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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雄猫穆尔的生活观暨乐队指挥克赖斯勒的传记片段(1)

第一部分

生活感受青春岁月

生活确实还是有点儿美丽、精彩、崇高!“哦,你甜美的生活习惯啊!”[5]那位尼德兰英雄在悲剧中呼喊道。我也是这样,不过我不像那位英雄那样在告别生活的痛苦时刻呼喊——不是这样!我的呼喊是在那种甜美习惯已完完全全融入我的生活,根本就不愿意某个时候再从中出来,正是在我满脑子充满欢乐的时候。我的意思是说,精神的力量,无名的势力,或者人们通常称之为支配我们的原则(此原则不经我的同意,一定程度上曾把上述习惯强加给了我),不可能比这位友好人士怀有更差劲的思想:我在他身边增强了体质,他把一道鱼做的菜放到我面前,要是我吃得津津有味,从不把它从我的鼻子下撤走。

啊,大自然啊,你神圣崇高的大自然啊!你的全部欢乐,你的一切陶醉都涌上我起伏跳动的心头,你那神秘莫测、飒飒作响的呼吸在我周围吹着!夜有点儿清凉,这我是喜欢的——可是每个人,不管是否阅读我的东西,都不理解我的激情,因为他不熟悉我飞跃上去的那个很高的立足点!也许说攀爬上去更确切,可是没有一个诗人(即使他像我一样也有四只脚)谈论他的脚,而是谈论他的翅膀,它们也并非在他身上移植的,而只是一位心灵手巧的机械师的装置。我的头上笼罩着广阔无垠的星空,满月洒下它闪烁生辉的银光,我四周的屋顶和钟楼矗立在似火的银辉中!我下面街上的喧闹声渐渐平静下来,夜越来越沉静——云在空中飘动——一只孤零零的鸽子发出恐惧不安的失恋悲叹,咕咕地叫着围绕着教堂钟楼飞舞!怎么啦!这可爱的小家伙想要靠近我吗?我感觉到我心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想法。某种强烈的食欲以不可抗拒的威力把我拉过去!哦,要是她,这个甜蜜的为我宠爱的小东西飞过来,我就要把她紧紧搂在我患相思病的心旁,永远不让她离我而去——哈,她从那儿飞进了鸽棚,这个弄虚作假的东西,让我失望地蹲在楼顶上!在这个贫困、顽固不化、爱情缺乏的时代,心灵真实的同情是多么稀罕啊。

这个自称为人的种群,狂妄自大,自以为有权统治我们大家,其实我们用四足行走更加四平八稳,难道用两只脚直立行走就这么伟大吗?可这我知道,他们自命不凡,就是因为他们头脑里有点儿东西,他们称之为理智。我无法想象他们是怎样理解这个理智的。但是这些是肯定的:正如我从我的主人和恩人的某些言论就可以推断出,理智无非是有意识的行为和不干蠢事的才能罢了;另外,我不与任何人交换位置——我总以为,意识只是人们养成的习惯;人们通过生活、走进生活,却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起码我的情况也是如此,我听说,甚至地球上没有哪一个人从个人的经验获知他是怎样出生,在哪儿出生的,而只是通过传说获知,而传说常常还是不可靠的。一些城市就为一个名人的出生问题展开辩论,拿我来说,我自己就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地窖里、在地板上还是在木棚里出生的。这个问题始终悬而未决。只有亲爱的妈妈见到我是在哪儿出生,出世时是睁开还是没有睁开双眼。按照我们种群特有的习惯,我的双眼被蒙住了。我模模糊糊地记得,我的四周响起某种呼噜呼噜、扑哧扑哧的声音,要是我发起脾气来,我几乎违背我的意愿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来。我比较清楚地,几乎是完全意识到,我起初被关在一个很狭小的容器里,容器壁是软绵绵的,我几乎透不过气来,在危难和恐惧不安中,我发出了一场可怜巴巴的悲叹。我感到有什么东西伸进容器里,粗暴地抓住我的躯体,这就给了我机会,去感受和练习大自然赋予我的头一种神奇力量。我从我的长满皮毛的前足迅速伸出尖利灵活的爪子,把它伸进那个抓住我的东西里,后来我知道,这东西无非是一只人的手。这只手把我从容器里揪出来,摔到地上,我马上感到我左右两侧的腮帮挨了两记重拳,我可以说,现在我的腮帮上已长出颇为威严的胡子了。那只手之所以给了我几记耳光,按照我现在能做出的判断,是因为它被我前足那种肌肉跳动弄伤了,于是我初次获得了道义的原因和影响的经验。恰恰是一种道义上的本能,促使我把伸出去的爪子又同样迅速地收缩回来。后来人们有理由承认爪子的这一收缩是一种极为善良和友好的行为,并把我的爪子称作“丝绒爪”。

前面讲过,那只手把我摔到地上。紧接着,它却又再次抓着我的头往下按,这样一来我的小嘴就碰到一种液体,开始舔它,心中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快意,这事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怎么会突然想到,我这样做必定是身体的本能行为吧。现在我才知道,我当时尝到的是甜牛奶。我饥肠辘辘,就大喝一通,终于喝饱了。道德训练之后,便是身体训练。

两只手又重新抓住我(但动作比先前柔和),把我放进一个温暖、柔软的棚子里。我感到越来越开心,于是开始表露我内心的惬意:我发出我的种群特有的怪声怪气,人们用“异想天开”这一个不错的词来描述它。这样在处世的教育方面我就大步前进了。可以用声音和表情来表达体内的快意,这是多大的一种优越性,又是上天赐予的一种多么珍贵的赠品啊!起初,我会发出呼噜呼噜的叫声,接着我掌握了那种他人无法模仿的才能:把尾巴卷成最秀丽的圆圈。随后我学会这种奇特的才能:借助“喵喵”一词表达高兴、痛苦、欢乐、狂喜、恐惧和绝望,总之,表达程度各异的一切感受和激情。同我们使用的这种最简单不过的语言交流手段比较起来,人的语言何其复杂啊!接下来就是我那多事之秋的青年时代值得回味、富有教益的故事!

我从深沉的睡眠中醒来,一束耀眼的光辉照到我身上,我惊呆了,我见到我眼前的云雾散去了!

在我能适应呈现在我眼前的亮光,尤其是各种各样斑驳陆离的东西之前,我得可怕地多次连打几个喷嚏,很快我的视力就极为出色,仿佛是长期努力提高的结果。

哦,视力啊!努力提高视力是个令人惊奇的极好习惯,没有这种习惯就根本难以立足于世界!那些像我一样很容易就学会如何提高视力的高智商者,都感到很幸运。

不可否认,我有过一些害怕,发出像当时在狭窄容器中那样的悲叹。一个矮小、干瘦的老人马上出现在我面前,我忘不了他,因为我虽然交际很广,却从未见过酷似或者只是近似他的人。在我的种群中,经常碰到这个、那个人穿着一件带有黑白斑点的皮大衣,却很难找到一个满头银丝、眉毛乌黑的人。我的教养者正是这样的人。他在家里穿一身金黄色的短睡衣。我见到他就害怕,因此我从软垫上下来爬到一边,我那时笨手笨脚,但想要做得好些。此人俯下身来,对我做出一个似乎友好的姿势,博得我的信任。他抓住我,我提防着爪子肌肉跳动再次伤人,抓和打这两个观念自然而然联系在一起。事实上,他对我是一番好意,因为他把我放到一碗甜牛奶前面,我贪婪地把牛奶喝光了,他对此似乎很高兴。他对我说了许多话,我却听不懂,因为那时我还是个少不更事、涉世不深的雄猫崽子,还不懂得人的语言。毕竟我对我的恩人也说不了什么。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必定在许多事情上很机敏,在诸多的科学和艺术领域里很有经验,因为所有来找他的人(我注意到他们中一些人恰好在大自然在我皮毛上赐给我一个黄色斑点那儿,就是说,在胸口处,都佩戴着一枚星章或者十字勋章),待他都格外彬彬有礼,有时甚至还带有某种敬畏之神情,就像我后来对待鬈毛狗斯卡拉穆茨那样。他们称他无非为“我最尊敬的,我亲爱的,我可尊敬的亚伯拉罕师傅!”只有两个人干脆叫他:“我亲爱的!”一个是高个子干瘦的男人,穿一条鹦哥绿裤子和一双白丝袜;另一个是非常矮胖的女人,满头黑发,十个手指上都戴满了戒指。据说那位先生是位王公,而那个女人是位犹太女士。

尽管有这些高贵的来客,亚伯拉罕师傅却住在一间位置较高的斗室里,这样我起初就能很方便地穿越窗户来到楼顶上,来到阁楼上散步。

是的,不是别的地方,我必定是在阁楼上出生的!——并非在地窖里,也并非在木棚里——我断定是在阁楼上!气候、祖国、风俗、习惯,它们给我的印象不可磨灭,是的,只有它们造就了世界公民外表的和内在的形象!——这种高尚的思想,这种无可抗拒的追求崇高的强烈欲望,是从哪儿进入我的内心的?这种令人叹为观止的攀登技能,这种值得艳羡的最勇敢、最天才的跳跃本领是从哪儿来的?哈!我心中充满一种甜蜜的忧伤!我对故乡阁楼的思念非常强烈!我把这些眼泪献给你,美丽的祖国,把这个忧伤地欢呼出的喵喵献给你!我以这里面蕴含道德和爱国胆量的跳跃向你表示敬意!哦,阁楼啊,你慷慨大方地把某些小耗子施舍给我吧。此外,让我从烟囱中能得到一些香肠,大块的肥猪肉,甚至逮住一些麻雀,或者甚至有时窥伺到一只小鸽子。“哦,祖国,我对你怀有强烈的爱!”

然而我还得顾及我的……

[废书页]“‘……先生,难道您记不起那场大风暴吗,它在律师夜晚走过新桥[6]时把他头上的帽刮进塞纳河里?类似的情况也出现在拉伯雷的作品里。其实,把律师帽子夺走的却并不是风暴(因为他用手死死地按住头上的帽子,听凭风暴袭击他的大衣),而是一名特种部队士兵,他跑过来,一边高喊“我的先生,好大的风啊!”,一边飞快地从律师假发上夺走了一顶精致的海狸毛毡帽[7],不是这顶帽刮进塞纳河的波浪中,而是这位士兵自己那顶破旧毡帽被风暴吹进河里。先生,您知道吧,正当律师目瞪口呆地站着时,第二个士兵跑了过来,一边同样高喊着“我的先生,好大的风啊!”,一边抓住律师大衣的衣领,把大衣从肩膀上夺下来。紧接着,第三个士兵也跑过来,同样一边高喊着“我的先生,好大的风啊!”,一边从律师手中夺走他那带金顶的西班牙藤杖。律师使出全身的力气呼喊,把假发发套向最后一个恶棍扔去,然后光着头,没有大衣和手杖离去,去接受所有遗嘱中最奇特的遗嘱,去经历所有冒险中最稀奇的冒险。王爷,所有这一切您都知道吧!’

“‘我不知道,’王公在我讲完后答道,‘我完全不知道,也根本无法理解,亚伯拉罕师傅,您怎能对我胡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呢。我当然熟悉新桥,它在巴黎,我虽然从未在其上面步行走过,却经常坐车经过,这同我的地位相称。我与律师拉伯雷素未谋面,对于士兵的恶作剧,我一向漠不关心。我在早年统领我的军队时,我让所有做了蠢事或者未来有朝一日可能做蠢事的年轻贵族每周一次没完没了地挥舞军刀,而对普通人的拳打脚踢,则是少尉们的事,他们步我的后尘,也是每周惩罚一次,而且是在周六,因此整个军队在星期日就没有一个青年贵族,没有一个普通士兵没有受到过一顿应有的痛打,这样一来,习惯了痛打教育的道德观念,也根本习惯了挨打挨揍的部队,就不会某个时候在敌人面前败下阵来了。这个道理您是明白的,亚伯拉罕师傅,现在您务必对我讲讲,您讲了那场风暴,讲了新桥上被抢劫的律师拉伯雷的事,您讲这些想要干什么;还有,欢乐的节日在一片混乱中解散,一颗照明弹落到我的假发上,我的宝贝儿掉进了水池,公主为不忠的海豚喷湿了全身,不得不取下面纱,撩起裙子,像阿塔兰忒[8]那样飞快地穿越公园逃命……谁能清点出那多灾多难之夜的各种不幸事故呢!为此您道过歉吗?亚伯拉罕师傅,那您要说什么呢?’”

“‘王爷,’我一边回答,一边卑躬屈膝地弯下腰来,‘所有这些灾难,只能怪罪于风暴,那可怕的坏天气,它在一切都井井有条地进行时爆发了。我能向各种自然力发号施令吗?难道我当时不也是命途多舛,碰上了倒霉的事儿吗?我不也是像那位律师一样丢失了帽子、手杖和外套吗?我极其谦卑地请这位律师不要与著名的法国作家拉伯雷混为一谈,我不是——’”

“听着,”约翰内斯·克赖斯勒打断亚伯拉罕师傅的话,“听着,朋友,虽然事情已过去了相当长的时间,可人们现在仍然像谈论一桩神秘莫测的事情似的谈论侯爵夫人的生日,其庆典是由你筹办的。按照你老一套的方式,你肯定已着手搞了许多惊险的活动。如果民众总是把你看作巫师一类人物,那么这种信念通过那次庆典仿佛还要大大加强了。你坦率地告诉我吧,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你知道,我当时不在这里——”

“正因为如此,”亚伯拉罕师傅打断朋友的话,“正因为你不在这里,因为你,天晓得为哪些地狱的复仇女神所驱使,像个狂人似的走掉了,正是这些使我疯狂起来,所以我作法召唤自然力,去捣毁一个令我心胆俱裂的庆典,因为这出戏缺少了你这个本来的主角,因为这一庆典起初就是可怜巴巴地和艰难地到来,随后给可爱的人们带来的无非是噩梦般的烦恼、痛苦和惊恐不安!约翰内斯,现在我窥见了你的内心,里面埋藏着危险的岌岌可危的秘密,一座酝酿着的火山,随时都可能在喷出毁灭性火焰中爆发,无情地把四周的一切都吞没!在我们的内心里形成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就连最亲密的朋友都不可以谈论。所以我把从你内心中所窥见的埋藏在心里,但就那次庆典来说,我想把我对你的全部了解吐露出来。你内心的苦恼将会活灵活现地表露出来,就像从睡眠中醒来的复仇女神用双倍的力量撕碎你的胸膛似的。任何一名高明的医生,在你的病发作最厉害时,会像对待一个久病不愈、奄奄一息的患者一样,都不害怕给你服用一味从阴间弄来的药物,不管这会招致你一命呜呼,还是会令你病除康复!约翰内斯,你知道,侯爵夫人和尤莉娅的命名日都是同一天,并且她俩都叫玛丽亚。”

“哈!”克赖斯勒一边喊叫,一边跳了起来,目光中充满积压的怒火,“哈!师傅!你有权跟我开这种无耻的嘲讽人的玩笑吗?你能了解我的内心,难道你就是灾难本身?”

“你这个粗野、不肯动脑筋的人,”亚伯拉罕师傅平心静气地说,“你对艺术、对崇高和美好事物的深刻理解力和高超的鉴赏力,实意味着为你胸中破坏性严重的火焰添加了燃料,你胸中这股烈焰什么时候才终于变成纯青的石油火焰呢!你要求我描述那一次灾难深重的庆典;那好吧,你心平气和地听我讲,但要是你已精疲力竭,无法做到,我就离你而去。”

“你讲吧。”克赖斯勒带着半哽咽的声音说,一边用双手捂住脸,再次坐了下来。“亲爱的约翰内斯,”亚伯拉罕师傅突然用一种轻松的声调说道,“我根本不想描述各种意味深长的筹办活动,以免使你感到疲乏,这些活动大都归因于王公本人富有创造性的思想。因为庆典在深夜开始,环抱着行宫的整个公园灯火通明,这是不言而喻的。我竭力使照明产生非凡的效果,但是只获得部分成功,因为遵照王公明确的命令,借助大木板上安装的彩灯,侯爵夫人的签名连同其上面的王冠,在园内一切通道上都得照亮。由于木板钉在高柱上,它们差不多像用灯照亮的警示牌:禁止吸烟,或者不许逃税。庆典的中心点,就是位于公园中央,借助灌木丛和人造废墟构成的剧场,这你是熟悉的。城里来的演员们本应在剧场上演些有寓意的东西,但上演的却是十分幼稚可笑的东西。要上演一出令观众拍手称快,博得全场喝彩的戏,恐怕即便采用王公本人亲自写就的剧本,或者采用一个——借那位剧团经理(他曾策划上演了一出宫廷戏)风趣的话来说——出自王公殿下手笔,一挥而就的忧伤,那也是徒劳的。从行宫到剧场的路颇远。按照王公富有诗意的想法,一个空中飘荡、手中拿着两个火炬的守护神,应给在漫步行进的王公一家人在前面照路,其他灯光一概熄灭,待这家人及其随从在剧场入座之后,剧场灯火才突然齐亮。因此,从行宫到剧场这条路上变得一片昏黑。我设想了道路长度给舞台技术设备运送造成的困难,我的设想是徒劳的:王公已读到《凡尔赛的节日》[9]中类似的一些东西,因为他随后发觉有诗意,坚持将其搬上舞台。我把守护神连同火炬委托城里来的剧团机械师们照管,以免遭到不应有的谴责。王公夫妇和尾随其后的随从一走出客厅门,一个两颊丰满红润,身穿王公之家颜色的服装,手持点燃着的火炬的(木偶)小男人,被从行宫房顶上拽下来。可木偶太重了,几乎挪动不了二十步,机器就不动了,这样王公家闪闪发光的守护神就悬在空中,由于工人们使劲地拽,它就滚动起来。眼下,燃烧着的、向下翻动的蜡烛,把滚烫的蜡油甩到地上。事有凑巧,头一滴蜡油恰好甩到王公本人身上,这时他淡然忍受着疼痛,不再摆出威风凛凛的派头,更加快速往前跑。现在,守护神在御前大臣、王室低级侍从以及其他宫中下级军官这帮人头上飘来荡去,它脚尖向上、头朝下,来自火炬的滚烫的蜡油雨,时而淋到这个,时而淋到那个人的头上和鼻子上。露出痛苦的样子,无疑败坏了欢乐节日的气氛,有损尊严,因此,这帮人像恬淡寡欢的斯凯沃拉[10]式的一队步兵,他们带着极其扭曲的脸,却强忍痛苦,甚至强颜欢笑(这样的笑仿佛是阴间的东西),默默无言地行进,几乎没有发出一声令人恐惧不安的叹息。人们擂起鼓,吹起号,数以百计的人群高呼:‘万岁,侯爵夫人万岁!王公万岁!’通过拉奥孔式的面容[11]与兴高采烈的欢呼声之间的奇特反差所产生的悲剧激情,给整个场面一种庄严崇高的氛围,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那个上了年纪的胖乎乎的御前大臣终于无法再忍受了;当一滴滚烫的蜡油恰好滴到他的面颊上时,他怒气冲冲地跳到一边,给舞台升降机几根恰好横亘在地面上的绳索绊住,他一边高喊‘全都是魔鬼!’,一边绊倒在地上。在同一瞬间,那个空中的守护神已不起作用了。举足轻重的御前大臣异常沮丧地把它拽下来,它摔倒在侍从们中间,这些人大声惊叫,仓皇夺路散开。火炬熄灭了,四周是黑蒙蒙的。这一切都发生在剧场前面不远的地方。我谨防点燃点火器,它势必会一下子把剧场内所有的灯和火盆点燃。我静候片刻,好让大伙儿有时间在树下和灌木丛中恰当地迷惑一阵子。‘灯光——灯光——’王公像《哈姆雷特》中的国王那样喊道。‘灯光——灯光。’许多嘶哑的声音也七嘴八舌地叫嚷道。场地灯光一亮,那帮如鸟兽散,像一支吃了败仗的军队似的人马,吃力地重新聚在一起。首席侍从官证实自己是个具有时代精神的人,是他的时代最机警的战术家;因为由于他的努力,秩序在数分钟内即恢复正常。王公带着其最亲近的人登上一个加高的饰以鲜花的宝座,宝座设立在观众席位中央。等王公夫妇俩一坐下,由于那位机械师的一个非常巧妙的设备,许多鲜花纷纷落到这对夫妇身上。现在有个不可理解的厄运降临:一条火红色大百合花不偏不倚地散落到王公的鼻子上,使他变得满脸通红,他因此获得了一个非常威严的,与节日的庄严相称的外貌。”

“这太过分了——这太过分了。”克赖斯勒一边嚷道,一边开怀狂笑,弄得四壁发出隆隆的响声。

“别这样前仰后合地大笑,”亚伯拉罕师傅说道,“那个夜晚我也比任何时候都笑得更无节制。我觉得自己喜欢搞形形色色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恶作剧,巴不得像精灵德罗尔[12]那样,喜欢把一切都搞得更加乱七八糟,更加混乱不堪,可这样一来,我那射向他人之箭,随后就更深地钻进了我的心窝了。好啦,好啦!我只想把事情说出来!我选择那幼稚可笑的投花时刻,把一根贯穿整个庆典的无形的线连结起来,像一条电线似的,它应使一些人内心震颤:我借助我的神秘莫测的精神仪器(上述那根线在仪器中消失),同这些人建立了心灵感应的联系。[13]不要打断我的话,约翰内斯,平心静气地听我讲。我看到尤莉娅与公主一起坐在侯爵夫人背后旁边。待鼓声和喇叭声一静下来,一朵隐藏在香气飘逸的香花丛中间的含苞欲放的玫瑰花蕾掉进了尤莉娅的怀里;与此同时,你那深入人心歌曲的调子,宛如夜间流动的微风传了过来:‘Mi lagnero tacendo della mia sorte amara。[14]’尤莉娅起初大为吃惊,但当这支曲子开始吹奏时(我实话告诉你吧,免得你也许对吹奏方式产生可怕的疑惑:这支曲子是我让我们的四位卓越的黑管吹奏家在遥远的地方吹奏的),她的嘴唇飞出了轻轻的一声‘噢’,她把花束紧紧搂在怀里,我清楚地听见她对公主说:‘肯定是他又回来了!’公主使劲搂抱住尤莉娅并大声喊道:‘不,不——啊,绝不会。’这时王公把他那火红的脸掉转过来,怒形于色地向她甩话:‘Silence[15]!’其实,王公对其心爱的孩子并不怎样生气,不过我想在这里说明一下,他脸上涂上的一层奇特胭脂,确实赋予他一副怒容难消的外表,歌剧中的一个Tiranno ingrato[16]似乎也无法给自己化妆得比这个更加恰当了。

因此,表现王室生活美满幸福的那些最动人话语,最富柔情蜜意的场面,似乎消失殆尽。演员和观众都陷入了窘境。甚至在王公亲吻其夫人,用手帕拭去眼中泪水这样一些地方(在其手持的剧作样本的这些地方,王公画上了红杠杠),仿佛也可见到王公强忍愤怒的样子。因此站在他身旁伺候他的廷臣们便窃窃私语道:‘哦,耶稣啊,我们的王爷到底怎么啦!’我只想跟你说,约翰内斯,当演员们在前面剧场上演没有意义和枯燥乏味的东西时,我借助魔镜和其他仪器在台后的气流中上演一出鬼戏,去赞美天之娇女,妩媚可爱的尤莉娅。你在高度激情中创作的乐曲,一支接一支地响起,就像令人不寒而栗、预兆不祥的鬼叫声,时而在远方、时而在近处响起‘尤莉娅’的名字。可是你不在场——你不在场啊,我的约翰内斯!鬼戏收场后,虽然我得夸奖我的爱丽儿[17]一切都干得非常漂亮出色,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普罗斯珀罗夸耀他的爱丽儿那样,可我还是觉得,我自以为按照深刻意义所策划安排的,都是枯燥乏味,难以令人信服满意的。尤莉娅感觉非常灵敏,一切都心领神会。然而她似乎只受到像一场美梦的激励,再说,美梦对清醒的生活产生不了特殊的作用。而公主则沉浸在沉思默想中。她与尤莉娅手挽着手在公园灯火通明的通道上散步,而宫廷的臣仆们则在园中小屋里吃冷饮。在此片刻间,我准备了特别有效的斗争措施,可是你不在现场——你不在现场呀,约翰内斯。我怒气填胸、气急败坏地跑来跑去,查看作为节日压轴戏的大型焰火活动的各项安排工作是否就绪。这时我仰望天空,在黑夜的微光中察看到远方的兀鹰石上方,有一朵不大的微红色云彩。这云彩每次都意味着是一场暴风雨,它静悄悄地冉冉升起,随后在我们这儿上头突然勃然大怒,实为可怕。你知道,我根据云彩运行情况,精确地估计着暴风雨在何时,哪一分哪一秒势必降临。要不了一小时就要降临,因此我决定赶快放焰火。就在这一瞬间,我听见我的爱丽儿着手玩弄那决定一切的幻影,鬼怪现象,因为我听见公园尽头圣母小教堂合唱队在唱你的‘Ave maris stella’[18]我赶快跑过去。尤莉娅和公主跪在安放在小教堂前面空地上的祈祷椅上。我刚一到现场,就目睹我认为是我的一个艺术杰作的东西,没有发挥作用,并且获悉我这个痴呆的蠢材所预料不到的事。可你不在场——你不在场啊,我的约翰内斯!此刻所发生的事,唉,让我保持缄默吧!”

“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克赖斯勒喊道,“师傅,事情是怎样发生的,统统都说出来吧!”

“万万不可,”亚伯拉罕师傅答道,“克赖斯勒,事情于你毫无益处,而倘若我还要说,我自己炮制的精灵竟引起了自己魂飞魄散、战战兢兢,那我会感到心如刀绞!彩云啊!幸运的想法啊!‘难道这一切,’我狂叫道,‘就在极其混乱中收场吗?’我朝放烟火的场地跑去。王公叫人告诉我,如果一切准备就绪,我就应发个信号。我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朵从兀鹰石处越飘越高的彩云,我觉得飘到够高时,就叫人放信号炮。王室的臣仆们,男女老少很快都来到了现场。观看完火轮、焰火、照明弹等普通的消遣节目后,终于在中国式的大型烟火中出现侯爵夫人的亲笔签名,然而在其上面的高空中,在乳白色的灯光里却飘浮着尤莉娅的名字,字体渐渐模糊起来。是时候了。我点燃一种旋转烟火,焰火咝咝地、噼噼啪啪地作响,直冲高空。与此同时,暴风雨来了,雷电交加,电光闪烁,雷声隆隆,森林和山间传来阵阵的轰鸣声。飓风风驰电掣般横扫公园,扰乱了矮树丛深处无数人群的号啕大哭。我从一个奔跑着的号手手里夺过一支喇叭,兴致勃勃地嘀嘀嘟嘟吹起来,与此同时,礼炮、大炮、小火炮齐放,齐鸣声与隆隆的雷声遥相呼应。”

当亚伯拉罕师傅这样讲述时,克赖斯勒跳了起来,在房间里猛然走来走去,挥动双臂,终于万分激动地呼叫起来:“这美极了,这好极了,从这一点我看出你是我的亚伯拉罕师傅,我与师傅同心同德!”

“哦,”亚伯拉罕师傅说道,“我确实知道,最野蛮的东西,最恐怖的事物,恰好合乎你的心意,然而我却忘记了,你似乎完完全全听凭神鬼世界可怕势力的摆布。我曾让人把一架气象琴[19]琴弦绷紧,你知道,琴弦架设在一片大池塘上,暴风作为一个精干的琴手在其上面出色地弹奏起来。这架硕大无朋之琴的和音,在飓风的怒吼、咆哮中,在隆隆的雷声中可怕地奏响。各种震耳欲聋的响声越来越快地响起来,大概像听见一场复仇女神的芭蕾舞,其风格不同凡响,在剧场的帷幕之间几乎听不到这样的东西!那好吧,半个小时后,一切都将过去。月亮在云彩后面出现。夜风轻声抚慰受惊的森林,擦干黑糊糊的灌木丛上的泪水。期间,气象琴有时也奏响,就像远方低沉的钟声。我感到奇特。我的约翰内斯,我的心里只有你,你会马上在我面前从失去希望、没有实现梦想的坟头上的丘陵中起来,投入我的怀抱。在静谧的夜晚,我想到自己搞了一出怎么样的戏,想要强行撕破神秘灾难绕成的死结,眼下我的这个想法走出了我的内心世界,奇特地变成了别的形态向我袭来,当我浑身颤抖的时候,令我六神无主魂不附体的势必是我自己,是见到自己的那个样子。在整个公园里,许多鬼火在来回飞舞和蹦跳,但这其实是仆人们拿着提灯寻找刚才在匆忙逃命中丢失的帽子、假发、发袋、短剑、鞋和围巾。我离开那儿,在我们城市前面那座大桥中央伫立着,再次回头看看公园,它为月亮魔幻般的微光映照着,仿佛是座魔园,园内机灵的女妖们已开始兴高采烈地嬉戏。正在这个时候,突然间有一阵细微的鸣叫声、尖叫声传到我的耳朵,它几乎像新生婴儿的哭声。我猜测事情涉及一桩罪行,便在桥栏杆上深深弯下身来查看,在明媚的月光中发现了一只小猫,它艰难地抓住柱子,以逃避死亡的威胁。也许有人想要把一只猫崽子溺死,而这只小畜生又爬了上来。怎么办呢,我心里想,尽管它并非孩子,可也是只可怜巴巴的动物,它哇哇地向你哀号,苦苦地求你救助,你必须搭救它。”

“哦,你这个感伤的尤斯特,”克赖斯勒笑着叫喊道,“你说吧,你的台尔赫姆在哪里?”[20]

“允许我,”亚伯拉罕师傅接着说,“允许我说几句,我的约翰内斯,你几乎不可以拿我与尤斯特作比较。我比尤斯特还要尤斯特呢。他救过一条鬈毛狗,人人都喜容留这条狗在自己身边,甚至可以期待它做一些令人开心的事,诸如叼来猎物、手套、烟袋和烟斗,等等,而我却搭救了一只雄猫,一只许多人见了都毛骨悚然的畜生,普遍认为它阴险奸刁,不温顺,缺乏友好的精神、坦率的友谊,从不放弃对人完全的敌视态度,是的,我之挽救它,完全是出于无私的博爱。我翻越栏杆,冒险下去抓那只哀叹着的小猫,把它拽起来,塞进口袋里。回到家后,我已精疲力竭,匆忙脱掉衣服上床睡觉。可我刚刚入睡,就有一种可怜的啾啾鸣叫声把我唤醒,这一声音似乎从我的衣柜里传出来。噢,原来我把小猫给忘了,它仍留在我的大衣口袋里。我把这畜生从‘监狱’里释放出来,它为此而使命抓我,弄得我的五根手指鲜血直流。在气头上,我准备把雄猫从窗口扔出去,可我又想了一想,不禁为自己心胸狭隘的愚蠢行为,为自己的报复欲感到面红耳赤,这种行为根本不适用于对付他人,更不适用于对付没有理性的生物。够了,我花费了极大的气力,又极其认真细致地把雄猫喂养大。它是这种动物中最聪明、最规矩,甚至是最风趣幽默的动物,它唯独缺乏高级教育,我亲爱的约翰内斯,你轻而易举就可让它受到这样的教育,因此我想到今后把雄猫穆尔——我是这样称呼它的——托付给你。虽然用法律行家的话来说,穆尔现时还不是个homo sui juris[21],我还是询问它是否愿意为你效劳。它对此十分满意。”

“你胡说八道,”克赖斯勒说道,“你胡说八道,亚伯拉罕师傅!你知道,我并不怎么喜欢猫,而对狗这类动物我绝对给予优待。”

“亲爱的约翰内斯,”亚伯拉罕师傅答道,“我诚心诚意请求你收留我那充满希望的雄猫穆尔,起码收留到我旅行归来。所以我已把它带来了,它在外面,正等候着友好的答复。你起码瞧它一眼吧。”

说着亚伯拉罕师傅打开一扇门,一只就其特征而言,真可谓漂亮得令人拍案叫绝的雄猫,在草垫子上蜷曲着睡觉。背上灰色和黑色两道条纹在两耳间的头顶上汇合,在额头上构成极为秀丽的象形文字。它那引人注目的美丽尾巴,同样满布条纹,长得异乎寻常,且很有力气。它那色彩斑斓的皮毛,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发光,这样,在黑色和灰色两种条纹之间还可见到细小的金黄色条纹。“穆尔!穆尔!”亚伯拉罕师傅喊道。“Kr——Kr。”雄猫十分清楚地答道,然后站立起来,伸展一下身子,弓起极为异常的猫背,睁开一双草绿色的眼睛,从中喷射出智慧和理智的火花。至少亚伯拉罕师傅是这样看的,甚至克赖斯勒也不得不承认,雄猫外表有点儿特殊,与众不同,其脑袋够厚的,足以理解诸门学科的学问,可它的胡子在青年时就已长得够白又够长的,足以使雄猫有时获得一位希腊哲人般的权威。

“可你怎能随时随地睡觉呢,”亚伯拉罕师傅对雄猫说,“你正失去一切欢乐,过早地成为一个愁眉苦脸的动物。好好地梳理打扮一下自己吧,穆尔!”

雄猫立刻蹲坐在后足上,用柔软的小爪优雅地揩抹额头和面颊,随后发出一声清晰、欢快的咪咪叫声。

“这位是,”亚伯拉罕师傅继续说,“这位是乐队指挥约翰内斯·克赖斯勒先生,你将为他效劳。”雄猫用它那双闪烁发光的大眼睛呆呆地瞅着乐队指挥,开始嘟嘟哝哝些什么,然后跳到克赖斯勒旁边的桌子上,又立刻蹿到后者的肩膀上,仿佛想要悄悄告诉他一些事。随后它跳了下来,围着新主人团团转,尾巴摇来摆去,嘴里不停地嘟哝着,好像它很想与他认识似的。

“上帝宽恕我,”克赖斯勒喊道,“我确实相信,这只灰不溜秋的小家伙有理智,出身有名望的穿靴子的雄猫世家[22]!”

“这是可以肯定的,”亚伯拉罕师傅答道,“雄猫穆尔是世界上最滑稽的动物,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丑角,尽管如此,却很听话,规规矩矩,不像一些癞皮狗那样有时对人纠缠不休,老不知足,用笨拙的爱抚动作打扰人。”

“在我,”克赖斯勒说道,“观察这只聪明的雄猫时,我的心情为此再次感到沉重:我们的知识面多么狭窄啊。谁能讲清楚,谁又预感到动物的理解力有多强啊!当我们把自然界中的一些事物,或者毋宁说所有事物都仍然看作玄妙莫测、难以理解时,我们却会马上拿我们学到的愚蠢的书本知识夸夸其谈、自鸣得意,其实这些书本知识都是很有局限的。所以,我们就会粗暴生硬地对待动物以极其奇特方式表现出来的全部聪明才智,把这简单地称为本能。而我只想回答唯一的一个问题,即做梦的能力,与本能的观念、盲目的没有随意的欲望能否统一。举个例子来说吧,凡是观察过一条睡眠中猎犬的人,无不知道狗做梦时思维极其清晰。它在梦中明白整个打猎活动。它寻找猎物,嗅一嗅,动动足,仿佛它在狂奔,它喘气,它出汗。关于梦中的雄猫,现时我还一无所知。”

“雄猫穆尔,”亚伯拉罕师傅打断朋友的话,“不光光做非常生动逼真的梦,而且,可清楚地看出,经常进入那种温和的梦境,进入神思恍惚的苦思冥想,进入das somnambule Delirieren[23],总之,进入那种奇特的似睡非睡的状态。这种状态被视为诗人真正接受天才思想的时刻。处于这种状态中,穆尔自短时间起,异乎寻常地呻吟,唉声叹气,因此,我不得不相信,它要么在谈情说爱,要么在写一出悲剧。”

克赖斯勒一边朗声大笑,一边喊道:“好吧,那你就来吧,聪明、听话、风趣、具有创作才能的雄猫穆尔,让我们——”

[穆尔继续写]总而言之,考虑到我的早期教育,考虑到我的青春岁月,我还得列举许多事情。

一个伟大的天才在他的一部自传里议论他在青年时代里所经历的一切事情,即使事情现在还显得不那么重要,讲述起来也颇为烦琐,那也是极其值得注意、极其富有教育意义的。可一位伟大天才也可能在某个时候经历无足轻重的事情吗?凡是他在孩提时代所从事或者没有从事的一切,无不极其重要,无不有助于阐明其不朽作品的深刻意义,阐明这些名作的本来倾向。了不起的勇气在富有进取精神的天才少年胸中油然鼓起。他在读书中获悉,伟大人物在孩提岁月玩过士兵游戏,贪吃甜食,有时还因为懒惰、言行缺乏教养和干蠢事而挨过揍,这使他怀疑内在动力、上进心是否足够,令人忐忑不安的疑虑折磨了他。“我正是这样,我正是如此。”少年激动地叫喊起来,很快就不再怀疑,尽管他是个受人崇拜的偶像,但也是个大天才。

某些人读了普鲁塔克[24]的作品,或者只读过奈波斯[25]的作品,就成了大英雄,某些人读了古希腊罗马悲剧作家[26]作品的译作,此外还读了卡尔德隆和莎士比亚的作品,读了歌德和席勒的作品,即使成不了大诗人,却还是成了读者最喜爱的小诗人。因此,我的作品也将肯定会在某些富有才智、感情丰富的青年雄猫胸中燃起富有诗意的高级生活的火花。要是高贵的青年雄猫读了《我的自传体趣事》[27],并欣然全部接受我这部刚刚用爪子写就的书之高尚思想,那他将会在兴高采烈、欣喜若狂中情不自禁地喊出:“穆尔,非凡的穆尔,你是你的同类中最出类拔萃者,你啊,你啊,我的一切都归功于你,唯独你使我变得伟大。”

值得称赞的是,亚伯拉罕师傅在对我的教育上,既不接受已被遗忘的巴策多夫[28]的教学法,也不采纳斐斯泰洛齐[29]的教育法,而是,只要求我遵守某种正常原则,给我无限的自由,去进行自我教育。亚伯拉罕师傅认为,这些正常原则对于由统治势力在这个地球上聚集起来的社会来说,是绝对必要的,因为没有这些原则,大家就会盲目地、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横行霸道,以致纷乱的腰部撞击、令人作呕的肿块随处可见,这样一个社会根本不可想象。亚伯拉罕师傅称这些原则之实质为自然而然的彬彬有礼,不同于世俗的客套。假如一个人被一个无赖撞了,或者被踩了一脚,按照世俗的客套就得说:“我毕恭毕敬地请求原谅。”如果说人可能需要那种客套,那我却还是无法理解,我这个天性爱自由的种群该如何适应这种客套。如果说师傅用来教给我那些正常原则的主要手段是某一根令人颇为痛苦难受的桦树嫩枝,那我就有权利控告我的教育者严酷无情。要不是我那天生的对高级文化的偏爱把我拴在师傅身边,那我早就溜之大吉了。文化越高,自由越少,这话千真万确。需求随着文化提高而提高,而随着需求的提高……不顾场合和时间,一时满足某些生理上的需要,这是师傅借助那后果严重的桦树嫩枝要我彻底戒掉的头一个陋习。随后出现了突发性的欲望,我后来确信,此欲望只产生于某一种病态的心情中。此心情也许产生于我的心理机体本身。正是受这种奇特心情的驱使,我把牛奶,甚至把师傅为我准备的烤肉留下,蹿到桌子上,贪吃掉师傅自己想要享用的东西。我感受到桦树嫩枝的厉害,也就洗手不干了。我明白了,师傅想要转移我对这类东西的兴趣,他做得对,因为我知道,我的许多善良的同胞,举止不如我文雅,也不如我有教养,因而终生处于令人极其厌恶的烦恼中,甚至陷入极为可悲的境地。我也知道,一只充满希望的青年雄猫,因缺乏内在精神力量去抑制自己的欲望,贪喝了一钵牛奶,为此付出了失去尾巴的代价,蒙受嘲笑、讽刺,不得不回到孤寂的生活中去。所以说,师傅要我戒掉贪吃这种陋习是对的;可他压制我强烈追求科学和艺术知识的欲望,这我无法原谅他。

在师傅的房间里,除了堆满图书、文献和各种各样器具的写字桌外,没有任何东西让我动心的。我可以说,这张桌子是个魔圈,我觉得自己被束缚在里面,同时却又感到无限恐惧,阻止我完全沉溺于我的强烈欲望中。终于有一天,恰好师傅外出,我便克服了我的恐惧心理,跳到了桌子上面。我蹲坐在书籍和文献丛中翻找,这使我简直欣喜若狂。并非出于恶作剧,不,仅仅是出于好奇心,出于对科学知识的热切渴望,我才用爪子抓住一篇稿子,把它扯来扯去,直到扯成碎片散落在我面前。师傅回来见此情状,一面歇斯底里地号叫:“畜生,该死的!”一面朝我猛扑过来,手操桦树枝使劲狠抽我,我痛得呜呜直叫,爬进炉子下面躲藏起来,整整一天,没有任何友好的话语能把我引出来。有谁不为这样的事件永世吓倒,使他不敢沿着大自然为他预先规定的生活道路前进!可我刚刚从疼痛中恢复过来,就顺从了我无法抗拒的强烈欲望,又跳到了书桌上了。当然,足可以把我又赶下来的是我师傅的一声吆喝,一句中断的话,譬如“要是它想要!”。因此,我就没有研读的时机了;这期间我耐心地等待着手研读的良好时机,而这时机真的很快也来了。一天,师傅收拾行李准备外出,当他想起被撕碎的手稿,正想要把我撵出去时,我马上在房间里巧妙地隐藏起来让他找不着。师傅前脚一踏出家门,我就一个箭步蹿到书桌上,一头钻进书丛里,我喜笑颜开,无法描述我的愉快心情。我用爪子麻利地打开一部颇厚的书,书就在我面前。我试着看,看我能否懂得书中的字母。虽然我起初完完全全看不懂,但我并不肯善罢甘休,而是再接再厉。我出神地凝视着书本,期待着一个十分奇特的神灵来教我念书识字。在我埋头看书时,师傅的出现令我感到意外。他一边大声叫喊“你们瞧瞧这头该死的野兽!”,一边向我猛扑过来。我想要躲避,但为时晚了。我合上耳朵,尽量低下头来,我已感触到背上的枝条。手虽已举起,但师傅突然手下留情,发出爽朗的笑声,喊道:“雄猫,雄猫,你在读书?这我不能,也不愿意阻止你。你瞧,你瞧!这里存在着怎么样的一种求知欲啊。”他从我的爪子下把书拽出来,往书里瞧瞧,顿时捧腹大笑,笑得比刚才厉害。“我得说一说,”随后他说道,“我甚至相信你已筹办了一个小小的图书馆,因为要不然,我根本就不知道这本书怎样到了我的写字台上来的?喏,我的雄猫,你尽管念书吧,努力研究,当然,你也可以在书中重要的地方轻轻地划痕,作为记号,这事我听凭你处理!”说着他把那本已打开的书又推给我。后来我才知道,此书是克尼格的《论与人交往》[30],我从这部名优佳作中学到了许多处世之道。所写的正是我所想的,总而言之,非常适合那些想要在人类社会中有所作为的雄猫。就我所知,该书的这种倾向,迄今为止,一直被忽视了,因而有时做出一错误的判断:想要一丝不苟地遵守书中提出的各项规则的人,势必处处都以死板的冷酷无情的书呆子面目出现。

从这个时期起,师傅不仅容忍我待在书桌上,而且在他本人工作时,甚至还高兴见到我跳上去,在他面前的著作中躺下休息。

亚伯拉罕师傅惯于常常接连地高声朗读。那时我不会忽略让自己蹲坐在一个可瞅见他的书的位置。我之所以能够瞅见他的书里的文字而又不打扰他,是因为大自然赋予我一双目光犀利的眼睛。我拿字母与他读出来的字作对比,这样我在短时间内就学会了阅读。假如有人对此持怀疑态度,那他就是对大自然赋予我的独特天才一窍不通。天才人物理解我,称赞我。考虑到我受教育和培训的形式也许与他们所受到的相同,他们对我不抱怀疑态度。同时我也不能忽略报道我那奇特的观察,这种观察是我在考虑到要完全理解人的语言时作的。我很有意识地注意到,我压根儿不知道我是怎样彻底地弄明白人的语言的。在人的方面也有同样的情况,这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因为人类在童年岁月显然比我们(动物)愚昧和笨拙。自己抠自己的眼珠,或者伸手去抓火焰或者灯火,或者把擦靴油当成樱桃糊来吃,就像小小孩儿们惯常做的那样,这类蠢事,在我作为雄猫崽子时就从未发生过。

在我念完书,每天每日脑子里塞满他人的思想时,我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欲望,甚至把自己的来自内在天赋的思想,当然也包括那很难掌握的书法,从遗忘中夺回来。在师傅挥笔写作时,尽管我聚精会神地观察他的手,想看清其本来的机械地运作过程,然而我却没有成功。我研究了希尔马·库拉斯[31]老先生的著作,研究了他唯一的一本书法规则手册,它是我师傅的藏书。我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就是那令人难以捉摸的书写困难,唯有借助那戴在手上描画、写作的大硬袖口方可克服[32];如果我师傅不戴硬袖口写作,就好像技艺娴熟的走钢丝演员不再需要平衡杆那样,这只有掌握了特殊技能才能做到。当一个使一切事情迎刃而解的天才想法在激情满怀的片刻间突然涌上心头之际,就像天才人物常有的情况那样,我如饥似渴地期望得到硬袖口,并准备拿女管家的睡帽为我的右爪子做个合适的硬袖口。我猜想,无法像我的师傅那样握笔的原因可能在于我们爪子的不同构造,我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我得创造另一种适合我的右爪的书写方法,我真的创造出来了,正如人们能想到的那样。这样新的书写法就是根据个人特殊的身体结构而产生的。

我发现第二个棘手的困难是如何把笔浸到墨水瓶里。在用笔蘸墨水时,我无法保护好爪子,爪子随笔一起浸入墨水里,这种情况屡见不鲜,因此就免不了会出现这样的现象,就是开头的笔迹写得有点儿又大又宽,用爪子多于用笔描画。所以,不知情者把我最初的若干手稿几乎只看作沾上了墨水的纸。天才人物将很容易猜出是天才雄猫之处女作,并对作品思想的深度和丰富感到惊讶,甚至尤为惊叹,作品思想首先是从永不枯竭的源泉涌现出来的。为避免世人有朝一日对我的不朽作品产生的时间顺序引起争论,我想要在这里说一说,我最初写了富有哲理的多愁善感的教育小说《思想与预感或者猫与狗》。光这部作品就可能引起巨大轰动了。后来,当我一切都得心应手、心手相应时,我写了一部政治作品,题为《论捕鼠器及其对雌猫之辈的思想与活力的影响》;接着,我为悲剧《鼠王卡夫达洛》感到欢欣鼓舞。我这出戏将可能在所有剧院剧场博得无数次欢呼和喝彩。我奋发向上的精神产生的这些产品,展示了我全部作品的顺序。至于我写作它们的动机,我可能在适当的地方谈及。

当我学会更好地握笔,当我的小爪子不再被墨水玷污时,我的书写风格变得更优美,更可爱,更明快。这时候我把精力集中在(18世纪至19世纪时期的)诗歌年刊上,我写了若干风格各异、令人喜爱的作品,顺便提一下,我很快就成了一个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人,今天我还是这样的人。当时我就差一点儿写成了一篇内有二十四歌的英雄诗,然而在我写完时,它却变了样。为此塔索[33]和阿里奥斯托[34]在九泉之下也可能会谢天谢地。要是一篇在我的利爪下完成的英雄诗真的锋芒毕露,谁也不会再去读这两个意大利人的作品了。

[废书页]现在我谈到——亲爱的读者,给你清楚地分析一下事情的整个情况以达到更好的理解,这还是必要的。

凡是仅有一回在优美的小城市锡哈茨魏勒的旅店投宿的人,初来乍到,马上就会听到人们谈论伊雷诺伊斯王公。要是他向店老板只点鳟鱼一道菜,老板肯定会这样答道:“先生,您点对了!我们仁慈的王公也格外喜欢这道菜,我能够像宫廷通常烹制那样把鲜美的鱼烹调好。”知情的旅客从最新的地理学、地图和统计信息中所了解到的,无非是这一情况:锡哈茨魏勒城连同兀鹰石和沿着他刚才经过的大公爵领地整个周围地区,都被并吞了;因此,能在这儿找到一位仁慈的王公和一座宫廷,必定令他感到非常惊讶。但事出有因:伊雷诺伊斯王公往常确实统治着一个富有教养、彬彬有礼的小公国,此国离锡哈茨魏勒不远。由于他借助一副性能良好的多朗德牌望远镜[35],就能从王府集市广场的宫殿观景楼上鸟瞰他的全部臣民,所以他总是关注着他的国家命运,他的臣民的福祉。他随时能知道彼得在最遥远边陲地区的小麦长势如何,他同样可以随时观察到汉斯或者孔茨是否精心地勤劳经营和管理他们的葡萄园。有人说,伊雷诺伊斯王公在一次越境散步时从口袋里丢失了他的小公国,但有一点还是可以肯定,即在那个大公国颁布的一项有许多补充规定的新法令里,伊雷诺伊斯王公的小公国已被登记入册。人们解除了伊雷诺伊斯执掌政权的职务,但从他掌管的国家收入中给他提供一笔颇为丰厚的封赏,这笔钱他可以在环境优美的锡哈茨魏勒花费掉。

除了那块土地外,伊雷诺伊斯王公还拥有一大笔数量可观的现金,这笔钱给他留着,分文不少,这样一来,他目睹自己地位突然改变了,今非昔比,昔日为一个小君主,如今成了一个拥有巨大财富并享受定期封赏,却丢了乌纱帽的下岗者,他可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安排自己的生活了。

伊雷诺伊斯享有受过良好教育的名声,容易接受科学和艺术。此外,他常常为繁重的摄政事务深感苦恼,甚至一度有过关于他的谣传,说他把这种浪漫主义愿望写成了优美的诗:带上几头家畜,住在一幢小房子里,在一条流水潺潺的小溪畔,过着一种孤寂的procul negotis[36]的田园生活;因此,人们就会以为,他现在忘却执政王爷的身份,用舒适的家庭必需品布置房子,他这个富有、独立自主的离职者有权这样做。可他其实根本不是这样!

