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巴尔扎克集(全8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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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贵族之家

第二天,拉思提雅穿得非常入时,在下午三点左右到德·雷斯托夫人家去了,一路上他沉醉在痴心妄想之中。这是年轻人的通病,却使得青春生活美好而感情丰富:他们不考虑前途的障碍和风险,只看到胜利和光明;全凭自己的想象,使生活富有诗意,等到计划落空,他们又灰心丧气,但还生活在漫无节制的欲望之中。如果不是他们无知而又胆小,世界也就不会像今天这样了。欧金走路时十分小心,不让污泥沾上衣服;但他边走边想和雷斯托夫人要讲的话,储备着机智的言辞,想象着如何对答如流,准备着巧妙的字眼,甚至外交辞令,悬想着有利于表白心迹的机会,并且把自己的前途建筑在表白上。就在这时,大学生的鞋子沾上了污泥,不得不去王宫广场擦亮皮鞋,刷净裤腿了。

“如果我有了钱,”他动用剩下的一百个苏的硬币时心里想,“我就可以坐车出来,自由自在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他总算走到了赫德街,要见到德·雷斯托伯爵夫人了。他自以为会有飞黄腾达的一天,所以用冷静的外表掩盖着火热的雄心,不料走进宅院的时候,却受到了仆人冷眼的接待,因为他们没有听到车马的铃声。他走进了院子,看见一辆华丽的双轮轻便马车,一匹盛装的前蹄正在踢蹭的骏马,已经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仆人的冷眼更增加了他的自卑心理,他更感到巴黎生活的骄奢淫逸,生活习惯的腐化堕落。于是自己一个人生起闷气来。他本来以为自己的思想门户大开,精神焕发,现在忽然一下子发现门窗紧闭,自己也变得愚昧无知了。在等待仆人进去通报客人的姓名,等候伯爵夫人接见的时候,欧金一腿弯着,一腿直立在前厅的窗前,肘子靠着窗扇的横杠,眼睛机械地望着院外。他觉得等的时间太长,早就有点不耐烦,但是南方人固执的脾气使他产生了一股牛劲,他还是一直等到底了。

“先生,”侍仆出来对他说,“夫人在内客厅接待客人很忙,她没有给我回音。如果先生愿意去外客厅的话,那里还有人等着呢。”

拉思提雅看见仆人能用片言只语说出主人的问题,批评主人的做法,觉得很不容易,但是自己也要露一手。于是他把侍仆走出去的那扇门打开,当然是想教训这些目中无人的侍仆说:自己是伯爵府的亲戚。不料门一打开,他却糊里糊涂地走进了一间堆杂物的房子,里面有灯盏、烘干浴巾的加热器等,并且是通到一个阴暗的走廊和一座秘密楼梯去的。他听见下人压制不住的笑声,更使自己晕头转向了。

“先生,到客厅请走这边。”仆人对他说,表面上客客气气,骨子里却笑得更加厉害。

欧金赶紧回头,不料脚步太快,几乎撞到浴盆上,幸亏帽子拿在手里,没有掉到浴盆中去。这时长廊尽头的门开了,露出了一盏小灯的微光,拉思提雅同时听到雷斯托夫人和高大爷的声音和亲吻的响声。他回到前厅,跟着侍仆走了出去。走进一个客厅,他一个人靠窗站着,望着窗外的院子。他想看看这位高大爷是不是他认识的高老头,他心跳得很乱,又记起了沃特能令人心惊的话。侍仆在客厅门口等候欧金,但门里忽然走出一个时髦的青年,很不耐烦地说:

“我走了,莫里斯。你去告诉伯爵夫人,说我已经等了一个半钟点了。”

这个自恃很高的年轻人——当然他可以这样——用花腔唱了一首意大利歌曲,向欧金靠着的窗子走来,要看看这个大学生,也瞧瞧外面的院子。

“先生能不能再等一会?夫人的事已经完了。”莫里斯回大厅之后说。

这时,高里奥大爷从小楼梯下来,走到门口,他拿着一把雨伞正要撑开,没有注意大门开了,一个佩戴勋章的青年驾着一辆双轮轻便马车进来。高大爷赶快往后一退,免得被车撞倒。雨伞的闪光绸把马吓了一跳,稍微偏离了方向,冲向了台阶前。年轻人生了气,转过头来瞧了高大爷一眼,又见他要出门,勉强和他打了个招呼,就像不得不应付债主勉强笑了一下,或者与不屑为伍的人打交道而又脸红耳赤一样。高大爷却老实地还了礼。这些小事像闪电一下就过去了。拉思提雅却全神贯注,没有注意旁边有人,忽然听到伯爵夫人的声音。

“啊!玛克沁,你就走啦!”伯爵夫人用七分责备、三分埋怨的口气说。

她没有注意到轻便马车进来了。拉思提雅赶快转过身来。只见伯爵夫人穿着娇艳的开司米纯羊毛晨装,扣着几个玫瑰花结,头发随意梳理得像没有梳理一样,显出巴黎女人的派头。她身上香味扑鼻,当然是刚沐浴过。她的美貌,加上温柔多情,更加显得性感。她的眼睛似乎吸收了朝露的滋润。年轻男子的眼睛什么都看得出,他们的心灵和女性焕发的光辉融合在一起,就像草木吸收空气的滋养。欧金虽然没有接触到人,但已经可以感到她的双手娇润如盛开的鲜花。他透过微微敞开的开司米晨装,可以看到粉红色的胸衣,看到泄露的春光,真是大饱眼福。伯爵夫人的身材几乎不用装饰,随便用什么腰带都掩盖不了她婀娜的腰肢,她的颈脖使男人一见就想抚爱,她的双脚即使穿着拖鞋也很好看。一直等到玛克沁握起她的手来亲吻的时候,欧金才看见了玛克沁,伯爵夫人也才看见了欧金。

“啊!是你呀,拉思提雅先生!很高兴看到你。”她说话的神气使得才子都会拜倒脚下。

玛克沁瞧瞧拉思提雅,又瞧瞧伯爵夫人,不用说话,眼神就表明了希望这个陌生人识相一点。

“啊!我亲爱的,把这个不知趣的家伙打发出门吧!”

上面这句话明白表达了目中无人的玛克沁的思想,而安娜斯达茜伯爵夫人望着玛克沁的脸,流露出来的顺从神气,也说明了一个女人无心泄露的秘密。拉思提雅对这个年轻贵族恨得要命。首先,玛克沁的一头金黄卷发衬托得自己的头发格外难看;其次,玛克沁的鞋子既讲究又干净,而自己虽然小心走路,鞋子上还是沾了一层薄泥;最后,玛克沁穿的外衣非常合身,使他的身材看起来像美人的柳腰,而欧金在下午两点半钟就穿上了黑色晚装。这个从夏朗德来的青年才子感到:又高又瘦的花花公子衣着高人一等,眼睛明亮,脸色苍白,是一个会骗人上当的高手。不等欧金回答,雷斯托夫人一阵风似的卷进了另外一个客厅,衣裙招展,像只蝴蝶,玛克沁也跟着走了。欧金心里生气,但也只好跟在后面。大学生想妨碍这个讨厌的玛克沁,明知这会惹雷斯托夫人不高兴,也要和这个花花公子过不去。忽然他想起在玻瑟昂夫人的舞会上见过玛克沁,猜到了他和雷斯托夫人的关系,但他少年气盛,为了成功,不怕闯祸,心里想道:“这是我的对手,我一定要胜过他。”

