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树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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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性类的混淆

为什么,在有关植物变形的希腊神话中,女孩变成了树木,而男孩却在死亡时变成了美丽的花朵?这个问题是我们这项研究的出发点,它之所以成为问题,是因为在法语里,花名通常是阴性名词,树名则采用阳性名词。一个惯用阳性名词来命名花卉的意大利人或许就不会那么大惊小怪。换那些谨慎使用中性名词来命名花朵的语言又会怎样?然而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语言中思考。实际上,法语里两种词性的花名都有。法语的rose(蔷薇),从拉丁语rosa-rosam-rosae……[“蔷薇”在拉丁语里的几种变格][1]演变而来,一直都是阴性花名的典范。但与之相伴,我们的花园里又有多少阳性的百合、水仙和剑兰啊。蔷薇(在希腊语中是中性名词:rhodon)并不在本书讨论的范畴,就像同样是阴性的雏菊(marguerite)——不管是指花,还是叫这名字的女孩。至于“花季少女”,普鲁斯特的小说已经向我们揭示了她们的男孩子气。阴性或阳性,语言层面的问题我们以后再细究。我们现在的研究主要关于神话。

如何定义神话?这是一个问题,也是一个被广泛论述和探讨的话题[2]。在希腊语中,神话这个词的意思是言语和叙述。让我们搁置定义,只是单纯地走进去,走进这些古往的超自然的故事。神话是供大众使用,在社会中产生和传播的故事,社会成员既是这笔共同财富的创造者又是接受者。与其他文明的神话一样,希腊神话最初隶属于口述文化,与语言的传播同时发生。妇女是这一过程的主力,因为是她们教会孩童说话。然而我们无法像研究当代文化的人种学家那样接触到口口相传的、活生生的神话。我们无法亲耳听述那些传奇的故事,那些母亲、祖母和乳母用以大量填喂孩子的精神食粮——柏拉图曾对此大不为然,虽然他也经历过这些,且并非全无获益。现在我们只能通过诗人的话语来听取神话的声音,他们各自在特定的条件下,出于不同目的,不断地加工、丰富和美化了神话。事实上,我们只能从遗留自古典时代的书面记录里阅读神话。

此外,这些希腊神话必须首先以拉丁语阅读。因为我们可以接触到的主要文本并不是以希腊语写作,而是拉丁语。比如奥维德的作品,它将有关人类在神的干预下所经历的形式上或物质上的超自然变化的传统叙述,汇集成了一部浩瀚的长诗。出现在诗篇卷首的标题,混杂了希腊语和拉丁语的Metamorphoseon Liber Primus[变形记卷一]明确地宣告了他的写作计划:用拉丁语演唱希腊故事,在这一文化连续性里刻入罗马神话。事实上,正是从奥维德开始,Metamorphosis,即“形式的改变”,这个本在希腊语中少有例证的词,开始在希腊语和拉丁语两种语言间传播开来。奥维德的诗歌创作于公元纪年初期,一问世便传阅不绝,先是以手抄本的形式,而后随着印刷机的发明,其拉丁文原版和多种语言的译本更是在欧洲各地广泛传播。它成了变形故事的圣经。奥维德的素材来自前人整理的古希腊传说故事,他对不同版本进行了裁剪取舍,因为神话远远不止一个含义。而由奥维德编定的版本从此就成了标准版本,甚至在文艺复兴之前就启发了欧洲的文学和艺术。要想了解希腊神话,就只能跟随奥维德诗作的步伐。不过幸运的是,我们还可参考一些遗留至今的早于《变形记》的作品,大都是残帙断篇,[3]以及其他类型的著作与片段,如神话编撰家的概述,语法学家、词法学家的评论,哪怕只是寥寥几笔简略的记载。我们的目的并不是研究奥维德的诗歌,但的确是奥维德利用自己的天分,使大部分神话故事得以流传下来,即便那是他根据自己的观点改写过的、带有他非凡人格印记的版本。奥维德完全是有意为之,《变形记》结尾的最后一个拉丁单词即是明证:vivam,我将永存。不,我们要做的是从中汲取素材,探索造就这部诗作的神话想象,这一在更广的层面上,在一千五百多年的岁月中,穿过种种社会变革和历史断痕,持续为人们思考甚至是遐想[4]提供框架的神话想象。

这将是一场流浪形式的探索,它将走入神话,穿过那些或虚构或真实的地中海植物。它将不惮于离题、旁逸,甚至——应会在掌控之中——打乱时代顺序。但这场探索仍免不了一程书海遨游。专博的文章和著作,绕不过去的关键评论,它们不但助长了我们的遐想,有时甚至指引着遐想的方向。我们将努力发掘出它们各自的价值。

变形

奥维德记录的植物变形故事分布在《变形记》的十五卷中,并未独立成章。变形是在神的干预下发生的超自然事件,植物变形只是其中一种。诸神都有变形的法力。他们有时对自己施法,有时对其他生灵施法。首先要区分的是人类变形和神灵变形。奥林波斯山上的众神会使用这两种手段。为接触人类,他们会变成对方熟悉的人、陌生的人,或者变成一种动物。在《奥德赛》中,雅典娜曾依次变作门托尔的模样指导忒勒玛科斯,一个在法伊阿基亚向奥德修斯提供信息的小女孩,以及一只在横梁上看着求婚人被屠杀的燕子。当她以一个高大而美丽的女性的形象出现在奥德修斯面前时,她的样貌更接近于标准样式,即艺术家们所想象的形象。不过,这也是一个表象。人类形态虽然占神灵变形的多数,但也只是其中一种可能而已。从本质上来说,神是不可见的,每一次显圣都需要“塑形”,这个过程可以视为变形。

