着胆子去向父亲提出想参加剧社的要求,可是挨了父亲一顿痛骂:“居然想去当演员演戏?不可能!将来你要去延安,去参加革命!”

从此,父亲对我管得更严:不许和演员来往,电影也看不成了。有一次,他的一个女学生想带我去看新上演的《翠堤春晓》,他也不答应。我十分懊丧。

这期间,我写了两个短篇小说,一篇是《禁闭室的女性》,另一篇是《她有什么罪》,都是有感而发的。父亲认为写得不错,终于让了一点步:“好吧!我看你实在不愿意当一个中国的陶格里·雅蒂(当时意大利的女革命领导人),就到延安鲁艺去学文学吧。”之后,这两个短篇被他拿去发表在《华西日报》上了。

父亲很快就把我送到延安,然后我辗转到了张家口,进了华北联大。而后又参军到了部队,组织分配我到文工队去当演员。1958年的8月,我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调到了电视台,分配到了文艺部。父亲不许我搞文艺的一番苦心还是白费了!

到了文艺部,我很高兴,认为电视和电影艺术差也不多,都是用镜头来表现的艺术。那时,电视台刚成立不久,文艺部人少,我可以参与各类文艺节目的播出。但是人员逐渐增加,文艺部实行基本分工:分成了“戏剧”“戏曲”“歌舞”三个组,戏剧组由几位广播剧团调来和电影学院毕业分配来的同志组成。我本来不懂也不喜欢戏曲,但分工却偏让我搞戏曲。虽然后来接触多了,也逐渐喜欢了,但比较起来,还是更爱好戏剧。当时舞台转播比较多,我对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戏剧简直如痴如醉。每当看到他们的好戏,便禁不住想要参与转播。但是,只有在话剧汇演、戏剧组的人忙不过来时,我才有希望转播一次。记得有一次,我得到一次转播北京人艺的《王昭君》的机会,高兴得直到半夜也没睡着觉!

戏曲节目都是舞台上已经成熟的优秀节目,但我不想按部就班地转播,想搞点新鲜名堂出来。我大胆地做了一次实验:和中国京剧院合作,把戏曲节目搬到外景里,用实景拍摄。第一次实验的是《香罗帕》,由中国京剧院的著名演员刘秀荣、张春孝夫妇合演,在颐和园拍的。拍出以后,效果不错。包括演员和景点,只花了1300元。但是,最后我受到了当时文艺部领导的批评,说为什么不按照舞台转播,完全可以不用花钱的。真叫人哭笑不得!

听说后来这个《香罗帕》节目以3万美元卖给了美国夏威夷电视台。

我没有理会领导的批评,又拍摄了京剧《卖水》,这回是用颐和园的外景与棚里的内景相结合,由著名演员刘长瑜主演。后来还拍摄了评剧《恩与仇》、湘剧《追鱼》、评剧《小院风波》等。这些节目,有的是现实题材,像和沈阳评剧院合作的《小院风波》,内容写的是在北京一个四合院里发生的故事。和电视剧一样,从剧本到音乐都是新创作,由著名评剧老演员筱俊亭主演;有的是现成题材加工,像评剧《恩与仇》,是与中国评剧院合作,在承德避暑山庄拍的,由著名评剧演员刘淑萍、张淑桂、张德福主演。这些就是最初的戏曲艺术片吧。

1979年,电视剧正式提到文艺部日程上时,我非常希望能有尝试的机会。

但是,想上电视剧谈何容易!当时在文艺部里,电视剧被视为“高等”艺术,只有戏剧组的导演才能拍,我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

但戏剧组的导演也只有那么四五个人,台领导又强调电视剧是个新生事物,要大胆尝试。于是我向文艺部主任提出要拍电视剧的想法,没想到他像见了怪物似地望着我:

“你想拍电视剧?还是让那些学过电影戏剧的导演去拍吧。搞什么节目不一样?何必争这个那个的!”

我明白了,这里面不但有残存的派性作祟,还有他因为我没有上过正规学院而妄加歧视。

的确,自小父亲不让我上学,只许在家里由他来教育。我没有正规专业学院的资历,但我到电视台以后,已经自学完了电影学院的教材,我有在文艺方面的同等水平和二十几年从事电视文艺工作的经验。每当有重大任务时,台里总是指名让我去。1979年的春节晚会,就是让我和歌舞组的导演邓在军合作导演的:1975年至1976年在湖南为毛主席拍传统戏,也是指定我去换掉原来的歌舞组导演;在湖南,我拍了上百个剧目,并和湘剧院、花鼓戏剧团共同做了一些实验,比如用了水箱合成来拍水底的戏、加上搭景替代虚拟的环境。拍个电视剧,对我来说不是难事。

为了争这口气,我决心做个样子出来。我选择了《聊斋》里的传奇故事《崂山道士》,作为我执导的第一部电视剧。

我在1979年央视春晚的导播台上

剧本已经搞好,我和广播电视剧团的领导商量:用两个星期到青岛崂山去拍。广播电视剧团当时也正苦于没有合适的电视剧题材,看了剧本,很有兴趣。他们答应出一半钱,我向文艺部领导申请一半钱(也就是几百块钱吧)。可是,领导不但不给批钱,反而生了气,说:“你怎么不听组织安排,私自去搞电视剧?那又不是你的分内工作!钱不给,也不许去!”