他真不自量力!他不知道玛克沁·德·特拉伊伯爵善于欲擒故纵,不等对方动手,就先一枪送他归西。欧金是个好射手,但还没有本领开二十二枪就能击中二十靶。年轻的伯爵把身子倒在壁炉旁的一张安乐椅上,拿起火钳来在壁炉里乱搞一阵,搞得乌烟瘴气,使安娜斯达茜美丽的面孔也罩上了一层阴云。年轻的夫人转过身来,冷冷地看了欧金一眼,分明是要说:“你怎么还不走?”识趣的人会立刻起身告辞,不等主人下逐客令的。

欧金却赔着笑说:

“夫人,我在你百忙之中前来打扰,因为……”

但是不等他把话说完,客厅的门开了。刚才驾轻便马车来的那位先生忽然走了进来,他没戴帽子,也不招呼伯爵夫人,用有备无患的眼光看了看欧金,就伸出手来对玛克沁说:“你早呀!”亲热得像兄弟一般,使欧金觉得大出意外。外地来的年轻人哪里知道三角关系多么微妙。

“德·雷斯托先生。”伯爵夫人向欧金介绍她的丈夫。

欧金深深地弯腰鞠了一躬。

“这一位,”她继续把欧金介绍给雷斯托伯爵说,“是德·拉思提雅先生,玻瑟昂子爵夫人和玛西雅家的亲戚,我是上次在子爵府舞会上认识他的。”

“玻瑟昂子爵夫人和玛西雅家的亲戚”,伯爵夫人特别强调了这两家的关系,显示来她家的客人都是出自名门望族。这话的确起了魔术般的作用,伯爵立刻放下了冷冰冰的架子,招待大学生说:

“很高兴能认识你。”

玛克沁·德·特拉伊伯爵也不安地瞧了欧金一眼,忽然改变了傲慢无礼的态度。贵族门第简直像魔术师手中的魔杖一样法力无边,打开了南方青年头脑中的门窗,恢复了他的聪明才智。原来对他是一塌糊涂的上流社会,现在,在这一线光明的照耀下,他也看得更清楚了。沃克公寓、高老头那时已经远离他的思想了。

“我本来不知道玛西雅家还有没有后人呢。”雷斯托伯爵对欧金说。

“不错,先生,”欧金答道,“先祖德·拉思提雅爵士和玛西雅家族最后一位继承人结了婚,他们只有一个女儿,嫁给德·克拉林波元帅,就是德·玻瑟昂夫人的外祖父。我们家是幼子一房,尤其是我的伯祖父海军少将,因为尽忠于国王,到了革命政府时期,一切都损失了。甚至在清算东印度公司的时候,连我们的债券都不承认,所以我们就家道中落了。”

“你的伯祖父是不是一七八九年以前‘复仇’号军舰的舰长?”

“正是。”

“那么,他会认识我的祖父,他那时是‘沃威克’号军舰的舰长。”

玛克沁微微耸了耸肩膀,瞧了瞧雷斯托夫人,神气似乎是说:“要是他们这样大谈海军,那我们可要遭殃了。”安娜斯达茜懂得特拉伊先生这眼神的意思,她拿出令人钦佩的本领来,微微一笑地说:“来,玛克沁,我有话要问你。——两位先生,我们要失陪了,你们尽管过洋漂海,谈你们的军舰去吧!”

她站起来,向玛克沁做了一个半讨好半背叛的手势,就同他到客厅去了。这合情不合法的一对刚走到门口,伯爵忽然打断了欧金的话头。

“安娜斯达茜!等一下,亲爱的,”他很不高兴地叫起来,“你知道……”

“我马上就回来,就回来,”她打断他的话说,“我不消多长时间就可以说完我要玛克沁做的事。”

她的确很快就回来了。所有的女人都不能不顾全丈夫的面子。这样才能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她们知道做事做到什么程度,才不会失去丈夫的信任,才不会在生活小事上冒犯丈夫。伯爵夫人一听伯爵说话的声音腔调,就知道在内客厅待久了是如何不安全。而这次伯爵意外的不高兴显然是欧金在场造成的。因此,伯爵夫人对大学生流露出恼火的神气,并且对玛克沁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于是玛克沁含讥带讽地对伯爵夫妇,并且对欧金说:

“听我说,你们忙正经事,我不打扰了。再见。”

他就走了。

“不要走,玛克沁!”伯爵叫道。

“来吃晚餐吧。”伯爵夫人说,她又一次丢下了欧金和伯爵,跟着玛克沁去了外客厅,两个人在那里待了相当长的时间,他们相信雷斯托先生会把欧金打发走的。

拉思提雅听见他们笑一阵,说一阵,静一阵。但是这个不怀好意的大学生故意在雷斯托先生面前卖弄小聪明,说些好听的话,引诱他说长道短,目的是想再见伯爵夫人一面,并且打听她和高老头的关系。这个女人显然钟情于玛克沁,却又能代丈夫做主,还和老面粉商有秘密联系。在他看来,这简直是个难解之谜,他想摸清底细,以便掌握这个声势显赫的巴黎女人。

“安娜斯达茜!”伯爵再一次叫他的夫人。

“得了,可怜的玛克沁,”她对年轻人说,“只好忍耐一点。今晚再见。”

“我希望,娜茜,”他对着她的耳朵说,“你把这小伙子打发走吧。只要你的晨装袒露一点,他的眼睛就会红得像炭火。他会向你表白爱情,给你惹麻烦的,那你就逼得我非干掉他不可了。”

“你真傻了,玛克沁?”她说,“这些年轻的大学生不正是最好的保护伞吗?我当然会让他搞得雷斯托头痛的。”

玛克沁哈哈大笑,走了出去。伯爵夫人跟着走到窗口,看他上车。他的马踢蹬起来,他扬起鞭子,一直等到大门关上她才回来。

“你知道吗?”她回来后,伯爵高声对她说,“亲爱的,这位先生家里的庄园离维托伊不远,就在夏朗德河边。我的祖父还认得他的伯祖父呢。”

“那太好了,都是知根知底的熟人。”伯爵夫人漫不经心地答道。

“恐怕你会感到意外。”欧金压低了声音说。

“怎么?”她一听兴头又来了。

“我刚看见,”大学生接着说,“一位先生从府上出去,没想到他却是和我同住一个公寓的邻居高里奥老头。”

一听见“老头”这个加了工的字眼,正在拨火的伯爵把火钳丢在火上,仿佛烫了手似的。

“先生,你应该说是高里奥先生。”他高声说。

伯爵夫人看见丈夫不耐烦的神气,开始脸色发白,后来又发红了,显然感到尴尬。回答时她想装得自然,做出并不在乎的神气。

“不可能认识一个更敬爱的……”

她没有说下去,望望钢琴,仿佛心里奏起了狂想曲,再问欧金:

“你喜欢音乐吗,先生?”

“很喜欢。”欧金回答时脸红了,心烦意乱,仿佛刚犯了一个大错误。

“你唱歌吗?”她高声说,同时走向钢琴,用手指扫过键盘,从最低音扫到最高音,呼啦一响。

“不会,夫人。”

雷斯托伯爵在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

“可惜,这就减少了成功的机会。”接着,伯爵夫人就唱了起来,“卡啰,卡啊啰,卡啊啰,侬独比大来。”

欧金提到高里奥大爷的时候又挥舞了一下魔杖,但和提到玻瑟昂夫人时的效果恰恰相反。他发现自己有幸走进了一家古玩店,但不小心撞倒了一个雕像陈列架,打碎了三四个修补得不牢靠的头像,他真恨不得能跳下深渊。雷斯托夫人的脸没有表情,冷冰冰的,眼睛显得漠不关心,有意避开大学生请求原谅的眼神。

“夫人,”他说,“你和德·雷斯托伯爵先生事忙,请接受我的敬意,允许我告辞……”

“只要你愿意来,”伯爵夫人赶快用一个手势打断了欧金的话,“雷斯托伯爵和我都是非常欢迎的。”

欧金对伯爵夫妇深深鞠躬告辞,虽然再三请求留步,伯爵还是一直把他送到外厅。

“以后这位先生再来,”伯爵交代莫里斯说,“就说夫人和我都不在家。”

欧金走下台阶,看见天下雨了。

“唉!”他心里想,“我来干了一件莫名其妙的傻事,还弄脏了我的衣服帽子,真不如留在书房里钻研我的法律,老老实实做个过得去的法官呢。要想进入这个花花世界,至少得有轻便马车,打蜡的皮鞋,必不可少的装备,黄金的链子,一早要戴六法郎一副的麂皮手套,晚上又要换黄手套,这是何苦?还有高老头这个老家伙,提他干什么呢?”

