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适时开放的花又该是如何的绚烂
偶尔,安漓会好奇陈函娇的生活。尽管柏杨中学离榆中并不算太远,尽管她每逢周末也基本不回家,只是无聊地待在宿舍里,但一年来,她从来没有去过一次榆中,也没想过要去,或许是在较劲,但也说不清在同谁较劲。
她尝试过去通过安漓的QQ空间,了解榆林中学的样子,却很少得到有用的信息。不是没有内容,相反,几乎每星期都有两三条动态,发表的频繁让安漓有时候也觉得奇怪,难道陈函娇也每天都在用手机吗?虽然从前陈函娇也有过把手机带到课堂上的先例,但安漓觉得这种感觉和从前不同。
陈函娇发布的所有内容里很少有对日常生活的分享,几乎全是些伤春悲秋的心情感受,这和从前那个咋呼、爱笑又好胜的女孩截然不同,但偶尔分享出来的照片,又的确是她本人。
两个学校分明只隔着不到一个小时车程的距离,两个人也曾经真切地亲密无间过,距离毕业那天的告别也还不到一年时间。可顷刻间,却好像过了许多许多年。
只有姚凤的日子好像过得波澜不惊:继续在原来的地方上着学,继续和从前认识的朋友交往,继续着每天上学放学看店的日常。
但据姚凤自己说,其实她也变了。
她不再觉得自己是姐姐就应当承担更多,她学会了在不让自己感到自责的情况下反驳父母,她更愿意主动去认识新朋友而不是像从前那样等着别人来找自己了。更重要的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好像有了喜欢的人。
七年级的心理健康教育课本里阐述过一些关于青春期的内容,从生理到心理,都有一些恰到好处的描述。整理新课本时,安漓就将那本书大致地看过一遍。里面关于月经初潮的内容令她又想起了杨琳。五年级的一个课间,杨琳左顾右盼后小心翼翼地从书包里掏出来一片卫生巾,安漓问她,那是什么。杨琳有些难为情地跟她说,那是每个女生长大后都要用的东西。
安漓自己第一次来例假,是在来柏杨中学报名的前几天。奶奶听见在厕所里高声呼喊自己的声音后,只得又打电话给了二儿媳,让对方拿来了一些备在家里的卫生用品。那个时候,安漓才明白杨琳当初的秘密是什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身体悄悄发生着的变化。
而关于早恋,安漓始终不得要领,唯一一个给自己写过情书的王生林也在毕业后与自己失去了联系。
到新学校以后,也有过一些男生成堆地站在走廊边上对自己吹口哨,起哄。可她面对这些人,从来没有感受到异性间的吸引力,只是从心底里升起了一股不适感。过了很久以后她才明白,不同于曾经对王生林的感激,她对后来那些男生的些许厌恶,其实是感受到自己不被尊重的愤怒,怒火对自己,也对他们。
虽然姚凤没有直接说出名字,但听描述,安漓大概也能猜到那个让她喜欢的人是谁。建安的初中生源几乎全是从本校六年级直接升上去的,既没有扩招的实力,也没有扩招的必要。光是学习成绩好这一个限定词就足够安漓筛选掉好大一部分男生,再加上风趣幽默的描述,很快就能锁定人选,应该是四班的樊军。
安漓和他打交道,也是因为曾经担任学习委员的职务,有时会在年级考试后被老师叫去办公室帮忙批改试卷,樊军也是其中一员。作为助手中唯一一个男生,他承担起了工作之余活跃大家气氛的责任,说一些没头没尾耍宝的话,就能逗得在场所有人哈哈大笑。
他继续留在建安念初中是一件令同学惊讶,却又令老师欣慰的事,毕竟留住优质生源不是简单的事,所以初中后,他受到重视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早恋这个词语,令安漓对于18岁以后的爱情充满好奇。在姚凤的描述里,她的心动、她的仰望、她的求而不得、她的患得患失,哪怕隔着屏幕看那些文字,安漓都能感受到朋友真挚浓烈、辗转反侧的心情。书上说早恋是开早了的、没有长久生命力的花,自己都能分明感受到这朵花沁人心脾的芬芳,那真正的恋爱是什么,适时开放的花又该是如何的绚烂。
她忍不住思考父母之间失败的婚姻是从爱情开始的吗,他们的爱是发生在了对的时间吗?如果答案都是肯定的,那么既然爱情到最后是破碎、是怨怼、是后悔,为它不顾一切的那些人,驱动他们的又是什么?
初一仿佛一个混合着过去、交织着未来的沙漏,当回忆和怀念渐渐从瓶身上方汇入对立方向,仅存在人心中对过去的眷念也被淹没在沙粒中。
这一年过得煎熬却又飞速,安漓也在一年的迷茫和放纵里适应了新学校、新生活、新身份。暑期回家之后,依然过着与电视机和手机相伴的日子,奶奶依然过来看望她,安浩学会了走路,有时也会跟奶奶一起过来捣捣乱。姚凤更加懂得爱自己了,常常拒绝父母看店的要求,不顾路远去跟安漓待上一个下午。陈函娇依然没有回来过。
某个坐在电视机前,一起吹着风扇,吃着葡萄的下午,姚凤突然认真地看着安漓说,她觉得安漓和从前很不一样了。
太阳将姚凤一边的头发染成了金色,配合着夏日灼热的光芒,眼神坚定而诚恳。
“为什么?有哪里不对吗?”
