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在牧师家的每一天都没什么两样。

一吃完晚饭，玛丽安就会把《时报》拿进来——凯里先生和其他两个邻居合订这份报纸。凯里先生的享有时间是从十点到一点钟。然后，园丁会把报纸带去给住在莱姆的艾力思先生，艾力思看到晚上七点，再带给住在麦讷房子的布鲁克丝小姐。既然她是最后一个拿到的，就可以一直保存着。夏天凯里夫人做果酱的时候，通常到她那里要一份报纸盖果酱坛子。现在牧师坐下来读报，他的太太就戴上帽子出去买东西了。菲利普陪着她一起去。

黑马郡是一个渔村，有一条高街，这里有商店、银行、诊所，还有两三家卖煤的。围绕着小海港的都是些破旧的小路，住着渔民和穷人。但是既然他们只去小教堂，所以跟她不沾边。凯里夫人如果路上遇到这些不同意见的牧师，就会走到路的另一边避开。如果来不及的话，她就会把眼睛盯在马路上。谣言说牧师从来没有认同过高街上的这三个小教堂：甚至认为法律应该介入禁止这些教堂建立。

在黑马郡买东西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为观念不同，本来持不同意见的人就不少，再加上大教堂离这里有六里多，所以她也就只跟去大教堂的人打交道。凯里夫人很清楚，牧师家里人买东西的习惯对于商家信誉所产生的影响。其中有两个屠户都是常去教堂的，他们不理解为什么牧师不能同时光顾两家店铺，对于牧师半年去一个肉铺买肉，半年去另一家肉铺买肉的方式也不甚满意。没得到订单给牧师家送肉的肉铺，就要挟说不去教堂了。因而牧师有时也不得不恐吓一下对方，比如说他不来教堂是非常错误的。当然，如果对方持续要挟，甚至去了当地小教堂，那样的话，不管他的肉有多好，凯里先生也只好永远离他远去了。

凯里夫人通常会去一下银行，给银行经理约西亚·格雷福斯送个信。他也是唱诗班指挥和教堂的财务，还是教堂执事。约西亚·格雷福斯长得又高又瘦，长脸大鼻子，头发花白，让菲利普觉得他看起来很老。约西亚·格雷福斯管理教堂账务，给唱诗班和学校发放零食杂物。虽然教堂里没有风琴，但是大家一般都认为他所带领的唱诗班是坎特县（至少在黑马郡）最好的。所以有什么庆祝活动的时候，比如大主教来施坚信礼，或者感恩节当地教区司仪来传道，都由他做相关准备工作。他做决定从不发怵，跟牧师的所谓商量也不过是敷衍罢了。牧师虽然省了麻烦，对他的管理方式却总是耿耿于怀，他可真把自己当根葱，觉得自己才是教堂最重要的人。凯里先生总是跟他太太抱怨，如果约西亚·格雷福斯不好好干，看哪天不朝他的脑袋来几个爆栗子，痛骂他一顿。但是凯里夫人总是让丈夫忍让对方，毕竟他是出于好意，而且他不是绅士也不是他的错误。如果从基督教的精神出发，他应该学着容忍。于是牧师很生气，背后把教堂执事称为铁血“俾斯麦”。

有一次，这两个人大动肝火吵了起来。凯里夫人现在一想起来当时的情景还心有余悸。保守党派候选人表示希望能到黑马郡做竞选演讲，约西亚·格雷福斯于是安排在布道厅，然后去找凯里先生跟他说自己准备讲几句话。看起来竞选人已经同意让约西亚·格雷福斯做主持人了，这简直让凯里先生无法忍受。他坚信各尽其职各尽其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教堂主持在场，却让一个执事来主持竞选演讲，简直太好笑了。他提醒约西亚·格雷福斯，牧师是神职人员，也即主持必须由教区的神职人员担任。约西亚·格雷福斯回答说，他从来都是最先推崇教堂的神圣，但是竞选演讲是有关政治的事情。为此他要提醒牧师，赐福于人的救世主耶稣嘱咐过，恺撒的物当归恺撒，神的物当归神。俗世的事情自然由人来完成。对此凯里先生回答说，魔鬼也会引用《圣经》的话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对于布道厅的使用有绝对的权威，如果他不能做主持的话，那么他将拒绝把这个大厅用来为政治服务。约西亚·格雷福斯于是对凯里先生说他才不在乎，对他而言卫斯理教堂也一样合适做竞选演讲地。凯里先生于是说，如果他踏足一个比异教协会好不了多少的地方，那他就不配在基督教会里做执事。约西亚·格雷福斯于是辞去了所有职务，当天晚上就派人送还他的长袍和法衣。他的妹妹格雷福斯小姐——帮他看房子——为此辞掉女性俱乐部的秘书职位。这个俱乐部为怀孕的穷困女性提供毛毯、婴儿用品、煤炭，以及五先令的资助。凯里先生才不吃这一套，他自认为在家里是主人，多少有些管理经验，但是很快他发现必须处理很多对他而言一无所知的事情。而约西亚·格雷福斯自从生气，更是发现对活着也失去了兴趣。凯里夫人和格雷福斯小姐两人对争吵这件事也很烦心。私下互通了几封信后，见了面，发誓要挽回约西亚·格雷福斯。她们一个和先生谈，一个和哥哥谈，从早到晚不舍昼夜，要叫这两个绅士做她们真心认为正确的事情。经过三个星期的不懈努力，和好协议终于达成。对双方互利，但是他们却说是以主的名义。竞选演讲在布道厅举行，由镇上的医生主持，凯里先生和约西亚·格雷福斯各自发言。