他走到大门口,一个马车夫赶着一辆出租马车走过。他刚送一对新婚夫妇回家,正想找点外快,看见欧金没有带伞,穿着黑衣服,白背心,上蜡的皮鞋,戴着黄手套,就对他做了个手势。欧金正在暗暗生气,仿佛要被推下深渊,才能找到幸运的出口。他就对马车夫点点头,上了马车,看见车上散落的橘花和扎花的铜丝,可见新人才下马车不久。

“先生要到哪里去?”车夫脱下了婚礼戴的白手套问道。

“天啦,”欧金心里想,“既然进了门,总要有所得吧!”——“去玻瑟昂府!”他高声说了一句。

“哪个玻瑟昂府呀?”车夫又问。

问题似乎莫测高深,又把欧金搞糊涂了。这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大学生不知道有两个玻瑟昂府,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忘记了他家的富贵亲戚。

“玻瑟昂子爵府,在……”

“葛讷尔街,”马夫摇了摇头说,“你知道,还有玻瑟昂伯爵府和侯爵府,在圣多明尼克街。”他一面说,一面收拾马车的踏脚板。

“我知道。”欧金用生硬的口气回答。“今天谁也不把我当回事!”他把帽子丢在前座的垫子上,自思自想。“本来想要投机沾光,结果反倒赔了本钱。不过,不要紧,我还可以去拜访我所谓的表姐,她可是个十足的贵族。高老头至少花了我十个法郎,这个老家伙!没关系,我要把今天意外的事都告诉玻瑟昂夫人,也许可以博她一笑。她当然知道这个没尾巴的老狐狸和那个漂亮女人神出鬼没的罪恶联系。为什么不去讨好我的表姐,却要白找没趣,去碰一个风骚女人的钉子呢?那未免太划不来了。如果美丽的子爵夫人名声如此显赫,那她本人的力量不是不言而喻的吗?还是先走高级路线吧!如果想进天堂,最好先见上帝!”

上面的话概括了他波涛起伏的思潮。他恢复了一点镇静,看到天在下雨,也不影响他平稳的心情。他心里想,即使要花掉他剩下的两个一百苏的硬币,也得用来保住他的衣装鞋帽。忽然听到车夫喊道“请开大门!”心中有点暗喜。一个穿金边红制服的门卫叽叽嘎嘎地打开了子爵府的大门。拉思提雅带着隐约的满足感看见马车走进门洞,绕着院子走到顶棚下的台阶前。穿着红边蓝色外套的车夫放下踏脚板。欧金走下马车时,听见柱廊下发出了压制不住的笑声。三四个穿制服的仆人已经拿这辆平民结婚用的马车开玩笑了。他们的笑声顿时使大学生眼明心亮,因为就在这时,他看见院子里有一辆巴黎最高级的双座小轿车,套着两匹生气勃勃的耳边插了玫瑰花的快马。马正在咬嚼子。一个头发扑粉,打着高级领带的仆人拉住缰绳,仿佛一松手马就会飞奔似的。在安丹大道的伯爵府,雷斯托夫人的院子里有一辆二十六岁的青年驾驭的轻便马车。到了圣日尔曼郊区,展示的更是贵族的豪华,三万法郎还不够开销的气派。

“这是哪个情人的马车呢?”欧金心里想,虽然晚了一点,但他总算明白了在巴黎很难找到无主的名花,即使流血流汗也征服不了花花世界的一个风流女王。“天啦!我的表姐当然也有她的玛克沁了。”

他走上台阶,仿佛心如死灰。他一来到,玻璃门就打开了,他发现仆人规矩得像皮鞭下的驴子。他上次参加的舞会是在玻瑟昂子爵府楼下的大厅里举行的。在得到请帖和参加舞会之间,他没有时间拜访他的表姐,因此,他还没有进过玻瑟昂夫人的内厅,这是他头一回看到她高雅风度的表现,她超群出众的心灵和生活习惯。有雷斯托夫人的沙龙作比较,就更容易看出子爵府的独出心裁了。四点半钟,子爵夫人才接待客人。如果他早来五分钟,她就不能接待她的表弟了。欧金一点也不懂巴黎的种种规矩,跟着仆人走上了金色栏杆的大楼梯,踏着两旁摆满了白色鲜花的红地毯,他一点也不知道玻瑟昂夫人的风流故事。其实,她变化多端的艳史早已口耳相传,巴黎的沙龙几乎是无所不知的了。

三年来,子爵夫人和一个最有名又最有钱的葡萄牙美男子交往亲密,那就是达九达·品托侯爵。他们的交情并不复杂,双方互相有吸引力,并不容许第三者插足。因此,玻瑟昂子爵以身示范,不管心里愿意不愿意,表面上非常尊重这种既不高攀又不低就的关系。在他们交往的初期,下午两点钟拜访子爵夫人的来客,总会看到达九达。品托侯爵在座。玻瑟昂夫人不能闭门谢客,因为那不符合时代风气,但她那时接待客人如此冷淡,老是心不在焉地注视着墙上的装饰品,使客人都不敢打搅她了。巴黎人都知道,从两点到四点来拜访玻瑟昂夫人是不合适的。在那两个钟头,她就可以自由自在了。她可以在玻瑟昂先生和达九达·品托先生的陪同下去喜剧院或歌剧院,而玻瑟昂子爵非常识趣,总是把夫人和葡萄牙贵族安排之后,就借故离开了他们。但是达九达先生要结婚了,对方是罗歇菲小姐。在整个上流社会里,只有一个人还不知道这桩喜事,那就是玻瑟昂夫人。有几个朋友向她透露了这个消息,她却只是一笑置之,以为她们是妒忌她,要扰乱她的幸福。但是结婚通告就要公布了。这个葡萄牙美男子虽然想把婚事告诉子爵夫人,但是这种负心的事开不了口。为什么呢?这等于向一个女人下最后通牒,还有什么比这更困难的呢?有些人可以在决斗场上从容对待情敌的刀剑,但很难对付一个唱了两小时哀歌,哭得死去活来的女人。正在这个时候,达九达·品托侯爵坐立不安,想要不告而别,然后写信把这个分手的决定告诉玻瑟昂夫人,他认为情场杀人的消息用语言不如用文字来传递更加婉转合适。恰巧子爵夫人的侍仆通报欧金·德·拉思提雅先生来到,达九达·品托侯爵就像天上掉下了救命稻草一样高兴得颤抖了。要晓得:一个在爱恋中的女人并不会多费心机去改变寻欢作乐的方式方法,但对方的心情哪怕只有一小点微妙的变化,她却能立刻感到。尤其是对方打算离开她的时候,她甚至可以猜到一个手势的含义,比荷马史诗中的战马闻到远方爱情气味的嗅觉还更灵敏。这样,我们可以想象得出,玻瑟昂夫人忽然发觉对方这个不由自主的颤抖,无论多么轻微,但更出自本心,也就更加令人不寒而栗了。欧金不知道在巴黎无论拜访什么人,都要先到对方的亲友中去打听对方夫妇子女的历史和现实的情况,免得陷入错误的泥坑。正如波兰形象化的俗话所说:“用五头牛来拉车吧!”用五头牛也拉不出你陷入说错话的泥坑啊。说错话引起的倒霉事在法语中不如在波兰语中表达得好,大约是因为坏话说得太多,大家都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了。欧金在雷斯托夫人家说了错话之后,夫人没有给他时间“用五头牛来拉车”,把他拉出错误的泥坑,但他一个人又到玻瑟昂夫人家去,陷入另外一个泥坑了。不过,他说的话如果使雷斯托夫人和特拉伊先生非常窘迫的话,却把达九达先生从泥坑中拉了出来。

“再见。”葡萄牙人一见欧金进门,赶快抓住时机说了一声,就走到门口,要离开这个精致绝伦的小客厅。那里的陈设不是灰白,就是粉红的,既富丽堂皇,又高雅别致。

“那么,晚上再见,”玻瑟昂夫人转过头来,看了侯爵一眼,又说,“不是同去喜剧院吗?”