爵爷们对艺术和科学的热爱可能被视为本来的宫廷生活的组成部分。要体面,就要求他们收藏名画,听听音乐,如果宫廷图书装订工歇工,没有持续不断地把最新的文学作品烫金和装上皮封套,他们就会生气。而如果说那种对艺术和科学的喜爱是宫廷生活的组成部分,那它必定同这种宫廷生活一起同时毁灭,并且不能作为永恒存在的一点儿东西给失去王位者或者坐惯了摄政者小宝座者一些安慰。

伊雷诺伊斯王公设法让宫廷生活和对艺术与科学的热爱两者都保存下来免遭毁灭,其办法就是:让他自己做个美梦,他本人和周边的人以及整个锡哈茨魏勒城都在梦中出现。

他正是这样做的,仿佛他仍是执政的爵爷,保留着他的全部御用人员,他的小公国首相职位,他的财经事务咨询委员会,等等,等等。他仍颁发王室勋章,为来宾举行宫廷欢迎会,举办宫廷舞会,参加舞会人数大都限制在十二至十五人,因为进入小宫廷舞会资格的规定比进入较大宫廷的要严格些。城镇居民,心地十分善良,他们把这个沉入梦幻的宫廷之虚假荣华看作给他们带来荣誉和声望的一些东西。所以善良的锡哈茨魏勒镇人称伊雷诺伊斯王公为他们最仁慈的王爷,在庆贺他的命名日和他的王府命名日时,他们让市镇张灯结彩,灯火辉煌。总之,他们乐于为宫廷的欢乐卖命,如同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里的雅典市民那样。

不可否认,王公怀着极富有成效的激情发挥他的作用,并且也懂得把这种激情告诉他周边的人。王公的一位财政顾问在锡哈茨魏勒镇俱乐部里出现,他板着脸,沉浸在沉思默想之中,沉默寡言!他脸色阴沉,时常陷入苦思冥想中,猛然惊跳起来,犹如突然惊醒!在他身旁,人们不敢大声说话,还得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行走。九点钟敲响,他一跃而起,拿了他的帽子要离开,不管怎样劝说,都无法留住他。他带着自豪的意味深长的微笑保证,说有一叠文件等待他处理,他得牺牲夜晚的休息,为明天举行的极其重要的最后一次(财政)咨询委员会季度会议作准备。他匆匆离去后,留下来的人们无不为他职务的极端重要性和困难而陷入毕恭毕敬的发呆状态。就是为了这个重要的报告,这个抱怨工作繁重的男子就非得通宵达旦地去作准备吗?当然啦,从各部门、厨房、宴席、衣帽架等地方送出的上季度洗涤衣物清单,都已到达,而他就是要作报告谈及所有洗涤事务的人。尽管城镇居民同情王爷那个可怜的车辆管理者,然而,为王爷咨询委员会的崇高激情所感动,也会说:“严格,但公正!”就是说,这个管理者根据其受到的教育,把已无法利用的半辆车卖掉了,财政咨询委员会在对他处以临时开除公职的惩罚时却要求他三日内说清那也许还可以利用的另外半辆车放置在哪里。

一颗在伊雷诺伊斯王公宫廷上空熠熠生辉的特殊星星,便是女参事本聪。她是三十五岁左右的寡妇,往日天姿国色,如今风韵犹在。虽说其贵族地位受到置疑,可她善于宫中应酬,是被王公义无反顾地接进宫中的唯一的一个。女参事有敏锐深刻的理解力,脑子灵活,老于世故,尤其是某种冷漠无情的个性——这对施展才能绝对必要——这些使得她的权力得以充分发挥,所以她其实就是这个袖珍宫廷中木偶戏的牵线人。她的女儿,名叫尤莉娅,与公主黑德维佳一起长大。女参事对黑德维佳影响颇大,以致她在王公家庭圈子里像个陌生人似的,并且与其哥哥形成鲜明对照。这就是说,伊格纳茨王子始终幼稚可笑,简直可称之为痴呆。

同本聪相比,在王室中同样颇有影响,同样参与王室内部的核心事务的人——虽然参与的方式方法与她迥异——就是那个奇特的男子,亲爱的读者,你已经知道他就是伊雷诺伊斯宫廷中的Ma?itre de Plaisir[37]和讽刺魔法师。

格外引人注目的是亚伯拉罕师傅如何进入王公家庭内的。

伊雷诺伊斯王公的先父是个和善宽厚和朴实无华的人。他认识到,任何武力炫耀,势必使国家机器的弱小传动装置毁坏,无法更好地运转。因此,他让他的小公国的一切都一如既往,不要发生变动。如果说他生活中没有机会去展示他超人的智力或者天赋的其他特殊才能,那么他就满足于:在他的小公国里,人人安居乐业,生活幸福美满,并且,考虑到外国情况,他自己过的日子就像无可指摘的妇女们在人们根本不议论她们时那样。如果说老王公的小宫廷死板,讲究客套,过时落后,那么老王爷根本不会接受某些我们时代产生的诚信观念,这归因于这个由内廷总管、内廷大臣、宫廷总监在宫廷内辛苦地共同建立起来的木架子,是不可改变的。而在此架子里,一个齿轮在运转,不论是王子的教师还是御前大臣都无法让轮子停止转动。这个齿轮也就是王公对冒险活动、稀奇古怪和神秘莫测事情固有的癖好。他有时以威严的哈里发·哈伦·赖世德[38]为榜样,乔装打扮,游历城市和乡村,以满足他那种癖好或者起码为了寻找食物,他那种癖好与他其余生活倾向形成极鲜明的反差。随后他戴上一顶圆形帽,穿上一件灰色的外套,这样任何人一眼都无法认出他是王公来。

有一回,王公经过乔装打扮让人无法认出来,便穿越林荫大道,此大道从王宫通往遥远的地方,那儿有一幢孤零零的小房,里面住着一位御厨的遗孀。刚一来到小房前,王公察觉到两个穿着大衣的男人悄悄地从房门里走出来。他连忙躲到一边,就听到伊雷诺伊斯王室的历史学编纂家——此人的情况我后面会补写——说,王公即使不穿灰色外套而穿上最光彩夺目的国服,上面佩戴上金光闪闪的星形勋章,也不会被人注意到和认出来,因为那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晚。那两个穿着大衣的男人慢慢悠悠地在自己面前走时,王公清清楚楚地听见两人的交谈。一个说:“兄弟阁下,我提请你注意,这一回你可别当蠢驴啦!我们在王公获知我们的一点儿情况之前就得离开,因为要不然,这个可诅咒的巫师就会成为我们的包袱,他会用他的魔法把我们大家都置于死地。”另一个说:“Mon cher frère[39],你可别如此激动,你知道我的觉察能力,我的savoir faire[40]。明天我给这个危险的人扔去几枚金币打发他走人,他愿在什么地方向民众表演他的特技,随他的便。这儿他不可以待下去。此外,王公是个……”

话音戛然而止,因此王公不知道他的御前大臣把他当成什么人,因为从屋里悄悄出来进行这番令人伤脑筋的交谈的人,无非是此人和他的兄弟,猎区总管。王公从语言上确切听出是这两个人了。

人们可以想到,王公当务之急是寻找那个危险的巫师,而人们却不支持他与其相识。他敲小屋子的门,寡妇手拿提灯走出来,客气却又冷淡地问道:“您要什么,先生?”王公之所以被称呼为先生,是因为他乔装打扮,难以被认出来。王公打听一个据说在寡妇处歇息的陌生人,获悉这个陌生人无非是一个机灵的著名的魔法师,随身带有许多证件,营业许可证和特许证,打算在这儿卖艺。寡妇说,刚才宫中两位先生来见他,他因为用莫名其妙、完全无法解释的事情愚弄和欺骗他们而使他们万分惊讶,以致他们气得脸色苍白,六神无主,甚至怒不可遏地离开了房子。

不管三七二十一,王公让人领他到楼上去。亚伯拉罕师傅(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魔法师)像一个他早已期待会面的人那样接待他。他把门关上。

谁都不清楚亚伯拉罕师傅现时开始说什么,做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王公通宵达旦待在他身旁,第二天早上,在宫中布置好了几间让亚伯拉罕师傅搬进去住的房间,王公通过秘密通道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从他的书房来到这些房间。此外还可以肯定的是,王公不再称御前大臣为“mon cher ami[41]”,同时永远不再让猎区总管讲述射杀一只长角白兔的奇妙狩猎故事,他(猎区总管)初次走进森林打猎时无法射中这只白兔。王公态度的改变使兄弟俩既悲伤又绝望,这样两人很快就离开了宫廷。末了,还可以肯定的是,亚伯拉罕师傅不仅通过他炮制的幻象,而且也通过他善于在王公那里赢得越来越多的声誉,使宫廷、城市和农村都大为惊叹。

关于亚伯拉罕师傅所表演的特技绝招,上面提到的伊雷诺伊斯王室的历史学编纂家讲了许许多多令人无法相信的事,要是不拿亲爱读者的全部信任孤注一掷,是无法加以追述的。历史学编纂家认为,亚伯拉罕师傅所有特技中最精彩的,无非是那个听觉的魔法把戏,它后来取名为看不见的姑娘,曾轰动一时,亚伯拉罕师傅当时就把魔法做得比后来任何时候出现的情况更富有意义,更了不起,更打动人心。这位历史学编纂家声称,这一绝招就足以证明,亚伯拉罕师傅显然同陌生的可怕势力结成危险的联盟。

除此之外,人们也想要知道,王公本人与亚伯拉罕师傅一道从事某些魔法活动,其目的在宫女、侍从和宫中的其他人中间产生了种种愚蠢的、没有意义的猜测和令人开心的争论。大家一致认为,是亚伯拉罕师傅教王公如何抓住有时从实验室冒出来的烟雾做成金子,并把他引进形形色色的精灵会议。此外,大家还相信,在没有征得守护神或者日月星辰同意之前,王公不会给新镇长发委任状,甚至也不会给王室司炉发放津贴。

老王公去世,伊雷诺伊斯接着执政后,亚伯拉罕师傅离开了这个国家。年轻的王公根本就没有父亲那种对惊险和奇妙事情的爱好。他虽然让亚伯拉罕师傅走人,但是很快就发现师傅的魔力首先表现在召唤某种恶魔,确切地说,在召唤地狱的寂寞鬼上,这种妖精格外喜欢在小宫廷里安家落户。其次,亚伯拉罕师傅在老王公那里享有的声望,在年轻王公的心里也扎了根。伊雷诺伊斯王公有时候觉得,亚伯拉罕师傅仿佛是个超尘脱俗的神灵,今天仍然高高超越人世间的一切,仍然如此崇高。有人说,这种独特的感受起因于王公青少年时代令人难忘的关键性的一瞬间。在孩提时代,他曾经一度怀着幼稚的过分强烈的好奇心闯进亚伯拉罕师傅的房间,幼稚可笑地把师傅一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施展了自己的一切技能才刚刚完成的机械给弄坏了,师傅为这破坏性的笨拙行径而火冒三丈,当即给了王室的这个小捣蛋鬼一记耳光,接着有点儿粗暴地赶快把他带出房间,送到走廊里。少爷眼泪汪汪,好不容易才结结巴巴地说出“亚伯拉罕……soufflet[42]。”因此,惊惶失措、神不守舍的宫廷首席教师把深深地闯进王室秘密看作一种充满危险的冒险行为,而他对这样的秘密只敢做些猜测。

王公感到很有必要把亚伯拉罕师傅作为使宫廷机器活跃的原理留在身边;但是为了挽留他而作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在那次灾难深重的散步之后,当王公伊雷诺伊斯丢失了他的小公国,当他在锡哈茨魏勒镇安排梦幻般的宫廷生活时,亚伯拉罕师傅才又回来了。而事实上,在适当的时机,大概他根本不可能回来。因为除此之外……

[穆尔继续写]……令人奇怪的事情,借用富有才智的传记作家通常的说法,它构成了我生活的一个篇章。

读者诸君!无论是少年、男人还是妇女,你们毛皮下都有一颗跳动着的心,你们都理解德行,都认识到大自然用来缠绕着我的可爱纽带,你们将理解我,热爱我!

天气炎热,我在火炉下面睡了一天。现在暮色降临了,瑟瑟清风吹拂进我师傅敞开的窗子。我从昏睡中醒来,舒展一下胸部,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涌上心头,既含有痛苦,同时也有欢乐。这种感觉引起了无限美好的预感。为此预感所支配,我在那种表现力丰富的动作中高高地站起来,冷酷无情的人称这种动作为猫弓背!出去——我觉得有必要到室外去走走,所以我登上了阁楼,在夕阳余晖中悠闲自得地漫步。这时,我听见从地面上有声音传上来,声音是那么温柔,那么亲切,那么熟悉,那么诱人,一种有点儿陌生的东西以无法抗拒的威力把我拉下去。我离开美丽的大自然,通过小小的屋顶窗爬到屋的底层。跳下来后,我马上就看见一只身上有黑白斑纹的美丽大雌猫蹲坐在后脚上,姿势舒展,正是她发出了那种诱人的声音,她用审视的目光对着我忽闪着眼睛。我立刻坐到她对面,屈服于内在的本能,试图和入黑白花斑猫已开始唱的歌曲。我的和唱成功了,我得亲自说,极其成功。这里我为研究我和我的生活的心理学家们注意到了:从此时此刻起,我开始相信我内在的音乐才能,可以认为,甚至才能本身与此信念是息息相关的。那只花斑猫敏锐地、目不转睛地瞧着我,突然默不作声,猛然一跃朝我跳来,我看来势汹汹,凶多吉少,便露出我的利爪来,然而就在这一瞬间,花斑猫呼喊道:“儿子呀——哦,儿子呀!过来!赶快投入我的怀抱!”与此同时,晶莹的泪水从她眼里夺眶而出。接着,她搂住我的脖子,热烈地把我压在她的胸口上:“是的,你就是我的儿子,我的好儿子,我没有怎么痛苦就把你生了下来!”

我深受感动。这种感受就已令我确信花斑猫确实是我的母亲。尽管如此,我还是询问她是否也完全确信此事。

“哈,你那一模一样的长相,”花斑猫说,“你那一模一样的长相,你这双眼睛,你的面部轮廓,你的胡子,你的皮毛,所有这些无不使我清晰地想起那个离我而去、翻脸不认人的负心汉,忘恩负义的家伙。亲爱的穆尔(因为确实曾这样称呼你),你长得酷似你的父亲,然而我希望你不仅要有你父亲那样漂亮外表,同时还要力争具有你母亲米娜那样的温和的思维方式和宽厚和善的品德。你的父亲有高雅的礼貌,额头上显示出令人敬佩的威严,一双绿眼睛闪烁出智慧的火花,胡子和脸颊四周常常挂着一丝优雅的微笑。这些身体上的优势以及他惊人的理解力、敏捷活跃的思维与捕捉耗子时那种可爱的轻松,他的这些征服了我。但是他那冷酷无情的残暴性情很快就暴露出来了,长期以来,他善于把他这种性情巧妙地隐藏着。我怀着惶恐不安的心情把这些说了出来!你刚一出世,你父亲就有了后果严重的食欲:要把你连同你的兄弟姐妹当作一顿美餐吃掉。”

“好母亲,”我打断花斑猫的话,“好母亲,您别一概诅咒那种食欲。地球上最有教养的民族都对诸神吃孩子的奇特食欲予以重视,但朱庇特一类人物得救了[43],而我也是如此,躲过了一劫!”

“我不理解你,我的儿子,”米娜答道,“但我觉得,似乎你在胡说八道或者你甚至想要替你父亲辩护。你不要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啊,要不是我这些利爪那样勇敢地保护你,要不是我带着你时而躲到这里,时而藏到那儿,逃进地窖、阁楼、马厩里,以摆脱那个变态的野蛮者的追捕,你肯定早已被掐死和吃掉了。他终于离开了我,我再也没有见到他!然而我的心却仍然为他而跳动!他是一只漂亮的雄猫!因为他有礼貌,有良好的品德,许多人都把他看作是一个走南闯北、四处游历的伯爵。在这期间,我原以为可以在小小的家庭圈子里履行我做母亲的义务,过一种宁静的生活,却不料还要遭受极为恐怖的打击。后来有一次,当我从一次散步回来时,你连同你的兄弟姐妹都不见了!前一天一个老太婆在我栖身的洞穴里发现了我,她说了什么扔进水里之类的许多伤脑筋的话!而如今,你,我的儿子,得救了,值得庆幸!来,再次投入我的怀抱里,亲爱的!”

花斑猫米娜异常真诚、亲切地爱抚我,接着询问我生活的近况。我把一切都告诉她,也没有忘记谈及我受到的高等教育,谈到我是如何获得高等教育的。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米娜似乎并不怎样为儿子那罕见的特长动心。是的,她明确地让我明白,我连同我超常的才智与我深湛的学识一起已走上歧途,我的才智和学识将可能对我是有害无益的。她特别警告我不要向亚伯拉罕师傅卖弄我已获得的学识,因为此人只会利用我的学识去维持对我最残酷的奴役。

“我虽然,”米娜说,“根本无法称赞你受到的教育,可是我完全不缺乏天生的才能和可爱的、由大自然灌输给我的天赋。譬如说,我就有这样的能耐:当有人抚摸我时,我可以让噼啪作响的火星从我的毛皮里射出来。可这举世无双的才能却给我带来多大的烦恼啊!为了观赏噼啪作响的火星,孩子们和成年人们都没完没了地在我的背上摸来摸去,我实在苦不堪言。而当我不高兴跑开或者露出我的利爪时,我又不得不谴责自己是一头受惊的野兽,甚至让人痛打一顿。一旦亚伯拉罕师傅知道你会写字,亲爱的穆尔,他就会把你当作他的抄写员,并会要求你,把你现在仅仅出于自愿乐意去做的事情,当成你义不容辞的职责。”

米娜还讲了许多有关我同亚伯拉罕师傅的关系和有关我的教育问题。后来我才看清,凡是我认为是对知识厌恶的事,就是花斑猫真正的处世之道。

我了解到,米娜在邻居老妇那儿生活境况颇为可怜,常常为饥肠辘辘所折磨,为食不果腹而发愁。这给我的触动很深,我心中萌发出孩子对母亲纯真的爱,想起昨天吃剩的一块美味可口的鲱鱼头,便决定把它带给我不期而遇的好母亲。

谁来判断在月光下漫步者们变化无常的心绪呢!为什么命运锁不住心中不幸癖好的放肆嬉戏呢!为什么我们,一根细小的摇摆不定的管子,必须向生活的风暴屈服呢?怀有敌意的厄运啊!哦,食欲,你的名字是雄猫![44]嘴里叼着鲱鱼头,我,虔诚的埃涅阿斯[45]一类人物,爬上楼顶,想要钻进天窗!此时此刻,我处于一种自我与自我奇怪地疏远的状态,却似乎还是本来的我。我以为自己的表述明白无误和清晰明确,因此,从这些关于我的奇特状态的叙述中,每个人都将看出(我)这位有洞察思想深度的心理学家来。我继续讲下去!

这种奇特的感受,交织着乐意与不乐意,使我的意识麻醉,制服了我,无法反抗——于是我就吞吃了鲱鱼头!

我惊恐不安地听见米娜喵喵叫,我坐卧不安地听见她呼唤我的名字。我悔恨交加,羞得无地自容,跳回我师傅的房间,爬到火炉下面躲藏起来。这时,一些令人惶惶不可终日的设想在折磨着我。我仿佛看见米娜,这位我重新寻回的花斑母亲,绝望地,孤独地,几乎束手无策地待着,渴望得到我答应给的美餐——哈!穿过烟道口呼呼地响的风,在呼唤米娜的名字——米娜——米娜的响声在我师傅的文稿中窸窣作响,在破旧易散架的藤椅中嘎嘎作响,米娜——米娜——炉门在悲叹——噢!我有一种心如刀绞的感觉!我决定,尽可能请这个可怜巴巴的雌猫喝一顿早餐奶。想到这里,我也就心安理得!我合上耳朵,安然入睡了!

你们有感觉的人士,你们完全理解我,往常你们都不是蠢驴,而是真正正派的雄猫,我可以说,你们将会看出,我胸怀中的这场风暴,定会使我青春的天空晴朗起来,就像一场乐善好施的飓风把乌云一扫而光,使天空呈现清澈如洗的景色一样。噢!虽然鲱鱼头一事起初使我的心情非常沉重,但我学会了看清:什么叫作食欲,反抗大自然乃是一桩罪过。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寻找鲱鱼头,不应在其他人敏锐的眼光前面去抓不属自己的东西,这些人按照正常食欲行事,将会找到自己的鲱鱼头。

我这样结束我生活中这段插曲,它……

[废书页]……对一个历史学编纂家或者传记作家来说,最苦恼的事莫过于,好像他骑着一匹野驹子,不得不东奔西跑,穿越一切崎岖坎坷、艰难险阻的道路,总是力求来到已开辟的道路上,却永远到达不了。亲爱的读者,一位为你而从事撰写他所了解到的有关乐队指挥约翰内斯·克赖斯勒生活情况的作者,其情况也是如此。他倒是喜欢传记这样开始:在小城镇N.或者B.或者K.,在某年圣灵降临节星期一或者复活节,约翰内斯·克赖斯勒呱呱落地,来到人世间!但是这种按编年史顺序的美好写法根本做不到,因为向这位不幸作者所提供的,只有口头上、支离破碎地报告的新闻,他得马上加工整理这些新闻,以免忘得一干二净。至于这些新闻的报告本来是怎样传送来的,你,亲爱的读者,将在本书结束前获悉,而接着你也许将会原谅全部故事那断简残篇般的风格,但也许会认为,虽然表面上支离破碎,残缺不全,却有一根牢固的,贯穿始终的主线把各部分联结在一起。

恰好在这片刻间,除了下述情况外,没有什么好讲的:王公伊雷诺伊斯在锡哈茨魏勒安家落户不久,在一个美好的夏天晚上,公主黑德维佳和尤莉娅在锡哈茨宫廷优美的公园悠闲自得地散步。夕阳的余晖像一块金色的面纱在森林上展开。树叶纹丝不动。树木和灌木丛在预感不祥的沉默中期待晚风来与它们亲热。只有在白色卵石上淙淙地流过的林间小溪的潺潺声,打破了深深的沉静。两位姑娘手挽着手,默默无言地漫步穿越多条狭小的花丛间小路,穿越小溪上架设的多座小桥,一直来到公园尽头,来到大湖畔,远处的兀鹰石及其美丽如画的废墟倒映在湖水中。

“可真是美呀!”尤莉娅情不自禁地喊叫起来。“让我们,”黑德维佳说,“走进渔舍里去吧。夕阳似火,烧得可怕,凭里面中间一扇窗眺望兀鹰石,景色比这儿还美,因为从这儿看不到全景,看不到有如一幅真画似的风光。”

尤莉娅尾随公主进去。公主刚一走进渔舍,就往窗外瞧瞧,巴不得马上拿到笔和纸,以便借助夕阳的光线,及时描画美景,她认为这景色格外迷人,令人陶醉。

“我大概,”尤莉娅说道,“我大概差一点儿就要为你能够如此逼真地对树木和丛林,山和湖泊写生的熟练技能而羡慕你。但是我虽懂得写生,也能画得像你那样漂亮,却从未成功地作过一幅风景写生画,而且景色越秀丽,就越不得心应手,称心如愿。”在尤莉娅讲这番话时,公主脸上掠过一丝带有某种含义的微笑,一个十六岁少女的这种微笑,可被认为是令人疑虑的。亚伯拉罕师傅语言表述有时有点怪里怪气,他说,脸上肌肉活动可比作为水下深处某种危险物在搅动时水面上出现的旋涡——师傅此言足以点明了黑德维佳的那种微笑。但是正当她张开她那玫瑰色的嘴唇,想要对温顺的不懂艺术的尤莉娅说点儿什么时,近在咫尺之处传来一阵和音,此和音弹奏得如此强劲和疯狂,所用乐器似乎不可能是普通的吉他。

公主欲言又止,她俩,她和尤莉娅,急忙来到渔舍前。

现在她们听了一支又一支曲子,这些曲子通过极为稀奇的过门和奇特的和音模进(Akkordenfolge)相互连接起来。期间传来洪亮的男声,此声音时而淋漓尽致地唱出了意大利歌唱中种种甜美的调子,时而突然中断,转入严肃而又阴沉忧郁的声调,时而又用(歌剧中清唱剧中的)宣叙调,时而又用铿锵有力、吐字准确清晰的言语演唱。

给吉他调音——接着又是和音——随后又中断,又再次调音——接着是激烈的,像发怒时说出的言语——接下来是旋律——接着又重新调音。

黑德维佳和尤莉娅怀着对这位技艺精湛的演奏家的好奇心,悄悄地靠近,越来越近,直到她们看见一位身穿黑色衣服的男子,这个男子背对着她们,坐在湖畔的一块岩石上,正进行着奇特的、又说又唱的演奏。

他刚刚异乎寻常地使吉他完全变调,力图获得一些和音,与此同时又自言自语地大声喊道:“又错了——音调不纯正——时而低了十分之一的频率,时而又高出了十分之一的频率!”

然后他抓住挂在他肩膀的蓝带子上的乐器,用双手解下,置于自己的面前,开始说:“你告诉我,你这顽固的小东西,你那和谐悦耳的音调到底搁在哪里?纯正的音阶藏在你内部的哪个角落里?或者你也许要反抗你的高手,声称他的耳朵在恒温的铁匠铺里被锤击聋了,他的等音[46]只是一种幼稚的愚弄人的把戏?尽管我的经过修剪的胡子远比威尼斯的斯忒藩·帕奇尼[47]师傅好看得多,但我以为你在嘲弄我。这位师傅把产生和音的天赋放置在你的内部,这始终是一个我无法解开的秘密。亲爱的小东西,你务必知道:假如你不愿意发出和谐音中的二重音(den unisonierenden Dualismus)——升G大调和降A大调,或者升C大调和降D大调,或者确切地说,全部音调,那我就派新的能干的德国师傅来对付你,他们会痛骂你一顿,用同音异名的字词来使你驯服。而你又不愿意投入你的斯忒蕃·帕奇尼的怀抱,不愿像一个骂街的泼妇那样保留最后的肮脏话。或者你也许甚至以为可以厚颜无耻和自豪地说,所有住在你里面的漂亮精灵,都只追随那些早已离开人世的魔法师之迷人妖法,并且……落入一个胆小鬼的手里。”

那个男子说到最后几个词时突然停住,猛然站立起来,朝湖里看去,仿佛陷入沉思似的。男子的奇特举止使姑娘们心情紧张,她们一动不动地站在灌木丛后面,几乎连气都不敢喘一下。

“这把吉他呀,”那男子终于突然让憋在心里的话迸发了出来,“可真是所有乐器中最糟糕和最不完美的,只有那些患了相思病,又要卖弄风情,却把芦笛连同吹嘴[48]一起丢失了的牧羊人,才会要它,因为他们往常格外喜欢吹芦笛和吹嘴,想借助人们朝思暮想的山区牧人歌舞去引发回响,给远方山区的埃梅莉娜[49]们送去令人怜悯的悲叹的旋律,她们兴高采烈地用噼啪作响的鞭子把可爱的羊群驱赶在一起!牧羊人‘像一座火炉似的用悲伤歌曲渴念着其情人之眉毛[50]’。上帝教导他们说,三弦乐无非是由三个音组成,由于第七音[51]的作用而被击倒了,并因此把吉他交到他们手里!那些受过普通教育、博学多才的严肃男子,正忙于研究希腊的处世哲学,大概也了解北京或南京朝廷的情况怎么样,可是这些魔鬼懂什么牧羊和羊的饲养呢?对唉声叹气和胡乱弹奏他们又会有什么感受呢?胆小鬼,你干什么?想想已故的希佩尔吧,他保证,他看见一个男子给人讲钢琴课,就仿佛看见这位教师在煮软鸡蛋。现在乱弹吉他——胆小鬼!呸,见鬼去吧!”说着,那个男子便把乐器远远地扔进灌木丛中,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却没有注意到姑娘们。

“噫,”尤莉娅过了一会儿后笑着喊道,“噫,黑德维佳,你是怎样看这个怪人呢?此人很懂得怎样跟他的乐器交谈,随后又轻蔑地把它当作一个破匣子那样扔掉了,他是从哪里来的呢?”

“毫无道理,”黑德维佳像勃然大怒似的说道,同时她那苍白的脸蛋涨得通红,“毫无道理,公园没有锁上,每个人都可以进去。”

“怎么,”尤莉娅答道,“你是说王公应气量狭小地对待锡哈茨魏勒镇人,不,不光是对待该镇的居民,而且对待每个在这条路上漫步的人,都应关上进入这一带最优美地方的大门吗!这不可能是你当真的想法吧!”“你没有,”公主更加激动地继续说,“你没有考虑到那样做对我们产生的危险。我们常常像今天这样孤单地,远离仆人,在森林中偏僻的小路上散步!要是碰到歹徒呢,那——”

“哎,”尤莉娅打断公主的话,“我甚至以为,你在担心从这一片或那一片丛林中可能蹿出一个粗野的童话般的巨人或者一个虚构故事中的拦路抢劫的骑士来,把我们劫持到他的城堡里吧!啊,但愿上天会防止这类事情发生!但是通常我得向你承认,在这儿偏僻的罗曼蒂克式的森林中发生的任何小小的惊险事情,我都觉得很开心、很美。我正想到莎士比亚的《皆大欢喜》,这个剧作母亲早就不给我们看了,不过洛塔里奥终于给我们朗读了这个剧本。你也许乐意扮演西莉娅,而我愿意扮演你忠实的罗瑟琳[52],行吧。我们怎样评价这位我们还不熟悉的技艺高超的艺术家呢?”

“噢,”公主答道,“正是这个陌生人,他的形象,他的奇谈怪论,引起我内心的恐惧,我无法解释这种恐惧,这你相信吗,尤莉娅?我至今仍心惊胆战,我几乎受一种既稀奇又可怕的感情所支配,这种感情把我所有的感觉都变成它的俘虏了。一种记忆在我内心深处唤起,虽经努力,却总是记得不清楚。我仿佛看见此人与某一件令我心碎的可怕事情纠缠在一起——这也许是一个我无法忘却的噩梦——够了,这个人举止奇特,胡言乱语,我觉得他是个危险的阴森可怕的人,也许想要把我们引进令人毛骨悚然的魔圈呢。”

“你的幻觉多么可怕啊,”尤莉娅喊道,“就我个人方面来讲,我想要把这个拥有吉他的黑色魔鬼变成杰奎斯先生或者变成诚实的试金石[53],后者的哲学与这位陌生人的奇谈怪论几乎如出一辙。然而当务之急是挽救这可怜巴巴的小东西,野蛮人恶狠狠地把它扔进了灌木丛中。”

“哎呀,尤莉娅,你在干什么呀?”公主大声嚷道。然而尤莉娅却不顾她的警告,钻进了丛林里,过了一会儿,得意洋洋地手里拿着陌生人扔掉的吉他跑回来了。

公主克服了胆怯的心理,非常仔细地观察着这件乐器,即使没有制作年份和制作师傅的名字(这从乐器底部的声孔也可以清楚地看到)来证实它的年龄,但其怪模怪样的形状就已表明它的高龄了。乐器底部所蚀刻的,也就是这几个黑字:“斯忒蕃·帕奇尼一五三二年威尼斯监制。”

尤莉娅爱不释手,她在这把精美的乐器上弹出了一种和音,为从这小东西里发出的洪亮和音几乎吓了一跳。“哦,好极了,好极了。”她大声叫道,并继续弹奏。可是因为她习惯于只用吉他去伴唱,她难免很快就情不自禁地一边唱,一边继续漫步。公主默默无言地尾随着她。尤莉娅中断了演唱,这时公主说道:“唱吧,在这件迷人的乐器上弹奏吧,你也许能把怀有敌意,想要征服我的恶魔驱赶到阴间里去。”

“你想要,”尤莉娅答道,“拿你的这些恶魔干什么,它们一向与我们水火不容,格格不入,但是我想要唱,想要弹奏,是因为从来没有一件乐器这样落到我的手里,总而言之,也向来没有一件乐器像这一件那样令我称心如意。我还觉得,仿佛我的声音远比以往优美,而且更加洪亮。”她让自己的胸中存在的丰富音阶音色有施展的空间,开始唱一首著名的意大利坎佐内塔[54],沉醉于各种各样优美的花腔、冒险的经过句[55]和随想曲之中。

正当尤莉娅想要拐进另一条小路时,那个陌生男子蓦地站在她面前。如果说公主为陌生人的模样吓得魂不附体,那么尤莉娅则吓得呆若木鸡了。

陌生人,三十岁上下,穿新近时髦的黑色服装。他的全身着装,绝不是奇装异服,没有与众不同的东西,可他的外表却有点儿古怪、奇特。虽然他衣服整洁,但还是可以看出某种不修边幅的样子,这似乎与其说是他不细心,还不如说由此而造成的,即:陌生人被迫走一条他事前没有预料到的道路,而他的服装却不适合走这样的路。他穿着一件已剐破的背心,围巾只稍稍围上,鞋上积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尘,以致连金色的带扣几乎都看不见了。他站在那儿,傻里傻气的样子:他把小三角帽后面的帽檐翻了下来,以遮挡阳光;这种三角帽只有穷人才戴的。他从公园最低矮的灌木丛中钻了过去,因为他那头乱蓬蓬的黑发上挂满了松针。他匆匆地瞥了公主一眼,接着让他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里射出的脉脉含情、闪烁发光的目光停留在尤莉娅身上,后者的窘态因此更是有加无已,犹如在类似场合惯常发生的情况那样,这时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了。

“而这绝妙的歌声,”陌生人终于用软绵绵的温柔的声音开口说话了,“而这绝妙的歌声竟在我面前沉寂下来化作泪珠吗?”

公主竭力克制着陌生人起初留给她的印象,自豪地瞅着他,接着用几乎是尖锐的腔调说道:“当然啰,您突然出现令我们感到惊讶,先生!我们预料这个时候在王侯公园里不会再有陌生人了。我是黑德维佳公主。”

公主一开口说话,陌生人马上转身向着她。现在直瞅着她的眼睛,但他的整个面容仿佛已变了样。忧郁的渴望表情不见了,内心激动情绪的任何蛛丝马迹也无影无踪了,一丝颇为扭歪的微笑变成了尖刻讽刺乃至滑稽可笑,乃至古怪可笑的表情。公主像遭受电击似的,她的话戛然而止,整个脸蛋涨得通红,眼帘垂下来了。

陌生人似乎想要说点儿什么,就在这片刻间尤莉娅开口说话了:“我并不是个傻东西,并没有傻到这个地步,以致见到生人就害怕,像一个幼稚可笑的孩子那样因偷吃甜食而被逮住,就哇哇地哭起来!是的,我的先生,我是偷听了,在这儿偷听到您的吉他发出的美妙声音——一切都怪罪于吉他和我们的好奇心!我们窃听到,你善于出色地同这小东西谈话,随后在生气时把这可怜的东西扔进丛林里,它发出了高声的悲叹、叹息,此情此景我们也看见了。这触动了我的恻隐之心,我得走进丛林里,把这件漂亮的可爱的乐器捡起来。好啦,您大概已了解到姑娘们是怎样的人了,我在吉他上乱弹了一阵子,而吉他一落到我的手里,我可谓爱不释手。请您原谅我,我的先生,您把您的乐器拿回去吧。”

尤莉娅把吉他递给陌生人。

“这是,”陌生人说道,“一件非常稀有、乐声悦耳优美的乐器,从古代流传下来,只传到我这双不灵巧的手里——可这是一双怎么样的手啊!这种和谐悦耳之音的奇妙精神(它与这个稀有的小东西亲密友好),我也具有,但被拘禁着,无法自由活动;然而,我的小姐,它从您的心灵中飞上光明的太空,化作千种闪烁发光的颜色,就好像耀眼的孔雀翎斑那样。哈,我的小姐,在您歌唱的时候,所有渴望爱情的痛苦,所有甜蜜美梦的狂喜、希望、要求,都像起伏的波涛似的穿越森林,犹如清凉的露水落入香气飘逸的花萼里,落入屏息谛听着的夜莺的胸中!您留着这件乐器吧,只有您能支配藏在它里面的魅力!”

“您把乐器扔掉了。”尤莉娅面红耳赤地答道。

“确实如此。”陌生人一边说,一边紧紧地抓住吉他,把它紧压在他的胸口上,“确实如此,我曾把它扔掉了,现在却又视之为圣物迎接回来;它永远不会再离开我的手了!”

陌生人的面容突然又变成滑稽可笑的样子,他用高兴的声调说道:“我尊敬的女士们,我之所以不得不在这里如此ex abrupto[56],就像操拉丁语的人还有其他诚实的人所说的那样,出现在你们面前,那其实是命运或者是我的恶魔在捉弄我!哦,上帝,仁慈的公主,您胆敢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番,那您会从我的衣着推断出,我是在做一次长期的考察之旅。哈,我正打算先去锡哈茨魏勒镇,即使我本人不去,至少也会给这座美丽的城镇寄去一张名片。哦,上帝啊!难道我缺少靠山吗,我仁慈的公主?难道令尊的御前大臣不就是我的知心朋友吗?我知道,要是他在这里碰见我,他会拥抱我,并且会一边递给我一小撮鼻烟,一边动情地说道:‘我亲爱的,这儿没有外人,我可以畅所欲言,把心里的话向你和盘托出。’我也许受到仁慈的伊雷诺伊斯王公的接见,也被介绍给您,啊,公主!介绍的方式就是我让我最好的搭档弹奏出七音和弦来,那样我也许会得到您恩宠!可现在呢!我却在这儿,花园里最不合适的地方,在鸭池与蛙沟之间出现,实在是倒霉透顶!哦,上帝啊,但愿我能稍稍施展魔法,但愿我能subito[57]把这个宝贵的牙签盒(他从背心口袋里取了出来)变成伊雷诺伊斯宫廷中打扮得最漂亮的侍从官,他保护着我,说:‘仁慈的公主,这位是某某,某某!’可是现在呢!Che far, che dir![58]——哦,公主,哦,女士们,哦,先生们,开恩,求求你们开恩!”

说着,陌生人在公主面前跪下,用尖锐刺耳的声音唱道:“Ah pietà,pietà Signora!”[59]

公主拉着尤莉娅快跑,尽快离开那里,一边大声喊道:“他是个疯子,是个疯子,他从疯人院里逃了出来!”

女参事本聪在紧靠行宫前面的地方遇见了这两位气喘吁吁,几乎要在她面前跌倒在地的姑娘。“我的天哪,这是怎么啦,你们到底怎么啦,你们急促奔逃,是什么意思?”她追问道。惊惶失措、神魂颠倒的公主,只能用片言只语结结巴巴地讲述一点儿疯子的情况。尤莉娅则泰然自若、沉着镇静地讲述所发生的一切情况,用下面这些话结束她的叙述:她绝对不认为陌生人神经错乱,而只是认为他是个爱开讽刺性玩笑的人,真的是杰奎斯先生一类人物,后者适合在亚登森林[60]里演喜剧。

女参事让姑娘们把所讲的一切情况又重述了一遍,询问所有细枝末节,让她们描述陌生人的音容笑貌、步态、姿态、语调,等等,等等。随后她喊叫起来:“不错,毫无疑问,就是他,就是他本人,肯定不是别人。”

“谁,他是谁?”公主不耐烦地探问道。

“安静下来,亲爱的黑德维佳,”本聪答道,“您气喘如牛,上气不接下气,实在没有必要,这个陌生人对您似乎如此危险,但他不是狂人。尽管他举止古怪,使他可能开了个十分不当的玩笑,可是我还是相信,您将与他和解。”

“绝不,”公主喊叫起来,“我绝不再见到这个讨厌的傻瓜。”

“哎,黑德维佳,”本聪笑着说,“什么样的精神状态使您想起讨厌这个词儿来呢,它用在刚才所发生的事情上,比您本人也许认为和预料的远为合适恰当。”

“亲爱的黑德维佳,”尤莉娅开口说道,“我根本就不明白,你对陌生人怎么会如此恼火,甚至他那愚蠢的举止,他的胡言乱语,对我的内心也奇特地,但绝非令人不快地有所触动。”“值得你庆幸,”公主答道,眼里噙着眼泪,“值得你庆幸,因为你能如此泰然自若,安之若素,而那个可怕之人的嘲弄却使我心碎!本聪,那人是谁,那个疯子是谁?”“两句话,”本聪说道,“我就把一切解释清楚。五年前,我……”

[穆尔继续写]……我相信,在真诚的深沉的诗人情感中也蕴藏着天真的品德和对同伴们困境的同情。

年轻的浪漫派作家们在内心中经历伟大崇高思想发展的斗争时,时常心中有种忧郁。这种心态使我变得孤独。长久以来,我待在屋顶上,地窖里,阁楼上,没有同伴来造访。在水声潺潺的小溪畔,在为浓密的白桦树和垂柳的阴影遮挡住的小房子里,我与那位诗人[61]一样感受到甜美的田园牧歌式的欢乐,待在火炉下,沉醉于我的美梦中。但这样一来,我就再见不到米娜,可爱的斑纹漂亮的母亲了。但我从科学中获得安慰。哦,科学多么神奇啊!感谢,热切感谢发明科学的高贵人士。同可怕修道士那种发明比起来,科学发明要精彩得多,有益得多。那修道士起初从事火药生产。这东西就其性质和作用来说,令我极其反感。有判断力的后世人也会对这个野蛮人,这个恶魔般的贝托尔德[62]嗤之以鼻,表示对他的惩罚,同时人们今天常说谚语似的说“他没有发明火药!”,以表示对一位目光锐利的学者,对一位目光远大的统计学家,总而言之,对每个受过良好教育者的敬重。

为了教导充满希望的雄猫青年,我无法悄悄放弃学习,想要学习时,就闭着眼睛跳进我师傅的图书室里,然后把抓到的书拽出来,不管是什么内容,都通读一遍。通过这种学习方式,我的思想变得柔顺,能接受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想法,我的知识也变得博大精深、光彩照人,后世人将会对此赞不绝口。在我忧郁的创作时期接连读过的书,我不想在这里提及,部分是因为也许将会有更加合适的地方,部分是因为我甚至把书名都忘记了,还有就是因为我大部分书名都没有读过,因此也就从来不知道。每个人都满意我的解释,不会抱怨我的传记写作轻率,漫不经心。

我将有新的体会和经验。

一天,我的师傅正埋头研读一本在面前已打开的大开本书,而我在紧靠着他的写字台下,在一张极其漂亮、幅面颇宽的纸上躺着,试学爪子中的希腊文。就在这个时候,一位我曾在师傅那儿多次见到过的年轻男子迅速走进来。他对我友好,非常敬重,甚至崇敬(实令我感到惬意),只有杰出的人才,果断的天才才配接受这种礼遇。他每次到来,与师傅打过招呼后,就对我说:“早上好,雄猫!”不仅是问候,而且每一次都用轻巧的手在我耳朵后面轻轻地搔,在我的背上轻柔地摸,使我从这种举止中感受到真正的鼓舞,鼓励我在世人面前去发挥我的才能。

今天的情况完全变了!