凯里夫人跟银行经理交代完事情，通常会上楼和他的妹妹聊一会儿天儿。两个女人聊着教堂、副牧师之类的事情，或者是威尔森夫人新买的帽子——威尔森先生是黑马郡最有钱的人，每年至少有五百英镑的收入，他娶了自己的厨娘。这时候菲利普通常正襟危坐在冷冰冰的店堂里，这是专门接待拜访者的地方，他盯着鱼缸里游来游去的金鱼。窗户从来不开，除了早晨时打开几分钟换换空气，所以房间里有一种发霉的味道，这种味道让菲利普觉得似乎和银行有一种神秘的关系。

然后凯里夫人记起来要去买东西，于是他们又上路了。买完东西，他们通常走去下边一条街，穿过街边的小房子（大部分是木房子，渔民住的地方，时不时看到一两个渔民坐在门槛上补渔网。渔网就挂在门上晾晒），然后来到不大的海滩上。仓库占据了海滩西边大部分地方，但是海的景色依然在望。凯里夫人会站上几分钟看看海，海水黄而混浊（谁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菲利普会找鹅卵石玩打水漂。然后他们慢慢往回走，经过邮局时，会看一下里面的时钟几点了，跟医生太太威尔格姆夫人点头招呼一下，她正坐在窗口缝衣服。然后他们就到家了。

星期一、二、三下午一点吃午饭，午餐吃牛肉，红烧、清炖，或是做成肉饼。星期四、五和六吃羊肉。星期天，他们宰一只自己养的鸡。下午菲利普做作业。他跟伯父学拉丁语和数学，虽然这两门课伯父自己都不懂。他跟伯母学法语和钢琴，伯母对法语一窍不通，钢琴知道的足够弹奏那些她唱了三十多年的老调。威廉伯父习惯告诉菲利普，他还是副牧师的时候，他的太太就已经能熟记十二首歌了，只要有人提出来，她随时可以开唱。她一般是在家里下午茶的时候清唱。凯里夫妇家的座上客有数。一般总是这几个人：副牧师，约西亚·格雷福斯和他的妹妹；威尔格姆医生和他的太太。喝完茶后，格雷福斯小姐会弹一两首门德尔松的《无言歌》，凯里夫人会唱一首《燕子回家时》，或者《马蹄哒哒我的小马》。

但是凯里夫妇家并不常开茶话会，因为准备工作让他们很烦心。客人走后，常觉得疲惫不堪。他们宁愿自己喝茶，喝完茶玩一会儿双陆棋。凯里夫人总是设法让她的先生赢，因为他不喜欢输。

晚上八点会吃一餐三明治之类的东西，这是随便垫补的一餐。因为玛丽安不喜欢喝完茶还要去准备晚餐，凯里夫人会帮着收拾。凯里夫人除了面包和奶油，别的东西很少吃。偶尔会吃一点烩水果，牧师会吃一片冷肉。吃过晚饭，凯里夫人会马上按铃做祷告，然后就到了菲利普上床睡觉的时间。他拒绝让玛丽安脱衣服，过了一阵后也就真的学会了自己换睡衣。

九点的时候，玛丽安把鸡蛋和盘子带进来，凯里夫人会在每个鸡蛋上写下日期，再把数目在本子上记下，然后挎着篮子上楼。凯里先生在读一本旧书。但是一到十点，他就会起身，熄灭油灯，跟太太一起上床睡觉。

菲利普刚来的时候，为了决定哪天洗澡，颇费了一番周折。因为厨房的热水器不工作，所以不容易一下有很多热水，两个人同一天洗澡也就不可能。在黑马郡，只有威尔森先生家有洗澡间，所以大家都觉得他有点炫耀。玛丽安星期一晚上会在厨房里洗澡，因为她喜欢干净地开始一个星期的工作。威廉伯父不能在星期六洗澡，因为紧接着的星期天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而洗澡总是让他觉得累，所以他星期五洗。同样的原因，凯里夫人星期四洗。所以好像只有星期六可以给菲利普洗澡。但玛丽安说星期六晚上她不能烧水，星期天要做很多饭菜，还要做面食，以及不知道还会忙碌些别的什么，所以星期六晚上她不想给孩子洗澡。然而，菲利普还不会自己洗，凯里夫人也觉得给一个男孩子洗澡不太方便。当然了，牧师要准备布道稿。但是，牧师坚持去教会的那天菲利普应该干净整洁。玛丽安于是说她宁愿回家不干了，也不在这儿受气，干了十八年了，没想到还要给她添事情，也许他们该替她想想。菲利普于是说他不需要什么人给他洗澡，他自己会洗。于是，就这样决定了。玛丽安又唠叨着说他肯定自己洗不干净，还不如脏着去呢。

最后，即便是星期六晚上，玛丽安已经累得要死，也还是自己亲手来给孩子洗澡。倒不是因为他要去拜见上帝的教堂，而是因为她无法忍受一个乱七八糟还洗不干净的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