“我恐怕不能去了。”他握住门把手说。

玻瑟昂夫人站了起来,叫他不要就走,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欧金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灿烂辉煌的排场使他目瞪口呆,以为《天方夜谭》中的世界成了现实。在这个女人面前,他不知道如何是好,而这个女人却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子爵夫人用右手的食指做了个巧妙的手势,指着她面前的空位。这个热情洋溢的手势释放出来的能量使人不得不俯首听命,侯爵只好离开门上的把手。欧金看到,简直羡慕得要拜倒在地。

“瞧!”欧金心想,“这就是坐轿车的人!一定要有高头大马,仆从如云,黄金如流,才能得到巴黎女人的青睐吗?”

豪华的魔鬼在咬他的心,发财的狂热在烧他的身,黄金梦使他饥渴交加,口干舌燥。他一个季度只有一百三十法郎可用。他的父母、兄弟、姐妹、姑母,加起来每个月才用二百法郎。简单比较一下他目前的处境和未来的目标,就足够使他心慌意乱了。

“为什么?”子爵夫人笑着问葡萄牙人,“不能去喜剧院吗?”

“有事!今天要去英国大使馆晚餐。”

“你可以不去嘛。”

一个人要欺骗,就不得不接二连三地说谎。于是达九达先生笑着说:

“你一定要我不去吗?”

“当然啰。”

“这就是我要听你说的话。”他回答时假装多情地看了她一眼,换了别的女人,那一定要上当的。

他举起了子爵夫人的手,吻了一下,然后就走了。

欧金用手掠了一下头发,正要弯腰行礼,以为玻瑟昂夫人会想到他了。不料她忽然冲上走廊,跑到窗前,看着达九达先生上车。她仔细听,听到那个穿猎装的跟班对马车夫说:

“去罗歇菲先生家。”

这一句话和达九达先生上车的神气,对子爵夫人来说,简直是雷鸣电击,她转过身来,不祥的预感折磨着她的心。这就是上流社会最大的灾难了。子爵夫人回到寝室,坐到桌前,拿出一张好信纸来。

“如果,”她写道,“你在罗歇菲家而不是在英国大使馆晚餐,那你就得向我解释清楚,我等着你。”

她写信时手在发抖,有几个字没有写好,改正之后她签了名:“克拉尔·德·布戈涅”的缩写,然后拉铃。

“雅克,”她对立刻进来的侍仆说,“七点半钟到罗歇菲先生家去,找达九达侯爵,如果他在,就把信给他,不必等回音。如果不在,就原信带回。”

“子爵夫人,客厅里还有客人呢。”

“啊!我倒忘了。”她说着,推开了门。

欧金开始感到不太自在,他到底见了子爵夫人。她说话时,激动的情绪还没有消除,又影响了他的心情。

“对不起,先生,我有一封信要写,让你久等了。现在,我有时间了。”

她说话有点乱,其实她心里想的是:“啊!他要和罗歇菲小姐结婚了!但是他有这种自由吗?今天晚上,婚姻就得取消。否则,我……不过,到明天就没有问题了。”

“表姐……”欧金正要回话。

“嗯?”子爵夫人瞧了他一眼,仿佛是提醒他说话要有分寸。

欧金懂得这个眼神的含义。三个小时以来,他增加了不少见识,现在又要受考验了。

“夫人……”他红了脸,又想要说。

但是考虑了一下,才接着说:

“请原谅我的冒昧,我仰仗着大力庇护,所以只要沾亲带故,总是不肯坐失良机。”

玻瑟昂夫人苦笑了一声,她已经感到坏事正在污染她周围的气氛。

“如果你了解我家的处境,”欧金接着说,“你就会像做好事的仙女一样,帮我们解决困难了。”

“那好,表弟,”她笑着说,“你要我帮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我们的亲戚关系笼罩在时间的暗影里,现在能够云开见天,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件大好事了。我一见你就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好。你是我在巴黎的唯一亲人……啊!我没有什么事能不麻烦你费心的,我就是一个拜倒在你裙下的孤儿,我没有什么不愿意为你做的,甚至牺牲生命。”

“我要你去杀一个人,你也会去?”

“不要说是一个,就是两个也行。”欧金答道。

“真孩子气!真的,你还是个孩子,”她说时抑制住了眼泪,“你会像个孩子真心实意地爱!”

“呵!”他点点头说。

子爵夫人为大学生“天不怕地不怕”的回答打动了。南方人已经开始会用心计。在雷斯托夫人的蓝色客厅和玻瑟昂夫人的粉红客厅之间,他等于学了三年的“巴黎法”。虽然没人说这是法律,但实际上它构成了最高的社会法典,如果真能学到“得心应手”的地步,那就会无往而不利的。

“哦!我想起来了,”欧金说,“我在你家的舞会上见到了雷斯托夫人,并且在今天早上去拜访了她。”

“那你一定打扰她了。”玻瑟昂夫人微笑着说。

“哎!是的,我真是无知,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恐怕讨不了任何人的欢喜。我想,在巴黎很难找到一个年轻漂亮,既有钱又高雅的女人,而且是无主的名花。我需要一个你们这样的美人,来引导我如何在巴黎生活。但我到处碰到的都是特拉伊先生。所以我来求你告诉我:我在雷斯托家犯了什么错?我不过是谈到一个老……”

“德·朗杰公爵夫人到!”雅克打断了大学生的话头说,大学生做了一个非常恼火的手势。

“如果你想成功,”子爵夫人低声说,“第一件事就是感情不要外露。”

“嘿!你早呀,亲爱的!”她站起来迎接公爵夫人,紧握着她的手,那股亲热劲儿比姐妹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公爵夫人也表现得温存体贴,无以复加。

“这两个好朋友,”拉思提雅心里想,“都可以做我的庇护人。她们两人的爱好应该是大同小异的吧。既然表姐关心我,这一位也不会不关心的。”

“什么好风把你吹来了,我亲爱的安东妮蒂?”玻瑟昂夫人说。

“我看见达九达·品托先生到了罗歇菲先生家,就想到你可能一个人在家了。”

玻瑟昂夫人没有脸红,也没有咬嘴唇,她的脸色没有变化,公爵夫人说这几句要命的话时,她的额头反而显得更开朗了。

“如果我知道你有客……”公爵夫人转向欧金,又加了一句。

“这是我的表弟欧金·德·拉思提雅,”子爵夫人说,“蒙提沃将军有消息吗?”她问。“塞里济昨天告诉我他不见了。今天是不是在你家?”