以往从未发生过这样的情形。今天一只毛发蓬乱、目光炯炯的黑色怪物,尾随着那个年轻男子走进门来,一见到我,就径直冲我奔来。我顿时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纵身跳到我师傅的书桌上,见到怪物随即也跳到桌上来,并制造出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噪声时,我发出了惊恐不安和绝望的叫声。我的好师傅担心我的安全,把我抱起来,搁在他的睡衣中间。然而年轻的男子说道:“亲爱的亚伯拉罕师傅,完全不必担心。我的鬈毛狗不会伤害猫的一根毫毛,它只想玩耍而已。您不妨把雄猫放下来,看看小家伙们,我的鬈毛狗和您的雄猫,怎样相互认识,您会开心的。”

我的师傅真想要把我放下来,但我却紧紧地抓住他的衣服不放,并开始可怜地悲叹,这样一来,至少使师傅在他弯腰把我放下来时容许我待在他身边的椅子上。

蒙受我师傅的保护,我壮起了胆,蹲坐在两条后腿上,尾巴卷起来,作出一种既威严又高贵高傲的姿态,必定给所谓的黑色敌人以深刻的印象。鬈毛狗坐到我面前的地上,目不转睛地瞧着我的眼睛,对我说了些片言只语,我当然不知所云。我的恐惧渐渐地消失殆尽。心情平静下来后,我从鬈毛狗的目光中发现了善良和诚实的性格。我不由自主地开始轻轻地来回摆动尾巴,以表示我对它倾向于信任的心态,与此同时,鬈毛狗也极其优美地摆动起短小的尾巴来。

哦,我的内心已向它打了招呼,我们双方的情感引起的积极反响是无可置疑的!“这个陌生者,”我对自己说,“这个陌生者的异常举止,怎能使你如此神不守舍,惶惶不可终日呢?这种蹦跳,这种喧闹,这种吼叫不是证明这个心情格外激动的青年人正处在爱情与欢乐,正处在生活的快乐与自由中吗?哦,在那个盖着黑毛皮的胸口中必定蕴藏着道德,高贵的鬈毛狗品性!”受这种想法的激励,我决定开始做有利于促进我们心灵靠近的事,打算从师傅的椅子上跳下来。

我一站起来伸展一下四肢,鬈毛狗就在小房间里欢蹦乱跳,大声狂吠!这是一种极好的充满活力的心态之表现!眼看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我便马上从椅子上下来,小心翼翼地轻步走近我的新朋友。我们初始的行为,象征性地表明了两个近似心灵相互深入一步的认识与理解,表达了由内在情感决定之联盟的缔结,目光短浅的恶人用卑鄙下流的言词“(相互)嗅一嗅”来说明这种行为。我的黑色朋友已表露出它的兴趣,想要享用一些在我餐盘里放着的鸡骨头。我尽可能让它明白:款待朋友,是符合有文化教养的要求,是出于礼貌。我从远处观看着,它狼吞虎咽,食欲惊人。幸好我把煎鱼搁到一边,存放在我的窝里。饭后,我们尽情嬉戏打闹,直到最后我们全然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彼此拥抱,紧紧搂住,一次又一次地在地上翻滚,并发誓要忠诚,要忠于友谊。

我不知道,两颗美丽心灵的这次相遇,两个真诚的年轻心灵的这次相识,可能会孕育着什么可笑的东西;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是我的师傅和那个陌生的年轻男子不停地开怀大笑,实令我讨厌。

与鬈毛狗的结识,给了我深刻的印象,以致我在阳光下,在阴影中,在屋顶上和在火炉下所想,所思考,所梦想和感受到的,无非是鬈毛狗——鬈毛狗——鬈毛狗!这样一来,我就领悟到鬈毛狗一类狗的本性,这种认识使我产生了一部思想深刻的作品,我这里首先提到了它,这就是:《思想与预感或雄猫与狗》。我发展了两个种群由其最特有本性所决定的风俗、习惯和语言,并证实了两者只是由一个棱镜折射出来的不同光线。我出色地理解了语言的性质,并证实了:一般地说,在语音的形态上,语言只是自然原则象征性的表述,因而只能有一种语言,所以,在鬈毛狗语的特殊结构中,猫语和狗语都是一棵树上长出的细枝,因而由高级才智赋予灵感的雄猫和鬈毛狗是能相互理解沟通、友好相处的。为了说明我提出的原理,我从猫狗两种语言中列举了许多例子,并提醒注意猫狗发出的下列语音有相同的词根:Bau-Bau-Mau-Miau-Blafblaf-Auvan-Korr-Kurr-Ptsi-Pschrzi,等等。

完成这部书后,我感到有一种无法压制的兴趣去真正学会鬈毛狗语,由于有了我新结识的朋友鬈毛狗蓬托,我会马到成功的,却并非毫不费劲,因为鬈毛狗语对我们雄猫来说,确实是一门难学的语言。可天才人物毕竟能适应一切,而一位著名的人类作家[63]却恰好错误地判断了天赋,他声称:人们不得不权充笨蛋,以便跟着平民百姓说具有一切民众特点的一门外语,我的师傅当然赞同这种意见。他本来只想承认学术性的外语知识,并以这种知识来对抗说外语(特别是法语)。所谓对抗,他所指的是能用外语海阔天空、漫无边际,又毫无目的地闲聊的本领。他甚至把我们宫中老爷和太太们说法语看作一种带有可怕症状,像僵住症一样传播到宫中的疾病。我听见他以王公本人的内廷总管作例子来说明他这种荒唐的看法。

“表现出,”亚伯拉罕师傅说道,“表现出您的善意来,阁下,您好好地看看您自己。上天不是把一副悦耳动听、圆润浑厚的嗓子赐给了您吗,可一讲起法语来,您马上就开始发出咝咝声,嗡嗡声,与此同时,阁下的可爱面容就会扭歪得十分可怕,甚至平日表现出的优雅、严肃的举止,也会由于种种奇特的痉挛而受到干扰。这一切只能说明是体内某个令人不快的病魔的作祟和捣乱!”内廷总管听了捧腹大笑,而亚伯拉罕师傅关于外语病的假说也确实是逗人发笑,令人忍俊不禁的。

有一位考虑问题周到的学者在某一本书里提出这样的建议:想要快速学会外语者,就应该用外语去思考。这个建议非常精彩,但实行起来并非没有风险。就是说,我成功地很快就能用鬈毛狗语来思考,我专心致志于用鬈毛狗语思考,如此全神贯注,以致我原有语言能力落后了,我不明白自己所想的。我把这些弄不明白的思考大都记录下来,我赞叹这种语言的深度,把它收集在名为《熊爪叶之页》[64]的集子里,至今仍无法明白它。

我以为,关于我青春岁月的历史,上面简短的叙述就足可以给读者一个明确的概念,即我现在是怎样的,过去又是怎样的。

如果仍不提及一件意外事故,我就无法摆脱我奇特、多事生活的黄金时代。这个事故在某种意义上标志着我进入教养成熟的岁月。雄猫青年将从中学习到:世上没有无刺的玫瑰,奋发向上的英才,常常荆棘载途,遇到某些阻碍,爪子定会给绊脚石碰伤——伤口的疼痛可以感觉得到,很容易感觉到!

你,亲爱的读者,你肯定会羡慕我幸福的青年时代,羡慕那颗照管着我的福星!我出身贫寒,接近屈辱的死亡边缘,父母虽举止温文尔雅,但穷愁潦倒。我突然富裕起来,进入文学的秘鲁矿藏!我的教育未受到任何干扰,我的兴趣爱好也不受干预,我大踏步地朝着知识和才能的完美境界前进,使我高居于我的时代之上。这个时候突然有位税务官拦住我的去路,向我索取能征服世间一切的贡物![65]

谁能想到在最甜美、最真诚友谊的纽带中会隐藏着荆棘呢!这些荆棘必定划破我的皮肉,使我受伤,流血!

每一个像我这样心中充满感情的人,都可能从我关于我与鬈毛狗关系所说过的话中推断出,什么是我所珍爱的东西。然而这所谓珍贵的东西却成了导致一场灾难的诱因,要不是我的伟大祖先的亡灵庇护着我,我就可能呜呼哀哉了。是的,我的读者,我是有一位祖先,没有他,我从某种意义上说根本无法存在。他是一位伟大的杰出的祖先,有地位,有威望,有财产,知识渊博,具有极为优秀的品德和崇高的博爱精神,他风度翩翩,举止高雅,穿着时髦,然而他的所有情况现在只是顺便说一说,将来会更多地谈到这位可尊可敬者,他不是别人,而是举世闻名的欣茨·封·欣岑费尔特首相,他署名穿靴子的雄猫,世人非常看重他,把他看得高于一切。

如上所述,将来会更多地谈谈这只最高贵的雄猫!

当我的鬈毛狗语已能运用自如、游刃有余时,我跟我的朋友蓬托能不谈起我的生活理想,就是说谈起我自己和我的作品吗?能不谈吗?这样一来,他就知道了我的特殊才智,我的天赋,我的才能,这当儿我颇为痛苦地发现,一种无法克服的轻率,甚至是某种高傲自负,使得年纪轻轻的蓬托无法在艺术和科学上有所作为。他非但不惊叹我的学识,反而信誓旦旦地说,他根本无法理解我怎么会一时心血来潮,搞起这类东西来,而就他这方面来说,凡是涉及艺术的活动,只局限于跨越障碍和从水中把主人的帽子叼上来这类事情,至于科学,他却认为,我与他这样的人搞科学,只会把肠胃弄坏,败坏胃口。

我竭力纠正我这位年轻的轻率的朋友的看法。在这样一次交谈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因为就在我疏忽的时候……

[废书页]……“而您总是,”本聪答道,“用这种想入非非、不切实际的幻想和这种尖酸刻薄的讽刺来制造不安、混乱,使得一切现存的传统关系完全不和。”

“哦,神奇的乐队指挥啊,”约翰内斯·克赖斯勒笑着喊道,“他本领可真大呀,竟能炮制如此的不和!”

“您放严肃一点儿,”女参事继续说,“您放严肃一点儿,您用尖刻的玩笑逃脱不了我的控制!我牢牢地控制着您,亲爱的约翰内斯!我想这样称呼您,用温柔的名字约翰内斯来称呼,以便我至少可以希望:在萨提尔[66]的面具后面毕竟藏着一颗温柔、平和的心。我永远不相信克赖斯勒这个古怪的名字不是被人喋喋不休地说服同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姓氏调换了!”

“女参事,”克赖斯勒说道,这时他整个面孔在奇特的肌肉颤动中露出了千百条皱纹来,“最尊贵的女参事,您怎么干预起我的诚实的名字来呢?也许我以往曾有过另外一个名字,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的情况就好像是蒂克《蓝胡子》[67]里那个出谋划策的高参那样,他说:‘曾几何时,我有过一个绝妙的名字,由于年代久远,我已几乎把它忘却了,现在只可能模模糊糊地记起来。’”“您好好地回忆一下吧,约翰内斯!”女参事喊道,一边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盯着他,“那忘掉了一半的名字您肯定能想起来。”

“完全不可能,尊贵的夫人,”克赖斯勒答道,“不可能的,我估计,这种模糊的回忆源自那个美好的时代,其实我当时还未出生呢。考虑到名字是终生护照,因此,凡是涉及我的外在形象的事,我以往总是有与众不同的考虑。最尊敬的夫人,请您表现出对我的善意来,用应有的目光看待我朴实无华的名字,您会在图样、色彩和外形诸方面发现它是极为可爱的!不仅如此!要是您把它翻过来,用语法的解剖刀解剖它,其内在的内涵会显得越来越精美。您绝对不能认为我的姓氏Kreisler(克赖斯勒)源出于Kraus(鬈毛的,古怪的)一词,并按照Haarkr?usler(鬈发者)一词类推,把我当作Tonkr?usler(声调古怪者),或者甚至当作Kr?usler(鬈发者),因为我以后就得把自己的姓氏改写为Kr?usler了。[68]您无法摆脱Kreis(圈子)一词,但愿您能马上想到一些奇妙的圈子,我们的整个存在就在里面活动,我们无法从中走出来,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在里面安排生活。Kreisler(克赖斯勒)[69]在圈子里旋转,常被逼迫接触圣法伊特舞蹈病[70],跳得疲惫不堪,这样一来,他就可能常常渴望合情合理地借助黑暗的玄妙莫测的势力,到圈外的自由天地去。而这种渴望带来的深切痛苦,恰好又可能是您这位尊贵夫人如此尖锐谴责的那种讽刺,您在谴责的同时忽略了体格健壮的母亲生了一个儿子,儿子像个发号施令的国王走进生活。我这里说的幽默,与其缺乏教养的异父兄弟嘲讽毫无共同之处。”“是的,”女参事说道,“正是这种幽默,这个浮想联翩、稀奇古怪的幻想的怪婴,既无形体又无颜色,你们铁石心肠的男子汉不知道按照身份和地位把它送给谁。当你们企图用尖酸刻薄的嘲讽毁掉我心爱和珍视的一切东西时,你们就乐意把这个丑陋的怪婴当作什么珍贵的价值连城的东西硬塞给我们。克赖斯勒,您知道吗,黑德维佳公主为您在公园的突然出现,为您的举止至今仍气得不得了?她易激动,任何一种玩笑,只要她发现对她的人格有轻微的嘲讽,都会伤害她,而您呢,亲爱的约翰内斯,却爱在她面前装扮成一个十足的疯子,使得她惊魂失魄,六神无主,她可能为此而卧床不起。难道这样的事可以原谅吗?”

“很不可以,”克赖斯勒答道,“就好像一位小公主干的那样,她在其爸爸开放的公园里偶然遇见一个看样子正派的陌生人,力图借助她自己的模样给对方留下好印象。”

“不管怎么说,”女参事继续说,“够了,您在我们公园里冒险的出现,可能产生恶劣的后果。公主起初表示拒绝再见到您,后来她却又不再拒绝了,这一切都得归功于我的尤莉娅。唯独她一人这样来保护您,就是说,凡是您已着手做,您所说过的一切,她都只看作一种偏激情绪的流露,认为常常是一种深受伤害或者容易激动的情绪所特有的。总之,尤莉娅偏偏把您比作多愁善感的杰奎斯先生,她不久前才读了莎士比亚的《皆大欢喜》。”

“哦,你这位善于预料的天之娇女啊。”克赖斯勒喊道,眼里满噙着泪水。

“此外,”本聪继续说道,“我的尤莉娅说,当她听见您弹奏吉他,边唱边说时,她就认定您是个高雅的音乐家和作曲家了。她说,就在那一瞬间,她意识到您是一位音乐奇才,为一种无法看见的力量所驱使,她不得不又唱又弹奏起来,说她这次获得成功完全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您务必知道,尤莉娅绝对不能容忍的事,就是她再见不到这位怪人,就是她觉得他只好像是个古怪得可爱的音乐幽灵;而公主则带着她固有的急躁情绪声称,要是那个幽灵般的疯子第二次出现,就会把她送到死神手里。由于这两个姑娘平日都是同心同德、心心相印,她们之间从未出现不和,所以我就完全有理由认为,她俩童年时发生过的那一番情景就倒过来重现了:尤莉娅很想把别人赠送给她的一个有点儿怪模怪样的面具[71]扔进壁炉里,而公主则要保护它,声称它是她心爱之物。”

“我甘愿,”克赖斯勒大声笑着打断本聪的话,“我甘愿充当另一个怪面具,让公主扔进壁炉里,我相信它会受到妩媚可爱的尤莉娅之宠爱。”“您务必,”本聪继续说道,“把对怪面具的回忆当作一种幽默的闪念,您可以按照您自己的理论把它解释为并非令人恶心的。此外,您大概可以想象到:姑娘们给我讲述了您在公园的出现,讲述了公园里整个事件的详细情况,我马上就想到是您;尤莉娅渴望再见到您,那根本没有必要;本来我很快就会动员所有受我支配的人员在整个公园里,在整个锡哈茨魏勒去搜查,去寻找您,可经过短暂的相识,我已感到您是难能可贵、难得的人士。诚然,一切搜查寻找都是白费力气的,我真以为您失踪了,因此您今天早上来访问我,我就倍感惊讶。现在尤莉娅在公主那儿,要是姑娘们知道您此刻来到这里,那她们极不相同的感受又会产生了。我以为您在大公爵的宫廷里是受重用的乐队指挥,现在什么风把您突然吹到这儿来啦,对此我要求您方便时对我说一说。”

女参事在讲述这一切时,克赖斯勒陷入沉思。他低头凝视地面,用手指摸着额头,就好像一个人在追忆所忘却的什么事情似的。

“哎,”女参事默不作声时,他开口说道,“哎,这是个很无关紧要的故事,不值得一提。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小公主肯屈尊赏脸,把凡是一个疯子所讲的都作为一派胡言,这是有事实根据的。事实上我当时不幸在公园里把小公主吓倒时,正在进行一次访问旅行,因为我正从一次访问——我要拜访的不是别人,而是最尊贵的大公爵本人——而来,而且在这儿锡哈茨魏勒镇,我现在还想要继续作极为不平凡的、极为开心的访问。”

“哦,克赖斯勒,”女参事喊道,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她从不高声大笑和捧腹大笑,“哦,克赖斯勒,这肯定又是一个稀奇古怪的闪念,您听凭它自由发展。假如我没有弄错的话,大公爵的国都离锡哈茨魏勒起码三十个小时路程吧?”

“是这样的,”克赖斯勒答道,“可我是在一个我觉得设计非常优雅美观的公园里漫步,这样的公园就连勒诺特尔[72]也不得不为之赞叹呢。尊敬的夫人,要是您不同意我的访问旅行,那您应考虑到:一个多愁善感的乐队指挥喉咙和胸腔里有声音,手中有吉他,悠然自得地漫步,穿越座座香气飘逸的森林,穿越绿油油的草地,翻越梦幻般的悬崖绝壁,跨过座座狭小的小桥——桥下林间小溪汹涌奔流,不断扬起浪花——不错,这样一个乐队指挥(他作为独唱歌手和入一些合唱队,它们处处改变他的单调),可能漫无目的地,很容易就走进公园的个别地方,虽不是愿意这样做。我可能就是这样不自觉地走进了锡哈茨魏勒宫廷的王公公园,它不外是大公园的一个小小部分,是大自然安排好的。您刚才说到,一大群乐呵呵的狩猎队伍被号召起来去捕捉我,把我当作可以捕猎的迷路野兽,听您这么一说,我才内心里坚信我在这儿逗留的必要性。即使我愿意沿着歧途走下去,这种必要性也必定使我上当受骗。您刚才好意地提到,同我的相识对您来说是难能可贵的、难得的,当时我能不想起那些多灾多难、精神迷惘的日子吗?那些天命运把我们拴在一起了。那时您发现我顾虑重重,思想摇摆不定,无法作出决定,心碎欲裂,心情极坏。您怀着好意接待我,您一方面对我掀开一位心平气和、与世隔绝的女人那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想要安慰我,与此同时您谴责并原谅我那疯疯癫癫、放荡不羁的行径,把这归咎于事态压力所引起的绝望。您使我摆脱一种我本人不得不认为是有伤风化、有失体统的环境,贵府成了我的宁静、友好的避难所,这里我一面关注着您没有表露出来的痛苦,一面忘却自己的痛苦。”

您虽然不了解我的病,但您那充满欢乐和温情的谈话,却起着像一剂镇静良药的作用。一些危险的事件可能毁掉我生活中的地位,但它们对我并不起敌对的作用。我早就希望放弃使我压抑和令我恐惧不安的环境,而我是无法迁怒于命运的,它对我本人那么长久没有足够勇气和力量去实现的事产生着作用。我一感到自由,那种无可名状的惶恐不安情绪就向我的心头袭来,自我的青少年时代起,这种情绪就常常使我与我自己过不去。那位深思熟虑的诗人[73]说得很漂亮,他称渴望来源于对高级生活的追求,它永远维持着,因为它永远实现不了,既不是由于遭到迷惑,也不是由于受到欺骗,而只是为了让它不要死去;其实渴望并非像那位诗人所阐述的那样。不,一种放荡、荒唐,想要得到我孜孜不倦、忘乎所以地追求的一点什么东西之渴求,常常突然地涌上心头,可这东西深深地埋藏在内心里,它是一种不明确的秘密,一种模糊、莫名其妙,渴望进入可以极大地满足一切的天堂之梦幻,它本身不能称之为梦幻,只能让人去猜想,而这种猜想使我惶惶不可终日,犹如坦塔罗斯[74]受到的折磨那样。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种感受就已控制着我,当时常常发生这样的情况:我在与我的小伙伴们玩得兴高采烈时突然离开,跑进森林里,跑到山里,躺倒在地上,伤心地痛哭和呜咽,不顾我刚才还是孩子们中玩得最疯狂和最放纵的一个。后来我学会更多地克制自己,但是,在同和气、友善的朋友们欢乐聚会的氛围中,在某种艺术欣赏时,甚至在以这种或那种方式满足我的虚荣心时,或者在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是悲惨,无意义,平淡无奇,死气沉沉时,或者在我觉得自己已置身于人迹罕见的荒野,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无法诉说我处境的痛苦。只有光明之天使有能力战胜恶魔。这位天使就是音乐精神。它常常在我自己的心中胜利地出现,在其强大的声音面前,世间窘境的一切痛苦都默不作声了。

“我总以为,”女参事说道,“我总以为,音乐对您的影响过大,有时是有害的;因为在演出某个杰出的作品时,似乎您的整个身心都投入进去,其时您的整个面容都变了。您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只是叹气和掉泪,接着用尖酸刻薄的讽刺,用深深伤人的嘲笑来攻击每个想要评论,哪怕只想用一句话评论大师作品的人。是的,要是……”

“哦,最尊贵的女参事,”克赖斯勒打断本聪的话,此前说话如此严肃和激动,现在他突然又使用他固有的特殊讽刺腔调,“哦,最尊贵的女参事,如今一切都变了。尊贵的夫人,您根本不会相信我在大公爵宫廷里已变得彬彬有礼和理智起来了。我能十分泰然自若和不慌不忙地为《唐璜》[75]和《阿米达》[76]打拍子。当一级女歌唱家在最值得关注的终止法中在音阶末端来回跳跃时,我可以友好地向她挥手示意。当内廷总管在海顿的《季节》[77]演奏完后悄悄对我说‘C'étoit bien ennuyant, mon cher maitre de chapelle'[78]时,我能够一边微笑着点头,一边拿起一件很有意义的战利品来,是的,我还能够耐心地听懂艺术的侍从官和庆典活动与剧务总管详尽的讲解,说莫扎特和贝多芬对歌唱艺术懂他妈个屁[79],说罗西尼和普契塔[80]和所有不知如何称呼的男子们,把歌剧艺术提高到一个新的à la hauteur[81]。是的,尊贵的夫人,您不会相信我在当乐队指挥期间所得到的好处,主要是这种美好的信念:要是艺术家们真正的受雇上任,魔鬼和它的奶奶能够一般地容忍高傲自负的百姓这该多好呀。让正派老实的作曲家成为乐队指挥或者音乐经理,诗人成为宫廷诗人,画家成为宫廷肖像家,雕刻家成为宫廷塑像雕刻艺术家吧,这样你的国家很快就不再有无用的耽于幻想的空想家,相反,只有受过良好教育和拥有善良品德的有用公民了!”

“安静,安静,”女参事恼怒地嚷道,“克赖斯勒,您别说啦,您的癖好又以惯有的方式冒头了。再说,我觉得很蹊跷,现在很想知道,是怎么样的一件糟糕的事件迫使您神色匆匆地逃离大公爵的京城呢。因为您在公园出现的种种情况,都表明您在逃亡。”

“而我,”克赖斯勒平心静气地说,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女参事,“而我可以保证,促使我离开京城的糟糕事件,与所有外部事情都无关,它只藏在我自己的心里。”

此前谈到我那种坐卧不安的情绪,我讲得也许比需要的更多和更严肃一些。正是这种情绪以比任何时候都强大的力量向我袭来,所以我在那儿不能久留。您知道,能在大公爵那儿谋求得乐队指挥的职位我是多么的高兴啊。我曾傻里傻气地相信我生活在艺术中,我的职位会使我完全放下心来,相信我内心中的妖精会被战胜。可您从我刚才讲过的一点儿关于我在大公爵宫廷中的处境,就能推断出我是多么的失望。您允许我讲一讲,我是怎样通过人们对神圣艺术平庸乏味的玩弄——对此我无奈给予了支持——通过感情冷漠、工作马虎的艺人,无聊的半瓶醋之胡闹,通过一个好弄虚作假的圈子之胡作非为,越来越看清我在大公爵宫廷中的存在是多么可怜,多么卑贱。一天早上,我去晋见大公爵,想要了解一下我在未来数天举行的庆典活动中的作用。庆典活动和剧务总管当然也在场,他用种种既无意义又无情趣的安排来纠缠我,而我又得顺从这些安排。主要是一篇由他本人撰写的作为戏剧演出活动高潮的序幕,要求我为之谱曲。他一面向我投来咄咄逼人的斜视一瞥,一面这样对大公爵说,这一回所要求的并非深奥难懂的德国音乐,而是富有情趣的意大利歌唱,说他本人已为之草拟了若干柔情如水的旋律,我应顺从地给予配上乐曲。大公爵不仅批准这一切,而且还借机向我暗示,说他希望并期待着我通过勤奋钻研新涌现的意大利艺术家去获得深造。我当时的境况就是如此可怜!我深深地蔑视自己,我觉得自己蒙受的种种屈辱都是对自己幼稚可笑、愚笨荒唐的合理惩罚!我离开王宫,永不再回去。当天晚上我就想要提出辞呈,但这一决定却并不能使我放下心来,因为通过一项秘密的贝壳放逐法[82]我就已看到自己要被放逐了。我把为了别的目的随身带来的吉他从停放在大门前的车里取出来,把车打发开走后,我就跑到野外去,马不停蹄地跑,越跑越远!太阳已下沉,山和森林的影子变得越来越宽大和黑暗。返回京城去,这个想法对我来说是无法容忍的,甚至是毁灭性的。‘有什么力量能强迫我走回头路呢?’我这样高声嚷道。我意识到自己是在前往锡哈茨魏勒的道路上,我惦念着我的亚伯拉罕老师傅,日前我收到他的一封信,他在信里预料到我在京城的处境,希望我离开那儿,邀请我到他那儿去。

“怎么,”女参事打断乐队指挥的话,“怎么,您认识这个脾气古怪的老家伙?”

“亚伯拉罕师傅,”克赖斯勒继续说道,“是我父亲的挚友,我的老师,也可以说是我的教育者!尊贵的夫人,那么您已详细了解到我是如何来到正直的伊雷诺伊斯王公的公园了,您不会怀疑我能够从容地,带着必要的历史准确性并且愉快地讲述我所害怕的事吧。总的来说,我觉得我逃离京城的故事很愚蠢。尊贵的夫人,但愿您把这桩平淡无奇的事情当作治疗痉挛的圣水,提供给蒙受惊吓的公主,好让她安静下来,让她想到:一个诚实的德国音乐家,正当他穿上丝袜,坐上一辆干净的马车,摆出一副高贵派头的时候,罗西尼和普契塔,帕韦西[83]和菲奥拉万蒂[84]以及其他上帝才能晓得什么西尼和什么契塔之流,出来把他吓跑了,因此,他的举止无法很理智。我希望,原谅是可以期盼的!最善良的女参事,作为无聊的冒险活动富有诗意的反响,您听见了,在我受到我的恶魔鞭打,想要跑开那一瞬间,最惹人喜爱的魔力把我拴住了。恶魔幸灾乐祸地力图破坏深深埋藏在我心里的秘密,就在这个时候,音乐的强大精神振翅飞翔,安慰、希望,甚至渴望(它是永恒之爱本身)和永恒青春的陶醉在有旋律的音乐声中苏醒。——尤莉娅在歌唱!”

克赖斯勒默不作声了。本聪凝视细听,急切想知道随后会出现什么情况。由于乐队指挥似乎陷入沉思之中,她以冷静的友好态度询问道:“亲爱的克赖斯勒,您真的觉得我女儿的歌唱好听吗?”

克赖斯勒猛然惊跳起来,一声发自肺腑的叹息扼杀了他想要说的话。

“好的,”女参事继续说,“这事我很高兴。亲爱的克赖斯勒,就真正的歌唱而言,尤莉娅可以向您学到许多东西,因为您留在这里,我认为是肯定的。”

“最尊贵的夫人,”克赖斯勒开口说,但就在这一刹那间,门打开了,尤莉娅走了进来。

她看见乐队指挥时,一丝甜美的微笑使她妩媚可爱的面容顿时容光焕发,从她的嘴唇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哦哟!

本聪站起身来,拉着乐队指挥的手,把他领到尤莉亚面前,说道:“喏,我的孩子,这位是奇特的……”

[穆尔继续写]年轻的蓬托朝我新近的手稿扑去,手稿放在我身旁,我还来不及拦阻,它就叼住手稿,急急忙忙溜之大吉了。它在跑开时发出一阵幸灾乐祸的大笑,这就让我推测到:促使它去干出这恶劣勾当的,不仅仅是年轻人爱搞的恶作剧,而且还有更多的东西参与进来。不久我就明白了。

过了几天,年轻的蓬托为之效劳的那位男子,来找我的师傅。我事后获悉,他是锡哈茨魏勒镇文科高级中学美学教授洛塔里奥先生。相互寒暄几句话后,教授在房间里一边四处张望,一边看着我:“亲爱的师傅,您可否把那儿那个小东西从房间里弄出去呢?”“为什么?”师傅问道,“为什么,教授,可您平日不是很喜欢猫,特别是喜欢我的宠物,这只身体健美而又聪明的雄猫穆尔吗?”“是的,”教授一边讥讽地笑,一边说,“是的,既健美又聪明,确实如此,不过,师傅,劳驾您还是把您的宠物弄出去吧,因为我有事要同您谈,绝不允许它听见。”“谁?”亚伯拉罕师傅一边凝视着教授,一边喊道。“喏,”教授继续说道,“您的雄猫呗。我请求您不要继续追问,而是照我的请求去做。”“这可真是新鲜的事。”师傅说道,一面打开小房间的门,呼唤我进去。我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了;可他还没有注意到,我就又溜入大房间,躲藏在书柜的底层里,这样我既能看到整个房间而又不被人发觉,并且还能听见所讲的每句话。

“那么,”亚伯拉罕师傅一边说,一边在教授对面的靠背椅子上坐下来,“那么我倒想要知道,您究竟要把怎么样的一个就连对我的忠诚老实的雄猫也要隐瞒的秘密告诉我。”

“亲爱的师傅,”教授一本正经地和若有所思地说,“您告诉我,只以身体健康为前提,而不顾及天生思维能力、才能和天资,仅仅由于每个儿童短期内(因而也还是少年时代)受到的一种独特的正规教育,科学和艺术界中的一位英雄就可以造就出来,您对上述这个原则是怎样看的?”

“哎,”师傅答道,“我认为这个原则不外是愚蠢、无聊,此外还能有别的看法吗?可能的,甚至是容易做到的,那就是给一个有与猴子差不多的理解力和很好记忆力的孩子,可以系统地艰难地灌输一大堆东西,然后他在众人面前把所学到的讲出来;只是这个孩子必定缺少天赋,不然这种费时难办、糟糕透顶的教育法与内在的较佳智慧是抵触的。谁会把这样一个头脑简单,借助形形色色可以灌输进去的皮毛知识养肥起来的青年人,称作为一位名副其实的学者呢?”

“世人,”教授激动地嚷道,“人人都相信,唯独内在较高级的天生的精神力量才可造就学者,造就艺术家,哦,多么可怕啊!让那个坏透的该死的原则见鬼去吧!”

“您别那么激动,”师傅微笑着说道,“就我所知,迄今为止,那种教育方法在我们德国只炮制出唯一的产品[85],关于这个产品,世人谈论了一阵子,后来看出它并不太可取,也就不谈论了。此外,那个标本的畅销期,正是社会上神童流行的岁月,神童们犹如平日艰苦地训练出来的犬和猴子一样,为了廉价的入场费而卖力表演其技艺。”

“您现在就这样说,”教授说道,“您现在就这样说,亚伯拉罕师傅,要是人们不知道您是个爱开玩笑的人,要是人们不知道您在一生中做了一系列极为奇特的试验,那么人们大概会相信您的话。亚伯拉罕师傅,您尽管承认好了,您完全偷偷摸摸地,极为秘密地按照那个原则做了试验,但您超过了我们谈论过的那个标本的炮制者。一旦大功告成,您就想要以您一手培养出来的弟子而闻名于世,‘Non ex quovis ligno fit Mercurius’[86],您想要完全彻底破坏这一美好原则,会使全世界所有教授都惊讶和绝望!总之,quovis[87]在这里,但不是墨丘利神,而是一只雄猫!”“您说什么,”师傅一边大声哈哈一笑,一边嚷道,“您说什么,是一只雄猫吗?”“可不要否认了,”教授继续说道,“可不要否认了,您拿那儿小房间里那个小东西来试验那种抽象的教育方法,您教它读书写字,您教它学习科学知识,这样,它现在就竟敢充当作家,甚至写起诗来了。”

“是的,”师傅说道,“我教育我的雄猫,我教它科学知识,事实上我从来都觉得不可思议!——您说说,教授,是什么样的梦幻在头脑里作怪呢?——我向您保证,所谓教育我的雄猫一事,我一无所知,认为这是完全不可能的。”

“真是这样吗?”教授拉长声音问道,一边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本子(我马上就认出它是年轻的蓬托刚才从我这里夺去的那份稿子)来,念道:

憧憬崇高理想

哈,什么样的感受令我的心情激动?

忐忑不安、预兆不祥的颤动,你要说什么,

蒙受伟大天才的激励,

思想愿作勇敢的飞跃吗?

意识中的意识所拥有的是什么,

孜孜不倦、热切、美滋滋的追求啊,

你愿给渴望爱情的生活送去什么,

是什么东西令恐惧不安的心怦怦直跳?

我脱离现实,向往遥远的仙境,

舌头绑住了,发不出声说不出话来,

热切的希望带着春天朝气飘扬,

很快就把我从令人沮丧的沉重枷锁中解救出来,

梦寐以求、可感触到的,就在碧绿的叶子上,

向上,我的心,在神灵保护下去获得这片叶子。

我希望我的每一位心地善良的读者都将看出这首优美十四行诗的典范性,该诗从我的肺腑里涌现出来,要是我保证它属于我的处女作之列,那么读者就将更钦佩我了。可是教授不怀好意地朗读它,泛泛地读,没有突出任何重点,实令人厌恶,我几乎认不出是自己的作品,为突然惹起的狂怒——它是年轻诗人特有的情绪——所支配,我准备从我躲藏的角落里蹿出来,向教授的脸猛扑过去,让他感受一下我爪子的利害。可我明智地一想,要是他们俩,也就是师傅和教授合伙制裁我,那我必定是要吃亏的,这样一想,我就强行压下怒火。然而我还是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喵喵。要不是师傅在教授朗读完十四行诗时又一次哈哈大笑,我的叫声肯定会暴露我。然而师傅的笑声对我的伤害,比起教授笨拙的做法来,却更加厉害。

“哎呀,”师傅大声说,“确实,这首十四行诗完全佩得上是一只雄猫的作品,但我总还是不明白您开的玩笑,教授,您还是最好直截了当告诉我,您的用意何在。”

教授没有回答师傅的问题,而是翻阅那篇稿子,继续朗读:

短评

爱情四处漫游,

友谊独自留下,

爱情迎着我们速来,

友谊要人寻觅[88]

我听见四处响起

令人不安、伤感的哀诉,

我说不清,是使思想适应痛苦,

还是使它习惯于欢乐,

我常反躬自问,

我是在做梦,还是醒着。

让这颗心赋予这种感受,这种激情

正确的语言;

是的,在地窖里,在阁楼上,

爱情四处漫游!

然而失恋痛苦

造成的一切创伤,正在治愈,

在这些寂寞宁静的日子里,

但愿一切痛苦通通解除,

精神和心灵快快健康;

规矩小猫的粗制滥造已发生,

这哪能长此下去?

不!——离开这险恶混乱的环境,

与鬈毛狗一起置身于火炉下面,

独自保持友谊!

是的,这我知道……

“不,”师傅这里打断正在朗读着的教授的话,“不,我的朋友,事实上您使我不耐烦,您或者另一个爱开玩笑的人开了这样一个玩笑:用一只雄猫(它恰好应该是我的好穆尔)的精神作诗,您以此愚弄我整个上午。再说,这个玩笑倒是不坏,特别是克赖斯勒会非常喜欢它,他大概不会放过借此做一次小小的骑马纵狗打猎活动,到头来您可能成为一头遭受追捕的野兽。现在把您富有意义,表达方式独特的思想搁置一边,老老实实地和不加修饰地告诉我,您开那样稀奇古怪的玩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教授合上手稿,严肃地看着师傅,然后说道:“这些稿子是我的鬈毛狗蓬托几天前给我送来的,您知道,它与您的雄猫穆尔友好相处。虽然它用牙齿衔住,把手稿叼来——它带什么东西都是惯于这样叼着——却完好无损地把东西放到了我的怀里,并明白无误地让我知道:稿子不是从别的什么人,而是从它的朋友穆尔那里得到的。我往里面扫了一眼,马上就发觉那格外独特和特有的笔迹,可我一读了几段后,在我的脑子里,连我也不知道以什么不可思议的方式,萌生了这种稀奇古怪的想法:所有这一切都可能是穆尔写的。尽管理智,其实也是某种我们大家都无法忽视的生活经验(它毕竟也无非是理智)告诉我:那种想法毫无意义,因为雄猫既不会写字,也不会作诗,可我还是完全不能摆脱那种想法。于是我决定对您的雄猫做一番考察。由于我从我的蓬托那儿获悉,穆尔经常在您的阁楼上喋喋不休地宣扬它的东西,于是我走到我的阁楼上,拿掉几块瓦片,这样我就可以看见您的天窗了。我所看到的,您听听,您会惊讶的!您的雄猫蹲坐在阁楼最偏僻的角落里,在一张小桌子前笔挺挺地蹲坐着,桌子上放着文具和纸。它时而用爪子擦擦额头和脖子,摸摸面孔,时而拿笔蘸一下墨水,继续书写,又停下来,又继续写,通读已写好的,发出呼噜声(这我听见了),高兴得胡言乱语、胡说八道。它的四周放着各种各样的书,从书的封面看,是从您的图书室里取来的。”

“这是魔鬼干的,”师傅大声嚷道,“我要马上查看一下,看看我的书是否缺少。”

说着他站立起来,走到书柜旁。他一看见我,吓得连连后退三步,万分惊奇地看着我。但是教授却喊叫起来:“师傅,您瞧见了吧!您以为小家伙老老实实地坐在您把它关进去的小房间里,其实它却悄悄地溜进书柜里,想要搞研究,或者,更有可能是,想要窃听我们谈话。我们所说的,它通通都听到了,并可能采取相应对策呢。”“雄猫呀,你听着,”师傅开口说话,同时他让充满惊讶的目光继续停留在我的身上,“雄猫呀,你听着,要是我知道你完全彻底违背你那老实的天生本性,真的转而从事写作像教授所朗读那种的乌七八糟的诗,要是我可能相信你真的追求科学而不是追捕老鼠,我就可能把你的耳朵掐伤,或者甚至……”

听师傅这么一说,我吓得惊恐不安,闭上眼睛,装作熟睡的样子。

“可不是这样,不是的,”师傅继续说,“您不妨过来瞧瞧,教授,我那老实巴交的雄猫正无忧无虑地睡大觉呢,您说说,它那和善的面孔上是否露出某些迹象可以说明这种秘密而又奇特的恶作剧(您把这样的恶作剧归罪与它)呢。穆尔!——穆尔!……”

师傅就这样呼噜我,而我呢,像通常那样用我的“咕噜——咕噜——”声回答,睁开眼睛,站立起来,优美地弓起背来。

教授怒火中烧地把我的手稿扔到我的头上,可我装作(我那天生的狡猾使我想起这样做)好像他在跟我嬉戏似的,欢蹦乱跳,拖曳着稿子来回奔跑,弄得稿纸满天飞。

“噢,”师傅说道,“教授,您完全错了,毫无疑问,蓬托对您有所欺骗。您不妨瞧瞧穆尔是怎样对待诗歌的,哪个诗人会以这种方式来对待自己的手稿呢?”

“师傅,我已警告过您,您想要干什么,随您的便。”教授答道,说完离开了房间。

我以为一场风暴已经过了,我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啊!亚伯拉罕师傅声称反对我接受科学教育(实令我非常讨厌),尽管如此,他仍然装装样子,仿佛他根本不相信教授的话,但是我很快就发觉:他处处侦查我,他把书柜细心地锁起来,使我无法使用他的图书,并且绝对不再容忍我像往常那样躺在他写字台上的文书中间。

可见,我正在迎来的青年时代充满了痛苦和忧虑!对一个天才来说,有什么比看到自己受人轻视,甚至蒙受嘲笑更痛苦难受呢!对一个伟大英才来说,有什么比下述情况令他更为恼火的呢:本可以期待在事业上尽可能得到种种优待和协助时,却处处碰壁,重重困难!然而压力越大,减压的力量就越强,弓绷得越紧,箭射得越远!要是阻止我接触读物,那我自己的思想就更加自由了,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创作了。

这个时期,我闷闷不乐地在这幢房子的地窖里度过了某些夜晚和白天。地窖里摆放了许多捕鼠器,不同年龄和身份地位的雄猫都聚集在那里。

生活中最秘密的生活关系,处处都逃不过一个勇敢的哲学家头脑,他知道如何在思想和行动中安排生活。所以我也明白了地窖里捕鼠器与猫在其相互影响中的关系。作为一只思想高尚、真诚的雄猫,当我必定看到那些无生命而又能准时开动的捕鼠机器使青年雄猫们产生了很大的惰性时,我的心是热乎乎的。于是我拿起笔来,写了那部不朽作品,此前我就已考虑过它了,那就是:《论捕鼠器及其对猫的思想和能力之影响》。在这本小书里,我把一面镜子放到娇生惯养的青年雄猫们的眼前,他们必定在镜子里瞧见他们自己: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事事高高挂起,漠不关心,见到可恶老鼠朝肥肉跑去,也能听之任之,安之若素!我大发雷霆,把他们摇醒。这本书必定创造效益,此处,它对我还有好处,那就是在此期间我可不必捉鼠了,并且甚至以后,因为我已如此明白无误地表过态,也没有人想到要求我按照我讲过的英雄主义,以身作则,在行动上做出榜样。

这样我现在就可以结束了我生活的第一个时期,过渡到接近成年男子的时期。但是我无法对善良的读者隐瞒我那篇优秀短评的最后两节(我的师傅不愿听到它们)。它们是这样写的:

是的,我知道,

如果从香气飘逸的玫瑰丛中

传来甜美、情意缠绵之音,

谁愿意拒绝美滋滋的爱抚呢。

要是陶醉的眼睛看见

在花道旁细听,

几乎没有发出渴望呼声的情人

大步走来,

要是快速跃起相迎,

那么爱情就会飞快地向我们走来。

这种渴望,这种思念,

常常能使思想迷惘,

然而这种跳跃、奔跑、追求

能使人幸福多久呢!

美好友谊的欲望已苏醒,

在金星光照下光芒四射,

我爬过围墙和篱笆

去寻觅友谊,

终于找到我心目中正派高尚的贵人。

[废书页]……正好那个晚上,气氛是那么轻松愉快,长久以来,晚上就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气氛了。而在这种气氛中发生了闻所未闻的事情。因为他并没有突然怒不可遏,匆匆离去,像他以往在同样情况下惯于做的那样,而是平心静气地并且甚至带着和善的微笑倾听一出可怕悲剧那冗长而且枯燥乏味的第一幕,它是一位面颊红润、头发鬈曲、充满希望的年轻少尉所写的,该少尉带着一个最幸运诗人那狂妄自负的神态来朗读。少尉朗读完后暴躁地询问他对该作品的看法。他满足于带着脸上略微露出的内心高兴表情,向位年轻战斗英雄和作诗高手保证,这品牌性的一幕,这为贪婪追求并讲究享受的美学者们提供品赏的一幕,实际上蕴含着卓越的思想,下述情况就足以表明其独特的创造性了:就连公认的大诗人诸如卡尔德隆、莎士比亚和现代的席勒也会对它给予关注。少尉热烈拥抱他,带着神秘莫测的表情流露出,他打算就在当天晚上,用许多剧作第一幕中最精彩的地方,令整个上流社会的小姐们都开心,她们中甚至有一位会朗读西班牙语和能画油画的女伯爵呢。他确信此事做得万无一失后,便兴高采烈地跑开了。

“亲爱的约翰内斯,”小个子枢密顾问此刻说道,“你今天温顺得简直无法形容,我根本无法理解你!你如此心平气和地和聚精会神地去倾听这种完全索然无味的东西,你怎能这样做呢!我们毫无戒心,没有预感到事情的危害性。当少尉出其不意地来访问我们,使我们无可挽回地中他那冗长诗歌中设置的多种多样圈套时,我感到非常害怕!我原以为你会随时管一管他的朗读,就像你平日为了一丁点儿事情就打断别人的话那样;可你却安静地听朗读,是的,你的目光也表明你满心欢喜,最后,就我个人而言,已变得十分虚弱和痛苦不堪的时候,你用一种他根本一窍不通的讽刺把他打发走,而你对他说的话,至少没有告诫他:这种东西太冗长了,显然得要压缩削减。”

“哎,”克赖斯勒答道,“哎,采纳你这个可怜巴巴的建议到底会有怎么样的结果呢!难道一个像我们亲爱的少尉那样语言表达准确中肯的诗人会对他的诗作某些删节吗,删节后不会在他的笔下复原吗?你毕竟不知道,我们年轻诗人们的诗有壁虎似的再生能力,壁虎的尾巴即便被从尾巴骨根部切除,但很快又会健康地再长出来!要是你以为我真的平心静气地倾听少尉那令人难受的朗读,那你是大错特错了!风暴已经过去了,小花园里所有的花草都昂起其低垂的头颅,贪婪地、津津有味地慢饮从天上云层中一滴滴地掉下来的甘露。我站到一棵正开着花的大苹果树下,侧耳谛听从远处山岭里传来的渐渐减弱的雷声(它犹如是对无法形容事物的一种预言,在我的灵魂中产生回响),并举目仰望天空的蔚蓝色,它犹如带着闪闪发光的眼睛,不时在行云中显露出来!这期间舅父呼叫起来,要我快快走进房间里,免得我的饰以花纹图案的新睡衣,让花草的潮湿给糟蹋了,同时也免得我在湿漉漉的草丛中着凉。而接着说话的,不是舅父,而是某只鹦鹉或者欧椋鸟之类的捣蛋鬼,它躲在矮树丛后面或者矮树丛中间,或者天晓得别的什么地方,戏弄我,就是说它以自己的方式向我呼喊莎士比亚作品中各种各样逗人发笑的想法。这不禁让人想起少尉和他的悲剧来!枢密顾问啊,请你花点儿功夫记住,这是对我幼年时期的一种回忆,它把我从你和少尉那儿劫走了。我,一个充其量十二岁的少年,确实站在舅父的小花园里,身披一块最华美的印花布作为睡衣,它是当时一个印花布工人想出来的。枢密顾问啊,今天你白白浪费了你的皇家香粉了,因为除了我那开着花的苹果树的芬芳外,我什么也没有闻到,诗人搽在头上的润发油也根本没有闻到。当然,没有润发油任何时候都可以用一顶王冠来抵挡风雨,其实人们戴的无非是毡帽和皮帽,也可按规定戴一顶流行的军警帽!够了,亲爱的,你是我们三人中唯一的替罪羊,出现在那位诗人英雄那令人难受的悲剧屠刀前面。因为正当我精心地缩起四肢,穿上小睡衣,带着十二岁年纪那轻飘飘的身体,跳进那座多次提及的花园时,亚伯拉罕师傅已花费了三四个印张最精美的五线谱纸,用来裁剪各种各样有趣的幻象。就是说,就连他也躲开了少尉!”

克赖斯勒说得对,亚伯拉罕师傅善于剪裁漫画,即使从剪得乱七八糟的画纸上看不出一点儿轮廓来,然而把一盏灯举在画纸后面,在投射到墙上的阴影中就会构成各类群体形形色色的古怪人物了。如果说亚伯拉罕师傅本来生性厌恶朗读,如果说他对少尉那令人讨厌的朗读格外反感,那么这样情况的发生是少不了的:那就是少尉刚一开始伸手去抓那张硬绷绷的,偶然放在枢密顾问桌子上的乐谱,他就从口袋里取出一把小剪子来开始剪裁,这使他躲过了少尉的洗劫。

“你听着,”枢密顾问现在开口说话,“你听着,克赖斯勒,可见那就是在你脑海里浮现的你对幼年时代的回忆了。你今天之所以如此温顺,如此开心,我想把这归因于你这种回忆。你听我说,我最知心的朋友!如同所有尊敬和喜爱你的人一样,令我生气的是:我对你早年的生活一无所知,有关这方面的最微不足道的问题,你都很不友好地回避了,你甚至故意地给有时仍可瞧见的往事蒙上一层面纱,借以不让种种在奇特扭曲中透出微光的情景,激起好奇心来。坦诚地对待所有你现在仍然给予信任的人吧。”

克赖斯勒瞪着眼睛,万分惊讶地瞧着枢密顾问,就好像一个人,刚从深沉的睡眠中醒来,看见自己面前一个陌生的不熟悉的人那样,接着很严肃地开口说话:

“在圣约翰·克里索斯托[89]庆典日,也就是在一千七百某年一月二十四日,中午时分,有一个人[90]出世了,他有一张脸,一双手和一双脚。其父正喝豌豆汤,高兴得把满满一调羹汤浇到胡子上面,产妇虽然没有看到这副狼狈相,却捧腹大笑,以致由于笑声震动,使琉特琴[91]弹奏者——他要为婴儿弹奏他最新的Murki(钢琴曲)——所有的琴弦都跳动起来,他对着祖母的缎子睡帽起誓,就音乐方面来说,小汉斯·哈泽永远是个半瓶醋。接着他把下巴抹干净,然后慷慨激昂地说:‘他应叫作约翰内斯,而不是哈泽。’这个琉特琴弹奏者……”

“我求求你,”小个子枢密顾问打断乐队指挥的话,“我求求你,克赖斯勒,不要沉迷于这种该死的幽默,我可以说,它令我透不过气来。在我了解你之前,难道我要求你给我提供一个务实的自传吗?难道我想要超出你允许的范围,更多地看到你早先的生活吗?事实上,你不会责怪这样一种好奇心:它源于肺腑的深切倾慕。此外,由于你举止曾经非常古怪,因而你得容忍这种情况,就是每个人都以为,只有五彩缤纷、五光十色的生活,一连串最有传奇色彩的事件,方可捏出和造成像你身上出现的心灵模样。”“哦,实为误解啊,”克赖斯勒一边说,一边深深叹气,“哦,实为误解啊,我的青少年时代就好像是一片没有花朵和开花期的贫瘠原野,在前景暗淡、千篇一律的生活中,精神和情感疲惫不堪!”

