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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一在与昨天几乎相同的时间来到公司,几乎相同的时刻来到茶水区泡咖啡。之后还是在相同的时刻,高森久实走了进来。
“藤井代理,昨晚打扰您工作了,实在抱歉。”
“没有,我那时也正好打算下班了。”
“啊,我顺便帮您也一起泡了吧。”
高森轻快地把贤一手上的杯子拿了过来,手指碰到了贤一,有如嘴唇一般柔软又湿润的感觉。贤一赶紧把快要复苏的昨晚的梦从脑海中驱逐。
“啊,麻烦了。”
“说起来,藤井代理,你晚饭都怎么解决的呢?”
“去附近的拉面店,不然就买点熟食回家,像是昨天就吃了泡面。”
“哎呀,这可不行,一个人在外地工作,要注意补充营养啊。”
高森微微抬起眼,温柔地凝视着贤一。
“啊,这我也知道……”
贤一克制住心跳,移开了视线。
“下次要不要一起吃饭?”
贤一吃了一惊,又看向她的脸。
“我知道一家店,本地菜做得很好。您离家这么久,我觉得家常菜之类的应该比较适合您……”
之后贤一委婉地拒绝了高森“不然今天怎么样”的提议。
贤一能理解她“想去东京过独居生活”的心情,如果可能,他也想帮她实现。然而现在的他,做不到靠关系往公司里塞人啊。说不定兼职可以……
无论是被客户冷冷拒绝的过程,还是午饭的煮乌冬面,宽广湛蓝到让人不爽的天空,以及回到公司时货架上的家庭药箱一个都没有少的事实,都仿佛重放录好的影像一般,与前一天完全相同。
只有一点不同,就是松田分店长问他周六日能不能加班,他拒绝了。
“非常抱歉,我女儿考上了第一志愿的高中,我想为她简单庆祝一下。”
搬出职场规则的话,事情会变得麻烦,所以贤一决定以情动人。
贤一眼下的目标可不是要求什么法定权利,而是哪怕提早一天能回到原来的岗位就行。为此他忍耐一切,一直近乎无休地工作。如果每为分店长擦一次鞋就能提前一天回去,他搞不好真的会开心地去做。
然而,只有这次的回家探亲,他不想让步。
不出所料,松田的脸色阴了下来。
“嗬!在这时候公布结果,是私立学校吧?果然是在大企业待过的人,真是富裕,令人羡慕。你看我们家,两个孩子上的都是公立,据说还被老师说‘能有地方愿意要就不错了’,你不觉得很过分吗?居然说什么‘能有地方愿意要就不错了’。”
松田故意长叹了一口气,视线移到文件上。这话的后半部分,自然是对贤一的挖苦。
“拜托了。”
贤一低下头,却被无视,于是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今天周三,如果在周末之前每天都来求松田,总会有办法的吧。
结束一天的工作,准备回家时,贤一的心头突然涌上如果就这样回到公寓,今晚还会是个不眠之夜的心情。他想找人喝酒,却没有可以邀请的同事。
就在他烦恼该如何是好时,眼前出现了高森久实的身影。对啊,还有这个选项。不对,这样可不行。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高森“唰”地从座位上站起了身,大概是要去接热水吧。贤一也立刻站起身,追在她身后。
“高森。”
“啊,是。”
“今天早上说的事,要不,今晚也可以。”
“今天早上?”
“哎呀,就是地方菜做得很好吃的店——那个,如果你有约的话就算了。”
高森的脸上一下子绽放出光彩。
“青春期的少女就是那样啦。”
两人面前摆着山形县的乡土料理。高森久实把盛着炖菜的小碗递了过来,贤一道了句谢接过。
“可是我完全想不到理由。”
“比如,是不是你在她洗澡的时候,不小心把换衣间的门打开了?”