大家都知道公爵夫人热恋蒙提沃将军,但是遭到遗弃,所以夫人听到话中带刺,就红着脸说:

“他昨天在爱丽舍宫。”

“是值夜班?”玻瑟昂夫人又问。

“克拉拉,你当然知道,”公爵夫人反攻了,目光中涌现出不怀好意的思潮,“明天,达九达·品托先生和罗歇菲小姐的婚事就要出公告了。”

这真是个晴天霹雳,子爵夫人听了脸色立刻发白,但却笑着答道:

“这又是哪个傻瓜造的谣言!达九达先生为什么要糟蹋葡萄牙贵族的名声?罗歇菲家不过是最近才封贵族的呢!”

“不过据说贝特小姐有二十万法郎的陪嫁。”

“达九达先生钱太多了,用不着这样算计的。”

“不过,亲爱的,罗歇菲小姐很迷人呀!”

“啊!”

“他今天在那里晚餐,结婚条件都商量好了。你怎么一点都不知道!真叫人觉得奇怪。”

“你到底做错了什么,先生?”玻瑟昂夫人对欧金说,“这个可怜的年轻人初见世面,我们刚才说的,他一点也不懂。亲爱的安东妮蒂,请帮帮他吧。我们的事明天再谈。明天一切都会公布,你也可以帮上忙了。”

公爵夫人不屑地从头到脚看了欧金一眼,把人都看扁了,看成是个零。

“夫人,我没有意识到怎么会在雷斯托夫人心上刺了一刀。没意识到,这就是我的错。”聪明的大学生一眼看穿了这两个女人表面上的亲热掩盖着的唇枪舌剑,就接着说,“有些人暗中做了坏事,使你害怕,但你表面上还不得不接待他们;另外有的人只是无意中伤害了你,并不知道伤害得多深,他却被当成傻瓜,当成不会利用机会的笨蛋,被大家瞧不起。”

玻瑟昂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大学生一眼,眼神中把上流社会女人的感激和尊严融为一体。这一眼好像止痛的药膏,贴在公爵夫人用法院审判官的眼光划破的伤口上。

“你们想象不到,”欧金接着说,“我居然得到了雷斯托伯爵的好意接待,因为,”他转过身来既谦虚又不怀好意地对公爵夫人说,“应该说老实活,夫人,我不过是一个贫寒孤独的大学生而已。”

“不要这样说,拉思提雅先生,别的女人不要的,我们也不会要。”

“没有关系。我只有二十二岁,应该忍受年轻人该受的苦难。何况我已经在忏悔了。而要忏悔,哪有比这里更好的忏悔厅呢?而我要忏悔的错误,正是在客厅里犯下的。”

公爵夫人冷冷地听着这种反宗教的言论,她不能容忍这种粗俗的说法,就对子爵夫人说:

“这位先生来……”

玻瑟昂夫人听了他表弟和公爵夫人的谈话,老实不客气地笑了起来。

“他来巴黎,亲爱的,是要找一位女教师告诉他什么是高级趣味。”

“公爵夫人,”欧金接着说,“如果有什么事使我们入迷,我们不是自然会寻根问底吗?”——“得了,”他心里想,“我怎么像个理发师在寻找头发的根底呢?”

“不过我想,雷斯托夫人是向特拉伊先生学习过的吧。”公爵夫人说。

“这点我不知道,夫人。”大学生接着说,“因此,我糊里糊涂地插在他们中间。但是我和她的丈夫关系倒还不错,他的妻子也容忍了我一阵子。一直等到我没有顾忌地谈到一个我认识的人,我看见他从暗门楼梯下来,在走廊尽头拥抱了伯爵夫人。”

“是谁?”两位夫人同声问道。

“一个每月靠两个金路易过日子的老头,他和我这个穷学生一样,住在圣·玛梭区,是一个受大家欺负的倒霉蛋,我们叫他高里奥老头。”

“你真不懂事,”子爵夫人叫了起来,“雷斯托夫人是高里奥的女儿。”

“面粉商的女儿,”公爵夫人接过话来说,“一个平民的女儿,他和一个面包师的女儿同一天进宫觐见。你还记不记得,克拉拉?国王笑着用拉丁文说了一句关于面粉的俏皮话,说那些人,怎么说的?你记得吗?”

“都是同样的面粉捏成的。”欧金用拉丁文说。

“你说对了。”公爵夫人说。

“啊!是她父亲。”大学生露出了失望的口气。

“是的,这个老头有两个女儿,他爱她们爱得要命,而她们两个几乎都不认他这个父亲。”

“他的第二个女儿,”子爵夫人瞧着朗杰夫人问道,“是不是嫁了个德国名字的银行家,叫纽沁根男爵,她自己叫德尔芬?她是不是个金发女郎,在歌剧院有个侧翼包厢,也常去喜剧院,时常放声大笑来引人注意的?”

公爵夫人微笑着说:

“不错,亲爱的,我佩服你。为什么对这些人这么关心?像雷斯托这样的人,如果不是爱得发了疯,怎么会和安娜斯达茜在一起,被面粉师傅捏成一团呢?啊!雷斯托可不会做面粉生意。他的夫人捏在特拉伊先生手里,早晚要捏得粉身碎骨的。”

“她们不认父亲?”欧金反复说。

“唉!她们唯一的父亲,”子爵夫人重复说,“这个父亲给了她们五六十万法郎,让她们嫁个好人家,过上好日子,而自己只留下八千到一万法郎,以为女儿永远是女儿,那他就多了两家供养,不料不到两年,两家女婿都把他赶出门去,使他成了一个最可怜的倒霉人……”

泪珠从欧金眼里流了出来,他最近又受到圣洁的家庭温情的洗礼,还感到青年时代信仰的魅力,现在只是巴黎文化战场上一个新兵。真实的感情是有感染力的,他们三个人无言相对,沉默了一阵子。

“唉!天哪,”朗杰夫人说,“是的,这种事听起来真可怕,但却又是我们每天都看到的。难道不应该有个原因吗?告诉我,亲爱的,你有没有想过女婿是什么人?女婿是你和我为他培养了女儿的男人,女儿是和我们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心肝宝贝,在十七岁以前,她是家庭欢乐的源泉,正如拉马丁所说的,她是纯洁的灵魂,但是后来,她却成了家庭的祸根。当这个男人把她从我们手里抢走,他就开始用她的爱情当作一把斧头,砍断我们母女之间、家庭之间心连心的感情联系。昨天,女儿还是我们的一切,我们也是她的一切;第二天,她却成了我们的仇敌。难道我们不是每天都看见这种悲剧重新上演吗?这里一家的媳妇对父亲目无尊长,虽然父亲为儿子作出了一切牺牲。另外一家呢?女婿把岳母赶出了门。我听见人家问:今天的社会还有什么戏好看?难道女婿演的戏还不可怕吗?更不用提我们的婚姻了,结婚已经变成傻瓜干的蠢事。我完全懂得这个老面粉商。我还记得这个福里奥……”

“是高里奥,夫人。”

