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麻子
此时,天色刚明,夜色月色皆被清晨的亮色所遮掩,只余下西边一抹淡淡的月牙白还恋恋不舍挂在空中。此时,街上贩卖吃食的小贩都赶早起来开张了。
苏青鸾则是将那沓药方也一并拿上,此时与萧肃容同坐在街边一家小店外,市井街坊,散不尽人间烟火气。
城中豆腐汤花卖得最好的是一家支着竹篷的小店,据说三代都在这里,手艺独绝。
苏青鸾倒十分舒适这等街边市井的嘈杂,即便此时坐着矮凳在小桌边边上等着,依旧悠然自得。可萧肃容却显得有些拘束了。
他一身锦衣华服,结交的都是城中权贵纨绔,出入皆富贵场所,几曾这般姿态坐在街边小贩的矮凳上等一碗汤花?
这要叫人看去,非得取笑他不可。
于是,萧肃容看了下此时正认真翻看着药方的苏青鸾,想了想还是凑近了她跟前,低声道:“你若是想吃豆腐汤花,我知道城中鼎香阁有个厨子,做的汤花亦是不错,要不我们去那尝尝?”
苏青鸾停下了翻方子的手,一双眉目轻凝着萧肃容,秋波未漾,却更似被风拂过的一般,她这眼神像是有个勾儿似的,直荡漾得萧肃容的心有些虚得慌。
“你不要这么看着我呀!”
苏青鸾冷笑了一声,“豪奢不知节制,金丸轻易贱民。你若是嫌此地配不上你云城少城主的身份大可离开,我自掏腰包便是,莫要影响我看方子。”
萧肃容被如此一说,忽然脸上有种挂不住的感觉,“你这么说,好像我与玺扬阳是一样的人似的。”
苏青鸾抬眸正视他,“难道不是?”
“怎会一样?”被苏青鸾这么一应,萧肃容顿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我不过是闲暇无聊与城中各家公子都有交情,正好那玺扬阳比较会玩了一些……”
苏青鸾正视着萧肃容,看着他此时模样,她一本正经的道:“你说话的时候目光闪烁不定,神态焦虑且顾左右而言他,这是心虚的表现。”
说着,萧肃容一怔,忽然有种被人看穿的错觉。
苏青鸾抿唇一笑,颇为自信,“我说了,我是个医心病的大夫,任何人心中所想都会在不经意间表现出来,人之心理,浮于表现,细微表情都瞒不了我。”
心……心理大夫?
在萧肃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店家将两晚豆腐汤花给端了上来,便是加以乳香细熬,轻滑细嫩,浮上的汤花翻滚得阵阵豆乳香气迎面扑来,末了还在上面撒上细微的花生碎末,香得萧肃容都无心去那鼎香阁了。
他有些拉不下面子,轻蔑的哼了一声,“你这些把戏,不过是装神弄鬼,卖弄罢了,哪里有什么医治心理的大夫,信口胡诌。”
忍不住那豆乳香气,萧肃容倒是坐了回去,尝上一口,顿时咋舌,“倒是不逊那鼎香阁大厨。”可吃着吃着,萧肃容还是忍不住多嘴了一句,“我便是与那玺扬阳不同,你不要将我与他……”
“找到了。”苏青鸾压根没有心思去听他的话,而是在翻到药方上患者名为“金锭”时,叫唤出声。
萧肃容亦住了嘴,细听苏青鸾念着药方:“香油,当归。取香油加热,当归炸至焦枯研成吸粉,涂于伤口。”
“马齿笕烧炭成性,抹于患处。”
“取紫草,珍珠粉涂抹。”
苏青鸾念着念着,却停了下来,说:“用这种方子的人,不是麻风病就是浑身溃烂,疼痒难止,流脓发白,且病情深重的话,溃烂发脓之余,夏天还会于溃烂处生虫长蛆,脓蛆跗骨食髓,钻心难耐,痕痒难当。”
听着苏青鸾这描述,萧肃容原本吃着还带着小惊喜的豆腐汤花顿时就不香了,他看着这碗中豆腐,煮得发白溃烂中泛着滚滚汤花,顿时,他便觉得再香亦有些吞咽不下。
他甚至怀疑,苏青鸾是故意的。