“不,这种事我应该没有做过。而且,她说要绝交,是在我独自来这里工作大约三个月之后的事。”
“唔……啊,那个请趁热吃哦。”
高森介绍的这家店叫“鳕鱼内脏锅”,以鳕鱼锅出名。如果开在东京,应该会在神田附近的小巷子里,是那种散发着家庭气息、小巧整洁的店。
“好的。”
贤一把鳕鱼块放进嘴里,嚼着热乎乎的鱼块,喝了口汤。鱼肉很入味。
“嗯,真好吃。”
“是吧!”高森笑着耸了耸肩膀。
贤一并没有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二人就只是对坐着喝酒,他应要求把家人的照片拿出来给高森看,对方说了句“您夫人真美,女儿看起来很聪明啊”的客套话回应,仅此而已。
由于刚喝下第一口啤酒就聊起了家人的话题,他便向高森说起去年九月,女儿宣告要和他绝交的事。其实那之前,他也没怎么和女儿通过电话,那天因为一点小事打过去,没想到女儿挂断了电话,并发来一条短信:“我不想和你通电话,有事用短信联系吧。”
不过同一时期,妻子说“今后不要打电话了,只发短信吧”这件事,贤一没有说出口。
高森一直安慰他说不用特别在意,肯定只是碰到了女儿晾晒的内衣,或是不小心打开了浴室门之类的无聊原因罢了。
“据说还有女生觉得‘老爸爱着我这件事本身就很烦人’呢。”
“真过分啊。”
“比起这个,代理先生……”高森一脸严肃地看向贤一。
贤一知道,高森在“代理”后面加“先生”,就是说起那个话题的前缀。
不知是隐形眼镜还是喝了酒的原因,高森的眼白有些发红。
“昨天的事,没问题吧?”
贤一慌张地咽下刚放进嘴里的鳕鱼肉。他不记得做出过会让对方询问“没问题吧”的承诺。
“我得借这次机会和你说清楚,我没什么权力,所以无法向你保证。”
高森的眼神更加认真了。“我想辞职。我觉得如果不这样做,就无法下定决心。”
她完全没有听进贤一的话。
“不是,等等,你也太急了,我连自己的去向都还不清楚……”
“没关系。”她不停摇头,“没关系的。就算没被聘用,我也想和您一起去东京。不断了后路,人就下不了决心,不是吗?”
鳕鱼差点儿钻进贤一的气管。
“你说一起……那个,你在那边没有亲人吗?”
“嗯,我就依靠您吧。”
贤一无法判断这话里有多少是玩笑,多少出于真心。
听说高森在公司的男性员工中很有人气。虽然她不是引人注目的美人,但长相讨喜,而且对人态度开朗。贤一记得听说她曾和公司里的某人交往,之后又换了另一个人之类的传言,但他对此没什么兴趣,也就没仔细了解。
如果不和她说清楚,这个话题她恐怕会提个没完。
“不管怎样,我希望你不要太冲动。我不能给你保证,不过我会向人事反映你有这种想法的。”
这样说完之后,贤一又慌忙加了一句“前提是,如果我能回去的话”。
“好高兴。”
高森晃动身体,粉色针织衫下丰满的胸部也随之摇动。她把手心贴在了不知道该把视线放在哪里的贤一的手背上。
“拜托您了,约好了哦。”
高森那仿佛撒了金粉般的指甲触碰到了贤一的皮肤。
看着不知该如何作答的贤一,她又问道:“莫非,分店长从中作梗?”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我昨天就说过了,分店长偶尔会说漏嘴,说什么‘我掌握着藤井代理的人事调动权’。”
“怎么说呢,应该是你过度解读了吧……”
虽然贤一不想再多喝,但他还是把大扎杯里剩下的约三分之一生啤一饮而尽。
突然,“诚南Medicine”总部的常务南田隆司的声音没有任何预兆地在脑海中复苏——我这个人,啤酒只喝国产瓶装的。虽然跟你们说你们也不一定懂,但人类的品质这种东西,说到底,不就是由这种对事物的讲究累积而成的吗?