“对的,这个高里奥在大革命时期是一个小区的区长。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头他占了大便宜,他卖出囤积的面粉赚了十倍的钱。他要卖多高的价就卖多高。我祖母的管家就卖了一大批面粉给他,让他赚了大钱。这个高里奥当然和那些家伙一样,要分给公安委员会一些好处。我还记得管家对祖母说:他在格朗维列住一定不会出问题,因为他的麦子就是一张高级良民证。你看,这个高里奥把麦子卖给杀人犯,其实是在做赔本生意,因为大家都知道他非常喜欢他的两个女儿。大女儿高攀了雷斯托伯爵,小女儿又嫁给了纽沁根男爵,男爵是一个有钱的银行家,而且是保王党。你当然明白,在第一帝国时期这两个女婿不太能容忍这个九三年赚革命钱的老头。到了拿破仑时期,他还能勉强过得去。但到了波旁王朝复辟的时候,这老头就碍了雷斯托先生的事,更不消说那位银行家了。两个女儿也许是爱父亲的,她们想既吃羊肉又吃白菜,既要顾全父亲,又要顾全丈夫。她们在没有客人的时候就接待这个高里奥。她们想出了一些亲热的借口:‘爸爸,来吧,我们单独在一起,多么好啊!’至于我呢,亲爱的,我相信真正的感情既有眼睛,也有智慧。因此,这个九三年发了财的可怜人心里就流血了。他看得出女儿为他感到丢脸。如果她们爱丈夫,那他就有损于女婿。所以他不得不作出牺牲。于是他就作出牺牲了,谁叫他是父亲呢:他自动隔离了。看见女儿不再发愁,他知道自己没做错。这个小小的罪案其实是父女的合谋。罪过处处可以看到。高里奥老头如果不主动走开,难道不会污染女儿的客厅吗?他在那里,自己也会觉得不方便,也会觉得烦闷无聊。这个父亲所做的事,即使是一个最漂亮的女人所热爱的男人也会同样做的。如果她对他的爱情发生了厌倦,他也会自动走开,甚至捏造一些站不住脚的借口来离开她。这是真实的感情。我们的心灵是一座宝库,如果一下把宝库掏空,人也就完了。我们不能原谅一泻无遗的感情,正如我们不能原谅身无分文的浪子一样。这个父亲把一切都给了女儿,二十年来,他把心肝五脏,全部感情都献了出来;一天之内,他耗尽了他的财富。水果已经榨干了汁,他的女儿就把果皮和渣滓都扔到路角的垃圾箱里去了。”

“世界是可恶的。”子爵夫人一边说,一边拉直自己的围巾,因为朗杰夫人在讲故事的时候,有些话触动了她的内心。

“可恶吗?不,”公爵夫人说,“这是世界正道,世界就是这样。我对你这样说,是因为我不想再上当受骗了。我的想法和你一样,”她说时紧紧握住子爵夫人的手。“世界是个泥坑,我们最好站得高些,离它远些。”

她站了起来,吻了玻瑟昂夫人的前额,又对她说:

“你这时真好看。亲爱的,我从来没见过你的脸色这样好。”

然后她对欧金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高里奥大爷还真不错!”欧金想起了夜里他把银器压成银条的事。

玻瑟昂夫人没有听见他说什么,她沉浸在默想中。两个人相对无言地坐了一阵子。可怜的大学生不知如何是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说话也不是。

“世界是可恶的,不怀好意的。”子爵夫人到底开口了。“只要我们出了点什么事,总有朋友会来告诉我们,用刀来探索我们的内心,仿佛要我们试试刀是否锋利似的。于是冷嘲热讽,一起上阵。所以我要保护自己。”

她抬起头来,显出了高贵的姿态,眼睛闪闪发亮。

“啊!”她一眼看见了欧金,“你还在这里?”

“还在。”他不好意思地说。

“那好,拉思提雅先生,这个世界值多少钱,你就付出多少。你想出头露面,我可以帮你。你先得了解女人在泥坑里陷得有多深,男人的虚荣心有多重。虽然我读过社会这本大书,但还有多少页没有读到。现在我才知道,你的算计越是冷酷无情,你出头的机会就越大。你打击越狠,别人就越怕你。要把男人女人都当牛马,要马每一站路都跑得筋疲力尽,你就可以到达欲望的顶峰。看见没有?在巴黎要是没有一个女人对你有兴趣,你就会一事无成。一定要有一个年轻漂亮而又有钱的女人。不过,如果你真动了情,那就千万不要外露,要像宝贝一样埋在心里,不能让人猜出,否则就会完蛋。你不但杀不了人,还要被人杀了。如果你真爱一个人,一定要严守秘密,在了解对方的心灵之前,千万不要敞开你内心的门户!为了保住这个还不存在的爱情,先要学会如何避免失掉它。听我说,密古尔……(她无意中叫出了达九达侯爵的名字)两个女儿抛弃父亲,巴不得他早死。这还不算什么,更可怕的是两个女儿之间你死我活的争斗。雷斯托是贵族出身,夫人也被贵族接受,并且进过王宫;而她妹妹,有钱的妹妹,德尔芬·德·纽沁根夫人只是一个银行家的妻子,她可难过死了,她妒火中烧,地位比姐姐差远了;姐姐不再是她姐姐;这两个女人互不承认,就像她们不认父亲一样。因此,纽沁根夫人为了能进我的客厅,要她把两条路上的污泥浊水都舔干净,她也心甘情愿。她以为德·玛瑟能帮她达到目的,就情愿做玛瑟的奴隶,对他纠缠不休。但是玛瑟并不把她放在眼里。如果你能引进她来见我,你就会成为她的宠儿,她会接受你的。以后如果你能爱上她也好,否则,利用一下也行。我可以在宾客满座的盛大晚会上见她一两次,但不能上午接见。只能招呼一下,那就够了。你因为提到了高里奥老头的名字,伯爵夫人府的大门就对你关上了。那好,亲爱的,如果你再去雷斯托夫人府二十次,你还会遭到二十次拒绝,因为你已经上了不受欢迎的黑名单了。那好,就让高老头的名字引你去见美丽的德尔芬·德·纽沁根夫人!让美丽的纽沁根夫人做你的招牌吧!只要她看中了你,别的女人就会疯狂地来追求你。她的对手,朋友,最要好的朋友,都想把你从她手中夺走。有些女人只喜欢别人看中的男人,就像可怜的平民以为戴上了贵族的帽子就可以成为有风度的贵族一样,那你就可以出人头地了。在巴黎,出头露面就是一切,就是得到权力的钥匙。只要女人认为你有才华,有本领,男人也会相信。只要你不使他们失望,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到处站稳。你会明白这是傻子和骗子的世界。你既不傻,也不要骗。我把头衔借给你当迷宫的指南针,不要玷污我的名誉,”她说时低头像女王似的瞪了大学生一眼,“要清白。去吧!我还有女人的仗要打呢。”

“你要不要一个人心甘情愿去为你点火放炮?”欧金打断了她的话问道。

“那更好吗?”她说。

他拍拍挺起的胸膛,用微笑回答表姐的微笑,就离开了。时间已经是五点钟,欧金饿了,又怕赶不上晚餐的时间。但是这点担心很快就被要在巴黎出头露面的幸福感压倒。这种乐感不由自主地就渗透了他的全部思想。像他这样年纪的青年一受到轻视就会生气,就会发作,就会握紧拳头,恐吓着要报复整个社会,他要报仇雪恨,但又怀疑自己。这时,拉思提雅感到的压力是这句话:“伯爵夫人府的大门就对你关上了。”

“我要出头!”他心里想,“如果玻瑟昂夫人说得对,如果我有可能……我……无论雷斯托夫人到哪个沙龙,我都要去。我还要学会用武器,会开手枪,我要把她的玛克沁打死!”

“但是钱呢!”他的意识发出了呼声,“到哪里去弄到钱?”