安漓从放在两人中间的陶瓷碗中揪下来一颗葡萄,用食指和大拇指将果肉挤进了嘴里。
“我也说不上来,就觉得…对了,你没有作业吗,我来了几次你都在看电视。”
“有。现在还早嘛,等快开学了再写,来得及。”
姚凤恍然大悟般猛烈地点点头。
“对,你看,这就不太一样了。以前不管是周末还是放假,你都会先把作业写完。不是你跟我们说的吗,不写完玩得也不安心。”
“哎呀,不要纠结这个了,快看电视,跟你说一会儿话刚刚演的什么我都没注意。”安漓死死地看向柜子上那台笨重的灰色机器,好像只要一转头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一样。
姚凤被噎地有点尴尬,只好也回过头看情节早已烂熟于心的《还珠格格》,并摸索着在碗里抓了几颗掉落的葡萄,一股脑塞进了嘴里。
作为当事人,安漓并非不知道自己的变化,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她放任自己变成这样的。姚凤可能只看见了自己不写作业,就已经惊讶不已了,要是告诉她,自己已经开始抄作业、逃课、进网吧,不知道这位老朋友又会感到怎样的不可思议。
从客观上来说,这种转变的确令人扼腕叹息,但主观上,安漓觉得这些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既然努力和梦想能被别人轻易抹杀掉,那么或许只要自己也无所谓地对待一切,被伤害被辜负的可能性就会消失。
初二开学那天,何玲玲始终没有来学校,也没有一个老师问起过她,座位也根据上学期期末考的成绩重新编排了,仿佛她从来没有在这个班里出现过一样。
安漓给她发了几条信息,也打过一个电话。信息没有回复,电话也打不通。做这些事的时候,安漓想起了一年前为了逃避现实,不顾朋友感受的自己。
如果说当初是因为被情绪自私地左右,无法在让自己好受一点和对别人负责一点之间做出公平的选择。那么后来呢,后来既然已经接受了现实,也放弃了与父亲之间的持续僵持,那为什么迟迟不愿对陈函娇做出一个诚实的道歉和解释呢?或许,也是有一点嫉妒在的,眼看她拥有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虽然是朋友,还是忍不住觉得命运偏爱她更多。
之前跟着一起逃课的时候,何玲玲带安漓路过过自己家。那是一栋建在公路边、两层高的普通楼房,从卷闸门下进去就是一处堂屋,它的右侧有一个小房间,后面是厨房,上二楼的楼梯就在厨房和堂屋的交界处,平日里,何玲玲的爷爷奶奶会搬两把椅子,坐在屋子外面,爷爷抽着旱烟,奶奶纳着鞋底。
第一周周末,安漓就去了那里,想找到何玲玲。原本,她也是打算在开学第二天就翘课去的,但是没有同伴一起,总觉得做这件事会更加心虚。到那里时,爷爷依然翘着二郎腿坐在外面,奶奶好像在厨房里忙活着做午饭。
一看见安漓,爷爷就笑呵呵地问她,是不是来找自己的孙女。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爷爷砸吧着嘴吐出一口白烟,在空气里旋成了一个圈儿,接着说道:“她跟她爸妈去浙江打工了,不听话啊...”接着,悠悠地叹了口气。
童工的概念,法律的作用,安漓是后来上了高中才知道的。对于何玲玲外出打工的事,安漓心里有遗憾、有失落,但绝没有惊讶。在她身边的同学,和她同龄的占一部分,比她大几岁的也占一部分,但大家一起玩的时候,快乐是不分年龄的,就算偶尔会互赠生日礼物,也少有人去纠结年龄。
杨琳能在六年级未毕业时,被叫回家中结婚,何玲玲就可以在升初二时出门打工。只是自己,好像永远都是被留下来的那一个。
从那之后,安漓没有再逃过课。对学习,虽然不再像去年那般应付,但也说不上认真。宿舍里的八卦、争端她也不想参与,多数人都觉得她孤僻,渐渐地,她在人群中,将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如果非要用一个字来形容自己现在的生活,安漓觉得自己会选择——熬。
念书的作用是什么她不明白,同时也不像姚凤那样在学校有一个追逐的目标,安漓觉得上学这件事变得越来越无趣。本来,她也动过辍学的念头,就在何玲玲离开后的一个月。但转念仔细想了想,不上学,能干什么呢。如果就只是待在家里,虽然可以看电视,但依然是枯燥无聊,就像每次放假一样;她想过也学着别人一样去打工,自己却又无处可去,父母都组建了新的家庭,她不想去任何一处做一个外人,也始终没有孤身一人的勇气。
因此只有熬,将学校当作一个暂时性的栖身地,熬过乏味,熬过迷茫,寻找自己合适的方向,或者,等待那个方向来找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