我气坏了,不就是两个星期的时间吗?耽误不了!剧团的领导也很不平,钱全部由他们出,1980年的7月初,我把两个星期的节目全录好交上去,而后就和剧组去了青岛。

两个星期之内,我们在崂山和北京的白云观拍完了戏,而且进行了剪接、配音、配乐。最后完成不到二十天,没有耽误一次戏曲节目的正常播出。

我把《崂山道士》交了上去,那位主任很不高兴,他拉长了脸,没有给我一句话。《崂山道士》很快就被台里安排播出了,而且还有不小影响。剧中扮演王七的演员蔡渝歌还经常被人认出,不少人打听剧中王七的“钻墙术”是怎么搞的,认为很神奇。但是,这个剧目在当年文艺部的总结里却不被承认!据说因为是戏曲组的导演拍的,所以不能算电视剧,可它又不是戏曲,所以就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最后,它成了一个不存在的“黑节目”。

不管这位领导高不高兴,我还是证实了:不是我不会拍电视剧,是你不让我拍!我仍然坚持进行第二次尝试。如果我不影响戏曲节目的播出,他总不能禁止我吧?

《崂山道士》是我拍的第一部电视剧,由蔡渝歌和孙桂珍主演,蔡渝歌在《西游记》的《斗法降三怪》中饰演了羊力大仙

紧接着我看中了《三言二拍》里的《女秀才》。我觉得故事很有意思,请了中国京剧院的两位编剧邹忆青、戴英禄改编。

剧本写好了。我向文艺部领导申请,但这位领导还是不给批钱!我只好向当时主管我们文艺部的阮若琳副台长打报告。她看了剧本,觉得不错:“比《崂山道士》有意思,可以拍,但因为电视剧刚刚开始,古装戏不宜太多,可以放到第二年再拍。”并把这件事转发到了文艺部。

1981年2月,我做好了出发前的一切准备,但是文艺部领导忽然来了通知:“《女秀才》停拍!”什么原因?不知道!只说剧本要送给副局长李连庆审。

副局长审剧本?从来没有听说过!阮副台长不是已经审过了吗?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不行就是不行,我能到哪里去讲理?这个戏就这样泡汤了!看起来,我这个“戏曲”导演休想再沾电视剧的边了!

我还没有死心,相信在戏曲的天地里,也可以有所作为。在我所接触过的戏曲里,京剧中有许多我国名著中的戏曲名段,尤其是《三国》里戏最多:《捉放曹》《让徐州》《连环计》《古城会》《借东风》《群英会》《草船借箭》《斩马谡》《空城计》《哭灵牌》《龙凤呈祥》等几百个剧目都是脍炙人口、由著名演员演出的名段,如果和一个或几个剧团合作,再创作一些新的段子,把它们串联起来,不就可以成为完整的《三国》戏曲电视连续剧了吗?人们从中既欣赏了京剧艺术,又学到了知识,在戏曲上也是一个创新!另一个重要的目的:还能保留那些现在还活跃在舞台上的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各种流派的珍贵影像艺术资料。这应该是一个有意义的尝试。

我把这个建议写成报告交到了台里,然后满怀信心地等待着,因为这是我戏曲范围的工作,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没想到: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我寒透了心,彻底绝望了。

终于,我决定不能在这里干了,我要离开这个文艺部,到一个能够给我创作机会的地方去。于是我打了一个请调报告。

这段时间,中国的屏幕上,正热播香港的《霍元甲》、日本的《阿童木》、美国的《加里森敢死队》,我们自己的电视剧数量少得可怜。这时,中央领导提出了精神:中央电视台应该把我国的古典文学名著搬上电视屏幕,拍成我们自己的电视连续剧!

我听了这个消息,又跃跃欲试,但又隐隐心痛,警告自己:“不要再妄想啦!这些和你无关!不要去想它!”

这时,刚升为副台长的洪民生兼任我们的文艺部主任。他一走马上任,就知道了我的苦恼。

洪副台长对我说:“我刚来,要了解一下情况,你不要忙着离开,等我一段时间,我会考虑你的问题!”

我当时并没有抱太大希望,只要能给我拍摄电视剧的权利,就很满意了!

但不到三个月,他就在组长会上宣布了这样一个不容置疑的决定,让我拍摄《西游记》!这实在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料。

我相信这个决定来之不易,不知道他顶住了多大的压力!我心中充满感谢:感谢洪台长的信任,感谢他的举荐和他力排众议的果断宣布,我也相信自己决不会辜负他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