忽然一下,雷斯托伯爵夫人家豪华的排场在他眼前闪闪发亮。他看到了高里奥小姐爱得死去活来的金银财宝,暴发户的粗俗气派,包养情妇的铺张浪费。这些销魂场面和玻瑟昂府的豪华气派一比,立刻烟消云散。他丰富的想象力使他摇身一变,进入了巴黎的上流社会,使他的胸中涌起了非分之想,使他真正眼明心亮了。他看清了世界的本来面目,看出了法律和道德拿有钱人无可奈何。财富才是“世界最高的裁判”[88]。

“沃特能说得不错,有财就是有德!”他心里想。

到了圣贞妮薇芙新街,他赶快上楼到房里拿了十个法郎付给车夫,然后走进倒胃口的餐厅,看见十八个食客正像牲口般在大吃大嚼,穷酸客厅里的穷酸相令人恶心。转变来得太快,对比相差太远,叫他怎能不起非分之想!一方面是高雅社会娇艳的形象,年轻活泼的面孔活跃在艺术珍品之间,热情洋溢的头脑充满了诗情画意;另一方面是阴沉污浊的画面,还有情欲糟蹋过的面孔。他想起了被遗弃的玻瑟昂夫人一怒之下给他提出的良谋佳策,但是他的财源似乎说明此路不通。为了达到发财的目的,拉思提雅打算开辟两个平行的战场:学术场地和情场,他要成为博学的人才,又要做时髦的情郎。他还太幼稚!这两条平行线是永远不会相交的。

“你为什么不高兴呀,侯爵先生?”沃特能瞧了他一眼说,这一眼似乎可以看透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秘密。

“我生来不是给人开玩笑的材料,叫我侯爵先生,我担当不起。”欧金答道,“要做侯爵,一年起码得有十万法郎的收入,也不会住在沃克公寓。住公寓的人有可能是幸运的宠儿吗?”

沃特能用长辈对不懂事的晚辈一样的神气,看着拉思提雅,仿佛要说:“小伙子,你还不够我吃一口的呢!”然后他回答说:

“你的心情不好,大约是在漂亮的雷斯托伯爵夫人那里碰了钉子吧。”

“我不过说了一句她的父亲和我们同桌吃晚餐,她就对我关上了大门。”拉思提雅叫了起来。

同桌的食客你望我,我望你。高里奥大爷低下了头,转过身去擦眼睛。

“你把烟丝弄到我眼睛里了。”他对邻座的人说。

“从今以后,谁要和高大爷过不去,就是和我过不去。”他回答时瞧着面粉商的邻座,“他比我们大家都好。当然,我不是说女士们。”他赶快转过头去望着达伊夫小姐。

这句话避免了不必要的麻烦,欧金说话的神气是要吃晚餐的人免开尊口。但是沃特能听了不高兴地说:

“如果你要多管高老头的闲事,为他的言行负责任的话,那你得先学会击剑和开手枪。”

“我正在学呢。”欧金说。

“你今天就预备上场吗?”

“也许吧。”拉思提雅答道,“不过我不想让别人多管我的事,因此我也不想打听别人深更半夜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沃特能斜着眼睛瞅了拉思提雅一眼。

“小伙子,看木偶戏不想受骗,就要到后台去看看,不能只在幕布缝里张望。说清楚了吧?”看见欧金仿佛要为小事发火,他又说了一句,“如果你还想谈,我们以后再找时间吧。”

餐桌上冷清了,大家都沉着脸。大学生的话触动了高大爷深藏的悲伤,他不知道大伙对他的看法有所转变,也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要仗义执言,为他辩护,要使他摆脱困境。

“高里奥先生,”沃克大妈低声问道,“是一个伯爵夫人的父亲?”

“还是一个男爵夫人的父亲呢。”拉思提雅答道。

“他也只能当父亲了。”卞雄对拉思提雅说,“我注意到他的头部,只有一个凸出的地方,那就是父女之情,因此,他只好永远做一个好父亲了。”

欧金正在聚精会神想自己的问题,卞雄的玩笑话并没有引起他的笑声。他正在盘算玻瑟昂夫人的话对他有什么好处,他应该到哪里去弄钱,怎样才能弄到钱。他心事重重地看着展现在眼前的世界,一片空旷渺茫而又葱茏茂密的大草原。吃完晚餐之后,大家都走了,餐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这么说来,你看到我的女儿了?”高里奥心情激动地问道。

欧金的思考给这个老好人的问话打断了。他抓住老人的手,用同情的态度瞧着他说:

“你是一个好人,一个值得同情的老大爷。”他回答说,“我们等一等再谈你的两个女儿吧。”

他站起来,不想再听高里奥大爷要说什么,就回到房间里去,给母亲写了一封信,内容如下:

亲爱的妈妈:

请你看一看能不能再给我提供一次经济的食粮。我可能很快就会交上好运。但是需要一千二百法郎,为了这笔钱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千万不要告诉父亲,我怕他会反对;而我要是得不到这笔钱,可能会一枪打碎自己脑袋的。等我们见面后,我会告诉你我要钱的理由,因为现在若是要你明白我的处境,那需要太多的篇幅。我并没有赌钱,好妈妈,我也没有欠债。但是,如果你不愿意看到我走上绝路、送掉这条你我都很看重的生命,那就请你给我弄到这笔钱。我总算见到了玻瑟昂子爵夫人,她答应做我的保护人。我要进入上流社会,但是没有钱买一副上流人戴的手套。我可以只吃面包,只喝水,必要时甚至可以忍饥挨饿。但是身在葡萄园里,怎能没有种葡萄的工具呢?我的问题是要走光明大道,还是留在污泥浊水之中?我知道你们对我的期望,我也想尽快促其实现。我的好妈妈,卖掉一些老式的首饰吧,不久我就会给你买新式的。我知道我们家的处境,决不会让你白白作出牺牲的。否则,我还能算是个人吗?请把我的要求看作我内心迫切需要的呼声。我们的未来完全依靠这笔资助。有了这笔款子,我就可以展开一次战役,因为巴黎的生活其实是一场打不完的战争。如果钱还不够,不得不请姑妈卖掉一点装饰品的话,请告诉她,我将来一定送给她更好看的。

他还给他的两个妹妹写了两封信,要她们把自己积下来的私房钱寄给他,但又不要告诉家里,他知道她们会乐意帮助他,年轻人是心软的、开放的,帮哥哥的忙会提高她们的自尊心。但是等他写完信后,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心跳得更厉害,甚至打哆嗦了。这个一心向上的年轻人知道他的妹妹们深居简出,纯洁高尚,他的信会给她们带来多少烦恼,多少欢乐,她们会多么高兴,偷偷地在果园深处谈到这个她们喜欢的哥哥。他的心里忽然一亮,仿佛看见两个妹妹在私下里计算她们积下的私房钱,用少女特有的机灵,第一次用超过常人的智慧,匿名把钱寄了出来。

“妹妹的心纯洁得像钻石,像个温情的深渊。”他心里想。

写完了信,他又觉得惭愧。两个妹妹对他的心愿是多么有力的支持,她们飞向天国的灵魂又是多么纯洁!为了他,她们多么心甘情愿地作出了牺牲!如果母亲弄不到这笔钱,她又会感到多么痛苦!这些美好的感情,这些令人痛心的牺牲,只不过是为他搭个梯子,可以进入德尔芬·德·纽沁根的府邸而已。想到这里,几滴眼泪流了出来,这是他为家庭圣坛献上的最后一炷香了。他心情激动,怅然若失,在房里走来走去。高里奥大爷从半开的房门口看到他这样局促不安,就走进来问他:

“你怎么啦,先生?”