“不,不,”枢密顾问喊道,“情况并非如此,因为我起码知道,在这片原野上有一座漂亮的小花园,园里有一棵开着花的苹果树,其发出的芳香胜过了我那最精美的王牌香粉。那么,我是说,约翰内斯,你突出对你青少年时代的回忆,如你刚才所说的,这种回忆今天束缚了你的整个心灵。”

“我想,”亚伯拉罕师傅一边说,一边为这位刚刚成为嘉布遣会[92]修士的人修剪其头上(剃光的)秃顶,“我也想,克赖斯勒,今天您的心情还可以,除了打开您的心扉或者坦露您的情感,或者打开如同您平日称作的内心宝匣子,从中掏出这种或那种东西外,您不可能有更佳的作为了。就是说,因为您曾流露过,您不顾关爱着您的舅父之反对,冒雨跑到外边去倾听行将消失的雷声预言,所以您总可以更多地讲讲当时所发生的一切情况。约翰内斯,可别撒谎,因为您知道,起码就当时而言,那时您刚开始穿长裤,接着首次给您编发辫,这些都是在我的监督下进行的。”

克赖斯勒正要回答什么,但亚伯拉罕师傅很快就转过脸对小个子枢密顾问说:“您根本不会相信,最优秀的人,当我们的约翰内斯讲起他青少年时代最初的生活时,他就完全迷上谎言这个恶魔,尽管这种情况十分罕见。当孩子们咿呀学语和拖着鼻涕时,恰好那个时候,他就已想要观察一切,并要洞察世人的内心了。”

“您冤枉我了,”克赖斯勒微笑着,带着温柔的声音说道,“您实在太冤枉我了,师傅!难道我可能像爱慕虚荣的花花公子所干的那样,想要用早熟的智能来欺骗您吗?我问问你,枢密顾问,你不是也有这种遭遇吗,就是在你的脑海里,时常清晰地浮现某个时期的生活情景,格外聪明的人称之为过艰苦生活并想要决定它为纯粹的本能。我们不得不承认动物具有更高级的卓越本能。我是说,动物的本能有自身的特殊背景!从初醒到清醒这一过程,我们永远无法搞清!要是一下子就能搞清,我相信,为此而引起的恐惧,势必把我们吓死。当一个人大梦初醒,感觉到自己,脑子已清醒时,有谁没有感受过从大梦中、从昏睡中初醒那片刻间的恐惧不安呢?然而不要扯远了,我是说,那个发展时期中每个强烈的心灵上的印象,都留下一粒种子,该种子与智能的嫩枝一起成长和发展,所以,那黎明时分的种种痛苦和种种欢乐也继续留在我们的记忆里,那实际上是情人们既甜美又充满忧伤的声音,当它们把我们从睡眠中唤醒时,我们以为只有在梦中才能听见它们,可它们仍在我们心中继续产生回响!可我知道,师傅所暗示的,无非是已故姨妈的故事,他想要对我隐瞒,要是你答应我,原谅我的某些故作多情的幼稚行为,我就偏偏只对你讲述姨妈的故事,借以好好地气一气师傅。我对你所讲过的豌豆汤和那个琉特琴演奏者……”“哦,”枢密顾问打断乐队指挥的话,“哦,安静一下,安静一下,现在我发觉你想要欺骗我,这可是违背习俗和常规的啊。”

“决不违背,”克赖斯勒继续说道,“决不违背,我的宝贝!但我得从琉特琴手谈起,因为他是促使家人兴趣自然而然地转向琉特琴的关键人物,此琴美妙的琴声像摇篮曲似的把孩子带入甜美的梦乡。我母亲的妹妹[93]是个技艺精湛的女琉特琴手,能写会算。大概还有更多其他才能的男子们,一想起已故索菲小姐的琉特琴演奏,就会情不自禁地当着我的面热泪纵横;因此,当我,一个生活自身还不能自理,渴望他人关照,言语尚不能表达,处于萌芽状态意识的孩子,如饥似渴地大口大口啜入从这位女琉特琴手内心中涌现出的那美妙、哀伤、富有魔力的声音时,就万万不可责怪我了。那位站在摇篮旁的琉特琴手就是已故大姨的教师,他个子矮小,两腿严重弯曲,名叫图特尔先生,身披一件红色外套,头戴一个有宽大发袋的十分干净的白色假发。我之所以说这些,是为了证明,那个时期的人物在我的心中仍然多么清晰。要是我声称,我,一个仍然不满三岁的孩子,置身于一个姑娘的怀抱,其柔和的目光照亮了我的心灵,我仿佛仍然听见她对我说话和唱歌的甜美声音,现在我依然十分清楚地知道,我把我全部的爱和全部的柔情都献给了这个妩媚的姑娘,我这样讲,不管是亚伯拉罕师傅,或者别的什么人,都不会怀疑的。我说的正是索菲姨,简称为‘小脚’。有一天,我哭天抹泪,因为我没有见到小脚姨。女护理员把我领进一个小房间,小脚姨躺在房内的床上,但一个坐在她身旁的老人马上跳起来,一边厉声厉色地谴责,一边把这位抱着我的女护理员轰出房门。很快人们帮我穿衣服,用一块厚布把我裹住,领我到另一幢房子其他人那里,他们所有的人都想要当我的舅舅和姨妈,并向我保证说,小脚姨病得很重,要是我待在她身边,同样会患病的。数星期后,人们把我送回到我早先待的地方。我一走进那个房间,就急忙走到小脚姨躺过的那张床旁边,拉开窗帘。床上空空如也,有个女人,她也是我的一位姨母[94],她泪如泉涌,对我说:‘约翰内斯,你再也见不到她了,她已死去,现在地下安息。’

我知道,我当时无法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但是直到现在,每当我想起那时的情景,我就会在那种当时充满我心中的无名感觉中发抖。小脚姨的死亡本身把我迫进了冰制的盔甲里,其引发的寒战侵入了我的内心,因此,我初期童年岁月的一切乐趣都给冻僵了。我当时干了什么,我记不起来,也许永远也不知道了,不过有人常常对我讲,我当时慢慢地放下窗帘,十分严肃和安静地站立了片刻,接着坐到手边刚放置的一把小藤椅上,像为刚才人们对我所讲的话,浸入深深的沉思默想和深思之中。人们补充说,我这个孩子平日情绪容易激动,当时我那种默默无言的悲痛,确有某些无法形容的感人之处,担心此后对我的心灵会有负面影响,因为我既不哭,又不笑,也不想玩,别人同我说话,我爱答不理,对自己周围的事漠不关心,这种状况持续了好几个星期。

就在这个时候,亚伯拉罕师傅把一张奇特地剪成十字和横向线条的纸拿起来,拿到点燃的蜡烛前,于是墙上就映现出一个修女唱诗班来,修女们正用稀奇古怪的乐器演奏。

“哎呀!”克赖斯勒一边喊起来,一边瞅着排列得整整齐齐的修女合唱队,“哎呀,师傅,我知道,您想要提醒我什么事!现在我仍然大胆地认为,您在谴责我,称我是个不听话、不懂事的毛头小子,说我可能通过愚蠢、不和谐的声音,扰乱一个正有节奏地演唱圣诗和弹奏圣乐的修女集会,师傅,您这样说是错误的。当您把我带到远离我的故乡二三十英里的克拉里森修道院去听第一次真正的天主教圣乐时,难道当时我不拥有最合情合理的撒野权利吗,因为那时我正处于粗野无礼、调皮捣蛋的岁月?倘若尽管如此,三岁龄童那早已熬过的痛苦带着新的力量出现并产生一种幻想,此幻想带有简直令人毁灭的狂喜和令人心碎欲裂的忧伤充满我的心里,这岂不更好吗?虽然仍有种种劝说,尽管小脚姨早已去世,难道我不该坚持认为,除了她没有人演奏这种名叫Trompette marine[95]的奇特乐器吗?为什么您拦阻我钻进唱诗班里呢,那里我又会见到她穿着佩戴玫瑰色蝴蝶结的绿色衣服!”

现在克赖斯勒两眼盯着墙,用激动、颤抖的声音说:“千真万确!小脚姨在修女们中间凸出来!她踩在一条矮凳上,以便更好地弹奏这个结构复杂的乐器。”可是枢密顾问走到他面前(这样他就挡住了他观看墙上的阴影图像),抓住他的两个肩膀说:“事实上,约翰内斯,你不要再沉湎于你那稀奇古怪的幻想,不要再谈论这些根本就不存在的乐器啦,这岂不更明智!因为在我的生活中从没有听说过什么海喇叭。”

“哦,”亚伯拉罕师傅一边笑着喊道,一边把那张纸扔到桌子底下,让整个修女集会连同幻想中的小脚姨带着她的海喇叭快快消失,“哦,最尊敬的枢密顾问,乐队指挥先生一向是个明智、冷静沉着的人,并非是幻想家或者是爱开玩笑的人,许多人都津津乐道地说他是这类人。那位女琉特琴手在她去世后,另起炉灶,卓有成效地改为弹奏这种奇特的乐器,这种事不可能吗?这种乐器您也许现在有时候在修道院里仍然能够见到,并对此感到惊讶呢。怎么?海喇叭不存在?您不妨翻开一下科赫[96]《音乐辞典》(该书您自己也有)中的这个词条。”

枢密顾问当即就查辞典,高声朗读起来:

“这种古老的弓形乐器,结构十分简单,由三块七英尺长的薄板组合而成:下部,即乐器支撑在地面上的部分,宽约六七英寸,而上部,宽度不到两英寸,像个粘合在一起的三角形。琴身上部有个弦轴箱,由下而上渐渐变窄。那三块薄板中的一块,就是琴声底板,上面有数个出声孔,绷上一根用羊肠制成,颇为结实的琴弦。弹奏时,将乐器斜置身前,让乐器上部抵住胸口。演奏者用左手拇指触动能弹出声音处的琴弦,轻轻地触动,大致像吹奏牧笛或者芦笛那样;与此同时,右手用琴弓拉动琴弦。这个乐器本来的声音,有如一个喇叭发出的低沉声音,通过特殊的琴马发出来,琴马上的琴弦安置在下面的共振底板上。琴马有点像一只小鞋,前面非常低矮,而且薄,而后面则又高又厚实。琴马后面安上琴弦,琴弦在拉动时由于振动,使得琴马前面轻薄部分在琴声底板上上下反复振动,这样就会发出类似喇叭压低的呜呜声!”

“要是您给我制作出一把这样的乐器,”目光炯炯的枢密顾问喊叫起来,“要是您给我制作出一把这样的乐器,亚伯拉罕师傅,我就把我的纳格尔琴[97]扔到旮旯里,不再摸奥伊丰琴[98],而是在海喇叭上弹奏最美妙的歌曲,让宫廷和全城都感到惊讶!”

“我会制作的,”亚伯拉罕师傅答道,“最善良的枢密顾问,但愿穿绿色塔夫绸衣服的小脚姨的幽灵来与您相会,并激励您同样做个鬼魂!”

枢密顾问高兴地拥抱师傅,可是克赖斯勒走到他们俩中间,几乎生气地说道:“难道你们俩不是令人讨厌的爱开玩笑的人(曾几何时我也是这样的人)吗,你们冷酷无情地对待一个你们口口声声说是喜爱的人!你们那样描写一种其乐声令我的内心颤抖的乐器,犹如用冰水浇在我滚烫的额头上,你们该心满意足了吧,别再谈论那个女琉特琴手啦!唉,枢密顾问,你希望我谈谈我的青年时代,而师傅为此裁成了映照在墙上的阴影图像,这样你就可以对我的传记大纲那漂亮的饰以铜版画的版本感到满心欢喜了。可当你朗读科赫那部辞典的词条时,我忽然想起他的编辞典的同仁格贝尔[99]来,我看到自己就像是一具四肢伸展躺在木板上的死尸,正准备让人作传记解剖。解剖尸体的医生可能说:‘在这个年轻男子体内无数根大大小小的脉管里流淌着纯音乐的血液,这是毫不足为奇的,因为他的许多血亲也有这种情况,所以他同样是他们的血亲。’我是想说,我的大多数姨母和舅舅,正如师傅所了解和你刚刚才了解到的那样,为数不少,他(她)们都从事音乐,而且大都还演奏乐器。这些乐器,当时就已是凤毛麟角了,现在部分地已消失殆尽,我只能在梦听见乐声美妙的协奏曲,这些曲子我大约听到我十岁、十一岁时。所以,我的音乐才能,这是可能的,在最初的萌芽时期就开始沿着这样的方向发展,即为音乐作品谱成管弦乐曲,被人斥之为离奇古怪的东西。枢密顾问,要是你在听到Viola d'Amore[100]奏出的那优美悦耳的旋律时而能够忍住热泪流出,那么你得感谢给你健壮体格的造物主;就我方面而言,我听到里特尔·埃塞尔[101]演奏时就号啕大哭起来,而早先有个又高大又漂亮的男子给我演奏时,我哭得更加厉害,他穿的修士服十分合身,他又是我的一位叔叔[102]呢。我的另一位至亲[103]的嘎巴琴[104]弹奏悦耳动听,令人开心,非常吸引人。那位教育过或者毋宁说没有教育过我的舅舅[105],尽管他会弹奏斯宾耐琴[106],而且技艺非常高超,但人们有理由批评他的弹奏缺乏节奏。当大家知道他在得意忘形中按照萨拉班德舞[107]音乐,跳了一个蓬帕杜夫人式的小步舞[108]时,这个可怜的家伙遭到全家人的白眼。总而言之,我还可以讲许多我家音乐方面的趣事逸闻,它们常常有其独特的方式,但不免也会有某些荒诞不经的事出现,您必定会取笑这些事,我的高贵的亲戚们蒙受您的嘲笑,这我就顾不得那么多亲戚的情面了。”

“约翰内斯,”枢密顾问开口说话,“约翰内斯,要是我触动你的一根心弦,这触动也许令你痛苦,你在舒心得意时不会为此而责怪我吧。你老是讲你的叔叔、舅舅,讲你的姨母,却不思念你的父亲,你的母亲!”

“哦,我的朋友,”克赖斯勒带着深深激动的表情答道,“哦,我的朋友,正好今天我想念过——哦,没有,肯定没有,什么回忆,什么梦想都没有,也根本没有追忆那样的时刻:它会唤醒我幼年初期所有只感觉到却弄不明白的痛苦;但是我的心境后来就平静下来,就像森林在暴风雨过后出现的那种预兆不祥的平静那样!是的,师傅,您说得对,我是站在苹果树下,侧耳聆听那行将消逝的预示性雷声!我在失去小脚姨时陷入的那种昏昏沉沉的昏迷状态——我想在这种状态中继续生活几年——你可以较清楚地想象到,我跟你说,我母亲[109]也是那个时候去世的,可她的死没有给我留下特殊的印象。可为什么我的父亲把我托付给了或者务必托付给我母亲的兄弟呢,我就不必对你说了,因为你可以从某些已翻阅破旧的写家庭兴衰的长篇小说或者从伊夫兰德[110]的某些悲喜剧里读到类似的情况。对你说说这一点就够了,就是我的幼年岁月,甚至我的大部分少年岁月,是在令人绝望的单调乏味生活中熬过来的,这归因于这一情况,就是我是个没有父母的孤儿。我认为,坏父亲总是远比任何一个良好的教养者好得多。要是父母无情无义和愚昧无知地遗弃自己的孩子,把他们轰进这家或那家教养院里,在教养院里,人们不顾可怜巴巴的孩子的个性(他们的个性,谁都没有自己的父母清楚),按照一定的标准培养他们,设计其未来,要是情况如此,那我会胆战心惊,毛骨悚然。就教育而言,说我是没有教养的,世界上没有人会感到奇怪,因为舅父根本没有培育或者教育过我,而是听凭请到家里来的教师随意摆布我;当时不许我上学[111],也不许我由于与一个和我一样年纪的男孩的结识而扰乱房子的宁静,其时我的未婚舅父与一个郁郁寡欢的老用人单独住在这幢房子里。我只想起在不同的三个场合里,我那几乎变得痴呆、冷漠、沉默寡言的舅父,采取了打耳光这样一种简单粗暴的教育方式,这样我在我的幼年时期真的先后挨过三次耳光。”

“我的枢密顾问,由于我有兴趣闲聊,我可以拿三记耳光的故事作为一个有浪漫色彩的三位一体故事来讲,不过我只抽出其中最普通的一个来讲,因为我知道,你对我音乐方面的研究最感兴趣,了解我初次的作曲情况,对你来说不会是无所谓的。舅父有一间藏书颇多的图书室,我可以随意翻寻和阅读我想要读的图书;卢梭《忏悔录》的德译本落到我的手里。我狼吞虎咽地读这部并非为一个十二岁男孩而写的图书,它可能会给我的心田播下某些不祥的种子。从所有的,部分是颇为棘手的事件中,唯独只有一个因素,完完全全充满了我的内心,以致我把其余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小男孩卢梭对和声技巧与对位法一窍不通,也缺少任何实际的辅助手段,却为主宰他内心世界之音乐的强大精神所驱使,决心创作一部歌剧,于是他放下房间的窗帘,一头倒在床上,完全沉醉于他想象中的灵感,他领悟到他的作品犹如一场美梦。也就是这个故事,犹如遭到电击似的,令我非常吃惊。我日夜都想着这个因素,我觉得,是它把最大的幸福带给了少年卢梭。我也时常觉得,仿佛我也分离了卢梭这份幸福,现在问题在于我是否具有攀登这座乐园的坚强决心,因为音乐的精神同样非常鼓舞着我。够了,总之,我想要步我的榜样之后尘,到乐园那儿去。恰好在一个狂风大作的秋天晚上,舅父违背他的习惯离家外出,于是我马上放下窗帘,一头倒在舅父的床上,以便像卢梭那样在思想上孕育一出歌剧。尽管准备工作那样出色,尽管我绞尽脑汁,力图把富有诗意的思想引出来,但无奈它却顽固地躲避我!本应在我的脑海里涌现的种种美妙思想没有涌现,代之而来的是一支可怜的老歌曲嗡嗡的哼唱声萦绕在我的耳际,那悲怆的歌曲是这样开头的:‘我只爱伊斯梅南,伊斯梅南只爱我。[112]’尽管我竭力克制,哼唱声却挥之不去。‘现在来唱庄严的神父合唱歌曲《从奥林匹斯山顶峰上欢呼》。’我对自己喊道,可是‘我只爱伊斯梅南’的曲调没完没了地响着,直到我坠入梦乡。一阵响亮的声音把我唤醒,与此同时一股刺鼻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让我喘不过气来!整个房间烟雾弥漫。舅父站在浓烟中,把燃烧着的窗帘(它原来遮住衣柜)踩下来,喊叫道:‘拿水来,拿水来!’直到老用人把足够的水送来,浇在地板上,把火浇灭了。烟雾缓慢地从窗口飘出去了。‘倒霉鬼在哪里?’舅父质问道,一边用灯四处照照房间。我知道,他说的倒霉鬼指的是谁,我屏住气待在床上,直到舅父走近床边,一边将我一把揪起来,一边怒气冲冲地嚷道:‘还不马上给我滚出去!’‘捣蛋鬼纵火烧了我的房子!’舅父继续叫嚷道。对他的讯问,我泰然自若地保证说:我以像少年卢梭一样的方式,按照他的《忏悔录》内容行事,躺在床上构思一出Opera seria[113],根本就不知道火灾是怎样产生的。‘卢梭?构思?Opera seria?笨蛋!’舅父气得结结巴巴地嚷道,同时给了我一记有力的耳光,这是我第二次挨了耳光,我吓得呆若木鸡,哑口无言地站立着,就在这片刻间,我十分清楚地听见仿佛是这次挨巴掌的余音:‘我只爱伊斯梅南’,如此等等。从这一瞬间起,不仅对这支歌曲,而且总而言之对构思歌剧的热情,我都感到深恶痛绝了。”

“可那场火到底是怎样烧起来的呢?”枢密顾问追问道。

“直到现在,”克赖斯勒答道,“我还搞不清是什么偶然事故使窗帘烧起来。这场大火烧毁了舅父一身漂亮的睡衣以及三四个修饰得美观的假发套。舅父惯于把这些假发作为从全部发型选出来的局部假发研究成果戴在头上。我总是觉得,我之所以挨巴掌,并非由于无辜的大火,而只是因为我从事歌剧构思。颇为奇怪的是,尽管教师为我一时表露出对音乐的反感而感到失望,并认为我不是搞音乐的一块料,可舅父却严厉地督促我学音乐,至于我想要学什么或者不想要学什么,他一概不闻不问。倘若他有时候表露出不满,认为难以督促我学音乐,那人们也应该想到,数年后我在音乐方面的才思横溢,才智充分发挥出来,盖过了其他方面的一切,那时恐怕他必定是满心欢喜的[114];可现时的情况完全不是如此。当舅父注意到我很快就颇为熟练地弹奏多种乐器,我创作的某个小乐曲博得大师和行家满意时,他只是微微一笑。是的,要是有人夸我几句,他也只是微微一笑而已,并且带着狡猾的神情说:‘是的,我这个小外甥傻得很呢。’”

“那么,”枢密顾问开口说话,“那么,我可真弄不明白,舅父怎么会不让你有兴趣爱好的自由,而要强迫你选择别的事业上的发展道路呢。据我所知,你干的乐队指挥这个行当,时间还不长。”

“而且起步也是较晚的,”亚伯拉罕师傅一面把一个身材矮小、奇特男子的图像投放到墙上,一面笑着继续说道,“某个卑鄙的外甥称他正派的舅父为可悲舅父(O-weh-Onkel),因为后者把自己的名字写成Ottfried Wenzel[115],如果说乐队指挥约翰内斯·克赖斯勒敢冒险去当公使,去为完全违背自己本性的事情伤脑筋,那我务必关照一下这位正派的人,并向世界保证:对于上述情况,没有任何人比这位可悲舅父承担更少的责任。”“哦,别说啦,”克赖斯勒说道,“哦,别说啦,师傅,请把舅父从墙上去掉,因为,尽管他看起来确实很可笑,今天我却不想要取笑这位早已在坟墓中安息的老人!”

“您今天确实相当敏感,”师傅回答说。克赖斯勒却不理会他,而是转身对着小矮个枢密顾问说:“把我带进闲聊中来,你会为此感到遗憾吧,因为你也许期待听到异乎寻常的事情,而我只能跟你闲扯些普普通通的事,闲扯些生活中千百次重复出现的事。这也是可以肯定的,即:推动我身不由己地到达并非我要去的地方的,既不是强制教育,也不是格外顽固的命运,而是事物最普通的进程。每个家庭(家族),总有一个人或者由于特殊的天赋,或者由于诸多有利事件的巧合而飞黄腾达,成了一名英雄,成了一家(族)之中心,全家(族)人无不谦卑地举目仰视他,聆听其裁定性的判词、独断专横的声音,却不能提出申诉,这种情况你没有注意到吗?我舅父的弟弟[116]的情况也是如此,他逃离我们的音乐之家,在京城当起了枢密公使,成了王公身边一名相当重要的人物。他的飞黄腾达令全家人久久地惊叹和钦佩。大家一本正经地称呼他公使。要是有人说枢密公使写过什么什么,枢密公使说过什么什么,大家就会默默地肃然起敬地洗耳恭听。因此,从我的幼年时期起,我就惯于把这位在京城供职的舅父,看作一个已达到人生最高奋斗目标的要人,因而,我必定认为,我所能做的,无非是步他的后尘,踏着他的足迹前进。这位高贵舅父的画像挂在豪华的房间里,而我怀有的最大愿望,就是如同画像中的舅父那样穿着和打扮,四处逛游。我的教养者满足了我的这个愿望。我戴着修饰得高高的假发和圆形小发袋,穿着带狭长银灰色刺绣的黄雀绿外套和丝袜,佩戴着一把小军刀,作为一个十岁龄童,我看起来必定仪表堂堂,优雅大方,神气十足。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较深刻地认识了这种幼稚的追求,因为为了引起我对枯燥无味科学的兴趣,只要人们对我这样说说就够了:研究对我来说是必要的,以便我像舅父那样有朝一日能成为公使。占据我整个心灵的艺术,是我本来的生活追求,是我生活中唯一真正的癖好,而在我习惯于听别人讲音乐、绘画、诗歌,只像听讲那些令人高兴快乐、逗人发笑的事情时,我就更少想起它来了。由于我获得了知识,由于在京城供职的舅父的怂恿,我在短时间内,在一定程度上由自己待定的职业生涯上,一帆风顺地取得了良好的进展,已没有片刻时间来回首以往,来察觉自己所选择的道路的错误方向了。当为我所背弃的艺术在一个没有预料到的时刻中蒙受了损失,当一种对生活感到绝望的思想带着绝望的悲痛向我的心头袭来,当我看到自己戴上了自己觉得无法砸烂的镣铐,这时候我的生活目的虽已达到,但已后悔莫及,没有退路了!”

“可喜可贺,”枢密顾问喊叫起来,“可喜可贺,就是说,你因祸得福,祸把你从镣铐中解救出来啦!”

“别这样说,”克赖斯勒答道,“解救得太迟了。我的情况犹如一个终于获得释放囚犯,他很不习惯外边世界的喧闹,是的,很不习惯白天的阳光,无法享受这宝贵难得自由,渴望重返牢狱。”

“这是,”亚伯拉罕师傅说道,“这是一种糊涂观念,您用这些观念折磨您自己和他人!走吧!走吧!命运总是对您有好意,您终有一天无法按老一套方式行事从道路中跳出来,跳到左边或右边,这只能靠您自己。您说得好,就您的童年和您的星辰(命运)起着特殊的支配作用,并且……”

第二部分

少年雄猫的生活经验我也到过阿卡迪亚[117]

[雄猫继续写]“要是那儿火炉底下那个灰色的小家伙,”有一天我的师傅自言自语地说道,“真的具有教授瞎说的那些本领,那是够离奇,也够稀奇的!唔,我心想,它会使我富有,比我那位隐身少女给我带来更多的财富。我要把它关进一个笼子里,让它向世人表演它的技艺,人们会为此给予优厚的报酬。一只受过科学培训的雄猫,总比一个受过培训的早熟小伙子更有价值。再说,我还可以省掉一位书记呢!我得仔细地跟踪这家伙的行踪!”

我一听到师傅那番令人伤脑筋的话,就马上想起我难以忘怀的母亲米娜的告诫来,我谨慎地防备着,不要表露出我懂得师傅的话的任何一丝一毫的迹象,同时准备极为细心地隐瞒我受教育的情况。所以我只在夜晚读书写作。我怀着感激之情认识到天命的好意,是天命赐给了我这个遭受蔑视的种群某些优越于两足生物的特长,而这些两足生物自称为男人,上帝才知道为什么。我可以保证,我在学习时既不需要蜡烛制造者也不需要灯油制造者的产品,因为我的眼睛里的磷光在漆黑的夜里闪烁发光。所以,这也是可以肯定的,就是我的作品不必介意那种针对旧世界某个作家的责备,说他的精神产品有一股灯油气味。

尽管我深信大自然赋予我的卓越才能,但我还得承认,世间万事万物,自身都有某缺陷,这种缺陷又表露出某种信赖关系。我根本不想谈论那些尽管我很自然地感觉到,而医生们自然不肯说的肉体上的事情,而是考虑到我们精神上的有机体,只想说明一下,在这个有机体内,那种信赖关系十分明显地表现出来。譬如说,像铅似沉甸甸的东西,常常妨碍着我们的飞行,我们不知道它们是些什么东西,从哪儿来,谁把它们挂到我们身上,这不是板上钉钉,千真万确的吗?

要是我声称,一切恶事坏事,均来自恶劣的先例,我们本性的弱点仅仅在于我们被迫照着这恶劣先例去办,我这样说比较稳妥和比较正确。我也确信,人类本来被指定作出这种恶劣的先例。

亲爱的雄猫小伙子,你读到这些文字,你在你的生活中甚至没有陷入过这样一种你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的境地吗:你处处遭到尖酸刻薄的谴责,并且也许还被你的同伴们狠狠地咬了几口?你以前懒懒散散,爱好吵架,难以管束,贪吃,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你总是待在你不该去的地方,成了大家的累赘,总而言之,你是个叫人不堪忍受的小伙子!哦,雄猫,你自我安慰吧!你生活的这个糟糕时期,并不是在你自己的内心深处里形成,不是的,事情的缘由是税金,你以下述方式向支配着我的原则缴纳税金;就是连你也按照人们的恶劣先例行事,是他们促成了这种短暂的状况。哦,雄猫,你设法自慰吧,因为我的境况也不佳!

在我夜晚从事学术工作之际,突然感到厌倦,就好像吃了难以消化东西吃得过饱那样,这样我就趴在我刚读过的书本上,趴在我刚写作过的手稿上,毫无顾忌地把身体蜷曲成一团,呼噜呼噜地睡着了。我变得越来越懒,以致终于不想再写作,不想再读书,不想再蹦跳,不想再奔跑,不想再与我的朋友们在地窖里、屋顶上聊天。我感到自己有一种无法克制的强烈欲望,那就是:凡是师傅和朋友们决不会感到开心的事,我就干,借以使他们必定感到厌烦。至于我的师傅,当我总是选择那些他无法容忍的地方做我的窝时,他长久以来就满足于把我撵走,直到最后他不得不揍我一下。我屡次三番地跳到师傅的写字台上,久久地来回摇晃着尾巴,直到我的尾巴尖插进大墨水瓶里,我用我那蘸着墨水的尾巴在地板和长沙发上涂画出最美丽的图画。这使师傅怒不可遏,他似乎不懂这类艺术。我窜逃到院子里,这里我的处境几乎还要糟糕。一只外表威严、令人敬畏的大雄猫,早就对我的举止表示不满;现在,由于我,当然是傻头傻脑地,想要从他嘴边叼走它正准备要吃的一块美味食品,他就毫不客气、毫不犹豫地左右开弓,连连扇了我好几个耳光,打得我晕头转向,双耳冒血。要是我没有弄错的话,这位尊贵的先生就是我的舅舅,因为从他的面容上显露出米娜的特征,而且家庭成员胡子的相似性是不可否认的。总之,我承认,我这段时间老是调皮捣蛋,惹得师傅说:“穆尔,我真的不知道你是怎样搞的,说到底,我以为你现在进入了野小子岁月!”师傅说得对,我这个多灾多难的野小子时期,我得仿效人开创的恶劣先例去战胜它,如上所述,是人促成了这种糟糕的状况。他们称这个时期为野小子岁月,尽管某些人终生都不能从中走进来,对我们这号人来说,只能说是野小子周,而就我个人而言,只要猛然一跳,一下子就从中跳出来了,当然喽,这样一跳,我可能会付出折断一条腿或者数根肋骨的代价。其实,我是从野小子周里猛然跳出来的。

我得说一说,事情是怎样发生的:

我师傅住宅的院子里,停放着一台里面填满软绵绵东西的四轮机械,后来经过学习,我认清是一辆英国式的半敞篷马车。按照我当时的心情,产生这样的兴趣是最自然不过的,那就是费点力气攀爬上去,然后钻进这部机械里。我发现里边的软垫十分舒适,招人喜欢,这样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车子坐垫上,在睡眠和梦中度过的。

一阵猛烈的撞击声和随之而来的嘎嘎作响声、当啷声和杂乱无章的喧闹声,把我唤醒,此刻烤兔肉和类似东西的美景刚刚从我的脑海掠过。当我听见整部机械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隆隆声向前开动,把我在坐垫上甩来甩去时,谁能描绘我心里突然产生的恐惧呢。越来越甚的恐惧不安变成了绝望,我不敢冒险从机械里跳出来,我听见地狱的恶魔一阵幸灾乐祸的狂笑,我听见从我身后传来他们野蛮的尖叫声:“野猫,野猫!”我神志不清地发狂般地飞快跑开,许多石块从我身后飞来,直到我终于钻进一个黑洞洞的拱顶地窖里,浑身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最终我觉得仿佛有人在我头上来回走动,由于我的类似的经验,从走步的声音推断出,我必定是置身于一个楼梯底下。果然如此!

当我悄悄地走出来时,天哪,我见到面前处处都是看不到尽头的街道,一群人在街上拥过去,他们中间没有我认识的人。此外,车辚辚,犬狂吠,末了来了一大群人,使街道显得狭窄,他们的武器在阳光中闪闪发亮,我的近旁有一个人冷不防非常吓人地敲击一个大鼓,吓得我身不由己地跳了三码尺高,难免我的心里充满奇特的恐惧!我发觉自己,一个没有经验的陌生者,来到一个人地生疏的世界中,来到一个我时常怀着渴望和好奇心,从我阁楼上远处看去的世界中间。我小心翼翼地沿着贴近房屋近旁的大街漫步,终于碰见我们种群的几个小子。我站立着,试图跟他们搭讪,可是他们只满足于用闪烁发光的眼睛呆呆地瞅着我,然后就走开了。“轻浮的小子,”我心想,“你不知道你在路上碰见的是谁吗!伟大的精英就是这样周游世界的,没有被人认出来,没有受到关注。这就是一个终有一死的智者之命运!”我估计会引起人们较大的关注,便跳到一棵引人注目的欧亚瑞香树上,发出几声欢快的,我以为是吸引人的喵喵声,可是大家却冷冷冰冰地,无动于衷地从我身旁走过去,没有人回头看看我。我终于瞅见一个漂亮的,长着一头金色鬈发的男孩,他友好地瞅着我,末了一边打榧子声,一边亲昵地对我呼喊道:“小猫,小猫!”“可爱的人呀,你理解我。”我心里想,于是便从树上跳下来,靠近他,友好地发出呼噜声。他开始抚摩我,但就在我以为自己可能完全沉醉于友好感情时,他死劲地掐住我的尾巴,以致我痛得大叫起来。我的惨状,我的惊叫声,似乎令这个狡猾的恶棍非常开心,因为他哈哈大笑起来,使劲抓住我,试图再次重演他那卑劣的伎俩。我怒不可遏,怒火中烧,把我的爪子深深地插进他的手里,插进他的脸里,致使他痛得尖声喊叫,放我离开。但就在这一瞬间,我也听见“Tyras-Kartusch-hez, hez!”的呼喊声。接着,两条狗狂吠着在我身后追来。我拼命奔跑,上气不接下气,它们还是紧追不舍,糟了,无可挽救了。我慌慌张张,慌不择路,从房屋底层的窗子跳了进去,弄得窗上的玻璃格格作响,窗台上的几个花盆噼里啪啦地倒进小房间里。一个坐在桌子旁边干活的女人吓了一跳,喊叫道:“你们瞧瞧这只野猫。”说着抓起一条棍棒冲我走来。但是我这双充满炽热怒火的眼睛,我那已张开的爪子,我那已发出的绝望吼叫声,这些把她镇住了,就像那出悲剧[118]所说的那样,那根业已举起准备打下来的棍棒似乎顿时停住了,而她一个涂朱抹彩的残暴者,不知所措地站着,站在力量与意愿之间!就在此时此刻,门打开了,我匆匆决定,从刚刚进门的那个男子两腿间溜出去,幸而我从屋里找到出路,来到了大街上。

我精疲力竭,疲惫不堪,终于来到一个偏僻的小地方,这里我可以稍事休息。但这时我饿得慌,开始为饥肠辘辘所折磨,现在我才怀着深切的痛苦想起善良的亚伯拉罕师傅来,是严酷的命运把我同他分开了。可我是怎样才能再找到他呢!我悲伤地环视四周,眼看不可能找到归途时,晶莹的泪水夺眶而出。

然而当我看见街角处有一位友好的年轻姑娘时,在我的心中顿时唤起了新的希望。姑娘坐在一张小桌子前面,桌上放着极其美味可口的面包和香肠。我慢慢地靠近她,她对我嫣然一笑。为了在她面前把自己扮演成一个受过良好教育,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少年,我作了一个比任何时候都要高和漂亮的猫弓背。她的微笑变成了哈哈大笑。“终于找到了一个美丽的心灵,一颗富有同情的心!哦,天哪,这给了我那创伤的心灵多大的安慰啊!”我一边这样想,一边把其中的一条香肠一把抓下来,但姑娘立刻大声喊叫起来。她用一块结实的木头朝我砸来。要是我被砸中了,那么,不论是这根香肠(它是我由于相信姑娘的忠诚及其仁慈博爱之美德才从桌上抓下来的),还是其他任何香肠,我都无法在某个时候享用了。我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逃脱这个追击我的恶棍。这事我成功了,我终于来到一个我可以从容不迫地吃香肠的地方了。

吃完一顿便饭后,我的心里感到很轻快,而由于太阳暖融融地照在我的皮毛上,我强烈地感到,这个世界还是美丽的。但是当既寒冷又潮湿的夜晚降临,当我找不到像我的善良师傅那里那样柔软的窝,当我为饥寒交迫所折磨第二天早上醒来,这时我深感沮丧,几近绝望。“这就是,”我这样放声哀叹道,“这就是你渴望从故乡的屋顶走进的世界吗?这也就是你所希望的一个有道德、有智慧和有源自高级教育的高尚品德的世界!哦,这些丧尽天良的野蛮家伙!他们的力量不是用在殴打他人吗?他们的智力不是用在冷嘲热讽的讥讽中吗?出于忌妒,他们的全部行径不是在于迫害深感伤害的人吗?噢,离开吧,离开这个充满假仁假义和尔诈我虞的世界!甜美的故乡地窖,欢迎我回到你凉爽的荫凉处吧!哦,阁楼!——火炉——哦,寂寞,你令我高兴,我怀着痛苦的心情思念着你!”

我深感自己可怜,处境绝望。我闭上双眼,痛哭流涕。

熟悉的声音传到我的耳际。“穆尔,穆尔,亲爱的朋友,你从哪儿来的?你到底怎么啦?”

我张开眼睛,原来是年轻的蓬托站在我面前!

尽管蓬托伤害过我,但他意外的出现还是带给了我一些安慰。我忘却他对我的伤害,向他讲述了我的全部遭遇,泪流满面地向他介绍了我那悲伤、绝望的窘境,向他诉说我饿得要死,以此来结束我的叙述。

我原以为年轻的蓬托会对我表示他的关切和同情,不料他却哈哈大笑起来。“亲爱的穆尔,”随后他说道,“你不是个地地道道的傻瓜吗?哈泽[119]先是坐进一辆本不适合他坐的半篷马车里,睡着了。马车开出后,他吓了一跳,便从车里跳出来,来到一个陌生世界里,他,一个几乎是足不出户的人,为没有人认识他,为他那愚蠢的恶作剧处处遭到冷遇和白眼而感到十分惊讶,而且如此之幼稚,就连回到他主人那儿去的归途也无法找到。你瞧,亲爱的穆尔,你总是吹嘘你的学识,吹嘘你受到的教育,你总是对我摆出一副傲慢自大的样子,而如今你坐在这里,被人遗弃,孤苦伶仃,无计可施,你所有高贵的思想品质都不足以教导你,你该怎样办,怎样填饱肚子,怎样找到返回你师傅那里去的归途!要不是如今这个你以为远不如你的人接受你,那你最终免不了可怜巴巴地死去,没有人会问起你的学问、你的才能;在你认为是友好的诗人中,没有一个会在你纯粹由于目光短浅而受煎熬致死的地方,在墓志铭上刻上这样友好的文字:Hic Jacet![120]!你觉察到了吧,我也上过学,而且还会插入几句拉丁语?不过你饿了,可怜的雄猫,首先得补救一下你的这个需要,你跟我来吧。”

年轻的蓬托在我前面高兴地欢蹦乱跳着,我垂头丧气地尾随着他,他的一席话令我感到非常后悔,我在饥肠辘辘的心态中,他的话似乎包含着许多符合实情的东西。然而,当……我是多么害怕……

[废书页]对编者来说,他新近再次获悉克赖斯勒同小个子枢密顾问那席引人注目的谈话,乃是世上最开心的事。这样他就有资格向你,亲爱的读者,展示这个怪人青少年时代的一些情景,从某种意义上说,怪人的传记,他要记下来。他认为,就描绘和色彩而论,这些情景可视为十分富有特色和十分重要的。根据克赖斯勒关于小脚姨及其琉特琴的讲述,人们起码对此不应怀疑:那奇妙地引发人们忧伤之情和使人如痴如醉、心醉神迷的音乐,早就充满了这个有音乐天赋的男孩心灵中了;因此,这也是不足为怪的,就是这个男孩的心灵中,只要稍微受点伤害,滚烫的心血马上就会涌现出来。编者格外渴望了解,是的,就像人们惯常说的那样,醉心于了解这位受爱戴的乐队指挥生活中的两次转机,那就是:亚伯拉罕师傅以怎样的方式走进这个家庭并对小约翰内斯产生影响的;什么样的灾难把老实巴交的克赖斯勒逐出京城变成为乐队指挥的。虽然人们相信是永恒的力量把每个人在适当的时候安置在适当的岗位上,但克赖斯勒本来就应该成为乐队指挥的。有关的某些情况业已查明,亲爱的读者,你马上就会获悉。

上述第一次转机是毋庸置疑的,在克赖斯勒出生和接受教育的格尼厄内斯米尔镇,有个男子,他的整个本性,他的所作所为,似乎都是奇特诡异和独特的。总而言之,格尼厄内斯米尔镇一向都是怪客的真正乐园;克赖斯勒在这儿成长,起码在童年时期没有与同年龄的孩子交往,周围全是些稀奇古怪的怪物,他们必定给他留下一个更加强烈的印象。那位男子名叫亚伯拉罕·利斯科夫,与一位著名的幽默家[121]同姓,是一位管风琴制造师。对于他的行当,他有时睨而视之,嗤之以鼻,但其他时候却把它捧上了天,弄得人们搞不清他真实的想法。

如同克赖斯勒所讲述的,在家里,大家总是十分钦佩他谈论利斯科夫先生,称他为技艺超群绝伦的艺术家,只是不无遗憾地认为,他那奇特的想法和放纵、爱闹腾的念头使得每个人对他都敬而远之。能见到利斯科夫先生真的现场重新装饰他的钢琴并给它调音,大家无不称赞这是一件格外幸运的事。人们刚刚讲了利斯科夫一些离奇的恶作剧,随后也讲了某些对小约翰内斯影响特别大的事。小家伙虽然不认识这个男子,但心中已勾画出他的一个特定形象。渴望见到他,听到舅父保证说,利斯科夫先生也许会来修理这架已损坏的钢琴,他就每天早上都探问,利斯科夫先生是否终于会来。有一天,他在中心教堂头一次听到漂亮的大管风琴洪亮的声音,惯常不上教堂的舅父对他说,这架精美的乐器的制造者不是别人,而正是亚伯拉罕·利斯科夫先生,这时小家伙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利斯科夫先生的兴趣和好奇心上升到令人惊叹的敬畏地步。从这一刻起,约翰内斯心中原先勾画出的利斯科夫先生的形象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迥然不同的形象。在小男孩的心目中,利斯科夫先生必定是个高大漂亮的男子,外貌魁梧,说话明快有力,尤其是穿一件佩有宽大金丝饰带的李子色外套,就像教父商务顾问那样,对后者的华丽服饰小约翰内斯怀有深深的敬意。

一天,舅父同约翰内斯一起站在敞开的窗子旁,一个矮小瘦削的男子从街上疾速下来,穿一件浅绿色柏坎厚呢罗克洛尔大衣[122],其已解开的袖口在风中怪异地上下摆动。此外,他把一顶三角形小帽凶狠地压在扑了白粉的发式上,一条太长的辫子蜿蜒地在背上垂下。他脚步沉重,街道石子路面上响起噔噔的脚步声,每走第二步时,他就用他手中握着的那根西班牙手杖使劲地杵地。此男子在窗前经过时,从他那闪闪发光的乌黑眼珠里向舅父投去了咄咄逼人的一瞥,并不理睬舅父的招呼。小约翰内斯感到浑身冰冷,四肢颤抖,同时他觉得自己要狠狠地取笑这个男子,但他无法做到,因为他胸口憋得慌。“那个就是利斯科夫先生。”舅父说道。“这我知道。”约翰内斯答道。他可能说得对,利斯科夫先生既不是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子,也没有像教父商业顾问那样身穿一件佩有金丝饰带的李子色大衣,事情够稀奇,是的,够不可思议的,利斯科夫整个模样就像小男孩早先在听到管风琴乐声之前所想象的那样。还未等约翰内斯从他那种可与一次突然受惊吓相比较的感受中回过神来,利斯科夫先生就突然站住,转过身来,沿着街道噔噔地跑上来,来到窗前,向舅父深深地鞠躬,然后高声大笑着扬长而去。

“难道,”舅父说道,“难道这是一个成熟老练、富有经验,作为享有特权的管风琴制造师应有的举止吗?他可以算作艺术家,并且国家法律允许其佩剑出行。难道人们不会以为,要么他在令人高兴的清晨多喝了几口酒弄得有点醉醺醺的,要么就是从疯人院里逃出来的?不过我知道,他会来这里修理钢琴的。”

舅父说得对。利斯科夫先生第二天就来了,但他不是来修理钢琴,而是要求小约翰内斯给他演奏。小家伙被抱上一把用书籍垫高的椅子上,利斯科夫先生对着他,坐在钢琴的一头,双臂撑在乐器上,两眼凝视着小男孩的脸,这使得他一时六神无主,手足无措,他看着旧乐谱演奏的小步舞曲和咏叹调弹得极不自然和流畅。利斯科夫先生神情严肃,小男孩突然从椅子上滑下来,摔倒在钢琴架下面,管风琴制造师猛然把小家伙脚下的脚凳抽掉,哈哈大笑起来。小家伙羞得无地自容,艰难地爬起来。但就在这一瞬间,利斯科夫先生就已坐到钢琴前面,抽出一把锤子,使劲地砸这个可怜的乐器,仿佛要把它砸得粉碎。“利斯科夫先生,您疯了吧!”舅父喊叫道,小约翰内斯火冒三丈,对管风琴制造师的行为气得三尸乱暴,七窍生烟,使出浑身力量抵住琴盖,使得盖子咣当一声盖上了,利斯科夫先生快快把头缩回来,免得被琴盖砸中。随后他喊叫道:“哎,亲爱的舅父,他并非是灵巧的艺术家,并非是那架漂亮管风琴的制造师,他不可能是这样的人,因为这儿这个人是个笨伯,他的举止就像是个无赖!”

舅父对小男孩的胆大妄为大为吃惊,但利斯科夫先生久久地凝视着他,说道:“他是个稀奇古怪的先生!”说着轻轻地和小心翼翼地打开琴盖,把工具拿出来开始他的修理工作,数小时后修理完毕,期间没有说过一句话。

从此以后,管风琴制造师表现出对小男孩明显的偏爱。他几乎天天都来到这个家里,他善于很快就赢得这个小家伙的好感和信任,他的高招就是:他向他揭示一个崭新的五彩缤纷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孩子生机勃勃的思想可以无所畏惧地和自由自在地飞翔。但是利斯科夫,尤其是当约翰内斯年纪稍大一些时候,提供了许多契机去激励孩子搞奇特怪异,愚弄他人的行径,舅父本人智力有限,且个性怪僻,极为可笑,当然就常常遭到戏弄。这样的事,利斯科夫自然是不值得称赞的。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要是克赖斯勒抱怨他童年岁月太孤独令人绝望,要是他把自己内心矛盾的本性(它常常使他心烦意乱、魂不守舍)归咎于那个时代,那也得考虑到他同舅父的关系。他必定觉得这个受命代理他父亲职责的舅父所作所为很可笑,因而不可能尊重他。

利斯科夫想要把约翰内斯完全拉到自己一边,要不是小男孩高贵的本性加以抑制,他也许会如愿以偿的。敏锐深刻的理解力,强烈的情感,一种非凡的思想敏感性,所有这些都是管风琴制造师公认的优点。至于人们喜欢称之为幽默的东西,其实并不是那种稀有、奇妙的心情(它产生于对受种种局限的生活之深刻见解,同时也产生于敌对原则之间的斗争中),而只是不得体的明确情感,并把构建此情感的能力与个人古怪表现的必要性结合起来。这就是利斯科夫处处发泄的冷嘲热讽的基础,也是他惯用的幸灾乐祸的基础,他带着幸灾乐祸的心态,孜孜不倦地跟踪追击一切被他看作不得体的东西,一直跟踪到最秘密的角落。正是这种幸灾乐祸的嘲讽创伤了小男孩娇弱的心灵并对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带来消极影响,这种关系是这位要从真正的思想观念上施加影响的父辈朋友促成的。不可否认,这位奇特的管风琴制造师非常适合格外精心地爱护小男孩心里埋藏的幽默幼芽,幼芽后来长势良好,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利斯科夫先生爱讲许多约翰内斯父亲的旧事,他在青少年时代是后者最亲密的朋友。他的讲述对这位担负教育外甥职责的舅父来说是不利的:当约翰内斯父亲出现在明媚阳光中时,舅父显然走进阴暗处。一天,管风琴制造师称赞小家伙父亲深刻的音乐理解力和鉴赏力,同时不忘嘲讽舅父在给外甥讲授音乐基础知识方面的错误教育方法。约翰内斯脑袋里充满了对这位曾是其骨肉至亲者的想法,却从不认识他,总想多听听他的情况。这时利斯科夫却突然默不作声了。他呆呆地俯视地面,就好像某种支配生活的想法顿时涌上心头的一个人那样。

“师傅,您怎么啦。”约翰内斯探问道,“什么事引起您如此关注啦?”