苏青鸾最后停留在先前拿到的那张写了一半的方子,只见那张方子上面也是写着问诊人“金锭”。
“齿笕、丹参,鼠骨烧灰,研成……”
苏青鸾念着这方子上的字迹,和元宝……苏青鸾心中猜测她是文嬛儿,可没有证据,此刻姑且暂称之为元宝,和元宝之前背的那张方子一致,且元宝还一直嚷嚷着“珍珠。”
苏青鸾说:“照这些方子看,是为溃脓患者所开的方,且这个患者所患乃是顽疾,从文大夫不停的换药方尝试可以看出来一直在尝试。”
说着,苏青鸾又拧下了眉心。
萧肃容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他拿过那些方子看了一下,说:“看样子这文大夫的确是个善人,其余方子都有记药钱,唯独这人的方子没记。”
苏青鸾倒是有些惊讶的看了萧肃容一眼,却没想到他不笨,竟能察觉到这一点,苏青鸾又补了一句,“由此看来,这个金锭应该是个穷苦至极之人,如此想来,去南安街应该能找到此人。”
苏青鸾也不吃了,迳自起身朝城南的方向而去。
萧肃容更是吃不下了,忍着内心的翻滚去结了账,他发誓再也不吃这道豆腐汤花了,亦转身一道前往城南。
南安街安身立命的都是贫苦百姓。
城南分两头,南宁街一掷千金、纸醉金迷,南安街日趋萧条、贫困潦倒,仅仅一街之隔,便犹如天堂地狱,看尽人世繁华与凄凉。
走在南安街上,两旁房屋破落,许是这周边的人戒备深重,居然大多人家豢犬。在苏青鸾和萧肃容临街而走时,因为是生面孔的缘故,竟惊得周边大大小小犬只惊吠,一声连着一声。
苏青鸾带着萧肃容在这南安街上转了一整天了,四下打听,都没有打听到金锭在哪里,甚至都众口一词,南安街上没有这个人。
眼见着天黑了下去,周围一片漆黑,又加上周围豢犬的人家多,他们一走动便一阵吠叫,让人心中惶惶的。
来到一处篱笆隔着的人家前,这户人家养的是条幼犬,见有生人靠近,亦是狂叫不已。
萧肃容开口了,“你何苦来这种地方,要是不幸疯犬发狂,被咬伤的话可得不偿失。”萧肃容如此说着,弯下身顺手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朝那篱笆林另一边扔去,幼犬以为有人投食,顿时摇着尾巴奔跑过去,暂停了吠声。
苏青鸾看着县衙里给的档案,喃喃道:“金锭应该就是住在这附近的了,怎么就打听不到了,我再寻个人打听一下。”
苏青鸾的心里惴惴的,找了一天都找不到金锭这个人,不免心头有许多的失落,这一遭要是能够找到金锭,那么很多疑团都能解决。
文大夫的药方为何只开到一半?
到底药柜上的血是从何而来的?
元宝,是不是文嬛儿?
以及……金锭牵连医馆一案,又和赵、张二人失踪一案有关,这两桩案子是否相联?
现在,只要找到金锭,很多疑点总能解决,可偏偏就是找不着。
正好此时,一个头围藏色巾的大娘端着水盆走出来,看到篱笆前站着两个陌生人,顿时疑惑的问:“二位客官,来这里做什么?”
看他们二人衣裳穿戴,根本就不似南安街的人,自然妇人问话时候的眼神亦多了些许戒备。
苏青鸾上前问:“大娘,我乃公家的人,因着半月前牡丹楼后面一桩殴打的案子,大人派我二人前来找金锭问话。”
闻言,那大娘一脸疑惑,“金锭,什么金锭?”
金锭于他们而言,只听过,没见过,顶多有人追着国公府的玺爵爷,偶尔能抢到金珠。
苏青鸾和萧肃容对视了一眼,眼里的疑惑更深了。
按说在医馆连医药钱都出不起的人,只有南安街一处可找了。
萧肃容比较转得开,又有油嘴滑舌的,于是上前去给大娘塞了一锭银子,“大娘,我等确有要事找金锭,他就住在南安街,半月前还被赵岭张晓武打过一次呢!”