同时,神灵动辄转化那些不幸挡了他们的道、触犯了他们,或是深得他们喜爱的人。朱庇特把自己变成公牛以劫走欧罗巴,也会把情人伊俄变成小母牛以使她免于朱诺的嫉妒。

变形的结果提供了另一种分类模式:动物变形、植物变形和石化(还可以加上性别变更)。后两种变形只涉及人类,他们是这两种变形的受害者,因为神从来不会心血来潮把自己变成植物或岩石。

变形是可逆的,但神很少给予受害者这样的恩惠。伊俄很幸运地恢复了她的女性身体。在奥德修斯的威胁下,女巫喀尔刻也使希腊水手恢复了人形。对于自身的变形,神灵为所欲为……除了海洋神灵,因为他们的变形循环可被凡人阻止,只要凡人知道方法:抱紧神灵的腰,直到他无法动弹,将自己固定在人类的形态中。墨涅拉俄斯就是用的这个方式迫使普洛透斯说话,而佩琉斯通过这个方式娶到了忒提斯。

对于古人来说,变形是一种探索物种类别,为世界建立秩序的工具。它发生在两个种族——凡人与神灵——的接触中:神灵希望与人类女子结合,凡人则出于自负或鲁莽超越了身为人类的界限。这种越界行为通过连锁反应造成新的混乱,导致物种之间的屏障被粗暴打破:人类沦为动物,或者陷入植物或矿物的世界里难以自拔。变形揭示了边界的渗透性和世界的流动性。奥维德把他的伟大诗作置于毕达哥拉斯的思想主导之下:“一切都在变,什么都不会消失……宇宙中没有什么是稳定的。一切都在流动,所成之象俱非定形。”[5]由是,诗意的遐想与努力以理性方式思考世界的哲学和科学建构形成了对位。亚里士多德的分类建立了一套不可逆转的等级次序,从植物到动物再到人。而在一切之上的,是神。

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变形可以使人类进入神的境界,通过“神化”,比如赫拉克利斯的神化,或通过“恒化”(catastérisme),即转化为恒星。由恒化变形而来的星宿仍然点缀着我们的夜空,如猎户座(俄里翁)、仙女座(安德罗玛刻)、英仙座(佩耳修斯)、大熊座(卡利斯托),等等。

植物变形则专属于凡人。人类在邂逅神灵后被变为植物,且通常是由于神灵对人类所产生的情欲。

神灵的情爱

但是为什么神会对凡人产生情欲呢?一般都会认为神只需要获得信徒的敬仰就足够了。面对祈祷的人,神只需要接受他们的请求和感谢;面对袅袅熏香和散发着烤肉香味的祭品,神只需要享受那怡人的芬芳;面对百牲大祭和壮观的仪式队列,神只需要欣慰地观赏。这都是人对神的崇拜,而且喜剧诗人告诉我们,当这一切有可能被剥夺时,神会多么忧虑。但在神话里,神灵还有许多其他烦恼。尤其是男性诸神,甚至还有几位女神,他们从未停止对人类女孩或男孩的渴望。如果像柏拉图在《会饮》中借苏格拉底之口所说的那样(200d-e),爱只能是对自身缺乏之物的欲望,那么拥有不朽之躯的完美的神,他们的欲望应该与他们缺乏的东西有关:比如死亡,比如易逝之物的光耀。他们会在女孩的脸颊和少年的身体上寻找这些东西。把自己变为神灵的欲望对象,人类借由诗人的声音从注定衰老、死亡的命运中求得宽慰,同时也得以畅快地将某些苦难加诸神灵。

注释:

[1]本书正文、注解中以小一号方括号标出的文字均为译注,以下不再一一说明。

[2]最新篇是克劳德·卡拉姆(Claude Calame)的《希腊神话是什么?》(Qu'est-ce que la mythologie grecque?, Paris, Gallimard,2015)。

[3]尤其是安东尼努斯·里贝拉里斯[Antoninus Liberalis,生平不详,一般认为生活于公元2、3世纪之交]的《变形文集》(MétamorphoseÔn sunagogé),该作品参考了公元前2世纪尼坎德洛斯[Nicandre,古希腊克罗丰的说教诗人、医生]《易形之物》(Heteroioumena)的若干内容;以及尼西亚的帕尔泰尼奥斯(Parthénios de Nicée)的《爱的痛楚》(Erotika pathemata),他是公元前1世纪到公元1世纪之交,与奥维德同时代的诗人。

[4]雅基·彼儒(Jackie Pigeaud)在《艺术与生命》(L'Art et le Vivant, Paris, Gallimard,1995)中探讨的“遐想的思想”,或“文化遐想”。

[5]奥维德,《变形记》卷十五,165、179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