利斯科夫犹如从梦中惊醒似的,微笑着说道:“你还记得吗,约翰内斯,那天我从你的腿下把脚凳抽走,你因此跌倒在钢琴下,因为你务必给我演奏你舅父指定的令人讨厌的钢琴曲和小步舞曲?”

“唉,”约翰内斯答道,“我根本就不愿回想我初次见到您时的情景。令一个孩子悲伤的事,您倒是挺开心的。”

“而这个孩子呢,”利斯科夫接着说,“当时举止相当粗野。可我当时根本就不相信您有朝一日会成为一个有才能的音乐家,所以我的孩子,劳驾您给我在这架纸制的座式管风琴[123]上演奏一首像样的赞美诗,我愿意为你脚踏风箱。”

这里需要补充说明一下,就是利斯科夫各种各样奇特古怪的东西,能使约翰内斯感到轻松愉快的游戏,他都怀有浓厚的兴趣。当约翰内斯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利斯科夫惯于每次来访时给捎来一点儿稀奇的东西。

如果说这个孩子幼年时从利斯科夫先生那里时而收到一个削皮后切成百块碎片的苹果或者时而收到一个奇形怪状的焙制食品,那当他成长为少年后,利斯科夫则时而以这个时而以那个令人惊喜的魔法特技使他喜笑颜开,约翰内斯则乐意协助师傅制作光学机械,烧制隐显墨水等。在管风琴制造师为约翰内斯制作的机械工艺品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八个音管的管风琴风管用纸做成,因此它很像十七世纪那位名叫欧根纽斯·卡斯帕里尼[124]的老管风琴制造师的那个艺术品,在维也纳皇家艺术收藏室可以看到他的这个艺术品。利斯科夫奇特的乐器,声音洪亮,音色优美,令人如痴如醉,神魂颠倒。约翰内斯保证说,不到深受感动时,他从不可能在其上面演奏,还说,他在演奏中领悟到某些真正虔诚的圣乐旋律。

约翰内斯现在得要在这架座式管风琴上为管风琴制造师演奏。他在按照利斯科夫要求演奏了几首圣歌后,就忽然心血来潮,弹奏起他几天前刚谱曲的圣歌《Misericordias domini cantabo》[125]。约翰内斯刚一弹完,利斯科夫就跳了起来,迅猛地把他搂在怀里,大声笑着嚷道:“胆小鬼,你竟敢用你那可悲的曲调来愚弄我吗?要不是此前在演奏座式管风琴时我总是并且一直是你的搭档,为你脚踏风箱,你弹奏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好啦,我现在走人,你的事我一概不管,不闻不问,你可以在世界上物色到另一个搭档,为你脚踏风管并且像我对你一样好的人来!”说着,他两眼泪汪汪,快步走出门外,随手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可随后他却又探头进来,温情脉脉地说道:“事情就只能如此了。再见,约翰内斯!要是舅父发现他那用红花图案装饰的塔夫绸背心不见了,那你不妨说,是我偷走了,要用它做一块缠头布,以便把我介绍给苏丹国王!再见啦,约翰内斯!”没有人能理解,为什么利斯科夫先生突然离开这个令人开心的格尼厄内斯米尔镇,又为什么他没有发现任何人知道他决定去的地方。

舅父说:“我早就料到了,这个安不下心来的能人迟早会溜之大吉,因为,尽管他会制造精美的管风琴,却不能按照这条格言行事:留在国内,以诚信为本!令人欣慰的是,我们的钢琴还能用;我不关心这个偏激的人!”约翰内斯的想法迥然不同,他处处都想念着利斯科夫,此人不在,整个格尼厄内斯米尔镇就变成一座死气沉沉和阴森森的监狱了。

这样他就遵照管风琴制造师的建议,想要到世界各地去物色另一位为他脚踏风箱的搭档。舅父认为,他的学习已结束,可以在京城托庇于枢密公使,更好地听凭其出谋划策。事情就这样办了。

亲爱的读者,现时的传记作家曾答应给你讲述约翰内斯生活中的第二次转机,就是说,讲讲约翰内斯·克赖斯勒如何丢失了好容易才弄到的一个公使职位,又是怎样从某种程度上说被逐出京城的。可现在呢,他发现提供给他的所有信息少得可怜,而且平淡无奇、枯燥乏味、缺乏联系,看到这种状况,他气急败坏,拍案而起。

在这期间,说一说下述情况毕竟就够了:克赖斯勒接替他已故的舅父当上公使馆参赞后不久,转眼之间,一个大权在握、头戴皇冠的庞然大物[126],突然在京城造访王公,把他当作最好的朋友,热忱诚挚地搂在自己的铁臂里,王公从而失去了他生命气息中最好的部分。暴君(其行为,为本性所决定)要求臣民们百依百顺,俯首听命,这样他的种种愿望必定如愿以偿,即使一切都为此陷入了苦难和乱七八糟的局面(实际上也是如此)。某些人发觉同暴君的友谊有点儿令人尴尬,甚至想要加以反抗,却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困境:要么承认那种友谊的优越性,要么在国外寻找另一种立场,也许可以从最好的观察角度看清这个暴君。

克赖斯勒也是这些人中间的一个。

克赖斯勒虽然是外交人员,但保持应有的廉正清白,正因为如此,有时候他就不知道自己决定要干什么。也正是在这样的时候,他向一位深为悲痛又漂亮妇女征求她对公使人员的看法。她在回答中用优美的彬彬有礼的言辞说了许多话,但毕竟从话中只能听到:只要一个公使满怀热情地却又没有专心致志地从事艺术,她对他的评价就不怎么高。

“寡妇中最杰出的人物,”克赖斯勒接着说道,“我要溜之大吉了!”

他已穿上了旅行靴,手里拿着帽子,想要告别时,并非没有伤感,并非没有离别时的痛苦,这时寡妇把大公爵乐队指挥的聘书塞进他的衣袋里。

再作补充说明似乎没有必要了,这位戴孝的女士并非别人,而是女参事本聪,她刚刚失去了女参事的资格,因为丈夫去世了。

当本聪这个时候……值得注意的事情发生了……

[穆尔继续写]蓬托径直向出售面包和香肠的姑娘奔去,我差一点儿被这个姑娘活活打死,因为当时我友好地在她那里伸出爪子去自取食物。“我的鬈毛狗蓬托,我的鬈毛狗蓬托,你要干什么,你要提高警惕,当心这个没有良心的野蛮女子,当心她渴望借助香肠复仇的原则!”我在蓬托后面这样大声叫嚷;可它不理睬我,继续走它的路,我远远地尾随着它,以便它在遇到危险时,我可以马上溜之大吉。来到姑娘那张桌子前,蓬托靠着两只后脚高高地站立起来,围着姑娘欢蹦乱跳,跳得非常优雅,姑娘见了非常开心。她唤它到自己身边。它遵命来了,把头搁置于她的怀里,再次蹦跳,快乐地吠叫,再次围着桌子跳跃,稍稍嗅一嗅,友好地瞅着姑娘的眼睛。

“听话的鬈毛狗,你想要吃香肠吧?”姑娘这样问道,当蓬托优美地摆动尾巴,高声地欢叫时,她拿起一根又好看又粗大的香肠递给蓬托,此事令人吃惊不小。蓬托似乎要表示感谢,还跳了一个简短的芭蕾舞,然后叼着香肠,赶快来追我,说了“喏,吃吧,恢复一下精神,我最亲爱的朋友!”这些友好的话后,就把香肠给我留下来了。在我吃完香肠后,蓬托邀约我跟它走,它想要把我带回到亚伯拉罕师傅那儿去。

我们俩并排地慢悠悠地走,这样我们可以一边悠然自得地漫步,一边进行理性的交谈而不感到吃力。

“我看出来了,”交谈开始时我这样说,“亲爱的蓬托,你远比我熟悉处世之道。我永远也无法打动那个野蛮女子之心,而对你来说却易如反掌。请原谅我的直率!你对待那个卖香肠女子的整个所作所为,有些地方与我天生的性格是格格不入的。我指的是某种卑躬屈膝的逢迎拍马,是对自尊心、自信心和高贵本性的违背。善良的鬈毛狗,那样友好地行事,那样疲于奔命、气喘吁吁地去施用那种进攻性的手腕,那样低三下四、俯首帖耳地向人乞求,就像你做的那样,我是决不会做的。即使是在饿得要命的时候,或者见到某种特殊食品就馋涎欲滴的时候,我也只是满足于跳到师傅背后的椅子上,通过一种温和的呼噜声来暗示我的愿望。即使是这样做,与其说是请求(师傅)发善心行善事,毋宁说是唤起师傅回忆起他已承诺关照我需求的义务。”

蓬托听我这么一说,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开始说道:“哦,我的好雄猫,你可能是个能干的文学家,你对一些我一窍不通的事情,了解得很透彻,而对本来的生活却一无所知,因而会对它造成破坏,因为处世之道和经验你都完全缺乏。首先,在你享用香肠之前,你也许会有另一种评论,因为饿肚子的人远比吃饱饭的人听话和顺从;其次,你对我的所谓卑躬屈膝的看法是大错特错了。你不是不知道,欢蹦乱跳使我非常开心和快乐,我时常孑然一身也蹦跳起来。我在众人面前表演我的技艺,其实只是为了自己的运动,而令我格外高兴的是,傻瓜们却以为,我这样做是为了从他们身上找到特殊的乐趣,只是为了逗他们快乐和高兴。是的,他们就是这样认为的,尽管另一种企图显然存在。亲爱的,你刚刚了解到那个活生生的事例。尽管那位姑娘未必马上看出,我那样表演只是为一根香肠的缘故,但她十分高兴,因为我给她这个陌生人表演我的技艺,她这样的人能对表演作出评价,正是在这样高兴的时候她做了我企图要达到的目的。老于世故者必定懂得,凡是为了自己的缘故而做的事情,要设法给大家这样的印象,仿佛他是为他人,为大家而做的,随后人们会相信自己责无旁贷并甘心情愿去做老于世故者打算得到的一切事情。某些人样子显得讨人喜欢、殷勤、谦虚,仿佛只是为满足他人愿望而活着,其实心目中只有他的亲爱的自我,其他人都不自觉地热心为他这个自我效劳。由此可见,凡是你喜欢称之为卑躬屈膝、阿谀逢迎的事,无非是八面圆通之举动,这种举动,建立在认识并且愚弄他人的愚昧无知的基础之上。”

“哦,蓬托,”我回答道,“你是个八面玲珑,善于交际的人,这是可以肯定的,让我重复说一遍,你对生活的理解比我好,但尽管如此,我却无法相信,你那稀奇古怪的技艺会给你本人带来欢乐。起码你那次表演的可怕技艺,我看见了非常难受:你当着我的面给你的主人叼来一块美味可口的烤肉,烤肉在牙齿之间清洁地叼着,在你的主人没有向你挥手示意同意之前,你不敢从中享用一丁点儿。”

“告诉我吧,”蓬托询问道,“告诉我吧好穆尔,此后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俩,”我答道,“你的主人和亚伯拉罕师傅,对你赞不绝口,给你撂下满满一碟烤肉,你胃口好得惊人,把它通通吃个精光。”

“那好吧,”蓬托继续说,“那好吧,亲爱的雄猫,你以为我吃了叼着的一小块烤肉后还会得到一大份食品,总之得到烤肉吗?哦,少不更事的小子,你得好好学习,要占大便宜,就不要怕吃小亏。令我奇怪的是,你虽然读了那么多书,居然不知道什么叫作施小惠而得大利,吃小亏占大便宜。我得老老实实向你承认,要是我独自一人在一个角落里碰见一大块美味的烤肉,不会等到我主人的允许,我就肯定会把它吞吃掉,我只会在无人窥视情况下吃掉它。人们在阴暗角落里处事完全不同于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大街上,这毕竟是人的本性所决定的。再说,这也是一个从对世界深刻的认识中得出的原则:在小事情上诚实是可取的。”

我沉默片刻,思考着蓬托所说的一些行为准则,忽然想起在某个地方读到过这样的名言:每个人务必这样行事,即他的行为方法可以当作普遍适用的原则[127],或者像他希望的那样,大家在行事时都愿意考虑他的意见。我竭力使这个原则与蓬托的处世经验统一起来,结果枉费心机。我想到,蓬托现时对我表现出的一切友谊,居然是损害我的,只可能是着眼于他自己的利益。我不加掩饰地把我的看法说出来了。

“你这个爱开玩笑的小子,”蓬托笑着喊道,“我根本就没有说你!你给不了我好处,也无法伤害我。我不忌妒你那无实用价值的学问,你的所作所为并非我的所作所为,要是你处心积虑要表示你对我的敌意,那你须懂得,不论是力气还是机智敏捷方面,我都比你强。只要我猛然一个跳跃,我那锋利的牙齿使劲一咬,你马上就会在我的利牙下一命呜呼。”

我忽然对我自己的朋友感到非常恐惧,当一条黑色大鬈毛狗按照普通方式友好地向蓬托打招呼,当它们俩用凶险的目光瞅着我,低声地互相交谈,这时我更是魂飞魄散,惊恐万状。

我合上耳朵,缩到一边,然而蓬托在黑色鬈毛狗离开它之后很快又冲我奔来,喊道:“别这样,我的朋友!”

“啊,天哪,”我在惊惶失措中探问道,“刚才那个板着面孔、一本正经的到底是谁?它也许跟你一样都是老于世故吧!”

“我甚至以为,”蓬托答道,“你害怕我善良的伯父,鬈毛狗斯卡拉穆茨吧?你本来就是一只雄猫,现在竟然想要成为一只(胆小如鼠的)兔子。”

“可是,”我说,“你的伯父为什么向我投来那样凶险的目光呢?你们如此神秘,如此可疑地悄悄交谈了些什么?”“没有对你隐瞒什么,”蓬托答道,“不瞒你说,我的老伯父有点儿不大高兴,老年人通常都是如此,都带有些过时的偏见。他对我们聚在一起感到奇怪,因为我们地位的差异,必定禁止我们任何接近。我向伯父保证说,你是个很有教养、性格可爱讨人喜欢的年轻人,有时令我非常开心。这样他就说,我有时可以单独同你聊天,可千万别想方设法把你带到鬈毛狗集会里,因为你耳朵小,只会使你那卑贱的出身暴露无遗,并会被我们干练的大耳朵鬈毛狗看作不体面的,所以,现在,并且永远你都没有资格参加我们鬈毛狗的聚会。我答应伯父的要求。”

要是当时我对我的伟大祖先,身居要职的穿靴子的雄猫、国王戈特利布的密友[128]有所了解,我就能轻而易举地给我的朋友蓬托证明:任何鬈毛狗集会,都会因为名门望族一名后裔的出席而感到无比荣幸。无奈我当时还未从愚昧无知中走出来,因此我得容忍它们俩——斯卡拉穆茨和蓬托妄自尊大,觉得自己比我高贵。我们,我和蓬托继续往前走。在我们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位年轻男子在漫步,忽然高兴地大叫一声,就飞快地跑回来,要不是我一个箭步躲到一边,他就会严重地伤害我。另一个年轻男子从街上下来,同样大声喊叫着迎着他走来。现在,他们俩拥抱在一起,仿佛是久别重逢的两个朋友,随后在我们前面手拉着手漫步走来,直到两人站着,满怀深情地彼此告别分手。那个在我们面前走来的年轻人,久久地目送着朋友远去,随后快步溜进一幢房子里。蓬托默默地站着,我也是这样。这时候,年轻男子刚才走进去的那幢房子三楼的一扇窗子打开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探头张望,年轻男子站在她背后,两人大笑起来,目送年轻男子刚才与之告别的朋友远去。蓬托抬头望望楼上,嘴里嘟嘟哝哝地说些什么,我一点儿也听不懂。

“你为什么在这儿停留呢,亲爱的蓬托,我们继续走路好吗?”我这样询问道,蓬托却不予理睬,过了一会儿便使劲摇头,然后默默无言地继续走路。

当我们来到一座四周有树木环抱、有雕像点缀的优雅广场时,他说道:“我的好穆尔,让我们在这儿待一会儿吧。我心里老想着那两个在大街上热烈拥抱的年轻人。他们一对犹如达蒙和皮拉德斯那样的朋友。”

“达蒙和皮蒂亚斯[129],”我纠正说,“皮拉德斯是俄瑞斯忒斯[130]的朋友,当后者受到复仇女神和恶魔严厉惩罚时,他每次都是忠诚地穿着睡衣把朋友送上床,并送上具有防治发炎和解除痉挛功效的甘菊茶。我注意到了,好蓬托,你不大熟悉历史。”

“不管怎么说,”鬈毛狗继续说,“不管怎么说,这两个朋友的故事我可了解得一清二楚,我愿意一五一十、从头到尾讲给你听,就好像我无数次地从我的主人那儿听到的那样。除了达蒙与皮蒂亚斯、俄瑞斯忒斯与皮拉德斯这两对朋友之外,也许你会提出第三对来:瓦尔特与福莫苏斯。福莫苏斯也就是那个欣喜若狂地急于与他心爱的瓦尔特重逢,几乎把你撞倒在地的年轻男子。在那儿那幢有明亮玻璃窗的漂亮房子里,住着腰缠万贯的老年会长。福莫苏斯善于借助他出色的才智、机智灵活和令人钦佩的知识讨好老人,使得老人很快就觉得这个年轻人好像是自己的儿子。终于发生了这样的事:福莫苏斯突然郁郁寡欢,愁容满面,看样子脸色苍白,体弱多病,一刻钟之内连连发出十次长吁短叹,仿佛想要了此一生;他沉浸在深思默想之中,似乎人世间什么事情都不再能引起他的兴趣。长期以来,老人一直催促这个年轻人向他揭示他心中烦恼的原因,结果枉费心机。后来终于弄清了,原来他爱上会长的独生女儿,至死忠贞不渝。老人起初大吃一惊,把女儿嫁给无职无地位的福莫苏斯一事他有自己完全不同的考虑,但当他见到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日益颓丧和消沉时,便鼓起勇气询问自己的千金乌尔丽克,她是否喜欢年轻的福莫苏斯,他是否向她吐露过他的爱。乌尔丽克垂下眼帘,说道,年轻的福莫苏斯完全是出于谨慎和谦虚,虽然没有向她表露过什么,但她早已察觉出他爱她,因为这样的事是可以察觉出来的。她还说,此外她非常喜欢这个年轻的福莫苏斯,要是没有什么东西妨碍他的话,要是心爱的爸爸不加以反对的话,并且——总而言之,凡是那些已不再处于含苞初放期的女孩子在这样的时机惯于说的话,乌尔丽克都说了,这样的女孩子想得最多的就是:‘谁将娶你呢?’事后会长对福莫苏斯说:‘我的孩子,昂起你的头来!愿你快乐和幸福,你可以得到她,我的乌尔丽克!’就这样乌尔丽克就成了年轻的福莫苏斯先生的未婚妻了。人人都为这位漂亮而又谦虚的年轻人的幸福而感到高兴,唯独一个人为此而陷入悲伤和绝望境地,这就是瓦尔特,他与福莫苏斯情投意合,心心相印,一起成长。瓦尔特见过乌尔丽克几次面,也说过话并且爱上了她,也许远比先前福莫苏斯烦恼!可我老是谈爱与被爱,却并不晓得你,我的雄猫,是否某个时候坠入过情网,就是说,是否懂得这种感情?”“至于我嘛,”我回答说,“至于我嘛,亲爱的蓬托,我不相信我曾经谈过或者现在正谈着恋爱,因为我知道自己尚未进入许多诗人所描绘的那种状态。其实,诗人也并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信任的。但是根据我平日所了解和所读过的东西,其实,爱情无非是一种心理病态,它作为局部的疯狂在人类身上表现在:世人把任何一种东西都看成为与其本来样子全然不同的东西,譬如说,把姑娘用来织补袜子的一个厚厚的东西看作一个女神。不过,亲爱的鬈毛狗,你还是继续谈谈福莫苏斯和瓦尔特这两个朋友的故事吧。”

“瓦尔特,”蓬托这样继续讲述,“热烈地拥抱福莫苏斯,泪汪汪地说:‘你抢夺了我的生活幸福,你倒是幸福的,你会是幸福的,实令我宽慰,再见,我亲爱的朋友,永别了!’随后,瓦尔特走进丛林,来到林中树木最茂密的地方,想要开枪自杀。但由于他在绝望中忘了给手枪装上子弹,因而自尽未遂,所以他只好满足于每天发疯数次,没有终断。一天,正当他跪在乌尔丽克彩色油画——它装在镜框内,挂在墙上——下呼天抢地、痛哭流涕时,他多周没有见面的福莫苏斯突然走进来,来到他身边。“可不能这样,’福莫苏斯喊道,一边把瓦尔特搂在他的怀里,‘可不能这样,我无法忍受你的痛苦,你的绝望,我乐意为你牺牲我的幸福。我已放弃了乌尔丽克,我也说服了他的老爸接受你做女婿!乌尔丽克爱你,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你去向她求婚吧,我告辞了!——再见!’他要离去,瓦尔特一把抓住他。他仿佛是在白日做梦,起初不敢相信,直到福莫苏斯从衣袋里取出老会长亲笔写的一张便条,他才相信一切都是真的。便条里大概这样说:‘高贵的小伙子!你胜利了,我不愿意放弃你,但是我尊重你那英雄主义般的友谊,人们可以在古老的粗制滥造作家的作品里读到这种英雄主义。瓦尔特先生品格优良,值得称赞,且职位收入丰厚。要是他愿意向我的女儿求爱,而她又愿意与他结为连理,那么我方面是绝不会反对的。’福莫苏斯果然出门旅行去了。瓦尔特向乌尔丽克求亲,她真的做了瓦尔特的妻子。老会长再次致信福莫苏斯,对他赞不绝口,并且探问道,他是否乐意接受他三千塔勒[131]的送礼,这笔钱绝不是补偿费,因为他大概知道,这种情况没有补偿可言,而是聊表他内心对他的爱慕之情。福莫苏斯回信说,老人只懂得他微不足道的需求,说金钱无法使他幸福,唯独时间可为他的损失而安慰他,他的损失不能怪谁,而只能怪命运,是命运在忠诚朋友心中点燃起对乌尔丽克之爱的火焰,他只对命运退避三舍,因而根本谈不上什么高尚行为。他的信里还说,此外,他可以接受老人的礼品,条件是:老人把这笔钱赠送给一位可怜的寡妇,这个妇女与他品德高尚的女儿一起在某某地方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几经周折,这位孀妇终于被我找到了。她收到了原来为福莫苏斯准备的三千帝国塔勒。此后不久,瓦尔特写信给福莫苏斯说:‘没有你我无法再生活下去,回到我的怀抱里吧!’福莫苏斯照办了,回来后获悉,瓦尔特放弃他那待遇丰厚的工作岗位,条件是:福莫苏斯获得他早就梦寐以求的一个类似岗位,福莫苏斯果然得到了,考虑到乌尔丽克的婚变,尽管有些失望,但生活还是愉快的。整个社区居民都对这两位朋友高尚品德、豁达大度举止之竞赛感到惊讶,他们的行为成了从一个早已消逝的美好时代传来的回声,成了唯有品德高贵英才才能具有的英雄主之典范。”

“事实上,”蓬托沉默不语时,我开口说话,“事实上,根据我所读过的所有东西,瓦尔特和福莫苏斯必定是高贵、坚强的人物,他们彼此为对方作出忠诚的牺牲,而对备受你称赞的处世哲学,必定是一窍不通的。”

“嗯,”蓬托幸灾乐祸地微笑着答道,“问题要看……有些情况还得补充说说。这些情况,城里人并没有注意到,我是部分地从我的主人那儿了解到,部分地是我自己窃听到的。福莫苏斯对老会长千金的爱,如同老人认为的那样,也不一定怎么坏,因为这个青年男子在这种麻木不仁激情的最高阶段中,在整天绝望后,并没有停止每天晚上去探访一个漂亮、俊俏的制帽女工。可是当乌尔丽克成了他的未婚妻之后,他很快就发现这个天使般温柔的姑娘具有这种独特的才能:在适当的时机突然把自己变成为一个小撒旦。除此之外,他从可靠来源获得令人不快的消息,说乌尔丽克小姐在京城里,在谈情说爱与如何获得爱情幸福方面,已取得了丰富、独特的经验。现在,一种无法抗拒的宽宏大量思想突然涌上他的心头,受这种高尚的思想驱使,他把富有的未婚妻转让给朋友。瓦尔特曾在公开场合看见过盛装打扮、光彩照人的乌尔丽克,确实糊里糊涂地爱上了她。而在乌尔丽克方面,在福莫苏斯和瓦尔特两人中间,不论是谁做她的丈夫,她都无所谓。瓦尔特确实有个收入丰厚的岗位,但在管理上他干了欠考虑的蠢事,不能不看到在短期内将被撤职。因此,他打算早点提出辞退以有利于他的朋友。并通过这样一个具有最高贵思想一切特征的举动,去挽回他自己的名誉。用精致纸包起来的这三千塔勒,交给了一位非常正派的老妇,她时而以那位漂亮的制帽女工的母亲,时而以其姨母,时而又以其女用人的身份出现。在收受礼金这件事情上,她以双重身份出现:先是作为女工母亲接受金钱,随后,在转交这笔钱和领取丰厚日薪时,作为女工的用人。你认识这位青年女工,亲爱的穆尔,因为她刚才与福莫苏斯先生一起向窗外张望。再说,他们两人,福莫苏斯和瓦尔特,早就懂得在表现高贵思想方面如何战胜对方。为了避免想到吹捧,他们长期避免见面,所以,他们今天在街上偶然碰面时,相互的问候就显得那么真诚热烈。”

就在这片刻间,出现了一阵可怕的嘈杂声。人们四处乱跑,奔走呼号:“失火啦!——救火啦!”晾晒青饲料的木架子在街上被撞成碎片,车辆辘辘地驶过。滚滚浓烟和烈火从离我们不远的一幢房子窗口里涌出。蓬托飞快地向前奔跑,而我则惶恐不安地爬上一架靠着一幢房子的高梯,很快就爬到屋顶上,十分安全。突然我觉得……

[废书页]“完全出乎意料,”王公伊雷诺伊斯说道,“几乎是既没有询问一下内廷总管,也没有向值班的侍从官打个招呼——我在私下里对您说,亚伯拉罕师傅,此事切勿到处散播——几乎是没有通报一声。蠢驴们在前厅里玩喷嘴状胡子。这种玩耍是个很坏的恶习。负责摆餐具的侍者碰巧正跨进门槛时就撞见他,一个穿燕尾服的人,询问道,这位先生是谁,他要给这位先生端上什么东西,为他提供怎样的服务。不过我倒是挺喜欢他的,他是个非常规矩的人。您不是说过吗,他通常绝不是一个完全普通的音乐家?甚至还有些身份地位呢?”

亚伯拉罕师傅斩钉截铁地说,诚然,克赖斯勒往日在截然不同的环境中生活,这种环境甚至允许他在王公的餐桌用餐,只是富有摧毁力的时代风暴把他从这种环境中赶走。另外,他希望,让那块他已扔进历史的面纱继续蒙着,不要掀开。

“那就是说,”王公接着说,“那就是说,出身贵族,也许是男爵,伯爵,也许甚至是……我们不必在不切实际的梦幻般的希望方面走得太远!在神秘莫测之类的事情上,我有弱点!法国大革命后有一段美好的时光,那时侯爵夫人生产火漆,伯爵编织睡帽,普普通通、浅薄无知的绅士只愿编织网状织物,人们在大型化装舞会上很开心。是呀,我们还是继续谈谈克赖斯勒先生吧!本聪善于交际,她夸奖他,把他介绍给我,她做得对。把帽子夹在腋下,从这一举止我马上就看出他是个有教养、声音优美纯正的男子。”

王公对克赖斯勒的外表还补充说了几句赞美之词,因此,亚伯拉罕师傅便深信他的计划必将成功。也就是说,他打算把他这位知心朋友作为乐队指挥安插到这帮高傲自负的廷臣行列里来,让他留在锡哈茨魏勒镇上。可当他重新提起这桩事情时,王公坚决地回答说,此事毫无希望。

“您自己说说,”他随后继续说,“您自己说说,亚伯拉罕师傅,要是我把他封为乐队指挥,从而成为我的官员,能否把这位可爱的男子拉进我的亲密的家庭圈子里来呢?我可以封他为一个内廷副官,让他当庆祝活动或者戏剧演出的领导者和组织者,不过这个男子很懂得音乐,并且,正如您说的那样,也很熟悉戏剧事业。但我要坚持我那在天国安息的父亲提出的原则,天哪,他总是声称,演出活动领导者和组织者不必精通他所代理的事情,因为他通常非常操心此事,并对从事这方面工作的人员的兴趣远远大于演员、音乐家,等等。”因此,克赖斯勒先生便保留着异国他乡乐队指挥的面具走进了王公的宫廷,事实上他仿效了一位颇有气派人物[132]的先例,此人早些时候戴着一个可耻的古罗马演员的可耻面具,带着最能逗人发笑的丑态,去把最上流的社团逗乐。

“哎,”王公对想要离开的亚伯拉罕师傅喊道,“哎,从某种程度上说,既然您似乎要让克赖斯勒先生当代办,那我不瞒您说,他做的两件事情我不大喜欢,这也许大多由于习惯缘故。头一件事,在我与他说话时,他就愣乎乎地凝视着我的面孔。我可有一双受人尊敬的眼睛,就像从前腓特烈大帝[133]那样,眼里能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要是我一边冲他(她)射出令人发抖的目光,一边责问道,是否哪一个mauvais sujet[134]又犯过错误或者吃掉了杏仁泥啦,宫中侍从侍女,没有一个敢抬头仰望的。可是克赖斯勒先生呢,我当然可以随心所欲地看看他,但他不仅满不在乎,反而以一种方式对着我微笑,弄得我自己不得不垂下眼帘。另一件事情是:这个男子说话、答话和继续交谈的方式都是这样独特,弄得我有时以为自己所说过的话很像样了,结果恰恰并不太像样,这样我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成了一名阿斗了,师傅,这样的事实令人不堪忍受,您得关照一下,让克赖斯勒先生以后不要这样做或者戒掉这种陋习。”

亚伯拉罕师傅答应王公伊雷诺伊斯向他提出的要求,正再次想要离开时,王公仍然提到黑德维佳公主对克赖斯勒的特殊反感,说这个女孩子一个时期以来为稀奇古怪的梦幻和幻觉所折磨,所以御医建议明年春天采用乳清疗法[135]。黑德维佳现在有一种离奇的想法,认为克赖斯勒是从疯人院里逃出来的,一有机会就会惹是生非,制造种种祸害。

“您说说,”王公说道,“您说说,亚伯拉罕师傅,有理性的人是否会有严重精神错乱的蛛丝马迹呢?”亚伯拉罕答道,尽管克赖斯勒精神失常与他本人一样少见,不过有时候他的举止还是有些怪异,处于一种几乎可与哈姆雷特王子相对照的状况,因此他的情况也就更有意思了。“据我所知,”王公继续说,“青年哈姆雷特是个优秀的王子,出生于一个古老的有名望的君主王族,只是偶尔有这种奇特古怪的念头,就是宫廷上上下下,都应懂得吹笛子。高贵的人物适宜于做稀奇怪异的东西,这会增加人们对他们的尊敬。在一个没有名望和社会地位的人那里被称为荒诞不经的东西,而在高贵人物那里则被看作一种令人开心的非凡思想导致的恶作剧必定引起惊叹和钦佩。克赖斯勒先生应好好地继续走正路。但要是他想一丝不苟地模仿哈姆雷特王子,那也是一种奋发向上的美好追求,这也许主要是由于他对音乐学习的爱好促成的。要是他有时举止奇特怪异,那是可以原谅他的。”

看样子,仿佛亚伯拉罕师傅今天没法走出王公的房间,因为他刚一打开门,王公就又唤他回来,他想要知道,黑德维佳公主对克赖斯勒那稀奇的反感是怎样引起的。亚伯拉罕师傅讲述了克赖斯勒头一回在锡哈茨宫廷公园见到公主和尤莉娅时的情形,并且认为,乐队指挥当时的激动心情势必对一位神经脆弱的女士引起反感的效果。

王公带着激动的情绪暗示,他希望克赖斯勒先生不是真的徒步到了锡哈茨宫廷来,而是让车子停在公园这儿或那儿宽大的马路上,因为只有卑鄙的冒险家才习惯于徒步旅行。

亚伯拉罕师傅认为,人们虽然对一位勇敢军官的事例[136]记忆犹新,他从莱比锡步行到锡拉库萨,期间没有一次让人给靴子换底,而就克赖斯勒来说,他确信真的有一辆车子停在公园里。王公对师傅的解说感到满意。正当这些交谈在王公房间里进行时,克赖斯勒在女参事身边坐在那架当时由技艺高超的南内特·施特赖希[137]制造的漂亮钢琴前,用钢琴为尤莉娅伴奏格鲁克[138]《伊菲格尼亚在奥利斯》中Klyt?mnetra演唱的那段热情满怀的咏叹调。

克赖斯勒的传记作者如果要把他的主人公的画像描绘得贴切,符合实际,那他不得不遗憾地把他写成一个奇特古怪的人,尤其是对音乐的狂热方面,冷静的观察者常常会觉得他几乎像个疯子。他已不得不把其放纵的惯用语补记下来:“在尤莉娅歌唱时,所有渴望爱情的痛苦,所有甜蜜梦幻的狂喜,希望,渴望,好像滚滚波涛横穿森林又落下去,犹如清凉的露珠滴入香气四逸的花萼,进入谛听夜莺的胸怀里。”由此看来,克赖斯勒对尤莉娅唱歌的评价似乎并不太高。不过这位传记作者借此机会可以向亲爱的读者保证,尤莉娅的歌唱——真可惜,他自己从未听她演唱过——必定是有些神秘,不可思议,十分美妙。那些非常正派的人,不久前才让人把辫子剪掉,经受了上一次重大的诉讼事件,一次疑难怪病或者对一位年轻的斯特拉斯堡美食[139]烹制新手的应有考验,并且在剧院里接触到格鲁克、莫扎特、贝多芬和施蓬蒂尼[140]的作品时,心态依然保持应有的平和,是的,正是这样的一些人经常保证说,他们觉得尤莉娅·本聪小姐的歌唱与众不同,极为独特,他们却无法说,到底如何独特。他们感到有些忧心忡忡,这反而使他们产生一种无法形容的舒适感,他们时常干出一些蠢事,其举止犹如年轻的幻想家和诗歌炮制者。此外,还得提及一下,有一回,尤莉娅在宫廷里唱歌,王公伊雷诺伊斯听见后连声叹气,可以听得见,唱歌结束后,直冲尤莉娅奔去,拿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嘴上,带着快要哭出来的神情说道:“我最亲爱的小姐!”内廷总管敢于声称,王公伊雷诺伊斯的的确确吻了小姑娘尤莉娅的手,亲吻时他的眼里流出了几滴眼泪。但是遵照宫中首席女教师的建议,内廷总管的说法作为不合时宜和违背宫廷利益的东西而被压下去了。

尤莉娅有一副银铃般的嗓子,声音十分洪亮清脆,带着感情,带着从内心深处涌现出来的激情歌唱,她的心田里也许蕴藏着美妙的不可抗拒的魔力,今天她也施用了这种魔力。她歌唱时,每个听众都屏息静气地听,每个人都为甜美的不可名状的精神痛苦而感到心里憋闷,过一会儿,当她结束歌唱时,爆发出一阵欣喜若狂的暴风雨般的掌声。唯独克赖斯勒呆呆地、默默无言地坐在那儿,把身体靠在背椅子上;随后他轻轻地和慢慢地站立起来,尤莉娅转身望着他,她的目光显然在询问:“到底唱得怎么样?”克赖斯勒把手按在胸口上,带着颤抖的声音低声说道:“尤莉娅!”然后低着脑袋溜到由女士们组成的圈子后面,这时她垂下眼帘,两颊绯红。

女参事本聪经过一番努力,才促成黑德维佳公主在一个她必定遇见乐队指挥克赖斯勒的交际晚会上露面。女参事严肃认真地向她指出,仅仅因为一个男子的行为方式活像价值低廉的钱币,仅仅因为他怪僻的个性时有表现,仅仅因此而躲避他,那是幼稚可笑的。听了本聪的劝说后,公主才肯做出让步。此外,克赖斯勒也找到了同王公接触的门路,所以他今后不可能再坚持他那奇特的顽固态度了。

黑德维佳公主在整个交际晚会上善于巧妙地玩弄种种花招,搞些名堂,结果她的这一套在心地善良、易于顺从妥协的克赖斯勒身上果然奏效了;他设法与她和好,尽管费尽力气,却无法接近她。她善于用狡猾的策略去对付最灵活的权术。本聪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因此,当公主现在蓦地突破女士们的圈子,径直冲乐队指挥走去,就更加引起她的注意了。这时克赖斯勒正陷入了深思默想之中。公主主动跟他搭讪,问他是否独自一人对尤莉娅赢得的满堂喝彩竟毫无表示,无话可说,这时她的话方把他从梦中唤醒。

“最仁慈的公主,”克赖斯勒带着流露出内心激动腔调答道,“最仁慈的公主,按照著名作家们卓有成效的意见,享受永恒幸福的亡灵,只以思想和目光来取代说话。我呢,我以为我是在天堂里!”

“这么说来,”公主微笑着答道,“我们的尤莉娅是一位光明的天使,因为她能够为您打开天堂的大门。现在我却请您离开天国一会儿,听听一个可怜的尘世孩子的声音,我就是这样的孩子。”

公主暂停说话,仿佛她期待着克赖斯勒说点什么。但因为他用炯炯的目光默默无言地瞅着她,她便垂下眼帘,迅速转过身去,这样她那条轻轻地围上的围巾便从肩膀上飘垂下来。克赖斯勒手疾眼快,一把抓住正在飘落中的围巾。公主站着不走了。“您让我们,”随后她用一种没有把握、犹豫不定的声调说道,仿佛她内心正在为某个决断激烈斗争着,很难开口说出她内心的决定,“您让我们完全客观、实事求是地谈论富有诗意的事情吧。我知道,您在给尤莉娅上声乐课,一个时期以来,她在嗓音训练和演唱方面已取得了长足的进步。这就给了我一线希望,那就是您有能力,甚至把一个像我这样中不溜儿的才能提高上来。我以为——”

公主的话顿住了,满脸通红。本聪参与进来交谈,郑重地保证说,公主要是说她的音乐才能中不溜儿,那是非常错误的,因为她钢琴弹奏非常出色,唱起歌来非常富有表现力。公主在陷入窘态时,克赖斯勒突然觉得她极其可亲可爱,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友好的惯用语,最后表示,如蒙公主赏赐他机会,在音乐研究方面竭尽全力帮助,那他不胜荣幸。

公主显然非常高兴地注意听乐队指挥讲话,他讲完话后向本聪投去的目光,令公主在这个彬彬有礼的男子面前感到异常羞怯,这时她低声说:“是的,是的,本聪,您说得对,我常常是个幼稚可笑的孩子!”话音刚落,看也不看,她就伸手去抓那条克赖斯勒一直还在手里拿着,现在正递给她的围巾。连他也不清楚,在交接当中,他是怎样碰到公主的手的。但是脉搏的猛烈跳动牵动了他所有的神经,他仿佛失去了知觉。

克赖斯勒听见了尤莉娅的声音,就仿佛看见一条划破层层乌云的光束。“我应该,”她说道,“我应该还要多唱些,亲爱的克赖斯勒,大家不让我安静一会儿。我想试唱您不久前给我弹奏过的那悦耳动听的二重唱。”“您不该,”本聪接过话头说,“您不该拒绝我的尤莉娅的要求,亲爱的乐队指挥,坐到钢琴前去吧!”

克赖斯勒一时说不出话来,坐到钢琴旁弹出二重唱最初的和弦,仿佛如痴如醉。尤莉娅开始唱:“Ah che mi manca l'anima in si fatal momento”[141]这儿有必要说一说,这首二重唱的歌词按照意大利的方式直截了当地表达了一对恋人依依惜别之情;momento自然地与sento和tormento押韵,并且像成百首类似的二重唱那样,它也不乏Abbi pietade o cielo和pena di morir[142]这类的词句。在这期间,克赖斯勒在心潮澎湃、万分激动之际,曾以极大的热情为上述歌词谱曲,在演奏时,每个上帝只给了他两只还可以的耳朵的听众,势必不可抗拒地被这种热情迷住。这首二重唱,被给予与这类最热情作品平起平坐的地位,由于克赖斯勒只追求眼下最高的表现力,而不是追求被女歌手理解为完全从容不迫和无拘无束的东西,所以在演唱开始定音定调时,就陷入了困境。这样就出现了这样的局面:尤莉娅羞羞答答地,带着几乎是没有把握的嗓音开始歌唱,而克赖斯勒开始弹奏时同样好不了多少。不过他们俩的声音很快就在声乐波涛上提高,犹如两只闪烁光泽的天鹅,时而想要振翅高飞,飞进金光四射的云层,时而在汹涌澎湃的和音洪流里,在甜蜜的爱之拥抱中垂死地下沉,直到深深吸气后发出的叹息宣告死亡临近,在剧烈疼痛中喊出一声永别性的再见,犹如从裂开的胸口中的一股血的泉水。

在场观看演奏和演唱的人群中,没有一个人不为这部二重唱所深深打动,许多人热泪盈眶,甚至本聪也承认,她本人在剧院里观看任何一个表演得好的告别场景时还没有感受过类似今天的感人情景。大家对尤莉娅和乐队指挥赞不绝口,赞叹不已,说他们俩内心充满真正的激情,对这首乐曲的评价也许比它应受到的还要高。

在演唱过程中,黑德维佳公主尽管竭力使自己显得平静,甚至显得无动于衷的样子,但是大家还是觉察出她内心的激动了。在她旁边坐着宫廷贵妇的一个小女孩,两颊通红,啼笑皆非的样子。公主低声地对她说了各种各样的事,除了几个在恐惧不安中说出的宫廷中惯用的客套词儿外,得不到对方任何其他的回答。也甚至对坐在另一边的本聪也悄悄地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仿佛她根本没有听二重唱似的。可是本聪按照其严肃的态度,却请求她在二重唱演唱结束之前停止交谈。但此刻公主气得满脸通红,目光炯炯,神采飞扬地大声说话,声音盖过了现场全部观众的赞扬声:“请允许我说说我的意见。我承认,二重唱作为乐曲有它自身的价值,我的尤莉娅演唱得也出色,然而在一个无拘无束、愉快的社交圈子里,大家理应进行友好的交谈,相互提建议,说说话,唱唱歌,就好像一条在花坛间穿过的潺潺溪流一样。在这样的圈子里,大家谈那些令人心碎欲裂的事,谈谈其强大的摧毁性影响人们又无法消除的稀奇古怪事情,这样做不是合情合理的吗?我竭力防止那种来自阴间的怪异痛苦进入我的耳朵和心田,克赖斯勒借助他那种很容易伤害我们心灵的讽刺艺术,把这种痛苦化为乐音,但是没有人愿发发善心接纳我。乐队指挥,我乐意为了您的讽刺(艺术)而放弃我的弱点,愿意承认,完全是您的二重唱的恶劣影响使我病倒了。契玛罗萨和帕伊谢洛的乐曲[143],真正是为社会创作的,难道不存在这样的作曲家吗?”

“哦,上帝,”克赖斯勒喊叫起来,其时他脸上的肌肉出现形形色色的颤动,每当幽默在内心中萌发时,总是出现这样的情状,“哦,上帝,最仁慈的公主!我这个最可怜的乐队指挥,完全同意您那善良的高见!试问,怀着一颗充满忧郁、充满痛苦、充满狂喜之心,而不是围着厚厚的精美舒适大方的大披肩走进社交界,这难道不是违背一切习俗和衣着规矩吗?所有各处都有着美好声誉的消防站,到底是否具有足够的力量控制住这儿那儿熊熊燃烧起来的石油大火之火势呢?要是人们把那么多的茶水,那么多的糖水,那么多的正派交谈,是的,还有那么多的悦耳吹奏都冲洗下去,可是,这个或那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纵火犯也能够成功地把一支康格里夫式的火箭[144]投入世人的心中,火焰蹿起,火光冲天,清澈明净的月光从未有过如此的亮度!嗯,对啦,最仁慈的公主!没错,是我,是我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乐队指挥,可耻地用那令人不寒而栗的二重唱犯下了滔天大罪,它犹如带有形形色色照明弹、黑色火箭、烟火壳体和大炮落地的轰隆声的地狱烟火,穿越了整个社会,而我遗憾地发现,处处都烧了起来!哈!——失火啦——救火啊——救命啊!消防站着火——喷水——帮个忙,救命啊!”

克赖斯勒冲向乐谱箱,从钢琴底下把它提起来,打开它,四处扔乐谱,抽出一份总谱来,那是帕伊谢洛的《磨坊姑娘》,坐到钢琴旁,开始弹奏著名的漂亮磨坊姑娘的重复乐段:“磨坊姑娘拉歇丽娜”——磨坊姑娘随着乐声出场。

“可是,亲爱的克赖斯勒!”尤莉娅既羞怯又害怕地说。

然而克赖斯勒双膝在尤莉娅面前跪下,恳求道:“最珍贵、最迷人的尤莉娅!您怜悯一下这儿这个尊贵社交团体吧,请您把安慰注入失望的心田,您来演唱拉歇丽娜!要是您不唱,那我只好在您的眼皮底下坠落绝望的深渊,此刻我就在绝望的边缘上,您虽然抓住无可救药的Maitre de la Chapelle[145]燕尾服的燕尾,并好心地呼喊:‘哦,约翰内斯,留在我们这里吧!’但白费力气,因为他已坠入阿谢隆河[146],并敢于在魔鬼的披巾舞中展示最优美的舞步:因此您唱吧,高贵的小姐!”

尤莉娅接受了克赖斯勒的请求,果然唱起来,虽然看样子有几分不大情愿。

磨坊姑娘那段重复乐段一唱完,克赖斯勒就马上开始弹奏公证人与磨坊姑娘合作那段著名、滑稽的二重唱。

尤莉娅的歌唱,在声音和方法方面,完全倾向于严肃和激昂,虽然如此,在她演唱滑稽的事情,而这些事情本身极具魅力和极为可爱,这时候还是有一种情绪可供她使用。克赖斯勒曾把意大利滑稽歌剧演员那奇特却具有无法抗拒吸引力的表演变成了自己的东西,此事今天看来几乎有些太夸张了,因为克赖斯勒的嗓音并非那种为最高的戏剧表现力插进千百种微小差别的嗓音,所以他在演唱时做出稀奇古怪的鬼脸,使得大加图[147]也会捧腹大笑起来。

这就免不了大家大声欢呼,爆发出经久不息的哄堂大笑。

克赖斯勒欣喜若狂地亲吻尤莉娅的手,她闷闷不乐地快快把手抽回来。“唉,”尤莉娅说道,“唉,乐队指挥,我根本无法习惯您那变化无常的怪脾气,我想称之冒险的脾气!这种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的极大飞跃,实令我心如刀绞!亲爱的克赖斯勒,我请求您啦,当最深切的忧郁之声仍在我的心中产生共鸣时,别再要求我怀着深深的激情去唱滑稽可笑的东西,尽管我还能唱得那么好,那么动听。我知道,我能够做到,能够唱,但这会使我疲惫不堪,染上疾病。您别再要求我这样做吧!亲爱的克赖斯勒,这您就答应我吧,好吗?”

