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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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再无亲信

等成绩的日子里,安漓觉得自己似乎是在酷暑里被放到了熊熊燃烧的篝火堆上炙烤一般煎熬。考上高中、读大学,是奶奶对她的期许,何况,为了这次中考,她没有送奶奶最后一程。

独自在家的时候,清晨或傍晚,只要不是太热,她常常去奶奶的坟堆前一坐就是一个小时。她觉得电视里的许多情节好像都经不起推敲,为什么里面的人都能对着逝者的墓说好多话,可她却觉得说出来好别扭,因此只能在脑海里抽丝剥茧般回想与奶奶的往事,恨不能将奶奶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牢牢刻在心里。

有一种古老的说法是,人走后的第七天是回魂夜,会回去看看放心不下的人和事情。那天晚上,安漓做了茄盒、蘑菇汤、辣椒炒肉等奶奶生前爱吃的菜,灯火通明地在饭桌上守到了凌晨一点。她担心没有灯,奶奶会看不清家的方向,也担心,如果自己不坐在桌上默默祈祷,奶奶会不确定那些饭菜是做给她吃的。于是,她就一直等,一直等,等到过了十二点,等到回魂夜结束后,还要再留一会儿,让奶奶再多看自己一眼。

从前,她是害怕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的。可奶奶走后,她反而希望虚无缥缈的一切是真实存在的,哪怕自己看不见。

失去亲人的痛苦不只在失去当下的无法接受,更加延绵在了余生里的遗憾里。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再有全身抽搐的过激反应,也没有突如其来的天昏地暗,但疼痛却似毒液,一点点爬满了生活的各个角落。在厨房里、在饭桌上、在田野间…每个地方明明都恍惚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偶尔还能听到奶奶轻唤自己的名字,但下一秒却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形单影只在世者的茫然无措和思念的无限缱绻。

安漓有时候甚至庆幸,庆幸奶奶留给自己的回忆不算太多,庆幸安浩分走了奶奶部分的时间,否则,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如何面对从此无人悉心呵护的生活。

六月底,班主任柯老师将全班的中考成绩汇成表格,发在了班级群里。安漓的成绩发挥还算正常,排名在班里第六,过了普通高中的线。但榆林中学的录取分数线还没公布,她的中考志愿只填了那里,如果没考上,就算能去读录取分数更低的学校,也必须再交择校费了。这下,她比先前更紧张了。

倒是姚凤,比卫校往年的平均录取分数高了快二十分,基本上没有意外,可以如愿以偿地去卫校读书了。

两个人又聚到一起时,安漓问了问她今后的打算。

“我打算去了卫校还是要努力学习,你也知道,我脑子不聪明,笨鸟先飞的道理我还是明白。毕业了,听说得考护士证,反正需要我怎么努力我就怎么努力呗。我爸妈能答应继续供我读书太不容易了,我得抓住机会。早点学成了找份工作,赚钱回去给他们,省得他们一天天在我耳边念叨说养我没用。”

“那,樊军呢?好久没听你说起他了。”

“我放弃了。他中考考得很好,而且我们学校本来每年就有保送去松杉中学和榆林中学的名额,不管是看成绩,还是看名额他都能去想去的学校。”

“毕业的时候你俩没说点什么吗?”

“说什么呀,没说。我把书还给他的时候跟他说了句毕业快乐,他就问了句书好不好看,我哪儿答得上来,又没有真的看。”姚凤无奈地叹了口气。

“同学录也没写吗?这可不是你的风格。”

“写了,他先给我写的。四个字,一切顺利。”最后几个字被她说得咬牙切齿。“我也回了,三个字。你也是。”

安漓实在没忍住笑,“噗嗤”笑出了声。

时间就在两个女孩的你来我往的欢声笑语和百结愁肠中,一点点往前爬。

七月初,所有高中的录取分数线先后出炉,安漓比榆林中学的分数线还高了五分。樊军、张国培也分别考上了松杉中学和榆林中学,王生林去了职高,余小玉继续在槐节中学读高中。安漓从前认识的其他男孩女孩,几乎都以打外出工为主,偶有一两个年龄稍大的男孩,作为义务兵参了军。没人知道陈函娇和邱媛媛的消息,几乎在同一年,她们停止了QQ空间的状态更新,也没回过建安。

最令人意外的是张国培,姚凤不止一次地在安漓面前感叹人和人的智商鸿沟。

“他也太神了吧!谈着恋爱就考上高中了,我拼了命都够不着。不公平,实在不公平。”

“你少来。你不是说人家早就分手了吗,说不定就是从那时候幡然醒悟了呢!”

“那也不公平,我可一天都没谈过。”

“没有事实恋爱也不妨碍你精神单恋。”

“…”

对安漓来说,这是个得失皆有的夏天。她失去了至亲至爱的奶奶,失去了对父母亲情最后的幻想,更失去了家。但也有所得,得到了榆林中学的入学权利,得到了一份意外的偏爱,也重获了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只是,从现在开始,她的战场上再无亲信,只有她和眼前的千军万马。

这个毕业季,她买回来了一本《绿山墙的安妮》,她觉得这次自己有足够的耐心和决心读完它。看完之后,安漓更是认为这本书和自己是有缘的——主人公安妮不仅名字与自己有相似,同样还是个命运多舛的女孩,可她依然乐观,勤劳,善良,用玲珑的心改变了马修和马瑞拉原本只打算收养男孩的决定,并在成长过程中,用爱化解了一切的欺骗、隐瞒,原谅了被辜负、被曲解,最终也收获了爱。

安漓甚至认为,这本书一开始就是为了给自己一些启示才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

父母离婚这件事,是她的心结。一直以来,无论她应对其他事有多自如,一旦牵扯到父母,就击中了她的命门,她总会失控。她曾认为,家庭不完整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事。

可书中的安妮,似乎更加坎坷。与她相比,安漓的父母尚在,虽然已经各自组建新的家庭,但没有对自己放任不管。哪怕自己偶有脾气和抱怨,他们也不曾真正计较,依然负担着自己的生活。同时,亲人、朋友也都始终对自己真诚以待,安漓觉得自己能够活在一片宁静的自我世界中,用简单稚嫩的眼光看世界,始终是离不开他们的庇护的。

此后,安漓对安海林的情感开始变得有些复杂:她不再放任自己去恨他,她明白父亲再怎么荒唐,也不算坏。可他从前的许多行为还是让安漓无法理解,让她心有芥蒂,她知道自己不该恨,可情感又总不受控,于是她一边恨着那个人,一边又恨着不懂事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