“啊!我的好邻人,我也有母亲和妹妹,就像你有女儿一样。你恐怕要为安娜斯达茜伯爵夫人担心了。她落在玛克沁·德·特拉伊手里,早晚要吃大亏的。”

高里奥大爷不知所云地退了出去,欧金也没听懂他说什么。第二天,欧金去寄信。他考虑了很久,到底还是把信投进了邮箱筒,一面安慰自己说:“我会赢的。”这是一句赌博或打仗的心愿,结果总是十落九空。

几天之后,欧金去了雷斯托夫人府,没有受到接见。他又去了三次,三次都吃了闭门羹。虽然他每次都选择玛克沁·德·特拉伊不在的时候。子爵夫人预料对了。大学生不再好好学习,他去上课只是为了点名答到,证明自己出席之后,就溜走了。他和大多数大学生一样说服自己,他的学习只是应付考试。他把第二学年、第三学年注册所选的课程,都合并在一年学完,等到最后考试关头才来一鼓作气,认真学习法律。这样他就可以有十五个月的时间,在巴黎这个汪洋大海上航行,考虑怎样对付女人,沽名钓誉,赚大笔钱。在这一个星期之内,他去了玻瑟昂夫人府上两次,都是等达九达侯爵的马车走了之后才去的。这个出名的女人,圣日尔曼区最有浪漫情调的夫人,胜利地把罗歇菲小姐和达九达侯爵的婚事推迟了几天。但到后来,害怕失掉幸福使她更加热烈追求,反而使灾难来得更快。达九达侯爵和罗歇菲小姐都一致认为分后再合是件好事,他们希望玻瑟昂夫人对这场婚事慢慢习惯,结果就会放弃她和侯爵下午的约会,让他去尽每个男人都应尽的责任。尽管达九达先生每天翻来覆去作出神圣的诺言,其实他是在演戏,而子爵夫人也甘心受骗。“她不敢奋不顾身,从窗口一跃而下,粉身碎骨,而宁愿摔倒在楼梯上,一步一步地滚下去。”她最要好的朋友朗杰公爵夫人就这样形容她。不过子爵夫人的落日余晖在巴黎还照耀了相当长的时间,仿佛是命中注定了要为这个年轻的表弟尽一分心,出一分力似的。一个女人尤其是在任何人眼光中都看不到同情和安慰的时候,有人来说些甜言蜜语,那一定是另有打算,但欧金这时却表现得忠心耿耿,而且感情丰富。

在接近纽沁根家之前,拉思提雅当然想了解清楚这个家庭的情况,他要知道高里奥大爷以前的生活,而生活的现实大致如下:

让·约新·高里奥在大革命之前,只是一个面粉店的普通工人,能干,节俭,相当大胆,在一七八九年第一次暴动时,面粉店老板遭了殃,他买下了店铺,在麦市附近的育贤街开了张。他有头脑,接受了小区区长的职务,这可以在危险的时刻,利用最重要的人物来保护自己做买卖。这点才干是他发财的本钱,他发财是真真假假的匮缺造成的,匮缺的结果是巴黎的粮食大涨价,老百姓在粮食店前拥挤得要命,有些人却可以不动声色地在粮食店买到意大利面条。公民高里奥累积了资本,对后来他做生意帮了大忙,这一大笔钱使这个有钱人又赚了大钱。对他发生的事,就像对一切相当有能力的人一样,使他赚到的钱,比更有能力的人还多。还有一点,他发了财没有人注意,一直等到财富没有引起妒忌的危险,人家才知道他有钱。做面粉生意似乎用尽了他的本领。关于麦子、面粉、谷糠,识别质量、来路,注意保存,猜测行情,预料丰收或是歉收,低价时收进谷子,到西西里,到乌克兰去收购、囤积,高里奥可以算是独一无二的能手。看他如何做生意,解释粮食如何进口,如何出口,研究法律的精神,指出漏洞,人家还以为他是个国务大臣呢。他有耐心,又积极,精力充沛,稳重如山,行动迅速,眼光锐利如鹰,一切都能先人一步,什么都能料到、预见、先知。但都藏在心里,出谋划策像外交家,采取行动又像军人。但他三句不离本行,一走出他那简陋阴暗的店铺,背靠门框,站在阶沿上懒洋洋地消磨时光的时候,他又恢复了粗笨的本色。既不懂高深的道理,也感觉不到精神上的乐趣,看戏会打瞌睡,在巴黎成了个闹笑话的蠢材。这种蠢材几乎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但几乎在所有这些人身上,你都会发现高尚的心灵。两种互相排斥的感情填满了面粉商的心胸,吸干了他的精力,正如面粉生意耗尽了他的脑力一样。他的妻子是布里的一个富裕农民的独生女,他对她怀有宗教般的热诚,漫无边际的热爱。高里奥在她身上看到了既温柔又坚强,既多情又美丽的个性,和他自己的性格恰恰相反。如果男人心里天生有一种感情,难道不是为随时随地能保护弱者而感到的自豪吗?再加上爱情,那是老实的男人对欢乐来源的报答。懂得了自豪感和爱情,你就可以理解一大堆道德上不正常的现象了。过了七年晴天无云的幸福生活,高里奥不幸失去了他的妻子,那时她正开始在感情之外对他产生影响,也许可以帮他理解现实生活中的世道人心。但是她一去世,他的感情就发展得不近情理了。他把对死者的感情转移到两个女儿身上。开始的时候,她们倒能弥补这个缺陷。不管那些看到他发财而眼红的商人或农场主提出多么有利的再婚条件,他都不肯接受他们的女儿做填房。只有他的岳父了解他的一片心意,合情合理地认为高里奥不肯辜负他的爱妻,即使她死后,他也不忍变心。菜市场上的商贩不了解这高尚的痴情,拿他来开玩笑,并且给他取了几个不雅的外号。头一个在市场上喝了几杯酒叫他外号的人,给面粉商一拳打在肩膀上,翻倒在地,头几乎撞到奥布兰街角的界石。高里奥对女儿的忠诚使他不思前顾后,父爱又使他疑心重重,体贴入微,这种名声在外,远近皆知。有一天,一个竞争对手设法要他离开市场,以便控制行情,就对他说德尔芬刚给马车撞倒。面粉商一听立刻脸白如纸,离开了菜市场。这个捏造的消息使他感情受到刺激,病了好几天。他虽然没有在这个造谣人肩膀上狠狠地击上一拳,但是时机一到,他立刻使他破产,把他从菜市场赶走了。对两个女儿的教育当然是不合理的。高里奥每年有六万多法郎的定期收入,而他自己用的钱不到一千二百法郎,他感到最大的幸福就是满足两个女儿的欲望:他为她们请了最好的教师,来培养她们的才能,使她们受到最好的教育;她们还有一个陪伴小姐,运气也好,这个小姐不但有才,而且趣味也高;两个女儿学会了骑马,有自己的马车,生活得像一个有钱的老贵族包养的情妇;只要她们开口,不管要花多少钱,父亲都会赶快满足她们的要求。而父亲的奉献所要求的回报,不过是一点亲热的表示。高里奥把女儿看成高高在上的天使,可怜的父亲!即使她们给他带来了痛苦,他也觉得是个快乐。等到女儿到了结婚的年龄,她们可以顺着自己的心意挑选一个丈夫;每个女儿可以得到父亲一半财产作为陪嫁。安娜斯达茜长得漂亮,想当贵族,被雷斯托伯爵看中了,就离开了父亲的家门,嫁入了贵族之家。德尔芬更爱钱,就嫁给了银行家纽沁根。银行家原籍德国,在神圣帝国时期得到了男爵的封号,但高里奥却是个面粉商。不久之后,两个女儿和女婿看他做面粉生意太不顺眼,未免丢人,虽然他一生别无所长,他们还是坚决要求他不再做买卖了。求了五年,他才勉强答应带着本钱和这几年的盈利,洗手不干,住到沃克公寓里来。那时,沃克大妈估计他一年的收入有八千到一万金币。他住公寓其实是迫不得已,因为他不忍心看到两个女儿受到丈夫的压力。他们不但拒绝他住进爵府,而且不许她们堂而皇之地在府邸接待他。

以上是买下了面粉店的缪勒先生提供的关于高里奥大爷的情况。拉思提雅听朗杰公爵夫人所说的猜测之词也得到了证实。关于巴黎这一出阴暗可怕的悲剧,也就说到这里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