乐队指挥正要回答,这时公主却纵情地热烈地大笑着拥抱尤莉娅,拥抱之热烈和放纵,超越了某个首席女教师认为是合适得体并对此可以负责的程度。

“来,投入我的怀抱,”公主喊叫道,“你是所有磨坊姑娘中最妩媚可爱、声音最优美、最风趣的一个!你令全世界所有的男爵、代理官员和公证人都感到神秘,不可思议,并且甚至……”她还想要说的话,湮没在她重新爆发的哈哈大笑中。

随后公主迅速转向乐队指挥:“您已经同我完全和解了,亲爱的乐队指挥!噢,现在我理解您那从内心中涌现出来的幽默。它是可贵的,事实上也是可贵的!高贵的生活,只在不同的感受,敌对的感受的矛盾中出现!谢谢您,衷心地感谢!我允许您亲吻我的手!”

克赖斯勒抓住她伸给他的手,脉搏再次突突地跳动,虽然跳得没有此前猛烈,这就迫使他在把柔弱、没有戴手套的手指按在嘴上之前,迟疑了片刻,一边如此彬彬有礼地鞠躬,仿佛他仍是公使馆参赞。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在触摸到贵族小姐的手时,不知怎么搞的,他感到这种肉体的感受时常可笑。“归根结底,”公主离开他后,他自言自语道,“归根结底,公主像是一种莱顿电容瓶[148],借助电击随心所欲地狠揍正派老实的人!”

在大厅里,公主欢蹦乱跳,又笑又哼唧“磨坊姑娘拉歇丽娜”,亲热地拥抱和亲吻时而这个,时而那个女士,郑重地保证说,她有生以来从未像现在这样快乐过,这归功于精明能干的乐队指挥。这一切引起生性严肃的本聪极大的反感,她无法容忍公主这样做,终于把她拉到一边,悄悄地对她说:“黑德维佳,您这可不行,这是什么样的一种举止!”

“我以为,”目光炯炯的公主回答说,“我以为,亲爱的本聪,今天的事,我们让乐队指挥去管,大家睡觉去!是的,睡觉去,睡觉去!”说着,她就去招呼她的车子。

如果说公主从欣喜若狂中出来漫游,那么尤莉娅在这期间表面上很平静,但其实是默默地生气,闷闷不乐。她手支撑着头,坐在钢琴旁,显然脸色苍白,忧郁迷离的眼睛表明,她的烦恼已转化为肉体的痛苦了。

甚至克赖斯勒那金光闪闪的幽默火焰也熄灭了。他躲避任何交谈,迈着轻步摸索着走向门口。本聪拦着他的路。“我不知道,”她说道,“我感到今天自己的情绪格外恶劣……”

[穆尔继续写](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悄没声儿的,一股略带甜味的香气,我也不知道,从怎么样的美味可口的烤肉,穿越屋顶上翻滚的淡蓝色云彩传来的,妩媚可爱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在飒飒作响的晚风中沙沙地响着:“穆尔,我亲爱的!你在哪儿待了那么久?”

是什么东西,以狂喜的战栗

使令人憋闷之心颤抖;

让思想飞上九重霄

是欢乐神灵的预感吗?

是的——跳动起来吧,你这颗可怜之心,

振作起来去干大胆的举动,

令人沮丧的死亡痛苦,

已转变为欢乐和诙谐,

希望尚存——我闻到了烤肉的香味!

我就这样唱着,不顾火灾引起的喧闹声,沉醉于美梦中!然而在这儿楼顶上,仍有我已投身其中的怪诞世界生活的可怕幻影跟踪着我。因为转眼之间,就从烟囱里钻出那些奇特怪物中的一个,世人称其为扫烟囱者。刚刚一见到我,这个黑色的调皮鬼就吆喝道:“快,快,猫!”说着把扫帚朝我投来。我手疾眼快,躲开投来的扫帚,越过毗邻的屋顶,跳到下边的屋檐水槽里。然而,当我获悉,我现在是在我精明能干的主人的屋顶上的时候,谁能描绘我的惊讶,是的,我的惊喜呢。我打算麻利地从小天窗穿越小天窗,然而所有小天窗都关着。我提高嗓门,却白费力气,没有人听见我的叫声。期间,从熊熊燃烧着的房子里卷起一团团的烟云,喷出的水柱咝咝作响,众人的呼喊声乱成一团,火焰似乎越来越猛,越来越危险。就在这个时候,小天窗打开了,穿着他那身黄色睡衣的亚伯拉罕师傅,从窗里向外张望。“穆尔,我的好雄猫穆尔,你终于回来了——进来,进来吧,小灰皮毛!”师傅见到我时,他就这样高兴地嚷道。我不忘对他做出可供我使用的所有示意动作,也让他看出我的喜悦:这是我们庆贺重逢的一个美好时刻。当我跳进屋顶阁楼来到他身边时,师傅抚摸我,我感到心情舒畅惬意,便发出温和甜美的呼噜声,世人带着讽刺口吻,用“异想天开”这个词来描述它。“哈哈,”师傅笑着说,“哈哈,我的孩子,你现在感到愉快,因为你从长途漫游回到了老家,也许不知道我们现在处境危险。我几乎想做像你这样一只幸福的不伤人的雄猫,火灾和消防队员关它个屁事,它也没有家具可烧毁,因为它本身就是唯一能活动的工艺品,受它不朽的思想所控制。”

说着,师傅抱着我下来进入他的房间。

我们刚一进房间,洛塔里奥教授就跟着闯进来,他后面还有两个男子尾随着。

“这可不行,”教授嚷道,“这可不行,天哪,师傅!大火已烧到房顶,您处于万分危险之中。您允许我们把您的东西搬走吧。”

师傅干巴巴地解释说,处于这样的危险之际,朋友们蓦然激发出来的热情,其破坏性远比危险本身大,因为,尽管以较好方式从大火中抢救出来的东西,通常都是损坏了。早些时候,他本人曾满怀着善意的热情,为一位遭大火威胁的朋友,把相当多的中国瓷器从窗口扔出去,以免让火烧坏。而要是他们愿意冷静地帮忙把三顶睡帽、几件灰色外套和其他一些衣服,其中尤其注意把一条绸裤,连同几件衣物装进一个箱子里,把书籍和手稿装进几个筐子里,但切勿动他的打字机,要是那样的话,他是很高兴的。如果随后大火烧上屋顶,他甘愿与家具一起同归于尽。

“不过首先,”他这样结束他的讲话,“不过首先允许我用食品和饮料,给我家之常客和室友恢复一下精神,它从远途旅行归来,疲惫不堪,你们可以随后帮忙干活!”

大家哑然失笑,原来他们发觉师傅所说的家庭常客和室友,并非别人而是指我。

我吃得津津有味,我在屋顶上用满怀期盼的甜美声音表达的美好希望,完全实现了。

待我精神恢复后,便把我放进一个筐子里,在我旁边,这儿还有地方,他放了一碗牛奶,然后细心地把筐盖上。

“你安静地等待着,”师傅说道,“你安静地等待着,我的雄猫,待在这黑暗的住处,看我们以后情况会怎样,为了消磨时间,你可慢慢地小口品尝你喜爱的饮料,因为你要是在房间里四处蹦跳或者徘徊踱步,那他们就会在抢救东西的忙乱中把你的尾巴和大腿踩断。要是你想要逃之夭夭,那我就会把你带走,以免你像以前那样再次迷路。你们不相信吧,”师傅现时转向其他人,“你们不相信吧,危难中最尊敬的先生和救助者们,筐里这个灰色的小家伙,是一只绝顶聪明的雄猫。探索博物学的加尔[149]门徒们声称,一般地说,接受过普通教育的雄猫,虽有出色的器官,嗜杀成性,偷窃成癖,调皮捣蛋,爱搞恶作剧,等等,但都完全缺乏辨别方向的能力,一旦迷了路,就永远找不到老家,可我的好穆尔却是一个光辉的例外。多天来,我为它不在身边而感到难过,为它的走失感到十分深切的哀伤。今天,它刚刚回来了,而且,正如我有理由估计的那样,还利用屋顶作为开心的艺术之路。这个善良的家伙以行动表明,它不仅富有聪明才智,而且对其主人无比地忠诚和亲密,所以我比以前更加喜欢它了。”师傅的夸奖令我异常高兴,我怀着欣慰的心情,觉得自己比我的整个种群都优秀,比一大批误入歧途、缺乏辨别方向能力的雄猫都高明。我觉得奇怪的是,我自己没有完全看出我那非凡的才智。虽然我也想到,其实年轻的蓬托使我走上返回老家的正确之路,烟囱清扫工人,那扫帚的投掷使我爬上了合适的屋顶,然而期间我却认为,丝毫不可怀疑我目光的敏锐和洞察力,不能怀疑师傅给予我的夸奖之真实性。如上所述,我感到了我的内在力量,而这种感受为那种真实可靠性给我提供了保证。我曾经读到过或者听某人讲到过,不应得的比应该得到的赞扬,更使人大喜过望,使受赞扬者更为狂妄自大,不可一世。这种情况只适用于人类,聪明的雄猫摆脱了这种愚蠢言行的约束。我确信无疑:也许没有蓬托和烟囱清扫工人,我也能找到回家的归途;甚至两者只会搞乱内心的正确思路。年轻蓬托用来自吹自擂的一丁点儿处世之道,我以别的方式也得到了,虽然我与这条可爱的鬈毛狗,与这个aimable roúe[150]共同经历的某些事件,给我撰写友好的书信提供了良好的素材,我用这些书信来写我的旅行记。这些书信,在所有晨报和晚报上,在所有高雅、力求畅所欲言的报纸刊物上,都卓有成效地刊登出来了。不过,每个读者最感兴趣的,必定还是那些讲述我自己,蕴含着才智的最光辉版面。但是我已经知道了,编辑和出版者先生们会问:“谁是这个穆尔?”他们毕竟还是知道我是一只雄猫。尽管我是地球上最卓越的雄猫,他们还是这样蔑视地说道:“一只雄猫居然想要写作!”要是我有利希滕贝格的幽默和哈曼[151]的深邃该多好呀,可他们贪生怕死,这对每个想要生存的作家和诗人来说,是一件完全冒险的事,我再说一遍,要是我有利希滕贝格的幽默和哈曼的深邃该多好呀,然而人们把稿子退回给我,只因为不相信我也许由于用爪子写不出风趣的东西来。实令人生气!哦,偏见;天大的偏见,你还是觉察出来了,人们,尤其是那些被称作出版商的人,对你怀有多大的偏见啊!

教授和与他一起来的人,在我四周围吵吵嚷嚷,怒气冲冲,我觉得,在包装睡帽和灰色外套时,这样做起码是没有必要的。

突然,外面有瓮声瓮气的声音嚷道:“房子失火啦!”“哎呀,”亚伯拉罕师傅说道,“先生们,我也在场嘛,你们尽管放心好了!危险出现时,我就回到这里,我们包装东西吧!”

说着他就匆匆地离开了房间。

我在筐里的确很害怕。那粗野的咆哮声,那已开始钻进房间里的烟雾,所有这些都使我越来越惊恐不安!种种不祥的念头都涌上我的心头!要是师傅把我忘了呢,要是我可耻地被大火活活烧死,那可怎么办呢!我觉得,闻声、闻烟丧胆,惶惶不可终日,乃是我体内万分痛苦的罪魁祸首。“哈,”我曾想,“倘若有人居心叵测,有人因妒忌我的学识而要把我干掉,以解除任何烦恼,那么师傅怎么还要把我塞进这个筐里呢。怎么办呢,要是这份自身清白无辜的白色饮料——如果这是他施展狡猾伎俩在这儿配制的毒品,准备把我毒死,那可怎么办[152]——穆尔,真了不起,甚至在大难临头之际,你还想着抑扬格诗行,没有忽视从前你在莎士比亚作品的施莱格尔德译本[153]中所读到过的东西。”

现在,亚伯拉罕师傅探头进门来说:“先生们,危险已经过去!你们只管放心地坐到那张桌子旁,把壁橱里几瓶酒喝掉,我呢,要到楼顶上去一会儿,想要好好地喷喷水。不过且慢,我得首先查看一下我的好雄猫在干什么。”

师傅完全进入了房间,把我在里面蹲坐的筐子之盖子拿开,友好地跟我说话,询问我的健康状况,问我是否仍想要吃一只烤鸟,所有这些,我多次用甜美的喵喵叫来回答,然后我舒服地伸展一下四肢,我师傅有理由把这看作我已塞饱肚子仍想待在筐里的有说服力之表示,于是便又把盖子盖上。

现在,师傅对我怀有的善意,实令我信服。我不得不为我对师傅那轻蔑的不信任感到害臊,总之对一个有理性的人来说,为此而害臊是合乎情理的。“归根结底,”我曾想,“这种惶恐不安,这种对不幸的预感,无非是富有诗意的狂想,它是年轻的天才狂热者们特有的,他们常常用它来作为使人陶醉的鸦片。”想到这些,我也就心安理得了。

我通过筐子的一个小缝隙可以看到,师傅刚刚离开房间,教授就带着怀疑的目光环视筐子,随后向其他人示意,似乎他要向他们揭示某个重要的发现。后来他用很低的声音说话,要不是老天爷赐给我的尖形耳朵,以好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听觉,那我连一个词也听不见:“你们知道我现在在兴致勃勃地干什么吗?你们也许知道吧,现在我正想要走到那个筐子旁边,打开它的盖子,把锋利的尖刀捅进那只该死雄猫的喉咙里?它蹲坐在里面,现在也许用其高傲自负和安于现状的样子来嘲弄我们大家。”

“您要干什么,”另一个人嚷道,“您要干什么,洛塔里奥,您想要捅死漂亮的雄猫,我们精明能干师傅的宠物吗?到底为什么您说话那么小声呢?”

教授像先前那样压低声音继续说话,进行解释,说我无事不通,能够读书写作,说亚伯拉罕师傅以一种当然是充满神秘、无法说明的方法教给我学问,因此我现在就已如同鬈毛狗蓬托给他透露的那样,开始舞文弄墨,写作东西,说所有这一切无非是为爱搞恶作剧的师傅讽刺出类拔萃的学者和诗人效劳。

“哦,”洛塔里奥压下心头的怒火说道,“哦,我料定会这样的,亚伯拉罕师傅反正赢得大公爵的无限信任,他借助这只不幸的雄猫可以实现他想要干的一切。这头畜生将会成为享受博士学位的Magister legens[154],最后成为美学教授,在各大学里讲授埃斯库罗斯、高乃伊、莎士比亚!我并非胡说!这只雄猫有令人害怕的利爪,将会掏挖我的五脏六腑!”

听到美学教授洛塔里奥这番耸人听闻的谈论,大家无不万分惊讶。有一个人说,一只雄猫能够学会读书和写作,这是不可能,因为一切科学的原理和基本概念的掌握,除了只有人才具有的机灵外,还要求深思熟虑,我是想说智能,智能这玩意儿,不一定每个人在创作杰作时都拥有,普通牲畜就更不用说了!

“老兄,”另一个人接上话头说,我在筐里觉得他是个非常严肃的男子,“老兄,您把什么叫作普通牲畜呢?根本就不存在普通牲畜。常常沉浸在默默内省时,我对驴子和其他有益动物怀有深深的敬意。我不理解,为什么不能教给一个令人开心、具有天赋的家畜读书和写作呢?是的,为什么这样一只动物不能升格为学者和诗人呢?难道这样的事没有先例吗?我根本不愿意考虑《一千零一夜》,它是富有实用性、真实性的最佳历史源泉,可是只记起穿靴子的雄猫,它是一只品德高尚、有深刻理解力和高深学问的雄猫。”

我心中清晰的声音告诉我,那个严肃男子对一只雄猫的称赞,所指的必定是我尊贵的祖先。我为这番称赞感到满心欢喜,禁不住连连打了两三次颇为响亮的喷嚏。因此,说话者的话顿了一下,大家十分胆怯地回头看看我的筐子。

“Contentement, mon cher,”[155]神情严肃的男子终于叫嚷起来,随后继续说道,“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尊贵的美学家,先前您提到了鬈毛狗蓬托,它向您泄露了雄猫的文学写作活动和学术活动。这使我想起塞万提斯那顶呱呱的贝尔甘察[156]来,在其一部描写极其冒险行为的新书里,报道了它最近遭遇的消息。甚至这条狗也就动物本性和接受教育能力方面提供了一个很有说服力的、关键性的例子。”

“可是,”另一个人接着话头说,“我高贵、亲爱的朋友,您到底援引了些什么例子呢?塞万提斯的确谈论了狗,众所周知,他是一位小说家,《穿靴子的猫》确实是一篇童话,蒂克先生当然是如此生动逼真地把故事展现在我们眼前,以致我们几乎会犯傻,信以为真。这么说,您引证了两位诗人,仿佛他们是严肃的自然史家和心理学家,可他们根本就不是这种人,而是地道的幻想家,他们挖空心思琢磨出纯粹是想入非非、异想天开的东西,并将其展示出来。您说说吧,一个有头脑的人,怎么可以为了使违背理性的东西得到证实而援引起诗人来呢?洛塔里奥是美学教授,他作为这样的人物,言行有时稍稍越轨,那是合情合理的,而您呢——”

“您且住嘴,”神情严肃者说道,“您且住嘴,我亲爱的,您别性急。您好好想想,要是谈论起奇妙、神奇的东西,不可思议的事物来,人们有理由引证诗人做例子,因为头脑简单的历史学家们对此懂个屁。是的,要是把奇妙的东西以适当形式表现出来,并作为纯粹科学公之于众,那么最好引用著名诗人的经验之谈,人们相信他们的话。我给您举个有学问的医生做例子,好让您感到满意,是的,我给您举一个著名医生做例子[157],他在其动物催眠术的科学陈述中,为了明显地展示我们与世界史中蕴含的精神之关系,展示出一种奇妙想象力的存在,援引了席勒及华伦斯坦[158],后者说:‘在人的生活中有一些瞬间’‘毫无疑问,类似的声音是有的’——接下去怎么讲,您可以在这出悲剧里查看一下。”“哎呀!”博士答道,“您改弦易辙,放弃原先的看法——您迷上了催眠法,最终能够认为,催眠法家除了供他支配的所有神奇事情外,还可以为了敏感的雄猫而出卖教书先生。”

“那好吧,”神情严肃者说,“谁晓得催眠法对动物的影响呢。雄猫,自身带电,您看过后马上就会相信了……”

蓦地我想到米娜,人们拿她来做类似的试验,她为此叫苦连天,想到这种情况,我吓了一大跳,禁不住发出一声响亮的喵喵!

“真见鬼,”教授惊叫起来,“真见鬼,太可怕啦,这只卑鄙的雄猫居然听懂我们的话——鼓起勇气,我用这双手把它活活掐死。”

“您这样做不明智,”神情严肃者说道,“您这样做不明智,教授。我虽然还未能有幸与它进一步相识,但我已打心眼里喜欢上它了,您哪怕是伤害了它的一根毫毛,我也决不能容忍。到头来,我不得不以为您是妒忌它,因为它会舞文弄墨,会作诗,是不是?美学教授永远也无法成为灰色的小男子,这您就死心了吧。在古老的大学章程里,难道不是赫然写着吗,为了避免过分滥用章程之故,驴子再也当不上教授,这一规定不是可以引申到各种各类动物,也包括雄猫来吗?”

“这可能的,”教授闷闷不乐地说,“雄猫绝不会成为授课硕士,更不会成为美学教授,不过它迟早会以作家面目抛头露面,要是出版商和读者觉得事情新奇,那它就会夺走我们那数额可观的稿酬——”

“我以为,”神情严肃者回应道,“我以为没有任何理由阻止心地善良的雄猫、我们师傅可爱的宠物踏上一条作家道路,在这条道路上,许多人不顾自身力量和观点态度,四处胡闯。根据观察,要采取的唯一措施,就是强迫它接受人们把它的利爪剪掉,如果它要成为一位作者,这也就是眼下马上要做的唯一事情,使它永远伤害不了我们。”

大家站立起来。美学家伸手去拿剪子。人们可以想象到我这时候的处境。其时我胆大包天,决心反抗人们对我的诽谤,准备给头一个靠近我的人留下永不消失的伤痕,并准备在筐盖一打开时就猛然蹿起。

就在这个时候,亚伯拉罕师傅走了进来,我的恐惧不安快要达到绝望程度,它终于过去了。还在我不能自已、气得不得了时,师傅打开筐子,我一步蹿了出去,飞快地从师傅身旁跑过去,钻到火炉底下。

“这头畜生怎么啦?”师傅一边嚷道,一边带着怀疑的目光望着其他人,这些人非常尴尬,受到良心的谴责,无言以对。

尽管我在牢笼中的处境那么岌岌可危,但是教授对我事业上发展道路的揣测,还是使我内心感到惬意,而他清楚地说出对我的妒忌实令我万分高兴。我感到我的额头上好像戴着博士帽,我仿佛看见自己站在讲台上!难道我讲的课不是求知欲强的青年人最频繁听的吗?要是教授要求不要把狗带进课堂,会有唯一一个懂规矩的青年表现出不高兴吗?不是所有的鬈毛狗都像我的蓬托那样怀着如此友好的情感。对一群耷拉着长耳朵的猎犬,完全不可以信任,因为它们向我种群的有识之士处处蓄意寻衅,挑起无益的斗殴,迫使它们做出最没有教养的表示:发出扑哧扑哧声、抓挠、咬,等等。

这可是糟糕透顶了……

[废书页]事情只涉及那个脸颊红喷喷的小宫女,克赖斯勒在本聪那儿见过她。“劳驾您,”公主说道,“劳驾您,南内特,您下去关照一下,叫人把康乃馨搬到我的园中小屋里,这些家伙磨磨蹭蹭的,干不成什么事情来。”这个宫女听公主这么吩咐,立刻一跃而起,彬彬有礼地弯腰鞠躬,然后飞快地离开房间,犹如一只人们为其打开了鸟笼的小鸟似的。

“我只有,”公主转身对着克赖斯勒说,“我只有和老师单独在一起时才能把话吐露出来,老师犹如一位忏悔神父,我可以毫无顾虑地把一切罪过讲给他听。亲爱的克赖斯勒,一般说来,您会为我们这里死板的礼节感到奇怪,当我像西班牙女王那样被人守护着,处处由宫女们簇拥着,您会觉得这样的事令人讨厌,使人难受吧。在这儿美丽的锡哈茨宫廷里,我起码应享受更多的自由。要是王公在宫里,我不可以派遣她出去。她甚至在我们学习音乐时感到非常无聊,如同她使我感到非常厌烦一样。我们再次开始排练吧,现在情况会好些。”克赖斯勒教学很有耐心,又重新给公主上声乐课。尽管黑德维佳公主很努力,克赖斯勒也给她很多提示,但她在节拍和声调上连连失误,终于面红耳赤地跳了起来,跑到窗前,看看窗外的公园,克赖斯勒相信自己察觉到公主在伤心痛哭,发觉他的头一堂课,整个场面都有点令人难堪。除了试试是否可借助音乐,把敌视音乐,似乎使公主心烦意乱、六神无主的精灵赶跑外,他还能有更好的作为吗?所以,他奏出各种各样优美动听的旋律,从对位法的变化和拖腔的修饰上,他改变了最著名的心爱歌曲的演奏,这样他最后连自己也感到惊讶,他怎能把钢琴弹奏得如此迷人,使公主忘掉了她的咏叹调和那肆无忌惮的焦躁不安情绪。

“在光芒万丈的夕阳光照下,兀鹰石显得多么美丽呀。”公主说道,没有转过身来。

克赖斯勒此刻弹奏得不谐和,他当然得使这不谐和的变为谐和的音,因而无法与公主一道观赏和赞叹兀鹰石和夕阳的美丽景色。“四周围还有比我们锡哈茨宫廷更加迷人的地方吗?”黑德维佳说,声音比先前更响亮有力。克赖斯勒在弹完优美的结尾和弦后,便走到窗前公主那儿彬彬有礼地要求与她交谈。

“事实上,”乐队指挥说道,“事实上,最仁慈的公主,公园景色宜人,我尤其喜欢看到所有树木都披上绿装,总之,我对所有树木、灌木和青草的绿衣爱慕和赞叹不已,感谢万能的上帝年年赐给我们春天,使得草木又披上绿色的衣裳,而不是变成红色,红色在任何景色中都受到谴责,在最优秀的风景画家诸如克劳德·洛兰[159]或者贝格黑姆[160]的作品那里,甚至在哈克特[161]的作品里,都找不到任何红色,哈克特对他画的草地只有稍加粉饰。”

克赖斯勒本想继续说下去,但当他安装在窗旁的小镜子里瞥见公主神色苍白、惘然若失的样子时,吓得大惊失色,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公主终于打破沉默,但没有转过身来,总是望着窗外,用一种深切哀伤动人的声调说:“克赖斯勒,您会觉得我像蒙受奇特幻象折磨一样,在您面前处处都显得激动不安,我是想说,显得愚昧无知,我为您提供了素材,让您拿我来施展您那尖刻的幽默才能,这些正是命运的安排。现在是向您作解释的时候了:您是并且为什么您是令我精神失常的人呢:您的样子使我进入一种可以比作为神经受到震动的一次发高烧状态。让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您吧。向您倾吐衷曲,我的心情会变得轻松些,并为我创造容忍您的样子和见到您的可能性。我头一回在公园那儿碰见您时,您的整个举止令我六神无主,万分惊恐不安,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但那是一次孩提时代的回忆了,它突然带着它所有的恐惧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它后来才在一次稀奇古怪的梦幻中清晰地显露出来。从前,我们宫廷里有位画家,名叫埃特林格,王公和侯爵夫人对他推崇备至,因为他才能超群出众,令人惊讶。您在画廊里可以看到出自他手笔的出色油画,看到侯爵夫人在历史画组中以这个或那个形象出现。最漂亮的一幅油画,受到所有行家高度赞赏,挂在王公的办公室里。那是侯爵夫人的肖像画,作画时她正处于青春年华、风华正茂的岁月,其时她并没有坐着让他画,他却把她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仿佛画像是他从镜子里偷了出来的。在宫廷里,人们直呼画家的名字莱昂哈德,他必定是个性格温和的好人。那时我大概才三岁,我把我幼稚心中拥有的全部爱都献给了他,希望他永远不要离开我。尽管他不知疲倦地跟我玩,为我画了一些彩色的图画,给我剪了各种各样的人物,但是大约一年后,他却突然外出未归。给我启蒙教育的女教师眼泪汪汪地对我说,莱昂哈德先生死了。我感到非常伤心,不愿再待在莱昂哈德跟我玩过的那间房间里。只要可能,我就躲避我的女教师和宫女们,在宫里东奔西跑,高声地呼喊他的名字:莱昂哈德!因为我总相信他没有死,他躲藏在宫中的某个地方。这样就发生了如此的情况:一天晚上,我的女教师刚刚离开片刻,我就悄悄地从房间出来,去寻找侯爵夫人。她应该告诉我,莱昂哈德先生在哪里,并要帮我把他找回来。走廊上各扇门都敞开着,这样我确实来到主楼梯,由此往上走。在楼上,我碰碰运气,走进头一间房门开着的房间。我四下张望,准备敲一扇我以为是通向侯爵夫人房间的房门,这时房门猛然被撞开,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汉子冲了进去。他正是莱昂哈德。他的一双令人不寒而栗、闪闪发光的眼睛凝视着我。他面色苍白,面容憔悴,几乎无法再认出来了。‘哎,莱昂哈德先生,’我喊叫起来,‘你怎么这个样子呢,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苍白,为什么你的眼睛这样红,为什么你这样死死盯着我呢?我害怕你!但愿你像从前那样,为什么再画漂亮的彩色图画吧!’这时,莱昂哈德一边发出一阵狂笑,一边冲我奔来,他的身上似乎系着一条链条,身后响起丁零当啷声。他在地上蹲下来,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哈哈,小公主,想要彩色的图画吗?是的,现在我更可以画了,我愿意替你画一幅画,替你漂亮的母亲画,你有一位漂亮的母亲,不是吗?但请她不要又改变我——我不愿意再是那个可怜巴巴的莱昂哈德·埃特林格,此人早已死去。我现在是红色兀鹰,要是我吃了彩色光线,我是能够画画的!是的,要是我有滚烫的心血来裘弊金尽我的外表,我是能够画画的——小公主,我需要你的心血!’说着他一把抓住我,把我拽到他身边,解开我的衣领,我仿佛看见他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小刀。听见我发出尖锐刺耳的恐怖叫喊声后,用人们冲了进来,一齐向疯子猛扑过来。但后者力大无比,把仆人们打翻在地。就在这一瞬间,从楼梯处传上来丁零当啷声,一个彪形大汉闯了进来,嘴里高喊着:‘耶稣,他从我这里逃走!耶稣,倒霉的事!等着瞧吧,等着瞧吧,地狱中的小子!’疯子一看见这个大汉,他全身的力气似乎突然离开了他,他号叫着倒在地上。大汉给他铐上随身带来的链条,把他带走。这时疯子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犹如一只被捆绑着的野兽。”

“您可以想象到,这一令人惊魂落魄、神不守舍的可怕情景,必定抓住了一个四岁龄童之心。人们试图安慰我,让我理解什么是发疯。什么是发疯,我虽然并没有完全理解,但我内心中已产生了一种巨大的不可名状的恐惧,现在,只要我见到一个疯疯癫癫者,是的,只要我一想到这种可怕的状况,这种可与一种连续的、持续不断的濒死痛苦比拟的状况,这种恐惧心理又会在我心中出现。克赖斯勒,您的样子很像那个不幸的画家,仿佛您是他的兄弟。尤其是您的目光让我想起莱昂哈德来,它过于机灵,我时常称它为怪异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初次见到您时会不知所措,六神无主,现在见到您时仍会忧心忡忡,恐惧不安!”

克赖斯勒站在那儿,深受震惊,话也说不出来。他历来就有这样一个无法摆脱的观念:精神错乱窥伺着他,犹如一头渴望得到猎物的野兽一样,有朝一日突然会把他撕得粉碎。公主见到他时心里充满了恐惧,在同样的恐惧中,他在自己面前颤抖起来,他在同自己这种可怕的思想作斗争:想要在恼羞成怒中杀害公主的,正是他自己。

沉默片刻后,公主接着说:“那个不幸的莱昂哈德暗地里爱着我的母亲,这种爱,本身就是神经错乱,终于在愤怒和疯狂中爆发出来了。”

“这么说,”克赖斯勒温柔和温和地说道,每当内心中的风暴过去后,他惯于这样说话,“这么说,在莱昂哈德的心中并没有萌生艺术家的爱情。”

“克赖斯勒,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公主探问道,迅速转过身来。

“当我,”克赖斯勒温和地微笑着答道,“当我从前在一出极为有趣的戏剧中听见一个爱说俏皮话的仆人用惹人高兴的打招呼语言——‘你们这些好人和蹩脚音乐家’来恭维演员们时,我像世界法官一样,立刻把所有的人群分成两个各不相同的群体:其中一个由好人组成,他们是蹩脚的或者毋宁说根本就不是音乐家;而另一个群体由本来的音乐家组成。然而任何人都不应受到诅咒,所有人都应该是无忧无虑、极其快乐的,虽然方式各不相同。好人会很容易迷恋上对方的一双漂亮的眼睛,向称心如意的人张开双臂,其面容上容光焕发,眼睛闪闪发光。他们把情人关在圈子里,圈子变得越来越小,末了缩成了订婚戒指,他们把戒指戴在情人的手指上,作为Pars pro toto[162]——最仁慈的公主,您懂得一些拉丁语吧——作为Pars pro toto,我是说,作为链条上的一个环节,他们靠着链条把在恋爱中拘禁的俘虏领回家,投入婚姻禁狱。这时候,他们非同寻常地嚷道:‘哦,上帝!’或者‘哦,天哪!’或者,要是他们信奉天文学:‘哦,你们是星辰啊!’或者,要是他偏爱异教:‘哦,神灵啊,这个绝色美人,她是我的,我所有的渴望和希望,都已如愿以偿!’好人们吵吵嚷嚷,打算模仿音乐家,然而白费力气,因为音乐家的爱情迥然不同。发生过这样的事:蒙住上述音乐家们眼睛的面纱突然被看不见的手拽走,他们看见天使的形象在地上漫游,这个甜美、无法查明的秘密,默默地埋藏在他们心中。如今,从生活内部萌发出来的一切狂喜和所有不可名状的欢乐之火焰,在只有发光和发热,却没有破坏性火焰的纯洁圣火中,熊熊燃烧,火光冲天。精英在热切渴望中伸出成千触角去捕捉他看见到的她,他有时捉到,又永远捉不到,因为渴望永无止境!而她,本身就是美妙精彩,就是变为生活的预感,从艺术家的心灵中射出光芒来,作为歌曲、图画、诗!哎,最仁慈的小姐,请您相信我,但愿您坚信,真正的音乐家们用他们的胳臂和胳臂上面长出的一双手要干的,无非是弹奏出可以过得去的音乐,不管所用的是钢笔、毛笔或者别的什么文具,事实上他们向真正情人伸去的不外是精神触角,触角上既没有手,也没有手指,他们能够以相当优美的动作抓住订婚戒指,并把它戴在意中人的小指上;因此,完全不必担心那令人鄙视的不般配婚姻。活在艺术家心中的情人,不管她是女侯爵的还是面包师的女儿,只要后者不是一只猫头鹰[163],似乎都是无所谓的。真正的音乐家,只要沐浴在爱河里,就会以冲天的干劲和热情,创作出超群绝伦的杰作,既不会不幸地死于肺结核病,也不会变成疯子。因此,我对莱昂哈德·埃特林格先生的暴躁非常生气,只要他愿意,本可以按照真正音乐家的方式去爱侯爵夫人殿下而不会出现任何不利情况!”

乐队指挥这番幽默的话在公主耳边掠过,她没有听见或者被他弹的琴弦回声盖过了,在这个女人的心中,这种琴弦必定比其他所有乐器绷得更紧,颤动得更加强烈。

“艺术家的爱情,”她一边说,一边倒在靠背椅子上,把头支撑在手上,仿佛在深思似的,“艺术家的爱情!如此受人宠爱!哦,这是一场想入非非的美梦,只不过是一场梦,一场华而不实的梦幻——”

“最仁慈的公主,”克赖斯勒接过话头,“看来您对梦幻一窍不通。其实只有在梦幻中,我们才能长出蝴蝶翅膀,逃出最狭小和坚不可摧的地牢,光彩夺目地飞上高空,飞进九霄云外。毕竟每个人都有一个天生的飞行爱好。我认识一些严肃认真、正派老实的人,他们夜晚让自己灌满香槟酒,作为一种有用的气体,以便夜里同时与气球和乘客一道能腾空而起。”

“知道自己如此受人宠爱。”公主比先前还要激动地重复说道。

“至于,”公主默不作声时,克赖斯勒继续说下去,“至于艺术家的爱情,我已努力作了叙述,最仁慈的公主,当然喽,您对莱昂哈德·埃特林格先生的恶劣例子记忆犹新。音乐家想要像善良的人们那样去谈情说爱,对此他的良好理智当然可能会有点摇摆不定,我以为,可正因为如此,莱昂哈德先生不是货真价实的音乐家。真正的艺术家心里牵挂着他们选中的女士,他们歌唱,赋诗,作画,无非是向她表示敬意。他们的优雅举止风度,可与彬彬有礼的骑士媲美。是的,就思想清白无辜这点而言,他们胜过后者,因为他们不像后者那样行事,后者嗜血成性,不像手边有龙的巨人,为了向心爱的女士献媚而把最值得赏识的人打翻在地!”

“不,”公主嚷道,犹如大梦初醒似的,“不,男人心胸中不可能燃起一种如此纯洁的维斯塔庙之火!男人的爱情与叛徒的武器别无二致,他利用这武器庆贺胜利,胜利毁掉了(他的)女人,并没有使他幸福!”

克赖斯勒正对一个十七八岁公主如此古怪的想法感到万分惊讶,这时门开了,伊格纳茨王子走了进来。

乐队指挥很贴切地把这次交谈比作为一次准备很好的二重唱,演唱中每个音色都得忠实地保持其特有的个性。他为这样一次交谈的结束感到高兴。他说,当公主坚持用忧郁的慢板,只是有时使用下波音、上波音的时候,他充当一名优秀的丑角和极其滑稽的歌手,使用大量的短音符,把宣叙调插入演唱中,这样,因为整个合唱可以被称为作曲和演出的真正杰作,他不外是希望人们在某个包厢或者合适的正厅前排座位上能聆听到公主和他本人的合唱。

确切地说,王子伊格纳茨进门时,手里拿着一个破杯,哭哭啼啼的。

有必要说说,王子虽已二十挂零,却老是离不开童年时代的心爱游戏。他格外偏爱漂亮的杯子,他可以一连玩数个小时之久。他把杯子置于桌上,在自己面前摆成一排排的,经常变换、改变杯子的排列,时而黄色杯子靠近红色的,绿色杯子靠近红色的,如此等等。他玩得如此开心,如此由衷地高兴,犹如一个兴高采烈、心满意足的孩子。

现在,他为此不幸的事而诉苦不迭:小哈巴狗突然蹿上他的桌子,把其中最漂亮的杯子撞倒下来。

公主答应为他从巴黎弄来一个最时髦的杯子。他表示满意,笑容满面。现在他似乎才发现了乐队指挥。他转过身来询问他,他是否也有许多漂亮杯子。克赖斯勒事前已从亚伯拉罕师傅那里获悉,知道如何给予回答。他郑重地保证说,他绝对没有像最仁慈的少爷那样拥有那样漂亮的杯子,并且他也完全不可能把那些金钱花费在这方面,就像最仁慈的少爷做的那样。

“您瞧,”伊格纳茨非常快乐地答道,“您瞧,我是个王子,所以可以拥有漂亮的杯子,可您无法拥有,因为您不是王子,因为我确确实实是个王子,这样漂亮的杯子……”杯子与王子和王子与杯子在他越说越糊涂的话中就乱成了一团,伊格纳茨边说边笑边跳,高兴得手舞足蹈,鼓起掌来!黑德维佳面红耳赤地垂下眼帘,她为愚笨的哥哥而感到害臊。其实她没有理由担心伊格纳茨的举止会引起克赖斯勒的嘲讽。从他内心的情绪来看,他以为,王子的愚蠢作为真正疯狂的一种状态,只会引起同情,而同情恰好无法令人宽慰,毋宁说,它势必加剧此时此刻的紧张情绪。只是为了使这个可怜虫离开勾起痛苦回忆的杯子,公主请他去整理放在小巧壁橱里的专业参考书。王子十分高兴,笑哈哈地开始马上把干净地捆绑着的图书取出来,按照图书大小规格精心排列,让金色切口朝外,排列成金灿灿的一排,为此他喜笑颜开,格外高兴。

宫女南内特闯进来大声喊道:“王公同王子来啦!”“哦,我的上帝,”公主说道,“我还未梳妆打扮呢,克赖斯勒,事实上我们闲聊了几个钟头,没有想到此事。我都给忘了!忘了自己、王公和王子。”她与南内特一起走进隔壁房间。伊格纳茨王子根本不让人打扰他的事。

王公专用的公务车已辘辘驶近;克赖斯勒来到下面主楼梯时,两个身着制服、专为王爷开路的跑腿正好从一辆车子里出来。此事得较仔细地说明一下。

王公伊雷诺伊斯保持着古老的风俗习惯,因此,在同一时期,当不需要身着彩色夹克衫、健步如飞的小丑像被驱赶的牲口那样在马儿前面奔跑的时候,他在全副武装的侍从中还要有两个跑腿:这是两个听话的中年人,很漂亮,吃得肥肥胖胖的,只是因为好坐不动的生活方式,有时为下腹负担过重而受到折磨。也就是说,王公的思想太善良了,他竟指望某个仆人有时变成一条灵,跑得特别快的猎犬,或者变成一条快乐的野狗。可是在这期间,为了表面上保持应有的礼节,两个跑腿的要坐着一辆还可以的车先行,在适当的地方,譬如说在一些爱看热闹人聚集的地方,稍为动动大腿,暗示车子真的跑动了。这种场面真叫人开眼。

确切地说,两名跑腿刚从车子里出来,侍从官们就走进大门,王公伊雷诺伊斯尾随着他们。王公身边有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从那儿走来,他身穿华丽的那不勒斯卫队制服,胸前挂着星章和十字勋章。“Je vous salue, Monsieur de Kr?sel。[164]”王公见到克赖斯勒时说。他在庆典场合说法语,又想不起德语姓名时,惯于说Kr?sel,而不是Kreisler(克赖斯勒)。在南内特心目中,这个仪表堂堂的男子必定是王子,因为她喊道:王公与王子一起来啦。这个异国他乡的王子在旁走过时向克赖斯勒匆匆地点点头,对最高贵高雅人士这种问候方式,克赖斯勒极其反感。他因此深深地鞠躬,深到脑袋着地,这种滑稽的还礼方式,实令胖墩墩的内廷总管忍俊不禁,扑哧扑哧地笑了起来。一般地说,这个胖子把克赖斯勒看作一个地地道道爱开玩笑的人,把他所说所干的一切都视为笑语。年轻的王子从他的黑眼睛里向克赖斯勒投去炽热的一瞥,嘴里嘟哝道:“胆小鬼。”然后快步跟上王公,后者带着宽厚的威严回头看他。“对一个意大利卫兵来说,”克赖斯勒笑着大声对内廷总管说,“这位尊贵少爷的德语说得还算可以,尊贵的阁下,您告诉他,我会用说得最棒的那不勒斯语为他效劳,而不用文雅的罗曼语,而作为戈齐式戴面具的人物[165],更不会在话中掺入可鄙的威尼斯方言,总而言之,不愿意弄虚作假,蒙骗他人。您告诉他吧,尊贵的阁下——”但是内廷总管高高耸起肩膀作为耳朵的堡垒,已迈步走上楼梯了。

克赖斯勒通常惯于乘坐王公的车到锡格哈茨宫廷去。现在车子停着,老猎人打开车门问道,是否需要效劳。就在这时,一个年轻厨子从旁边跑过来,哭哭啼啼大喊大叫:“哎哟,不幸的事,哎哟,倒霉的事!”“出了什么事?”克赖斯勒在他背后呼喊道。“哎哟,倒霉的事,”青年厨子答道,哭得更加厉害,“高级大厨师先生绝望地躺在里边,简直要发疯了,想要用切肉丁的利刀捅自己的肚子,因为最仁慈的王公老爷突然下令备办晚宴招待客人,而大厨师缺少做意大利色拉用的蚌肉。他想要亲自进城采购,而马厩主管人拒绝套马,因为他没有接到仁慈王爷下达的指令。”“办法是有的,”克赖斯勒说道,“高级大厨师先生可乘坐面前这辆车去锡哈茨魏勒镇备办最好的蚌肉,而我则步行到镇上去。”说着他跑进公园里。

“真是美好的心灵——高贵的心肠——可爱的先生!”老猎人在他背后喊道,这时他热泪盈眶,老泪纵横。

远方的山峦披上了鲜红的晚霞,金黄色炽热的反光洒满草地,穿越树木和丛林,仿佛受沙沙作响的晚风驱使似的。

克赖斯勒站在一座桥的中央,桥架设在一泓湖水的一条宽大支流上,通向渔舍。他往下瞧着桥下的河水,在魔幻般的微弱闪光中,公园连同它奇特的树群、超越树群高高屹立着的兀鹰石倒映在水中。兀鹰石阔大上支撑着它那闪烁白光的遗址,犹如戴着一顶稀奇的王冠。驯服的天鹅听见叫布兰切的名字,便张开其耀眼的翅膀,扑棱一声,拍击湖水游过来。“布兰切,布兰切,”克赖斯勒高声喊道,一边大大地张开两条胳臂,“唱你那最优美悦耳的歌曲吧,我不相信你随后必定会死去!你可以偎依在我的怀里唱歌,这样你那最美妙的歌声就是我的了,当你满怀着爱恋和生活憧憬之情,在泛起波浪的湖上飘荡过来时,我怀着热切的渴望下水去!”就连克赖斯勒本人也不清楚,是什么东西突然使他如此心湖澎湃,他靠在桥的栏杆上,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这时他听见尤莉娅的歌声,一种不可名状的甜美痛苦,充满了他的内心。

一团团乌云飘来,在山峦上、森林上投下了宽大的阴影,犹如投下一块黑面纱。一声闷雷在清晨时分隆隆响起,夜风更加强劲地呼啸,溪水潺潺,气象风琴弹出的几声琴音犹如远方的管风琴声掺入其中,夜晚的家禽受到惊吓,纷纷尖叫着钻进灌木丛里。

克赖斯勒从梦中醒来,瞧瞧水中自己的黑影。这时他觉得,仿佛埃特林格,即那个发疯的画家,从水的深处看着他。“喂喂,”他朝水下面呼喊道,“喂喂,你是在底下吗,亲爱的相貌酷似者,能干的伙伴?你听着,我的老实的老兄,看样子,你颇像一个做事有些过分,傲慢自大的画家想要耗费大量王室成员心血,以取代清漆。我毕竟以为,亲爱的埃特林格,你用你那疯狂的行径愚弄了名门望族!我越看你,就越多地看出你那最优雅的举止,最美好的风采来。我愿意向侯爵夫人玛丽亚担保,说就你在水中的地位和处境而言,你是个地位最重要的男子,她绝对可以爱你。伙计,你要是希望侯爵夫人现在依然像你画的画像,那你就得模仿那个侯爵出身的半瓶醋画家,后者绘给他人画的画像巧妙地涂上颜料,借以弥补自己画像因为别人画的画像之间的差距!既然他们已经毫无道理地把你送进了阴间,那我特此就告诉你各种各样的消息吧!你要知道,尊敬的疯人院院士,你给那个可怜的孩子,漂亮的公主黑德维佳带来的创伤,老是无法痊愈,以致她由于痛苦有时做出各种各样的鬼脸。难道你给她心灵的创伤不是如此厉害,令她如此痛苦,以致她现在见到你的面孔时心中仍涌出热血,就像死尸在凶手靠近时仍会有鲜血直流那样吗?老兄,你不要把我列入魔鬼行列,以为她会把我看作一个魔鬼,而且是你的魔鬼。可我怀有浓厚兴趣去给她证实,我并非是个恶魔,而是乐队指挥克赖斯勒。随后伊格纳茨王子拦住了我的去路,他显然受一种妄想狂、一种痴呆症折磨。按照克卢格的看法,此病是一种令人很愉快的真正愚蠢病。画家,当我一本正经地跟你说话时,你不要模仿我的种种姿态!又来模仿啦?要不是我害怕患感冒,我就跳到你下面去,狠抽你一顿。滚你妈的蛋,恶棍!”

克赖斯勒迅速离开。

这时,天色已经漆黑。雷电闪烁,划破乌云,雷声隆隆,大雨倾盆。从渔舍里射出一道明亮的灯光,克赖斯勒匆速地迎着灯光跑去。

离渔舍门不远的地方,在闪烁的微光中,克赖斯勒看见长相酷似他的人,也就是他自己,与他一道走来。克赖斯勒吓得魂飞魄散,快步闯进小房子里,气喘吁吁,脸色煞白,一头倒在沙发椅上。

亚伯拉罕师傅坐在一张小桌子前,桌上的一盏无影灯[166]向四周射出耀眼的灯光,他正阅读着一册大开本的书,见此情状吓了一大跳。他靠近克赖斯勒喊叫道:“我的天哪,您怎么啦,约翰内斯,那么晚您从哪儿来呢,是什么东西使您如此六神无主、魂不附体呢!”