说实话,贤一曾经想过,搞不好松田分店长和南田隆司常务私下里有联系。虽然他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觉得这太离谱,然而听着高森的话,他又开始觉得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至于他怀疑的原因,是因为理应总部都只有一部分人才知晓的事,却经常出现在松田挖苦的话语中,他的眼神仿佛在说“我可什么都知道”。
尤其是那件导致贤一被调职的丑闻,甚至波及专务董事的调动,算是公司内部近几年来最大的秘密事件。当然,由于曾在杂志上引起骚动,松田也应该知道事件的存在。然而,他居然连会议上干部的具体发言内容都知道,这实在很奇怪。
如果说在总部的高层中,有会把那种机密情报泄露给松田,且不惧怕随之而来的风险的好事之人,除了南田隆司常务以外,贤一想不出第二个人。
总觉得店里好热,贤一用手帕擦了擦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水。
面前的高森正托着下巴,以湿润的双眼看着他。
“即使很小也不要紧,好想住在时尚的公寓里啊。如果真能实现,我就把房子的钥匙给您一把吧。开玩笑的。”
高森耸了耸肩,吐出舌尖。
突然,贤一意识到挂在椅子上的西装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
“啊,抱歉。”
是妻子伦子难得发来短信。贤一下意识地不让高森看到屏幕。
标题是“如果你在工作的话很抱歉”,正文部分也出现在贤一眼前。开头的部分令贤一很不解,他急忙按下“显示全文”。
“家里出了点麻烦,我衣服刚洗到一半。我跟妹妹商量了一下,她说直到警察赶来之前还是不要清扫为好,所以我就放着地板没动,地毯上可能会有污渍,实在抱歉。这边我会想办法的,请你优先工作。”
这是什么意思?伦子第一次发来这种不得要领的短信。
麻烦和清扫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老年痴呆的母亲闯了什么祸?可那样的话,也不至于惊动警察吧。太奇怪了。该不会是她对什么外人施暴了吧?担心和妄想混合在一起,不断膨胀。
“出什么事了吗?”
高森一脸担心地看向贤一。
“没有,那个……该怎么说呢,失陪一下。”
他慌张起身,走到店外。与其说是礼仪,不如说是他不想让包括高森在内的任何人听到通话的内容。
贤一站在挂着门帘的店门旁边,点开通讯录,找到伦子的电话号码按下。冰凉的手机贴在耳边,他仰头看向满是繁星的天空。在二月的冷风里,只穿一件白衬衫实在是太冷了。
就在贤一的身体不住颤抖时,他听见“您拨打的电话已——”的提示音。这就更让人费解了,难道伦子在发完那封奇怪的短信以后便立刻关机了吗?
接下来他又打了家里的电话。
电话母机在客厅,子机在贤一的母亲智代的房间。然而智代应该不会接电话,即使她接了,也不一定能进行有条理的对话。最终,在响起七次呼叫声后,电话被切换到了语音信箱。
剩下的就是联系女儿香纯了。
虽然被女儿勒令有事用短信联系,此时贤一还是决定打电话给她。令他惊讶的是,女儿这边听到的提示音和“拒绝通话”的提示音不同,似乎也关了机。几乎是智能手机奴隶的香纯居然会关机,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贤一联想到几个月前发生在东京市内的残忍案件。凶犯闯入一栋独栋住宅,用厨房里的菜刀疯狂砍向一家四口,最终只抢了几千日元后逃窜,至今仍在逃亡。
该不会……
贤一立刻否定。要是那样,伦子应该没有发送那封短信的理由和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呢?未知的情况最令人不安。
他又想给伦子打个电话试试,触摸到屏幕时,他意识到自己的指尖正因寒冷而颤抖。他决定先回到店里。
贤一颤抖着拉开餐馆的拉门,喧闹声马上涌来。背冲门坐着的高森直起身看过来。
“没事吧,代理先生?”
贤一的眼镜上瞬间蒙了一层雾,他“嗯”了一声,擦了擦镜片,吸了一下鼻子,坐在了椅子上。
“我家好像出了点麻烦。”
“什么麻烦?”
“不知道。那边发来了一封奇怪的短信,之后电话就打不通了。”
“是您的妻子?”
“短信是我妻子发的,但我女儿的手机和家里的电话也都没人接。”
高森蹙起精致的眉毛,歪了歪头。
“怎么回事?真令人担心啊。”
“有没有现在就回东京的办法?”