得了银子,大娘的戒备松了,脸上亦喜了起来,她收起银子脸上亦是一副无奈的模样,“这位公子,不是我欺瞒,我住在这里大半辈子了,整条南安街有哪户人家我再清楚不过了,没有叫金锭的。”
没有金锭这个人?
这下,连萧肃容都没辙了。
苏青鸾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脸色凝重得十分难看,萧肃容此时也一团乱麻,也不知大娘寒暄了几句什么,随便应答了几句,就见大娘转身去拴自家的犬。
“不应该呀!”苏青鸾手里捏着那沓药方,愁肠百转依旧绕不出个头。
她低头不断的翻看着那几张药方,“鼠骨成灰,马齿笕,紫草,这些都是治……”苏青鸾说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从脑海中似有一道闪电划过,照亮前路一片漆黑。
有个从一开始就在眼前,却一直被忽略的人,苏青鸾到了此时才想起,她顿时叫住了栓犬的大娘。
“大娘,我再打听一个人,南安街里可有一个唤作‘麻子’的人?”
……
夜外风高,冷月稀清,乱葬岗的风尤为清寒。
一座座凸起的小土丘下面便是一副寒骨,埋于此处的都是可怜人,要么是客死他乡无人认领的孤魂,便是家境贫寒连一口薄棺都出不起草草葬了的野鬼。
夜行其间,穿过这一座座坟丘处,总有阴风从身后吹,伴随着风卷过的呜咽声,如同夜鬼恸哭,好不凄凉。
在破旧的招魂幡下,药童小小的身影穿梭其间,拉怂着双肩低垂着头,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他离家出走已有一天了,饿着肚子,也睡不好,两个眼袋乌黑发紫,乍一看还跟个鬼婴似的。
又疲又饿,却又不甘心,小药一不甘心就替一块石子,“啪嗒”一声,石子在前方漆黑引路,“哼,小苏不爱我了,我都离家出走这么久了,她都不来找我,她就不怕我在外面饿死了?”
又一个不甘心,石子滚到前前方去,“啪嗒”一声,打在某一处坟头上,“呵,女人,就是没良心。”
可紧随着小药的这句话说出,从夜色之中隐约传来“咔,咔,咔”的声音,此时情绪此时天,乱葬岗前传来这样的声音,简直就是棺中的死尸在用头顶棺材板,想破棺而出似的。
小药停下了脚步,顿时戒备了起来,“哪里来的孤魂野鬼,我……我可是小苏的人,你们敢吓我,我回头叫她来挖哦!”
药童的“哦”还在这周围回荡,可那一声声“咔咔咔”的声音还在继续。
药童心下好奇,猫着身子一步步的朝着声音的来源处寻去。
但只见前方,那座曾两度被苏青鸾挖了又填上的孤坟处,一个瘦弱的身影坐在坟丘旁,那清丽的面容以及那略带痴傻的神情,药童自是认得的。
“是元宝?”
她深夜来此作甚?
药童才忽然想起,之前也是在这里撞到元宝的。
而此时,元宝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匕首,就这么蹲在麻子的坟丘边上,一下一下的将匕首插入土中。
这里的土填得不厚,匕首一插进去便正好刺在棺材盖上,“难怪小苏先前开棺时,那棺材盖上有斑驳的刺痕,原来是元宝弄的!”
什么仇,什么怨嘛?
非要在人家死后,还夜夜拿着匕首去捣人家的棺。
风甫一而过,带起这周边的尘土,打着卷呼啸着吹过,元宝似乎发现了身后有人在注视着她,她亦微微侧首,目光朝着药童这边看来,勾唇一笑。
还别说,元宝本来长得就好看,如果不是她此时痴傻、如果不是此时乱葬岗的氛围太过惊悚、如果不是她此时的目光太过渗人……
她这一笑,也还怪好看的。
而在一旁,寒风冷月映坟碑,依稀能看得到麻子那块薄得风一吹就能倒的坟碑上写着:
金锭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