克赖斯勒吃力地打起精神来,随后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情况是这样的,我们俩,我是说,我与长相同我酷似的人,他从湖里上来,尾随我来到这里。师傅,请发发善心,拿起您的匕首来,把这个恶棍刺倒——您相信我吧,他发疯了,会把我们两人毁掉。他在外面使用魔法,能呼风唤雨。妖魔鬼怪在空中捣乱,而它们唱的赞美诗,使人们的心都碎了!师傅,师傅,您把天鹅引诱过来,让它引颈高歌——我的歌声已经冻僵了,因为那个长相与我相似的人把他那白色、冰冻的死人手放在我的胸脯上,要是天鹅游过来放声高歌,他必定把他的手抽回去,再次潜入湖里。”亚伯拉罕师傅不让克赖斯勒说下去,用友好的话安慰他,鼓励他,再三劝请他喝几杯意大利烈性酒,这种酒是他刚刚得到的。随后他慢慢地探问事情的全部经过情况。

克赖斯勒刚刚讲完,亚伯拉罕师傅便哈哈大笑起来,喊叫道:“我看您是个根深蒂固的耽于幻想的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自以为能见鬼者!至于那个在外面公园里为您演奏令人不寒而栗的赞美诗的管风琴师,那其实只是夜风,并不是别的什么人。夜风在空中呼啸着吹来,尤其是使气象风琴的琴弦发出了响声。是的,是的,克赖斯勒,您把那架气象风琴忘了吧,它的琴弦是在公园尽头两个亭子之间绷紧的。至于您那个与您相貌酷似,在我的无影灯暗淡微弱的灯光下从您身旁走来者,我愿意马上给您证实:只要我走到门前,我身旁也会出现一个相貌与我酷似者,是的,每个走进我房子里的人,得容忍身旁有他自己的这样一个Chevalier d’Honneur[167]。”

亚伯拉罕师傅走到门前,在微弱的灯光下马上就有第二个亚伯拉罕师傅站立在他身旁。

克赖斯勒注意到一面隐藏着的凹镜的作用。他很生气,就像每个人见到自己所相信的神奇事情成了泡影时那样的心情。对一个人来说,比起他觉得是幽灵事物的说明来,极度之恐惧更中他的意,他绝对不愿意容忍这个世界;他要求从另一个世界见到一些东西,该世界为了给他显示周围的东西,并不需要躯体。

“我无法,”克赖斯勒说道,“我无法理解您对欺骗行径的奇特爱好,师傅。您炮制神奇事物,就像一个技艺熟练的厨师用种种辛辣调料烹制美食一样,并且认为:世人的幻想犹如讲究吃喝者的胃口一样,已变得单调乏味,因而他们必须通过如此的胡作非为来得到刺激。没有什么比这种情况更令人感到无聊乏味了:仿佛人们在观看这类该死、使人心胸抽缩的特技时发现,一切都当然过去了。”

“当然!当然,”亚伯拉罕师傅喊叫起来,“您作为一个颇为理智的人应该看出,世上没有任何事物是当然发生的,根本没有!尊贵的乐队指挥,或者您以为,由于我们借助供我们使用的手段,能够产生一种特定作用,所以我们就能一清二楚地看出从神秘莫测的有机体中涌现出的作用原因来吗?您往常倒是非常敬佩我的特技,虽然您从未见到过我的特技之冠。”“您是说隐身少女吧。”克赖斯勒说道。

“当然啰,”师傅继续说,“正是这种特技(当然还不限于它)会给您证实,最普通而又最容易计算的机械装置,时常与神秘莫测的大自然奇迹有关系并随后产生作用,这些作用,按该词的一般词义去理解,必定是无法解释的。”“哼,”克赖斯勒说道,“要是您按照著名的声学理论行事,懂得把装置巧妙地藏起来,并得到一个狡猾、机智灵活的人帮助——”

“哦,希阿拉!”亚伯拉罕师傅喊道,眼里噙着泪水,“哦,希阿拉,我的宝贝孩子!”

克赖斯勒还未见过这位老人如此激动,他向来不让忧伤感情在心中有存在的空间,惯于用嘲讽来把这类情感赶跑。

“希阿拉是怎么一回事?”乐队指挥询问道。

“那真是件蠢事,”师傅微笑着说道,“那真是件蠢事,因为今天我在您面前看起来必定像个爱哭的傻瓜,如今命运希望我跟您谈谈我生活中的一次转机,对此我长期默不作声。您过来,克赖斯勒,您瞧瞧这部大书,它是我的藏书中最值得一读的,是一位多才多艺能手的遗产,名叫塞韦里诺。我刚才正坐在这里读其中最神奇的事情,注视着书中描画的小希阿拉,就在这个时候您失魂落魄地闯了进来,此刻我正沉湎于回忆我魔法生活中最壮观的奇迹,它是我在风华正茂时期创造的,而您却对我的魔法不屑一顾!”

“您尽管讲吧,”克赖斯勒喊道,“以便我能马上与您一道大哭一场。”

“事情,”亚伯拉罕师傅开始讲述,“事情并不很值得注意,我本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仪表堂堂,在为格尼厄内斯米尔主教堂制作大管风琴时,由于功名心切,干劲过大,弄得筋疲力尽,体弱多病。大夫说:‘您跑步吧,尊贵的管风琴制造师,您排除困难,勇往直前,到各地去旅游。’我确实这样做了,我处处都以机械师身份出现,为人们表演最好的特技,这给我带来乐趣。直到我遇到那个名叫塞韦里诺的男子之前,我的工作一帆风顺,我也挣了很多钱。塞韦里诺粗野地嘲笑我的特技,借助某种特技几乎使我与平民百姓一起相信他与魔鬼或者至少与其他较正派的精灵已结盟。他的女性神谕宣示人,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这一技艺后来以隐身少女的名义而出名。在房间中央,从天花板上悬吊下一个精美、明澈的玻璃球,从这个球里发出对隐身少女提出问题的回答,犹如从中飘出一股柔和气息似的。不光是这种看来无法解释的现象,而且还有隐身人那深深震撼人心、扣人心弦的神灵声音,问题回答得确切中肯,是的,还有她那真正的预言天赋,所有这些都使得塞韦里诺门庭若市,涌来观看其特技的观众川流不息。我挤近他身边,讲了许多关于我的力学上的特技,虽然他的意思跟您克赖斯勒的不大一样,但他蔑视我的全部学识,并坚持要我为他制作一架供他家庭使用的水力管风琴,尽管我向他证实:正如格丁根市已故的宫廷参事迈斯特[168]先生在他的论文《论古代水力管风琴》里确认的那样,这种琴一无是处,所能节省的无非是几磅空气,我们需要的空气应归功于老天爷,处处都可以免费获得。塞韦里诺终于明确表示,他需要这样一架声音柔和的乐器来帮助隐身少女,他愿意给我揭示秘密,要是我向圣体发誓的话:自己既不需要这个秘密,同时也不向他人泄露,尽管他认为,要模仿他的特技,并非易事,除非……说到这里,他顿住了,做了一个神秘莫测的甜美鬼脸,就像当年卡廖斯特罗对妇女讲述他那令人如痴如醉的魔法时的表情那样。”

我热切渴望观看隐身女子,答应尽力制作好水力管风琴,于是他给予我信任,当我乐意协助他工作时,他甚至慢慢地喜欢上我了。一天,我正要去见塞韦里诺时,街上聚集了一大群人。有人告诉我,一个衣着体面大方的男子昏倒在地。我从人群中挤过去,看出是塞韦里诺,人们把他抬起来,送进最近的一幢房子里。一位大夫走来为他看病。塞韦里诺服用了各种药物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张开了眼睛。他那在痉挛地紧缩在一起的眉毛下用来死死地盯住我的目光,实在令人害怕。垂死挣扎时的一切恐惧,在阴郁的目光中映现。他的嘴唇颤抖,力图说话,却又说不出来。末了他多次用手使劲敲击他的背心口袋。我伸手进去,取出了几把钥匙。‘这是您家的钥匙吧。’我说道,他点点头。‘这是,’我一边继续说,一边把其中的一把钥匙拿到他的眼前,‘这是小房间的钥匙,您从来不想让我进入该房间去。’他再次点点头。可当我想要继续探问时,他仿佛陷入惊恐不安的状态,开始呻吟和叹气,他的额头上冒出冷汗,他张开双臂,又把臂膀弯曲成圆圈,好像要抱住什么东西似的,接着指指我。‘他希望,’大夫说道,‘要是他死了,您妥善保管好他的物品,他的整套设备,也许是这个意思吧?’塞韦里诺使劲点头,终于开口嚷道:‘Corre!’[169]说完又晕倒过去。我匆忙赶到塞韦里诺的住处。出于好奇和期望,我哆哆嗦嗦地打开小房间的门,原以为那个神秘莫测的隐身女子必定被关在里面,而当我发现房内空空如也时,实在吃惊不小。房内唯一的一扇窗,遮得严严实实,因此只能透射进一点儿微弱暗淡的光线。房门对面的墙上,挂着一面大镜子。当我偶然地站到镜前,在昏暗的微光中见到我的影像时,一种奇特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仿佛我坐在一台电动机器的一把绝缘椅子上。就在这一瞬间,隐身少女的声音用意大利语说道:‘父亲,今天您只得宽恕我,别那么残忍地鞭打我,您可确实已经死了!’我快速打开房门,明亮的光线投射进来了,可我看不见房内有活人呀。

‘父亲,’那个声音说,‘父亲,您把利斯科夫先生派来了,很好嘛,可他不再允许您鞭打我,他把磁铁粉碎,您无法从坟墓里出来,是他叫人把您放进去的,您想要反抗,随您的便,因为您现在的的确确是个死人,生活不属于您了。’您可以想象到,克赖斯勒,我顿时感到毛骨悚然,浑身打战,因为我没有见到任何人,而声音却确实在我的耳际回荡。‘魔鬼,’为了给自己壮壮胆,我大声喝道,‘要是我随便什么地方见到一个无用的小破瓶,那我就会把它打碎,那个从牢狱里逃跑出来的diable boiteux[170],就真的会站在我面前,可是这样——’我突然觉得,仿佛有微弱的叹息声从放置在屋角的一个小木板箱里穿过小房间传来,箱子似乎太小,无法在里面藏一个人。但我还是跑过去,打开箱子,竟有个姑娘蜷缩着躺在里面,活像一条虫。她用她一双非常美丽的大眼睛凝视着我,听见我呼喊‘出来,我的小绵羊[171],出来,我的隐身小家伙!’时,终于向我伸出胳臂来。我终于抓住了她举起来的手,此时好像有一股电流流过我的四肢似的。”“且慢,”克赖斯勒喊道,“且慢,亚伯拉罕师傅,我初次偶然地碰到黑德维佳公主的手时,也有同样的感受,而且每当她非常仁慈地把手伸给我时,我总有同样的感觉,虽然感受程度弱了些,这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哎呀,”亚伯拉罕师傅答道,“哎呀,说到底我们的小公主还是一种Gymnotus electricus,或者Raja torpedo或者Trichiurus indicus[172],从某种特性来说,犹如我可爱的希阿拉一样,或者一只生龙活虎,犹如那只老鼠似的家鼠:胆大的科图诺先生使劲按住该鼠背部,以便解剖它,不料遭到老鼠反抗,吃了一记响亮的耳光[173]。当然啰,您对公主不可能怀有这样想法!我们还是下一回再谈论公主吧,现在我们继续谈谈我的隐身少女吧!当我因遭小水雷鱼出其不意的攻击,一时吓得六神无主,连连后退时,小姑娘带着极其优美悦耳的声调用德语说道:‘哎,利斯科夫先生,您可别见怪,我也是出于无奈,我的痛苦太大啦。’我再也不在惊讶上耽误时间,轻轻地抓住小家伙的肩膀,把她从可怕的牢笼里接出来,一个身材娇嫩瘦削的可爱小家伙站在我面前,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的个头,而从体形、从身体发育情况看,却起码有十六岁了。您务必打开那儿那部书瞧瞧,书中的画像与她多么惟妙惟肖,而您必将承认,世上找不到比她更可爱、表情更丰富的容貌了,而且您还得把下述情况考虑进去,那就是:她那双最美丽的黑眼睛,它们闪烁出的目光能引起美好心灵激动,是任何画像都不能望其项背的。”

每一个人,只要他不沉迷于雪白的皮肤和亚麻色的头发,都必定会承认她那张小脸蛋是完美无缺、尽善尽美的,因为我的希阿拉的皮肤当然是有点儿太褐色,而她的头发黑得油光发亮。希阿拉,您已知道这个隐身的小家伙是叫这个名字的,她在我面前跪下,万分忧伤和悲痛,眼泪犹如泉涌,夺眶而出,她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说道:‘Je suis sauvee。’[174]我满怀着深切的同情,预感到将有可怕的事情发生!我刚刚离开塞韦里诺,疾病的复发所带来的打击,将他置于死地。现在人们把他的尸体送来了。希阿拉一见到尸体,她的眼泪就流干了,她带着严肃的目光看着死去的塞韦里诺。随后,与运送尸体者一起来的一些人好奇地望着她,并笑着说,说到底,这个就是小房间里的隐身女孩。让小女孩单独守在尸体旁,我觉得这样做不妥。好心的旅店老板夫妇表示愿意收留她。现在,在所有的人都已离去,我走进小房间时,希阿拉坐在镜子前,神情极其奇特。她眼睛死死盯住镜子,似乎什么也觉察不到,活像一个月夜时分的夜游症患者。她胆怯地轻轻地说了些叫人听不懂的话。但后来她变换着说德语、法语、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她的话越来越浅晰,所讲的事情似乎只涉及关系疏远的人。我惊奇地注意到,希阿拉这样讲话的时刻,恰好是塞韦里诺惯常让女性神谕宣示者说话的时候。希阿拉终于闭上眼睛,似乎进入了梦乡。我把这个可怜的孩子抱起来,把她送到下面旅店老板夫妇那儿。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小家伙很开朗、文静,现在似乎她才完全理解她的自由,讲述了我希望知道的一切。乐队指挥,虽然您向来很看重高贵的出身,我的小希阿拉却无非是个吉卜赛女孩,这您不会见怪吧。她与肮脏民众中的一帮人在某个大都市的市场上,由密探监视着,让太阳曝晒时,塞韦里诺这时恰好路过此地。‘高贵的兄弟,要让我给你算命吗?’八岁的小女孩向他喊道。塞韦里诺久久地注视着小家伙的眼睛,随后真的让她讲解他手掌上的纹路,露出非常惊讶的神情。他必定从小孩身上发现一些完全特殊、与众不同的地方,因为他马上就跑去找那个掌管被捕吉卜赛人队伍的警官,对他说,要是警官让他把这个吉卜赛女孩领走,他愿意交出一笔数额可观的钱。警官粗暴地声称,这儿并非奴隶市场,但同时又补充说,由于小家伙其实还不能算作成人,只会给监狱增加负担,所以,只要先生愿意支付十个杜卡托金币的城市贫民救济款,那么她就听凭先生的吩咐了。

塞韦里诺马上取出钱包数杜卡托金币。希阿拉和她年迈的祖母,两人都听见了整个交易过程。现在祖孙俩开始号啕大哭,还大喊大叫,不愿分离。密探们走来把老太太赶上准备开走的车。警官把闪光发亮的杜卡托金币放进他的钱袋,此时此刻他也许把他的钱袋看作城市贫民救济款吧,而塞韦里诺则把小希阿拉拉走,他在发现她的那个市场上为她买了一条漂亮的新裙子,此外还把糖果塞给她吃,借以安慰她。毫无疑问,塞韦里诺当时就怀有用隐身少女表演绝招的想法,而且他发现这个吉卜赛小女孩具有担当隐身女子这一角色的一切才能。除了精心的教育外,他还力图对她那格外适宜上升为高一级状态的有机体施加影响。他借助人工手段产生这高一级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小女孩的预言才智将会熠熠生辉。这时他想到梅斯梅尔和他那可怕的行动[175]——每逢她要说预言的时候,就将她置于这种状态中。大概是一桩不幸的事件让他觉察到,小家伙在感受痛苦之后显得格外神经过敏,那时她那能看透陌生人心灵的特异功能会骤然提高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因而她看样子完全超脱凡俗,充满内心生活。于是这个可怕的男子在每次使她置身于较高级认识状态的行动之前,都极其残忍地鞭打她。希阿拉这个最可怜的孩子遭受的苦难还不仅如此,每当塞韦里诺外出时,她时常得多天蜷缩在那个小木箱里,即使有人突然闯进小房间里,然而希阿拉身在何处却还是个谜团。甚至他在旅行时,也把她装在木箱里随身带着,以免她逃跑或者被人发现抢走。希阿拉的遭遇比著名的肯佩伦身边带着的那个侏儒[176]更为不幸,更为可怕,这个装扮成土耳其人的侏儒还得下棋。我在塞韦里诺的斜式写字台上发现了数量可观的金子和纸币,这样我就能够保证小希阿拉有一笔丰厚的收入。我毁掉了宣示神谕的设备,这就是说,毁掉了房间和斗室中的音响设备以及某些其他无法运输的艺术品,而遵照塞韦里诺明确表示的遗言,把他遗产中的某些秘密变成为我的东西。一切事情办妥后,我就依依不舍地向小希阿拉——旅店老板夫妇想要把她当作自己可爱的孩子留下——告别,离开了那个地方。

一年之后,我想要返回格尼厄内斯米尔镇去,尊贵的镇政府要求我修理镇政府的管风琴,而老天爷却格外满心欢喜地看到我在众人面前扮成魔法师,因而这就给了可恶的恶棍机会,把我那装有我的全部财产的钱包偷走,并迫使我这个著名的持有许多证书和营业许可证的机械师,为了糊口而出卖技艺。事情发生在离锡哈茨魏勒镇不远的一个小地方。一天晚上,我坐着正在钉和锉一个小魔法箱,这时门开了,一个女子走了进来,喊道:‘不,我无法再忍受下去了,利斯科夫先生,我得跟随着来,我想死您啦!您是我的主人,我恭候着您的吩咐!’说着朝我跑来,想要向我跪下,我拥抱着她,她就是希阿拉!我几乎认不出这个小丫头来了,我看她长高了一点儿,比以前强壮,但这并不损害她那最娇美的体形!‘亲爱的甜美的希阿拉!’我深深激动地喊道,把她搂在我的怀里!‘不是吗,您容许我留在您身边,利斯科夫先生,您没有把可怜的希阿拉,把这个要感谢您给了她自由与生命的女孩拒之门外?’说着她快速走到箱子旁边。这个箱子是邮差刚刚送进来的,她把许多钱塞到邮差手里,后者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外,大声叫嚷道:‘哎,天晓得,她是个可爱的黑人孩子。’希阿拉打开箱子,把那本书取出来交给我,一边说‘利斯科夫先生,那您就收下塞韦里诺遗产中最宝贵的东西吧,这您都忘了’,一边着手放心地把衣服和衣物从箱子里取出来,而我在这个时候正在打开书阅读。您可能想象得到,克赖斯勒,小希阿拉使我颇为狼狈。小子,现在是你对我的看法应有所改变的时候了,因为我协助你偷吃你舅父树上的熟梨子,给他把画了漂亮图画的木制梨子挂到梨树上去,或者把灌进施肥用的酸橙水的喷壶给他送去,好让他把酸橙水浇在为了漂白而在草地上撑开的十字布裤子上,从而使之不费吹灰之力就变成了一块漂亮的大理石,总之,因为我带领你去搞种种疯狂的胡闹,正因为我这样做,所以你通常无非是把我当作为一个货真价实的爱开玩笑的傻瓜,一个从没有一颗心的人,或者是一个起码披着厚厚实实的小丑夹克衫,丝毫听不到自己心脏跳动的人!哎呀,你别以你的多愁善感,以你的眼泪而自鸣得意,因为你瞧,我又得像你时常做的那样号啕大哭了,但要是一个人到了老年才向年轻人敞开自己的心扉,就像打开了间Chambre garnie[177]那样,那就让大家统统都见鬼去吧。亚伯拉罕师傅走到窗旁,眺望窗外的夜景。大雷雨已经过去了,在树木飒飒的响声中还能听见夜风抖擞下来几滴雨水声。从远处宫殿传来欢快的舞蹈音乐声。“我以为,”亚伯拉罕师傅说道,“我以为,黑克托王子正在举办die partie à la chasse[178]——”

“那希阿拉怎么样呢?”克赖斯勒探问道。

“说得对,”亚伯拉罕师傅一边继续说,一边精疲力竭地倒在靠背椅子上,“说得对,我的儿子,你让我想起希阿拉来,因为我在这个多灾多难的夜晚就只得把最痛苦的回忆完全彻底地倾吐出来。哎!当希阿拉忙忙碌碌地来回奔跑,当她的眼神中映现出真正欢乐的时候,我就深切感到,要把我同她拆散,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她定将成为我的老婆。不过我还是说:‘可是,希阿拉,要是你在这儿留下来,我该怎样跟你打交道呢?’希阿拉走到我面前,一本正经地说道:‘师傅,您在我给您带来的那本书里就可以看到有关神谕宣示的详细描述了,反正您已见到了这方面的设备。我乐意做您的隐身少女!’‘希阿拉,’我十分震惊地喊道,‘希阿拉,你说什么?你能把我看作塞韦里诺一类人吗?’‘哦,别提塞韦里诺啦。’希阿拉回答道。那么,克赖斯勒,我还要烦琐地把一切情况都讲给您听吗,您都已经知道了,我因为收留了我的隐身少女而令世人惊讶不已,您要相信我,借助任何人为手段使我亲爱的希阿拉激动起来,或者用某种方式限制她的自由,都是令我深恶痛绝的。当她感到有能力,或者确切地说,当她感到可以扮演隐身女子角色时,她会向我说明扮演的时间,只有在那个时候,我的神谕宣示者才会开口宣示。再说,扮演那个角色,已成了我那个小家伙的需要。某些您未来应该了解的情况,要求我前往锡哈茨魏勒去。我打算非常神秘地在那儿出现。我住进蒙德科赫侯爵遗孀的一幢偏僻的住宅里,通过她,我身怀神奇绝技的传闻会不胫而走,很快就流传到宫廷里。先前我所期待的,都实现了。老王公,我是说伊雷诺伊斯王公的父亲,来探访我,而我那个能说预言的希阿拉是女魔法师,仿佛拥有超凡入圣、超尘脱俗力量似的,常常为老王公揭示他自己的心灵世界,这样他现在就明白了某些他平日模糊不清的事情。希阿拉已成了我的妻子,住在锡哈茨魏勒一位信任我的男子处,夜幕降落时到我处来,她身在哪儿始终是个谜团。您瞧,克赖斯勒,尽管隐身少女之特技唯有一个活人的参与方能见效,然而世人是那么沉醉于奇迹,但他们一旦了解隐身少女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就会把整个事情看作一个愚弄人的骗局。犹如那座城镇出现的情况那样,塞韦里诺死后,人人都异口同声地骂他是个骗子,因为真相已经大白,所谓神谕,原来是一个吉卜赛小女孩说的,尽管大家丝毫没有注意到让声音从玻璃球里发出来的那个音响设备。老王公作古后,我对那种弄虚作假、故弄玄虚的技艺,对拿我的希阿拉来搞的神秘勾当,深感腻烦,想要携带我的爱妻迁往格尼厄内斯米尔,重操旧业——制作管风琴。一天夜晚,听说希阿拉要最后一次扮演隐身少女的角色,没有回家,我得失望地排除急欲获悉她情况的焦急心理。因为预感不妙,我的心突突直跳。早上,我赶到锡哈茨宫廷,获知希阿拉按照惯常的时间已经离开了。那么,小子,你为什么这样瞧着我呢?我希望你不要提出愚蠢的问题!你知道了,希阿拉消失了,无影无踪,我再也没有见到她!”

亚伯拉罕师傅迅速一跃而起,冲到窗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从裂开的内心伤口涌流出来的一滴滴鲜血随之吐了出来。克赖斯勒以沉默来表示对这位深切悲痛老人的敬意。

“您现在,”亚伯拉罕师傅终于开口说话了,“您现在无法返回城市去了,乐队指挥。午夜已经临近,您知道,凶恶的面貌酷似者们栖身在外面,其他形形色色危险的坏家伙也可能会捣乱,干扰我们的事务。您留在我这里吧!糟糕,事情必定十分糟糕……”

[穆尔继续写]要是这类有失体统的事情发生在神圣的地方,我是说在大课堂里,那就——我的心非常压抑,异常憋闷,我无法写下去了,得中断写作,得要散一会儿步!

我返回写字桌,感觉好了些。心里装满了什么,嘴就会说出来,诗人的笔杆也会写下来!我听亚伯拉罕师傅说,一部古籍讲到一个怪人,他的肚子里有一种特殊的Materia peccans[179]咕噜咕噜作响,唯有用手指才能排除。他在手下面放了一张漂亮的白纸,以便接收从咕噜咕噜作响的罪恶元素中脱离出来的所有东西,称这种可鄙的分泌物为诗,是他在内心中所创作的。我把所有这些看作一种恶毒的讽刺。不过说真的,有时候我自己有一种感觉(我简直想要称之为精神上的肉体冲动)直至通达爪子,凡是我所想的,爪子都得写下来。恰好此时此刻我的情况如此:蒙受迷惑的雄猫们在迷惘中可能会发怒,甚至会让我感受一下他们利爪的厉害,我得走出这种险境!

今天,我的师傅整个上午都在阅读一本封面为猪皮的大开本书籍。当他终于在惯常时间出门时,才让这本书打开着放在桌子上。我一如既往,好奇心切,如饥似渴地追求学识,便飞快地蹿到桌子上面,想要嗅到书中可能讲述的东西,因为师傅那样孜孜不倦地探索里面的问题。原来是古代约翰内斯·库尼斯佩格[180]那部精彩的佳作,它讲述日月星辰、行星和十二星座的自然影响。是的,我有理由称这部著作是精彩的,卓越的,因为在我阅读时,我在这个人世间生活和变化的奇迹,我不是清清楚楚地明白了吗?哈!在我撰写这些东西时,壮丽的日月星辰在我的头上熠熠生辉,它们的光芒极其相似地照射进我的心灵,又从其中反射出来。是的,我感觉到尾巴拖得长长的彗星射到我的额头上那滚烫、灼热的光线,是的,我本人就是金灿灿的彗星,太空中的流星,它带着高强的灵光,威胁地发出预言,横空穿越宇宙。正如天上彗星的光辉盖住了所有星星,使之黯然失色一样,我根本不必要让我的横溢才华锋芒毕露地显示出来,只要求它发出应有的光来(这事完全取决于我),是的,那么你们大家,你们雄猫、其他的动物和人类,在漆黑的夜里,就统统会消失殆尽,无影无踪!尽管我有极好的天性,它从我,从我的超人才智中发出光来,可我还是分担着所有垂死者的命运吗?我的心地太善良了,我是一只过于多愁善感的雄猫,乐意与弱者结交,为此而陷入悲哀和苦恼之中。因为我不是处处都察觉到吗:我孑然一身站在犹如最偏僻、人迹罕见的荒野里,因为我并不属于现在的时代,不是的,是属于世人享有高级教育的未来时代,因为社会上没有人懂得对我表示应有的钦佩,倘若我受到十分钦佩,这会带给我很多的快乐,甚至是来自没有教养的普通青年雄猫的称赞,也会使我感到难以形容的惬意。我懂得使它们惊讶得忘乎所以,不能自已,可是这无济于事,因为它们尽管竭尽全力,却还是找不到赞扬和吹嘘我的话语,仍然只会“喵——喵”地叫嚷。我得想到子孙后代,它们将会赞赏我。要是我现在写一部哲学著作,谁能透彻理解我思想的深度呢?要是我肯屈尊降贵,降低自己的身份,去写一出戏剧,那么有能力把它搬上舞台的演员在哪里呢?要是我乐意参与其他文学工作,譬如说写文学评论,可谁能一跃而起,站到我高瞻远瞩的立场上,赞同我的观点呢?写文学评论之所以格外适合我,乃是因为我凌驾在所有称之为诗人、作家、艺术家的人之上,我处处都可称作为——当然是无法达到的——典范,称作为完美无缺、尽善尽美的理想,所以能够独自作出权威性的论断。难道真有爪子或者手能把我应得到的桂冠戴到我的头上来吗?然而这方面我自己倒想出了个好主意,那就是让胆敢用手指拉扯桂冠的人感受一下我的利爪的厉害。世上有些妒忌他人的畜生,我时常梦见自己遭到它们攻击,在想象中觉得必须自卫,却用我的利爪抓破了自己的脸,从而悲惨地损毁了可爱的尊容。世人虽然有高贵的自信心,可也有些多疑,这是没有办法的。新近,年轻的蓬托同许多少年鬈毛狗一起在大街上议论目前出版的一些新书,虽然我就坐在我家地下室小窗旁离他只数步之遥,却没有提及我的作品,我还是把这看作对我的道德和杰出才能的一种隐晦的攻击。令我非常生气的是,这个毛头小子在我对他这种举止加以责备时,竟然声称,说他真的没有注意到我。

是时候了,我想要对你们说,对跟我有亲戚关系而又出色的后代子孙,倾吐衷曲。哦,我希望这些后代子孙就在眼前,它们对穆尔的伟大拥有明智的想法,并用如此响亮的声音把它说出来,以致人们因为大声叫嚷而无法听见其他什么声音,是的,我还希望你们对你们的穆尔少年时代所发生的事情有所了解。善良的人们,请你们注意,一个舍得关注的生活时刻正在到来。

三月十五日[181]已经破晓,春日明媚的阳光洒在房顶上,一种柔和的激情之火在我心中燃烧起来。几天来,一种忐忑不安情绪,一种陌生的奇妙渴望,在折磨着我。现在我已安静了一些,可这只是为了很快进入一种我从未预料的状况!

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个生物悄悄地和温和地从一扇小天窗里爬出来,哦,要是我能把这个妩媚可爱的家伙描画下来该多好呀!她身穿雪白的衣裳,只有一顶黑色的天鹅绒小帽盖住俊俏的额头,娇嫩的腿上穿的也是黑色的袜子。从一双极其美丽、无比可爱的琉璃绿眼睛中闪烁出可爱亲热的目光,她那两只漂亮尖耳朵的轻柔摆动,让人预料到她有品德,有理智,正如其尾巴的波浪形鬈曲显示出她那高雅潇洒的风度和女性的温柔一样!

这个楚楚可怜的女孩似乎没有看见我,她眯着眼睛仰视太阳,打了个喷嚏。哦,这声音使我的心带着甜美的战栗震动起来,我的脉搏突突直跳,我的血在沸腾,流经所有血管,我的心激动得简直要跳出来了。所有这些不可名状的和掺入了痛苦的狂喜,令我忘乎所以,不能自已,从我的血管里涌流出来,汇合成长长的一声喵,它是我喊出来的!听见我的喊叫声,小家伙迅速地把头转向我,瞧着我,眼中露出恐惧不安、天真的甜美的羞怯之神情。我那看不见的爪子以不可抗拒的威力朝她猛扑过去,可是就在我扑过去抓住这个楚楚动人的女子时,她像闪电般飞快地在烟囱后面消失了!我既愤怒又绝望,在房顶上来回奔跑,发出令人怜悯的悲叹声,一切都完了,她再也不回来了!唉,这是怎么样的处境啊!我不思饮食,食不知其味,学问令我恶心,我既不想读书,也不想写作。第二天,我在房顶上,在阁楼和地下室里,在房子的所有通道上四处寻找这个迷人的小家伙,最终却失望地归来,这时我不禁呼叫出:“天哪!”由于我脑子里老是想着这个小东西,因而甚至在师傅给我放下的烤鱼从盘中用它的眼睛盯住我时,我在疯狂的狂喜中大声嚷道:“你就是我长久怀念的东西吗?”话音刚落,我就一口把烤鱼吃掉;是的,这时我喊道:“苍天,哦苍天呀!这就是爱情吗?”我变得安静了一些,作为博学多才的少年,我决心把我的处境弄清楚,于是我马上着手潜心钻研——虽然是要付出努力的——奥维德的《爱的艺术》[182]以及曼索[183]的《恋爱技巧》,但是这些作品所勾画的一个恋人的特征,没有任何一个是符合我的情况的。我终于突然想到,我在某个戏剧[184]里读到过,说一种无所谓的思想性格和一把蓬乱的胡子肯定就是一个恋人之特征!我向一面镜子瞧瞧。哦,天哪,我的胡须是乱蓬蓬的。天哪,我的思想性格是无所谓的!

因为我现在才知道,我的的确确是在谈情说爱,是在热恋中,因而我心里感到欣慰。我决心恰如其分地吃喝,以增强体格,然后再去寻找那个我朝思暮想的小家伙。一个甜美的预感告诉我,她坐在房子大门前,于是我从楼梯下来,真的发现了她!哦,那是怎样的一次重逢啊!我的心中充满了狂喜,充满了一种无可名状的对爱情感受的陶醉。咪斯咪斯,后来我从她那里获知,小家伙就是叫这个名字的,咪斯咪斯蹲坐在后足上,姿态优美,她给自己打扮,用小爪子多次擦脸和耳朵。在我的眼前,她以无法描述的婀娜多姿的姿态,关照着干净和雅致所要求做的事情。大自然赋予她美和妩媚,因而她不需要可耻的化妆术,去提高她的魅力!我比头一次更加谦逊地靠近她,坐到她身旁去。她没有跑开,用审视的目光望着我,随后垂下眼帘。“最妩媚可爱的小妞,”我开始悄悄地说,“你是我的!”“冒失的雄猫,”她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地答道,“冒失的雄猫,你是谁?你认识我吗?要是你像我一样正直和真诚,那你就对我说,向我发誓:你真的爱我。”“哦,”我热情地喊道,“是的,我对着恐怖的冥府,对着神圣的月亮,对着其他所有的星辰和行星——如果天气晴朗,它们将照亮未来的夜晚——向你发誓:我爱你!”“我也爱你。”小妞悄悄地说,羞答答地把头侧向我一边。我正要热烈地拥抱她,但就在这个时候,两只庞大的雄猫带着魔鬼般的呼噜呼噜叫声向我猛扑过来,可耻地把我咬伤和抓伤,偏偏还把我推到排水沟里,使得我湮没在肮脏的洗涤水中。我刚一逃脱了蔑视我的地位、嗜杀成性的野兽魔爪,便失魂落魄地号叫着爬上楼梯。师傅见到我这副样子,大声笑着喊道:“穆尔,穆尔,看你成了什么样子呢?哈,哈!我已注意到所发生的事,你想要搞恶作剧,就像那个‘爱情迷宫中的骑士’[185]一样,然而你的境况颇为糟糕!”说着师傅又一次格格大笑起来,实令我烦恼。他让人灌满一容器温水,多次毫不费劲地把我在水里翻转过来,弄得我又打喷嚏,又(因吐水)连连发出扑哧声,一时眼昏耳聋起来。接着,他把我紧紧地裹在一块法兰绒里,放进我的筐子里。我既愤怒又疼痛,几乎失去了知觉,四肢动弹不得。最终温暖令我感到舒适,感到我的思想渐渐恢复正常。“哈,”我诉苦道,“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新的痛苦的生活错觉啊!原来这就是这曾把它赞美得如此美好的爱情,我曾称之为至高无上的事物,它以无名的狂喜充满我们的心,把我们高举到天上,让我们飘飘欲仙!哈!它把我扔进了排水沟!我舍弃这种感受:它无非是给我带来创伤,让我洗一次令人厌恶的浴,卑劣地把我紧紧地裹进暖融融的法兰绒里!”但是当我刚刚重获自由、恢复健康时,咪斯咪斯重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虽然惦记着那次熬过来的耻辱,却又惊恐不安地发现,我还是在谈情说爱呢。我竭力振作精神,作为一名理智的和博古通今的雄猫,又查阅起奥维德的作品来,因为我记得在他的《爱的艺术》中偶然遇见到治疗失恋的处方。

我念起下述诗句来:

Venus otia amat, Qui finem quaeris amoris,

Cedit amor rebus, res age, tutus eris![186]

我怀着新的热情,想要按照上述准则钻研科学,可是觉得,仿佛咪斯咪斯在我眼前的每页书上跳来跳去,我写道:可能咪斯咪斯在思考问题,在读书呢!我想,作者(奥维德)必定是指其他作品。由于我听其他雄猫说,捕捉耗子是一件排忧解闷、非常轻松愉快的事情,因而这确实是可能的,rebus(事物)可以理解为捕捉老鼠。因而,一旦天色昏暗,我就钻进地下室里,在各条黑暗的通道里漫游,同时唱着:“在森林里,我静悄悄地横冲直撞……”[187]哈!我没有看到力图猎获到的猎物,却确实见到她美丽的倩影,它真的从我的内心深处浮现!这时,难以忍受的失恋痛苦,深深地刺伤了我那极易受伤的心!我自我安慰地说:“当温柔的目光移到我身上,当煌煌晨曦照射到我身上时,新娘和新郎,穆尔和咪斯咪斯,高高兴兴地漫游回家。”我这只快乐的雄猫就是这样说的,希望得到胜利的奖赏。可我真可怜!她,这只羞怯的猫,蒙住眼睛逃到房顶上去了!

这样,我这个值得同情者就越来越深地陷进这种爱情中去。它似乎是一颗不怀好意的星星为了毁灭我而在我的心中激发起来的。我怒发冲冠,竭力反抗我的命运,于是如饥似渴地重又阅读奥维德的诗作,并念了下列诗行:

Exige, quod canter, si qua est sine voce puella,

Non didicit chordas tangere, posce lyram.[188]

“哈,”我喊道,“到房顶她那儿上面去!我将会在初次见到她那儿找到她,这个为我宠爱的甜美小妞,可她应该歌唱,是的,歌唱,而只要她唱错一个音符,那么事情就结束了,那么我的心病就治愈了,我就得救了。”当我爬上屋顶窥伺她时,天空晴朗,万里无云,而月亮也烁烁生辉,发出亮光来,曾几何时,我对着月亮,向迷人的咪斯咪斯立下誓言,表示除非海枯石烂,永不变心。在房顶上,我很久看不见她,这样我的叹息变成了大声的失恋悲诉。

我终于用忧伤的腔调唱起一支歌来,歌词大致如下:

你们一片片絮絮叨叨的森林,窃窃私语的泉水,

川流不息、起伏自如的波涛,

你们同我一道哀诉吧!

哦,你们告诉我,

这个妩媚可爱的少女,她到哪儿去了?

这个少年,坠入情网的少年,

在哪儿去拥抱咪斯咪斯,它的可爱宠儿呢?

你们安慰一下这个愁容满面者,

安慰一下这只忧伤粗野的雄猫吧!

月光,哦,月光,

你告诉我,我那婀娜多姿的女友,迷人的小女子,

现时端坐在哪儿呢?

愤怒的痛苦,永远无法治愈!

沮丧的失恋者的聪明高参,

赶快把它

从恋爱的枷锁中解救出来,

帮助它,哦,拉这只绝望的雄猫一把吧。

亲爱的读者,你们看到了,一个聪明能干的诗人既不会待在絮絮叨叨的森林里,也不会坐在窃窃私语的泉水旁,然而起伏自如的知情波涛却向他涌来,他在波涛中看到了他要看的一切,也唱出了他要唱的一切。要是有某个人对上述诗行的优美表示惊讶,那我愿意谦虚地提醒他注意,我是在心醉神迷、在热恋的狂热中写就上述诗句的。谁都知道,一个人如果受恋爱狂热的支配,即使他平日几乎无法使Wonne(狂喜)同Sonne(太阳),Triebe(情欲)同Liebe(爱情)押韵,我说,尽管他竭尽全力,也绝对想不起这种并非完全与众不同的押韵来,但要是突然灵感一来,诗兴大发,超群绝伦的诗文就必定会喷薄涌出,就像一个伤风感冒患者无法克制地打出可怕喷嚏那样。我们写出如此优美的散文来,这得归功于这种心醉神迷、这种如痴如醉的狂喜心态。借助这样的心态,通情达理、并不怎样漂亮的咪斯咪斯们,短期内就获得了美好的声誉,这很好。要是枯木竟会开花结果,那么绿树的情况势必如何呢?我是说,如果卑躬屈膝的散文家只是通过爱情就会变成诗人,那么真正的诗人在生活的这个阶段里势必会怎样呢?——那好吧,我既不坐在絮絮叨叨的森林里,也不坐在川流不息、起伏自如的泉水旁,而是坐在光秃秃的高楼房顶上,几乎不能指望看到一点儿月光,然而我还是用那些优美的诗行向森林、泉水和波涛,最后向我的朋友奥维德乞求,乞求他们和他在我恋爱陷入困境时拉我一把,助我一臂之力。对我来说,要找到与我的种群名字,譬如说像与父亲这样普通的名字同韵的词,是有点棘手的,兴奋之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说明此事。可我毕竟还是真的找到了同韵的词,这又一次证明我的种群比人类优越,因为,众所周知,人这个词是不押韵的,所以,正如某个爱开玩笑的剧作家[189]曾注意到的那样,人是不押韵的动物。而我则是一个押韵的动物。我曾发出了痛苦渴望之声,并没有枉费心机,白费力气,我曾恳请森林、泉水、月光给我把朝思暮想的女士引来,也并非徒劳无功,瞧:这个天姿国色、倾国倾城的女子,正迈着轻盈优美的步子在烟囱后面姗姗而来。“亲爱的穆尔,那个唱得那么好听的就是你吗?”咪斯咪斯对着我这样喊道。“怎么,”我惊喜地答道,“怎么,你认识我吗,甜美的小女子?”“唉,”她说道,“唉,是的,见到你,我一见钟情,我那两个没有教养的堂兄弟那样无情地把你推到了排水沟里,这使我内心感到很不安。”“咱们别提,”我打断她的话,“咱们别提排水沟好吗,亲爱的哦,你对我说,你对我说,你是否爱我?”“我曾经,”咪斯咪斯接着说,“我曾经调查过你的情况,获知你叫作穆尔,在一个非常善良的人家那儿不光有丰厚的收入,而且还享受着各种各样舒适的生活设备,是的,这些你可与一位温柔娇滴滴的夫人分享!哦,我非常爱你,亲爱的穆尔!”“天哪!”我欣喜若狂地喊道,“天哪,这可能吗,我是白日做梦吗,是真的吗?哦,你要保持理智,别得意忘形!哈!我仍然在地球上吗?我依然坐在房顶上吗?我飞上了九霄云外吗?我还是雄猫穆尔吗?我不是在月亮上吗?我的情人,来,投入我的怀抱——不过,我的美人,你还是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我叫咪斯咪斯。”小女子娇滴滴地低声答道,显出羞答答的样子,说着亲切地坐到我身旁。她多么美丽啊!她那白色的皮毛在月光下闪烁银光,她那双绿色小眼睛在温柔多情、含情脉脉的目光中闪闪发光。“你……”

[废书页]亲爱的读者,你当然可以早一些了解这些情况,但是老天爷的安排,我不能按迄今的叙事方式讲述下去,而务必超越常轨。就是说,正如已讲过的那样,黑克托王子父亲的遭遇与伊雷诺伊斯王公的遭遇别无二致,连他王公自己也不清楚,他的小片国土是怎样从口袋里丢失的。黑克托王子对清静宁静的生活丝毫不感兴趣。他虽然失去了坐上侯爵交椅的可能,可还是乐意挺起腰杆子来,即使不能掌管国家,起码也愿意发号施令,指挥他人,因而接受了法国的军职,作战异常勇敢。有一天,听到一个弹齐特琴的姑娘怪声怪气地对他唱道“您熟悉柠檬开花的地方吗”,他马上就真的到柠檬开花的地方去,这就是说,到(意大利的)那不勒斯去,并穿上了那不勒斯制服,而不是法国制服。他平步青云,很快就当上了将军,就像任何一位王子能够做到的那样。黑克托王子的父亲去世时,伊雷诺伊斯王公打开了那本他亲自记录下欧洲所有侯爵首脑人物的大名册,并记下了他的侯爵朋友和同伴在倒霉中死去的情况。记录下来后,他久久地望着黑克托王子的名字,随后非常大声地叫嚷道:“黑克托王子!”接着猛然把这部大开本名册合上,吓得内廷总管连连后退三步。此刻王公站立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吸了许多西班牙鼻烟,以便疏理一下自己的全部思想。内廷总管讲了许多有关这位已故王爷的情况,说他一心想着发财致富,还讲了年轻王子黑克托,说他在那不勒斯受到君主和民族顶礼膜拜,如此等等。伊雷诺斯王公似乎没有注意到内廷总管所讲的一切,突然站到这位廷臣面前,用令人不寒而栗的腓特烈大帝般威严的目光瞪着他,厉声厉色地喝令道:“Peut-être[190],你给我滚到隔壁房间去”。

“上帝啊,”内廷总管说道,“这位最仁慈的王公脑子里肯定有颇为重要的想法,也许甚至是计划。”

果然如此。伊雷诺伊斯王公想到这个王子的财富,想到他同有权有势的名门望族首脑们的亲戚关系,他回忆起自己有过这种信念,即黑克托王子肯定仍会用王笏交换宝剑,他同时想到,黑克托王子与黑德维佳公主的结婚可能会带来有益的后果。于是他马上派侍从官去向王子对其父亲的去世表示深切的哀悼。侍从官极其秘密地把公主那连肤色都描画得颇为逼真的袖珍画塞进自己的腰包里。这里还得提一下,如果她的皮肤不是略呈黄色,那么她的长相事实上可称之为尽善尽美、完美无缺的。所以她觉得烛光照耀,效果更佳,更称心如意。

侍从官非常出色地完成了王公交给他的秘密使命。此事王公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就连侯爵夫人也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他的意图。黑克托王子一见到黑德维佳公主那袖珍画像,几乎陷入了如同他的王子同事在《魔笛》中那种心醉神迷、极度兴奋状态。犹如塔米诺,他即使没有唱,却几乎也会喊起来:“这个画像美得使人陶醉。[191]”随后继续喊道:“难道感受就是爱情吗?是的,是的,爱情并非孤独!”通常王子们并不是光是为了爱情而去追求美女。在此期间,黑克托王子没有思考其他情况,而是坐下来给伊雷诺斯王公写信,信里说:但愿命运允许他向黑德维佳公主求婚。

伊雷诺伊斯王公回信说,他非常赞同这门婚事,为了他已故的侯爵朋友起见,他由衷地希望它成功,因此他的求婚本来是不必要的。但是由于务必重视礼节,但愿王子派一位彬彬有礼、地位适当的男子到锡哈茨魏勒来,立刻委以他全权,去办完婚礼,按照古老的美好习俗去办,即穿上给装上靴刺的马靴,跳越新娘和新郎的新床。王子回复道:“我的爵爷,我亲自来!”