贤一说出了令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话。
“欸?今晚?现在?”
“万一是有人私闯民宅呢……也许我只能回去一趟了。”
高森“嗯”了一声,陷入思考。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说难听点,在酒田市,一过下午六点,就无法通过飞机或新干线等交通手段前往东京了。贤一还记得刚调职不久,就曾痛切地感受到这里是偏远地方的事实。
“不知道出租车行不行?”
听到贤一的主意,高森看向他。
“啊?打车去东京,要花很多钱的。”
“钱不是问题。”这话刚说出口,贤一的脑海里就浮现出香纯学费的事。钱的问题还是多少要考虑一下的。
正操作着手机的高森抬起头,说:“啊,对了,有夜间大巴,费用还很低,连一万日元都不到。”
“是吗!真是帮上忙了。”
“我坐过这个车,班次少,订票时间也相对结束得比较早……恐怕已经满员了……我先查查看吧。虽然还没放春假,但这个时间……恐怕也比较困难。”
高森语调悠闲,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贤一说话。她的指尖飞快地在液晶屏上来回移动。
“就是这个……啊,果然满员了。”
“不行吗?”
今晚看来不行,要不要订明早的飞机?
“那个……”高森向前探出身,“我有个朋友,在一家当地的旅行社工作,不然我问问他有没有人取消预约?”
就要熄灭的火焰又燃了起来。
“是吗?如果可以的话,那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高森举起手机放在耳边,甩了甩头,刘海随之飞起。此时她的表情比在公司时更富神采。
“啊,准磨,好久不见。我还好啦。你现在在哪里?还没下班?那正好。”
高森说话的语调突变,尾音上扬,略带鼻浊音,听着像是变了一个人。
贤一知道,她正在请求对方帮忙安排出发去东京的座位。
“——是位男士。哎呀,你听我说,是公司的同事啦。是吗?那边呢?嗯,你等一下。”
高森把手机移开,问贤一:“他说开往新宿的大巴有人取消预约,怎么样?”语调又一下子切换成了平时的样子。
“只能这样了。”
“不过是从山形站出发的哦。”
“啊?”贤一一时语塞。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山形到东京,可不是能随意往返的距离,何况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都还不清楚。
“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
“他说还有两个座位。”
必须立马做决断。
“明白了。那帮我预约上吧,可以吗?”
高森点了点头,继续通话。她语速飞快地进行了几轮问答,最终道谢并挂断电话时,她的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怎么样?”
“果然,从酒田出发的车已经满员了,从山形站出发的夜间大巴上有一对情侣取消了预约。十一点四十五分发车前往新宿,预计明早六点四十五分到达。我想了一下,这条路线上的中途停车站更少,也许反而能更快到达。价格是七千八百日元。”
“谢谢。感激不尽。”
从一开始模糊的不安,到现在完全定下回家,贤一的心也逐渐定了下来。如果不是正与高森喝酒,也许也无法像这样顺利了。唉,算了,贤一想着,反正本来也打算这周末回去的。而且,七千八百日元的车费可比新干线要便宜多了。
“不过,这会儿已经没有开往山形的电车了,只能打车去了。”
“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啊……”
“从酒田过去,需要四五万日元。如果不堵车的话,两小时能到。”
“呃……嗯,我知道了。”
既然已经说出“钱不是问题”,也就不能再抱怨了。
“他还说来不及取票了,你跟司机报上准磨的名字,再付钱就好。”
高森在装筷子的纸套上写下“大畠准磨”,递给了贤一。她口中的这个朋友,搞不好其实是她的男朋友。
“帮上大忙了。谢谢。”
“我这边的事也要拜托您了。”
“呃,嗯。我会尽力的。”
贤一暧昧地点了点头。打车过去需要两个小时的话,就基本上没有富余的时间了。他拿着账单,站起身。
“那么真是抱歉,我先去结账了。”
“我干脆把另一个座位买下来,和代理您一起去吧,来一场夜间大巴逃亡旅行。开玩笑的啦。”
“真是抱歉,谢谢了。”
贤一付完账,从店里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