王公觉得不妥,认为有一位全权代表参加的婚礼更好,更高雅,更富有王室的气派,心里对庆典活动感到高兴,认为只要在婚礼前举行一次盛大的授勋仪式,他才能心安理得。也就是说,他想要以最隆重的方式给王子戴上王室的大十字勋章。此勋章是他的先父创立的,没有骑士再戴过,或者可以戴它。

于是黑克托王子来到锡哈茨魏勒镇迎娶黑德维佳公主,并顺便接这种已销声匿迹的王室大十字勋章。他觉得这样做符合他的心意,就是王公对他的意图保守秘密。尤其是考虑到黑德维佳,他请求王公对他的意图守口如瓶,因为在他公开出面求婚之前,他首先务必确保得到黑德维佳全心全意的爱。

王公不大明白王子想要说的意思,他认为,就他所知和所能回忆起的,这种在婚礼前为确保爱情稳妥而举办的庆典仪式,在王公贵族的王室中从未流行过。说要是王子这里所指的无非是某种爱慕的表示,那么这种情况尤其是在订婚期间本来就不可能出现,但是由于轻浮的青年人喜欢超越礼节所要求的一切事情,双方可以在交换戒指前三分钟,马上达成协议。当然,王公贵族出身的未婚夫妻要是在这片刻间显示出彼此的一些反感,那会是很精彩的,很了不起的,但可惜这种最高的礼节规矩,在新时代里已成了空虚的梦幻。

王子初次见到黑德维佳时,用他人听不懂的那不勒斯方言悄悄地对他的副官说:“我敢发誓!她真漂亮,不过出生在离维苏威火山[192]不远的地方,从她的眼里闪烁出该火山的火光。”

伊格纳茨王子非常详细地打听,那不勒斯是否有漂亮的杯子,黑克托王子有多少这样的杯子,如此等等,弄得这位异国他乡的王子又想向黑德维佳转过身来,这时各扇门打开了,王公邀请王子走进豪华壮观的场面,他把所有起码具有登上大雅之堂资格的人员都召集到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来。在出席庆典活动人员的挑选上,这一回他没有以前严格,因为锡哈茨宫廷的社交界本来就看重郊游活动。本聪携同尤莉娅也出席了。

黑德维佳公主沉默寡言,沉浸于沉思默想之中,态度冷漠,把这个南方来的漂亮陌生人似乎完全看成为宫廷中任何其他一个新的来客。当她的宫女,那个脸颊红润的南内特老是不停地对她低声耳语,说这个异国他乡的王子可实在太漂亮啦,说她一生中还从未见到过比他穿的更漂亮的制服啦,这时公主怏怏不乐地质问宫女,她是否变傻了。

黑克托王子先在公主面前自吹自擂,花说柳说,同时又大献殷勤,可他那种过分热情友好、虚情假意的狂热和激情,几乎使她在感情上受到伤害。公主询问意大利、询问那不勒斯的情况。王子给她把那儿描绘成一座乐园,她作为掌权女神可在园里漫步。在如何对女士说话、打动其芳心的艺术方面,他证明自己是一位大师:千言万语凝结成一首赞美女子漂亮、娇媚动人的颂歌。可公主在他唱着这首颂歌时跑了出来,跑到尤莉娅那儿,她发现她就在旁边。公主拥抱她,用千百个亲切的名字称呼她。王子对公主的突然逃离感到有点吃惊,随后跟了过来,这时她喊道:“她是我亲爱的,亲爱的姐妹,我的娇媚可爱的尤莉娅!”王子奇特的目光久久地盯住尤莉娅,弄得她满脸通红,垂下眼帘,羞答答地转向站在她身后的母亲。但是公主再次拥抱她,喊道:“我亲爱的,亲爱的尤莉娅。”说着眼里噙着泪水。“公主,”女参事本聪低声地说,“公主,为什么您的举止这样不自然?”公主没有注意到本聪,向王子转过身来,原先不管什么事情,说起来总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王子,现时“河水”确实已干涸了。如果说公主起初沉默寡言、严肃沮丧,现在却一反常态:她的欢乐变得怪异,不自然了。现在,她那强硬的态度、证据终于缓和下来,出自她内心的单音变得更加柔和、温和与圆润柔滑了。她比任何时候都亲切可爱,王子似乎被她完全迷住了。跳舞终于开始了。变换地跳完多个舞蹈后,王子毛遂自荐,要求引领跳一个那不勒斯的民族舞,他很快就成功地让跳舞者们领会这个这个舞蹈的中心思想,这样大家都能很好地配合,甚至该舞既热烈激情又柔和的特点也很好地、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了。

谁都没有像黑德维佳那样对该舞的上述特点理解得那样透彻,那样心领神会,她是同王子配对跳的。她要求再次跳,第二轮跳完后又要求跳第三轮,却不顾本聪的告诫,本聪从她脸上已注意到令人生疑的苍白,公主觉得这一轮格外成功。王子如痴如醉,他带着黑德维佳翩翩起舞,公主的每个舞姿都显得婀娜多姿,妩媚动人。这个舞蹈要求一对舞伴多次缠绕在一起,在一次缠绕时王子狂热地把美人紧紧搂在怀里,可就在这一瞬间,黑德维佳晕倒在他的怀抱里。

王公认为,在宫廷舞会中,没有比这更有失体统的打扰事儿了,只有农村才会原谅诸多这类事情。

黑克托王子亲自把这个晕倒的女子抱到隔壁房间的沙发上,这里本聪夫人用御医随身带来的某种药水擦拭公主的额头。另外,御医把公主的昏厥解释为一种精神病发作,是跳得太激烈引起来的,很快就会过去。

医生说得对,数秒钟后,公主便随着一声深深的叹息而张开了眼睛。王子一听说公主健康已恢复过来,便钻过女士们紧密围成的圈子,在沙发旁双膝跪下,痛苦地自责起来,说这桩令他感到心如刀绞的事件,只怪罪于他一个人。可苏醒后的公主,一见到他,就带着种种厌恶的表情喊叫道:“滚开,给我滚开!”语毕再次昏迷过去。

“您来,”王公一边抓住王子的手,一边说道,“您来,最要好的王子,您不知道,公主常患稀奇古怪的梦幻症。天晓得,她在这一瞬间觉得您是怎样古怪的!您设想一下,最要好的王子,作为孩子,咱们私下里说,作为孩子,公主就曾经整天叫我做莫卧儿帝国[193]君主,要求我穿着天鹅绒拖鞋骑马散步,我终于决定同意她的要求,虽然只是在花园里散步。”

王子开门见山地当面嘲笑王公,招呼车子驶过来。

本聪得与尤莉娅一起待在宫里,侯爵夫人出于对黑德维佳的担忧,希望本聪这样做。侯爵夫人清楚,本聪平日对公主的心理影响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正因为如此,甚至这类的突发病症惯常得屈服于这种心理影响力。事实上,这一回经本聪苦口婆心地劝说,公主在她的房间里很快就恢复健康了。公主讲了许许多多情况,说什么王子在跳舞时变成了一条龙似的怪物,用炽热的尖舌头刺伤她的心。“上帝保佑!”本聪喊道,“说到底,黑克托王子竟然是戈齐虚构故事中的mostro turchino[194]——多么丰富的幻想呀,最后的情况犹如克赖斯勒那样,您把他看作一个危险的疯子!”“绝不可能,”公主激动地嚷道,接着笑着补充说,“我不希望我善良的克赖斯勒像黑克托王子那样忽然间变成mostro turchino!”

守候在公主身旁的本聪清晨醒来后,走进尤莉娅的房间,女儿迎面走来,脸色苍白,疲惫不堪,小脑袋像一只病鸽那样搭拉下来。“尤莉娅,你怎么啦?”本聪对着她惊恐不安地喊道,她不习惯见到女儿这个样子。“唉,母亲,”尤莉娅极其沮丧地说,“唉,母亲,永远也不再进入这种环境里,想到昨夜的情景,我的心就七上八下,突突直跳。这个王子令人有点不寒而栗,心惊肉跳;他在看我的时候,我无法向你描述我内心的情状。一道电光从他那双阴森可怕的黑眼睛里射出来,要是我这个最可怜巴巴的人被击中,那就可能完蛋了。可别取笑我,母亲,那是凶手的目光,在剑还未抽出来之前,他选中的牺牲品就被极大的恐惧杀害了!我再说一遍,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感受,我无法称它是什么感受,我感到四肢发抖,犹如是痉挛似的!人们常谈论起蛇妖[195],其目光是一道有毒的火光,谁要是敢瞧它一眼,立刻就会倒地身亡,呜呼哀哉。王子就像这种危险的怪物。”

“这么说来,”本聪高声笑着喊道,“这么说来,事实上我得相信,蓝色怪物之说有它的道理,因为,尽管王子是最漂亮、最可爱的男子,但是两个姑娘却都觉得他好像是龙,是蛇妖。我相信公主确有这种实令人难以置信的幻觉,可我那文静、温柔的尤莉娅,我那甜美可爱的孩子竟会沉迷于稀奇古怪的梦幻中——”“说到黑德维佳,”尤莉娅打断本聪的话,“说到黑德维佳,我不知道是哪种敌对的恶势力想要把她从我的心里夺走,是的,想要把我推进一种可怕疾病在她内心中猖獗的斗争中!是的,我称公主的状态是一种疾病,这个可怜虫根本无法摆脱这种状态。昨天,她迅速避开王子,走来亲吻我,拥抱我,那时我就感到她在发高烧,热得满脸通红。而接着就是跳舞,可怕的舞蹈啊!母亲,你知道我多么憎恨跳舞啊,在跳舞中允许男子们缠绕住我们,搂住我们。我觉得,在搂住我们的一瞬间,我们得放弃习俗和礼仪所要求的一切,让给男子们一种优势,这使体贴他人的女子们感到不快。而黑德维佳呢,她跳起那种南方的舞蹈来,一发不可收拾,总跳个没完,此舞跳的时间越长,我越是反感。从王子眼中映现出来的,是地道的恶魔般的幸灾乐祸——”

“傻瓜,”本聪说道,“你可别胡来!不过,我无法责备你所有这些想法,你还是忠实地保留你的想法好了,可别不公正地对待黑德维佳,总之,不要总是惦着她与王子的事,要打消这种念头!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将设法让你在一段时间内既见不到黑德维佳,又见不到王子。不,你的安静不该受到干扰,我亲爱的好孩子!来,投入我的怀抱吧!”说着,本聪带着母亲的全部柔情蜜意拥抱尤莉娅。

“而且,”尤莉娅一边把通红的脸蛋紧贴在母亲的胸脯上,一边继续说道,“而且,我感受到的恐惧不安,大概来自稀奇古怪的梦幻,这些梦幻使我惊慌失措,六神无主。”

“你到底梦见什么?”本聪探问道。

“我觉得,”尤莉娅接着说,“我觉得,我仿佛在一座迷人的花园里漫步,在园内的矮树丛下,紫花南芥和玫瑰杂乱无章地开花,它们的芳香在空中四处飘逸。一道奇妙的微光犹如月亮的光华在歌声和乐声中升起,它用金色的光芒抚摩树木和花儿,树木和花儿高兴得手舞足蹈,矮树在低声说话,泉水在窃窃私语,小声地发出渴望的叹息。这时我发觉自己就是传遍花园的歌声。诚如音色渐渐失去华丽,变得黯然失色一样,我必定也会在痛苦的忧郁中消失!可现在有一种温柔的声音在说:‘不!歌声就是幸福,并非毁灭,我用强有力的臂膀紧紧搂住你,我的歌声留存在你的心坎里,犹如渴望一样,它是永恒的!’站在我面前说这番话的,是克赖斯勒。一种带有安慰和希望的美妙感觉充满了我的心田,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怎么把一切情况都告诉了你,母亲!是的,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怎么会倒在克赖斯勒的怀里。这时我突然觉得有两条铁臂紧紧地把我搂住,用可怕的嘲弄的声音叫嚷道:‘你还挣扎呢,可怜虫,你已被杀死,现在你必定属于我了。’此人是王子,他把我紧紧搂住。我随着一声大声的惊叫从梦中醒来,很快地披上睡衣,走去打开窗子,因为房间里既闷热,又烟雾腾腾。我瞧见远处有个男子用望远镜看宫中的诸扇窗户,但接着以古怪的,我是想说,以愚蠢的方式跳到林荫大道下面来,与此同时,他在大道两边欢蹦乱跳,跳的形式多种多样,还跳起其他舞步,并且(我相信听见了),还放声纵情歌唱。我认出此人是克赖斯勒,我为他的举止不禁大笑起来,但同时又觉得他是乐于行善、爱做好事的人,会保护我免遭王子的侵犯。是的,我仿佛现在才认清克赖斯勒的本性,现在才看出他那似乎是爱说笑打趣的幽默,是来自最真诚、最美好的性情,某些人时常为他的幽默感到受伤害。我多么想跑到公园下面去,向克赖斯勒诉说噩梦的种种恐惧情景!”

“这是,”本聪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是一场天真幼稚的梦幻,而其后果更加天真幼稚!你需要安静,尤莉娅,清晨稍微瞌睡一会儿,你会感到舒适,我还打算睡上几个钟头呢。”

说着本聪离开房间,尤莉娅照母亲吩咐的去做。

她醒来时,中午的太阳光射进窗子里,紫花南芥和玫瑰散发的一阵浓郁的芳香飘进房间里来。“这是什么!”尤莉娅满怀惊奇地喊叫道,“这是什么!我的梦!”然而在她回头看时,见到她睡觉的那张沙发的靠背上放着一束美丽的紫花南芥和玫瑰花!

“克赖斯勒,我亲爱的克赖斯勒。”尤莉娅温和地说道,拿起花束,陷入梦幻般的思索之中。

伊格纳茨王子派人去询问,是否允许他见到尤莉娅,在她身边待上一个小时。尤莉娅迅速穿上衣服,匆匆走进伊格纳茨的房间,这时他已拿着装满一整筐的陶瓷杯子和中国洋娃娃在等候着他的到来。尤莉娅这个好女孩,能将就地跟王子玩上几个小时,他引起她深切的同情。从她嘴里没有流露出嘲弄、取笑或者甚至是蔑视的话语,而其他人呢,尤其是黑德维佳公主,有时候就是这样对待他的,因此,他把尤莉娅的陪伴看得高于一切,经常甚至称她为小未婚妻。诸多杯子都摆上来了,洋娃娃也摆得井井有条,尤莉娅正在以一个小逗笑者的名义向日本皇帝致词(两个洋娃娃面对面地站着),这时本聪走了进来。

本聪观看了一会儿他们的游戏后,亲吻了一下尤莉娅的额头,说:“你毕竟是我亲爱的好孩子!”

苍茫的暮色已突然来临。不可以出席中午宴会的尤莉娅,像她希望的那样,孑然一身坐在她的房间里等候母亲到来。这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门开了,身着白色衣服,两眼发呆,脸色极其苍白的公主幽灵般走了进来。“尤莉娅,”她小声地说,声音低沉,“尤莉娅啊!你可以说我愚蠢、淘气,放纵、疯狂,可你的心别离开我,我需要你的同情,你的安慰!使我生病的,无非是过度兴奋,是跳那可恶舞蹈让我跳得极为疲惫,好在事情已经过去,我感到好多了!王子已到锡哈茨魏勒去了!我得去吸点新鲜空气,让咱们下来进公园里漫步吧!”

她们俩,尤莉娅和公主,来到林荫大道尽头时,一道明亮的光线从丛林深处向她们迎面射来。她们听见虔诚的歌声。“这是圣母玛利亚小教堂的晚间应对祈祷。”尤莉娅喊道。

“是的,”公主说道,“咱们走进去,让咱们祈祷吧!尤莉娅,你也为我祈祷吧!”

“我们想要,”尤莉娅答道,为女友的状况内心里感到深切的痛苦,“我们想要祈祷,祈求圣母不让恶魔的势力支配我们,让我们纯洁虔诚的心不为敌人的诱惑而受到干扰。”

两个姑娘来到坐落在公园最尽头的小教堂时,农民们刚好从那儿离开,他们刚才在用鲜花装饰,用许多灯照亮的圣母像前唱了应对祈祷歌。她们俩在祈祷椅子上跪下。小圣坛设在教堂的一端,站在小圣坛上的唱诗班歌手们开始唱克赖斯勒不久前才作曲的“Ave maris stella”[196]。

歌声轻轻地开始,唱到“dei mater alma”[197]时,声浪汹涌澎湃,而唱到“felis coeli porta”[198]时,歌声渐渐减弱直到消失,飘进晚风的羽翼中去。

姑娘们仍旧跪着,全神贯注于热切的祈祷中。神父嘟哝着祈祷词。远方唱响了“O sanctis sima”[199]的颂歌,犹如从夜幕笼罩下的天空传来的一曲天使合唱,其实是正在回家的唱诗班歌手们唱起来的。

神父终于为她们祝福。于是她们站立起来,相互拥抱。一种由狂喜和痛苦织成的不可名状的疼痛仿佛要从她们的心胸中迂回地强行钻出来,而从受伤的心流出来的一滴滴血,正是从她们眼睛里夺眶而出的热泪。“那是他呀。”公主悄声细语地说道。“是他。”尤莉娅答道。她们心照不宣,不谋而合。

森林在意味深长的沉默中期待着月轮冉冉升起,把它那闪烁的金光洒在树梢上。在静悄悄的夜晚,歌手们的赞美诗仍旧依稀可闻,它仿佛迎着团聚在山头上空的云层传来,似乎燃烧得通红的云层标明着闪闪发光天体运行的轨道,在此天体面前,颗颗星星无不显得黯然失色。

“唉,”尤莉娅说道,“使我们如此激动不安,使我们的内心如此割裂,痛苦万分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呀?你不妨听听,远方的歌声传到我们这里来了,它带给我们欣慰!我们作过祈祷,天上的神灵从金色的云彩中朝下对我们说起天上的幸福来。”“是的,我的尤莉娅,”公主又严肃又坚决地答道,“是的,我的尤莉娅,云层上面就是福气和幸福,我希望在受到黑暗势力控制之前,一个天使把我送到星星上面去。我想要死去,可我知道,死后我会被送进豪华的墓穴里,埋葬在那儿的列祖列宗不会相信我死了,他们会从僵尸中苏醒复活,把我逐出墓穴。那时我既不属于死者,也不属于活人,不论什么地方都找不到栖身之处。”

“我的天哪,黑德维佳,你胡说些什么呀?”尤莉娅惊恐不安地嚷道。

“我觉得,”公主继续说,保持同样坚定,几乎是无所谓的语气,“我觉得曾经做过类似的梦。可也不能排除,一个危险的祖先在墓中变成吸血鬼,他吸我的血。我经常出现昏厥,可能是由此引起的。”

“你病了,”尤莉娅叫喊道,“你病得很重,黑德维佳,夜间的空气伤害你的身体,咱们赶快离开吧。”

说着,她搂着公主,公主默默无言地让她搂着离开。

月亮现在已高高升起,悬挂在兀鹰石上空,矮树丛和树木在有魔力的月华光照下,窃窃私语,沙沙作响,一边与夜风亲吻,一边呈千姿百态,十分喜人。

“这可真美,”尤莉娅说道,“哦,地球可真美,大自然不是像一位善良的母亲对待她的孩子们那样,把它最神奇、最美妙的奇迹呈现在我们面前吗?”“你是这样看的吗?”公主答道,过一会后接着说,“我不希望你现在才完全理解我,并请求你把我的一切言行只看作一种恶劣情绪的发泄。你还不清楚致命的生活痛苦。大自然是残酷的,它只关怀和爱护健康的孩子们,遗弃患病的孩子们,甚至把危险的武器对准他们的生存。哈!你知道,对我来说,大自然本来无非是个画廊,把画展示出来,以训练才智和手的力量,可现在情况变了,现在我感觉和预感到的,不外是它的恐怖。我宁愿在明亮的厅堂里,在五光十色的交际界中间漫步,而不愿孤独地与你一起在月夜里散步。”

尤莉娅担惊受怕,提心吊胆,她觉察到黑德维佳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越来越精疲力竭,以致她这个可怜虫得要使出她所有微薄的力气,以便在行走时保持平稳。

她们终于来到宫殿。离此不远的地方,在一棵接骨木树下的一条石凳上,坐着一个不可捉摸、全身用布裹着的人影。黑德维佳一见到此人影,就喜出望外地叫了起来:“感谢圣母和所有圣者,那就是她!”她突然使出力气,摆脱尤莉娅,朝这个人影走去,那个人站立起来,用低沉的声音说道:“黑德维佳,我可怜的孩子!”尤莉娅发觉,此人影是一个从头到脚用褐色布裹着的女人,黑糊糊的阴影使人看不清她面容的轮廓。尤莉娅胆战心惊地站着。

两个人,那个女人和公主,都在凳子上坐下。那个女人轻轻地抚摩公主额头上的发髻,随后把双手放在其上面,慢条斯理地低声细语地用一种尤莉娅某个时候听到过,现时无法想起来的语言说话。说了几分钟后,那个女人便对尤莉娅嚷道:“姑娘,赶快到宫里去,把宫女们叫来,设法把公主送进宫里去。她已进入梦乡,醒来后将会身体健康,精神愉快。”

尤莉娅来不及表示惊讶,便快快地做了人家吩咐她做的事情。

尤莉娅和宫女们来到时,发现公主已被精心地裹在她的围巾里,真的坠入了梦乡,那个女人已无影无踪了。

“你告诉我,”第二天早上,当公主一觉醒来,健康已完全恢复,没有显示出任何让尤莉娅担惊受怕的蛛丝马迹时,尤莉娅说道,“你告诉我,天哪,那个神奇的女人是谁?”

“这我不知道,”公主答道,“我一生中只见过她一次。你记不记得,有一回,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身染致命的沉疴大病,医生们认为我没有希望了。一天夜里,她突然坐在我的床边,就像今天这样,哄我进入甜美的微睡,醒来后我的健康完全恢复。天夜晚,这个女人的身影头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觉得,她必定会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挽救我的,事情果然如此。你帮我个忙,对任何人都不提起这个人,你也丝毫不要由于言语或者暗示而让人察觉到我们遇到了一点儿神奇的事情。你想一想哈姆雷特,愿你做我的亲爱的霍拉旭[200]!毫无疑问,这个女人的情况必定是神秘莫测的,虽然我和你都无法知道事情的奥妙,但是我觉得对它进一步的探索是危险的。我现在健康恢复,精神愉快,摆脱了所有幽灵鬼怪对我的迫害,这我不就知足了吗?”大家都对公主如此突然地恢复健康感到奇怪。御医声称,夜晚去玛利亚小教堂散步,震动了公主所有神经,从而产生了那样快速的疗效,而他只是忘记了坚决地开出这种散步除病的处方。本聪却自言自语地说:“哼!那个老妇到她那里来过——这一回就算了!”现在是时候了,传记作家提出的那个后果严重的问题:“你……”

[穆尔继续写]妩媚可爱的咪斯咪斯,这么说你爱我啦?哦,你对我再说一遍,你爱我,再说上千遍,好让我继续沉浸于如痴如醉的狂喜之中,说出许多胡言乱语来,犹如最优秀的长篇小说家创造的爱情英雄人物所应该做的那样!然而,亲爱的,你已经注意到我对歌唱的特殊爱好以及我在这方面的技能,那你定会乐意为我演唱一支小曲的,是吗?”“唉,”咪斯咪斯答道,“唉,亲爱的穆尔,我虽然在歌唱技能方面并不是缺乏经验,可你知道,年轻的女歌手们首次在大师和行家里手们面前登台演唱时,她们的情况会怎么样呢!她们会因为害怕和窘迫的处境而使喉咙哽噎,唱不出声来,而最美妙的歌声、颤音和下波音也会像鱼刺一样梗塞着她们的喉咙,令人万分痛苦。要唱一首咏叹调,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按照规则,要从二重唱开始。亲爱的,要是你高兴,那就让咱们试唱一首小的二重唱吧!”我觉得这合适。于是我们立即唱起这首柔和的二重唱:“我对你一见钟情”,等等,等等。咪斯咪斯开始唱时有些胆怯,但她很快就鼓舞了我那强劲有力的假嗓子了。她的嗓音讨人喜欢,她的演唱完美无缺,柔和,温和,总而言之,事实表明她是一位出色的女歌手。我欣喜若狂,虽然我看出,我的朋友奥维德再次背弃了我。既然咪斯咪斯在cantare[201]方面表现如此出色,在chordas tangere[202]方面更不在话下,那我在吉他弹奏方面就不敢存有奢望了。

现在,咪斯咪斯极为娴熟、优雅,表情异常丰富地演唱著名的“Di tanti palpiti”[203],等等,等等。她从英雄般强有力的宣叙调,美妙地转入真正猫叫声似的甜美欢快的行板。这首咏叹调似乎是完全为她而写作的,因此我的心里充满了欢乐,禁不住高兴得大声叫喊起来。哈!咪斯咪斯必定以这首咏叹调使一个有感情的猫社会受到了鼓舞!现在我们还唱起另一出崭新歌剧中的一首二重唱,因为它似乎完全是为我们写的,所以同样出色地获得成功。那些极其美妙的花腔,光彩夺目地从我们的内心中抒发出来,因为它们是由半音巧妙地构成。我得借此机会补充说明一下,我们这个种群只会唱半音,因此,每个愿意为我们作曲的作曲家,都将很好地把旋律和所有其他的半音编排起来。可惜我把那位为那首二重唱作曲的杰出大师的大名给忘了,他是一位能干、可爱的男子,一位符合我心意的作曲家。

我们在唱这首曲子时,一只黑色的雄猫爬上了屋顶,用愤怒的发红光的目光看着我们。“您最好还是待在那儿,好朋友,”我向他嚷道,“要不然我会把您的眼珠抠出来,把您从房顶上扔下去,但要是您同意与我们一起唱,这也是可能做到的。”我知道这个穿黑衣服的年轻人是一位出色的男低音歌手,因而建议合唱一首乐曲,我虽然平日不大喜欢这支曲子,可它非常适合在咪斯咪斯即将离别时演唱。我们唱道:“亲爱的,难道我再也见不到你!”可我刚刚对穿黑衣的保证说,诸神会保佑我的,这时就有一块大砖头飞到我们俩中间来,一个可怕的声音随即嚷道:“讨厌的猫,给我闭上嘴!”我们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各自飞快地躲进阁楼里。哦,这些没心没肺的野蛮人,他们没有艺术情趣,在他人为无法表述的失恋忧郁而发出最感人的哀诉时,仍然铁石心肠,无动于衷,他们只知道图谋不轨,策划复仇、谋杀和破坏!

如上所述,本应把我从爱情苦恼中解救出来的东西,却把我推进更深的苦恼中。咪斯咪斯很有音乐天赋,我们俩可以即兴演奏、演唱出最优美动听的乐曲来。末了她出色地跟着唱我自己的旋律,为此我简直要欣喜若狂,却同时又为爱情的苦恼大伤脑筋,弄得脸色苍白,面容憔悴,样子可怜。在长期因忧虑而变得足够憔悴之后,我终于,终于想到了治愈我的爱情创伤,把我从失恋的苦海里解救出来的最后一招,虽然是绝望的一招。我决定向咪斯咪斯倾吐衷曲,表明我对她的爱意。她欣然接受,于是我们俩很快就成了一对情侣,我也很快就察觉到,我的失恋痛苦消失殆尽,无影无踪了。我觉得奶汤和烤肉滋美甚佳,我又恢复了和蔼可亲的情绪,我的胡子理得井井有条,我的皮毛又恢复原先的光泽,因为我现在比以前更加重视梳妆打扮,而我的咪斯咪斯则不再喜欢涂脂抹粉了。尽管如此,我还是一如既往,仍然写作一些诗献给我的咪斯咪斯,在我越来越增强热情奔放、柔情蜜意的表现力,直到我觉得这种表现力似乎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这时我的诗就更加漂亮,更加富有真实感了。我终于还把一部厚书献给我的美人,尽管从文学和美学的角度,只能把对一只正派热恋中雄猫所要求的一切都搁置一旁,不予考虑。此外,我们,我和我的咪斯咪斯,在我师傅门前的一张草席上,过着一种深居简出、平静而幸福的生活。然而在这个人世间,这种幸福毕竟好景不长啊!我很快就发觉了,咪斯咪斯时常当着我的面魂不守舍,心神不定;我在跟她说话时,她胡言胡语,答非所问;还时常长吁短叹,唉声叹气;或者只想唱感伤的情歌,是的,末了甚至假装疲倦乏力、无精打采或装作生病的样子。要是我问她哪儿不舒服,那她就抚摩我的脸颊并且回答说:“没什么,什么也没有,我亲爱的好爸爸。”但我总是觉得事情不对头。我时常在草席上徒劳地等候她,在地窖里,在阁楼上白费力气地寻找她,后来终于找到了她,温和地责备她几句,而她辩解说,她的健康状况要求她作长距离的散步,还说一只行医的雄猫甚至建议她作一次浴疗旅行呢。这让我再次觉得不对头。她大概察觉到我心里窝火,便给了我很多爱抚,以表示对我的关爱,但这些爱抚中藏着一些奇特的东西,我不知道把它称作什么东西,它使我感到寒心,而不是感到温暖,而这事我也觉得不对头。虽然没有估计到我的咪斯咪斯之举止可能有其特殊原因,但我只是觉察到,这位绝代佳人之爱的最后一星半点儿火花,渐渐地熄灭了,在她身边的时候,我感到十分无聊。因此,我走我的路,她走她的路;但要是有朝一日我们偶然地在草席上聚会,那我们会作些温情脉脉的责备,这样我们又是一对充满柔情蜜意的夫妻,歌颂我们过着的宁静、和睦温馨的家庭生活。

有一回,那个身着黑色衣服的男低音歌手在我师傅的房间里看望我。他说话吞吞吐吐,神秘莫测,随后谨小慎微地探问道,我跟咪斯咪斯一起生活得怎样。我立刻察觉到他心里有事要对我吐露。事情后来终于水落石出。原来有个青年人,曾在前线服役,现在归来,靠在那儿附近居住的一个餐馆老板给他投下的鱼骨和残羹剩饭维持生活。此人身材漂亮,体格强壮,加之他身穿一套华丽的黑、灰、黄三色的异国他乡制服,而且因为事实上的英勇——他想要与少数几个同伴一道清除整个仓库的耗子,胸前别着烤板肉[204]作为荣誉勋章,因此,他在当地的露面引起了所有姑娘和女人的注意。当他昂首挺胸,以炯炯目光扫射四周,以潇洒和勇敢的姿态在众人面前出现时,所有人的心无不迎着他跳动,那个穿黑色衣服者信誓旦旦地说,此人爱上了我的咪斯咪斯,而她也同样爱上了他,毫无疑问,他们每天夜晚要么在烟囱后面,要么在地窖里幽会。

“我觉得奇怪,”穿黑色衣服的说道,“我觉得奇怪,你通常目光敏锐,却长久以来没有察觉到这事,不过也难怪,热恋中的丈夫们时常是两眼昏花,看朱成碧,对不起,朋友的义务要求我为您擦亮眼睛,因为您已如痴如醉地迷恋着您的优秀的夫人。”

“哦,穆齐乌斯。”——穿黑色衣服者正是叫这个名字——“哦,穆齐乌斯,”我喊叫道,“我当然是个傻瓜,我当然爱她,这个可爱的背叛者!我爱慕她,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我的整个人非她莫属!她,这个忠实善良的人,不可能对我做出那种事情来!穆齐乌斯,你这个黑不溜秋的诽谤者,你来接受你那可耻行径的报酬吧!”我举起紧握的爪子,穆齐乌斯友好地望着我,平心静气地说道:“您别激动,我的好友,您分担了许多杰出人士的命运,为人所不齿的朝三暮四、见异思迁的现象,可惜尤其是在我们猫这个种群里,总是处处都有的。”我让已举起的爪子又放下,像绝望似的数次跳到空中,接着怒不可遏地大声嚷道:这种事可能吗,这种事可能吗!哦,苍天——大地!还有其他事会出现吗?我还要向地狱呼喊吗[205]?这事是谁干的,是黑灰黄色雄猫干的吗?而她呢,这个甜美可爱的夫人,平日既忠诚又妩媚,她可能带着极大的欺骗蔑视一个经常在她的怀里入睡,沉醉于甜美的爱情美梦的男子吗?哦,让她的眼泪流淌,让这个忘恩负义者的眼泪流淌吧!呀天哪,这事实难容忍,让烟囱旁边那个身披五彩服的家伙见鬼去吧!

“您少安勿躁,”穆齐乌斯说道,“您务必少安勿躁,您深陷于突然产生的痛苦中,令您怒火中烧。现在,在您处于惬意的绝望时候,作为您真正的朋友,我不愿继续打扰您。要是您在绝望中想要自寻短见,我虽然可以用一种剧毒的鼠药侍候您,但是我不愿意这样做,因为您本来就是一只可爱的富有魅力的雄猫,您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实令人十分惋惜。您自己宽慰自己吧,让咪斯咪斯走开好了,世界上漂亮的雌猫,有的是。再见,好朋友!”说着穆齐乌斯穿过敞开着的窗户跳出去了。

我躺在火炉下面,静静地思考雄猫穆齐乌斯的发现,他把他的发现告诉了我,我心中激起了一些犹如暗自高兴似的东西。现在我知道我与咪斯咪斯是如何相处的,为这个难以捉摸的家伙而引起的烦恼,即将过去。如果说我起初为礼貌起见表示出应有的绝望,那我现在相信,同样的礼貌要求质问这个黑灰黄三色的家伙。

夜晚,我躲在烟囱后面窃听这对情人谈话,我一边喊着“恶魔般残忍的叛徒”,一边怒气冲冲地朝着我的情敌猛扑过去。可这个家伙力气远远超过我,可惜,我的发觉太晚了。他揪住我,狠抽我耳光,令人毛骨悚然,我损失了许多皮毛,后来他迅速跑掉。咪斯咪斯晕了过去,可当我靠近她时,她像她的情人一样敏捷地跳起来,尾随着他钻进阁楼里了。

我累得要死,带着血淋淋的耳朵悄悄下来到我师傅那儿去,我诅咒想要保住我的名声这种想法,并认为把咪斯咪斯完全让给黑灰黄猫根本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我命苦,命途多舛!”我这样想,“为了美妙的浪漫爱情,我被扔进了排水沟里,而所谓幸福的家庭生活带给我的,无非是一顿令人心惊肉跳、魂飞魄散的痛打而已。”

第二天早上,我从师傅房间出来时,发现咪斯咪斯躺在草席上,实令我吃惊不小。“好穆尔,”她温情脉脉和平心静气地说道,“我相信感觉到,我不再像从前那样爱你了,这使我感到非常痛苦。”

“哦,尊贵的咪斯咪斯,”我温和地答道,“事情令我心碎,但是我得承认,一些时候以来,出现了某些情况,你对我也变得冷淡了。”

“别生气,”咪斯咪斯继续说道,“别生气,可爱的朋友,可我觉得,长久以来,你叫人无法容忍。”

“我的老天爷呀,”我兴奋地喊叫起来,“这对我是怎样的一种同情啊,我对你也正如你对我一样,彼此彼此。”

我们一致认为,我们彼此都难以容忍对方,无法相处,必须永远分手。我们以这种方式达成共识后,极其温柔多情地相互拥抱,欢乐、狂喜的热泪滚滚流下!

接着,我们分道扬镳了,从此以后,我们彼此都相信并称赞对方卓越、思想伟大,彼此都可能听到对方这种称赞。

“我也到过阿卡狄亚。”我喊道,从此以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努力地专心致志于文艺和科学研究了。

[废书页]“嗯,是呀,”克赖斯勒说道,“我正想要对您说,我觉得这种平静比咆哮怒吼的暴风雨更为危险。这是暴风骤雨欲来前的天气:阴郁、闷热难受。宫廷里,现在人人都手忙脚乱。王公伊雷诺伊斯拿着一部十二开本烫金的天文年鉴之类的书在翻阅。这位最仁慈的王爷不停地垒起耀眼的城堡,当成避雷针,把自己当作富兰克林第二,可白费力气了。雷电还是照样劈下来,也许会烧焦他自己的盛装华服呢。的确,从她的整个特性看来,黑德维佳现在像一段格调明快、清晰的旋律,而不是像从前那样从她受伤的心胸中发出的疯狂与惶恐不安的和弦。可现在呢,黑德维佳容光焕发,挽着精明能干的那不勒斯人的臂膀,自豪地迈步走来。尤莉娅以她妩媚迷人的方式,迎着这位王子微笑容忍他的阿谀奉承。王子虽然一只眼睛没有离开他特定的未婚妻,但他懂得如何巧妙地向尤莉娅献媚讨好。他的溜须拍马正合一个年轻、涉世不深女子的心意!本聪对我讲的,还是可信的:黑德维佳起初精神上为mostro turchino所压垮,而对于温柔、文静的尤莉娅,这个天之娇女来说,这个漂亮的指挥军队的将军成了令人厌恶的蛇妖!哦,你们这些喜欢预料的人,你们说得对!他妈的,我不是在鲍姆加滕的世界史[206]中读到过吗,那条使我们失去伊甸园的蛇,披着金灿灿的鳞皮外衣,趾高气扬地爬行?每当我见到衣服镶金边的黑克托时,我就会想起此事来。此外,黑克托也很像一条很威严的斗牛狗,它对我的喜爱和忠诚,实难形容。要是他在这对妩媚迷人的姐妹中间如此神气活现、趾高气扬,那我可能让他依附于跟王爷同姓氏的人。要不你说说,师傅,因为你懂得某些魔法,您对我说说,我怎么办,在适当时机我怎么变成一只马蜂,去骚扰这条王公贵族之犬,打乱他的思路,使其心烦意乱,手足无措!”

“我曾经,”亚伯拉罕师傅接过话头,“我曾经叫人劝阻过您,克赖斯勒,现在我问您,要是我向您吐露某些能表明您的猜想是正确的事情,您是否愿意平心静气地听我说呢?”

“难道我,”克赖斯勒答道,“难道我不是个成熟教练的乐队指挥吗,我不是从哲学意义上这样说的,就是说,我并没有把我自己封为乐队指挥,而是只考虑到我的思想才能:当跳蚤蜇我时,能在正派社会里镇定自若,保持冷静。”

“事情是这样,”亚伯拉罕师傅接着说,“您知道,克赖斯勒,一桩奇特的偶然事情使我能够深入地观察到王子的生活。您把他比作伊甸园中那条蛇,您是对的。在漂亮的外衣下面,这点您是不会否认的,隐藏着恶毒的堕落,我宁可说,隐藏着道德败坏。他心怀叵测,干了许多坏事,其中我知道,他觊觎着娇媚动人的尤莉娅。”

“哎呀,”克赖斯勒一边大声嚷道,一边在房间里来回疾走,“哎呀,轻浮的花花公子,那就是你唱的悦耳歌曲吗?天哪,天哪,王子是个干练的小子,他的两只爪子同时伸向提供给他的果实和禁止他享受的禁忌果实!喂,可爱的那不勒斯佬,一个干练的乐队指挥以他早已具有的音乐学识帮助尤莉娅,只要你靠近她,他就会把你看作一个该诅咒的四度五度和音,必须予以清除。乐队指挥会按照其职业的要求去做,就是说,他会清除你,办法是:他用一颗子弹射进你的大脑里,或者挥舞手中的杖剑,捅进你的肚子里!”说着克赖斯勒拔出他的杖剑,摆出一副击剑者的架势,探问师傅,他捅死一条王公贵族之犬是否够体面。“您且少安勿躁,”亚伯拉罕师傅答道,“您且少安勿躁,克赖斯勒,要制止王子轻举妄动,染指此事,根本就不需要您这样的英雄行为。对付他还有别的武器,我提供给您使用。昨天我在渔舍里,王子带着他的副官在旁经过。他们没有注意到我。‘公主很漂亮,’王子说道,‘可小本聪尤莉娅超群绝伦!我一见到她,我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哈,还在我把手伸给公主之前,她必将成为我的人。你以为她会不顾情面吗?’‘哪个女人会不顾您的情面呢,最仁慈的王爷。’副官答道。‘真他妈的,’王子继续说,‘她似乎是个虔诚的女孩子——’‘而且是天真无邪的,’副官打断他的话,‘而虔敬、天真无邪的女孩子们,在受到经常获胜男子进攻感到惊奇时,总会容忍失败,甘当俘虏,随后把一切都看作上帝的安排,甚至会对胜利者产生非同一般的爱慕之情!您的情况也可能如此,最仁慈的王爷。’‘这实在是太好啦,’王子喊叫道,‘可我怎能单独见到她呢,这事该怎么办呢?’‘这事,’副官答道,‘这事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我发觉这个小女孩时常单独一人在这座公园里散步。要是现在——’现在远方的交谈声音渐渐减弱,我什么也听不明白!大概今天会施用某个罪恶的阴谋诡计,务必要粉碎它。这事我自己就可以干,但出于某些原因,现时我不想在王子面前露面,因此您,克赖斯勒,得立刻到锡哈茨宫廷去,当尤莉娅像她惯常那样,大约在黄昏时候到湖边散步,给驯服的天鹅喂食,那时您得好好地留神。这个意大利恶棍大概已窃听到您这一趟行程了。不过,克赖斯勒,您接过对付他的武器和接受必要的最高指令吧,以便您在对抗危险王子的斗争中表明您是个好统帅!”

传记作者再次为突然中断、前后不连贯的消息感到吃惊,他得用这些消息拼凑成眼前的故事。亚伯拉罕师傅给乐队指挥的指令,这里会不会是巧妙地缩排了呢?因为即使武器一事后来浮出水面,可是你呢,亲爱的读者,还是无法看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幸的传记作者现在尚不清楚有关那项指令的片言只语,借助该项指令(看来情况如此),精明强干的克赖斯勒获悉了一个完全特殊的秘密。不过嘛!亲爱的读者,请你稍稍耐心地等待一下,传记作者敢拿他写字的大拇指当作信用信物保证,这个秘密在本书结束前就会揭露出来。现在要讲述的是:

太阳开始西沉时,尤莉娅胳臂上挎着一小篮子白面包,唱着歌漫步穿越公园,走向湖边,在离渔舍不远的桥上停下来。可是克赖斯勒埋伏在树丛里,眼前拿着一架精良的望远镜,借助它他可以清楚地穿越灌木丛瞭望,这些灌木丛遮挡着他。天鹅击水游来,尤莉娅给它把面包块扔下去,天鹅贪婪地吃掉了。尤莉娅在高声唱歌时继续扔下面包块,这样一来她就没有察觉到黑克托王子迅速靠近。当他蓦地站在她身边时,她吓了一跳,犹如猛然受惊吓似的。王子抓住她的手,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亲吻她的嘴唇,接着紧挨着她趴在桥的栏杆上。尤莉娅望着湖下面喂鹅,而王子则热衷于说话。“你这个权贵,别摆出如此一副无耻的笑脸!难道你没有察觉到我就坐在紧贴你前面的栏杆上,随时可以狠狠地打你耳光吗?噢,上帝啊,你这个娇媚的天之娇女,你的脸颊为什么越来越发紫呢?为什么你现在如此奇特瞧着这个恶棍无赖呢?你在微笑?是的,这是炽热的呼出来的毒气,你的胸腔得在它前面敞开,犹如最美丽叶子里的花蕾在炽热的阳光前面绽开一样,以便更突然地凋谢!”克赖斯勒一边用性能良好的望远镜观察这一对男女,望远镜把他们俩挪到他的近旁,一边这样说。王子现在也向湖下面扔面包块,可天鹅却不屑一顾,并发出一声响亮的鸣叫,以表示对他的反感。现在王子用胳膊搂住尤莉娅,同时这样把面包块扔下去,仿佛天鹅该会相信,是尤莉娅在喂它。与此同时,他的脸颊几乎贴着尤莉娅的脸颊。“很好嘛,”克赖斯勒说道,“很好嘛,最仁慈的恶棍,尊贵的猛禽,你只管用爪子紧紧抓住你的猎获物吧,可这儿丛林里有个人瞄准了你,马上就会把你的耀眼羽翼射瘫痪,这样你和你的自由狩猎就会变得可怜巴巴!”

这时王子挽着尤莉娅的胳膊朝渔舍走去。来到渔舍跟前时,克赖斯勒从树丛中走出来,迎着这对男女走去,一边向王子深深躬,一边说道:“一个美好的晚上,空气格外清鲜,空气中的芳香沁人心脾,令人神清气爽,最仁慈的少爷,您在这儿的感受必定像在美丽的那不勒斯一样吧。”“你是谁,我的先生?”王子粗暴地训斥他。然而就在同一瞬间,尤莉娅从王子的胳膊里挣脱出来,友好地朝克赖斯勒走去,把手伸给他,说道:“亲爱的克赖斯勒,哦,太好啦,您又来到这里。您知道吗,我是多么真诚地想念着您?事实上,母亲责备了我,说只要您一天不到家里来,我的举止就像一个爱哭、没有教养的孩子。要是我以为您忽视我的歌唱,我的声学课,那我会烦恼死啦。”“哈哈,”王子喊叫起来,恶狠狠的目光射向尤莉娅,射向克赖斯勒,“哈哈,原来您就是克赖斯勒先生。王公总是说您的好话!”“但愿,”克赖斯勒说道,说话时他的整个脸都奇特地露出数以百计的大小皱纹来,“但愿这位善良的少爷为我祝了福,我也许将成功地获得我所恳求于您的东西,最仁慈的王子,就是说,获得您令人愉快的庇护。我有个大胆的预料,即您头一眼就对我表示出好感,因为您在渔舍旁经过时,出于你个人的万分激动,肯赏脸把我塑成胆小鬼,而此胆小鬼如今只适合做编造、虚构故事一类事情,所以——”“您是,”王子打断他的话,“您是个爱开玩笑的人——”“根本就不是,”克赖斯勒接着说,“我虽然喜欢玩笑,但只是开蹩脚的玩笑,而这种玩笑并不诙谐,引人发笑。现在我很乐意到那不勒斯去,在Molo[207]上,记下一些好的渔夫和强盗歌曲ad usum delphini[208]。尊贵的王子,您是一位爱好艺术的先生,您也许该给我推荐一些——”“您是,”王子再次打断他的话,“您是个风趣的人,克赖斯勒先生,这我事实上是喜欢的,可现在我不愿耽误您散步,再见!”“不,最仁慈的先生,”克赖斯勒喊道,“我无法错过这样的时机,向您炫耀一下我的风采。您想要走进渔舍里,那儿放着一架小型的锤击钢琴,尤莉娅小姐肯定会赏脸,乐意与我一起唱一曲二重唱!”“实在太高兴啦。”尤莉娅喊道,挽着克赖斯勒的胳膊。王子咬紧牙齿,骄傲地迈步走在前头。尤莉娅一边走,一边与克赖斯勒窃窃私语:“克赖斯勒!这是一种多么奇特的气氛呢?”“啊,天哪,”克赖斯勒同样低声地答道,“啊,天哪,当蛇靠拢过来,要用毒牙咬死你时,你不是还在昏睡,做着美梦吗?”尤莉娅极其惊讶地望着他。仅有一次,她满怀音乐激情的片刻间,他曾用“你”称呼她。

在演唱中,王子时常呼喊“好极了,太精彩啦”,二重唱结束时,他爆发出暴风雨般的喝彩声和掌声。他火辣辣地亲吻尤莉娅的两手,赌咒发誓说,从来没有歌咏使他如此倾倒,这样如痴如醉,他请求尤莉娅允许他亲吻一下她那甜美的嘴唇,使人永葆青春、长生不老的琼浆玉液,在乐园琉特琴奏响时,曾在她的嘴唇上流淌过。

尤莉娅一听到王子的要求,羞怯地退缩了。克赖斯勒走到王子面前说:“最仁慈的王子,因为您对我没有给予片言只语的夸奖,而我作为作曲家和精干的歌手理应与尤莉娅小姐一样受到称赞,所以我已注意到了,我浅薄的音乐学识没有产生足够强大的影响。但我在绘画方面也是有经验的,我荣幸地给您看一个人的一幅小画像,我熟悉此人奇特的生活和奇怪的结局,谁愿意听,我可以给他讲述全部情况。”“太讨嫌的人!”王子喃喃地自言自语道。克赖斯勒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匣子,从中拿出一幅小画像递给王子。王子定睛细看,脸上的血色顿时消失殆尽,目光呆滞,嘴唇颤抖,上下牙齿间嘟哝着“Maledetto!”[209],说着拔腿就跑掉。

“什么事?”尤莉娅喊道,一时魂飞魄散,大惊失色,“天哪,什么事,克赖斯勒,您把全部情况通通告诉我!”

“无稽之谈,”克赖斯勒答道,“有趣的恶作剧,魔鬼的妖术!尊贵的小姐,您瞧,善良的王子迈着最大的脚步越过桥梁,他那两条最仁慈的腿也听凭他使唤。天哪!他完全违背他那美好的宁静安逸的本性,连湖也没有瞧一眼,这个可爱善良的魔鬼,他不再要求喂天鹅了!”

“克赖斯勒,”尤莉娅说道,“您的声音冷冰冰地进入我的内心,我预感不妙,您与王子之间产生了什么?”

乐队指挥离开他先前站着的窗口旁,内心深深激动地瞅着站在他面前的尤莉娅,尤莉娅双手合十,仿佛正要祈求善良神灵为她解除惊恐不安的心态,这种心态迫使她流泪。“不,”克赖斯勒说道,“任何敌对的不和谐音,都不应扰乱来自天国的优美和谐之音,这声音藏在你这个虔诚女孩子的心中!地狱里的妖魔鬼怪,总是假仁假义,乔装打扮,流窜各地,招摇过市,可是它们没有力量支配你,而你也无法看清它们的胡作非为,认清它们的本来的面目!尤莉娅,愿您冷静一下!别让我再提此事,现在一切都已过去!”

就在这片刻间,本聪很激动地走了进来。“出了什么事,”她嚷道,“出了什么事——王子从我身边飞快地冲过去,看也没看我一眼。他的副官在王宫近旁迎着他走去,他们俩激动地交谈,随后王子交给副官某个重要的任务,这事我相信觉察到了,因为当王子走进宫时,副官十万火急地赶往他住的园中小屋。园丁告诉我,说你同王子一起曾站在桥上,这时,某种有点令人惶恐不安事情将会发生这一可怕预感,袭击了我,所以我就急匆匆地赶到这里来,你们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尤莉娅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述了。“秘密?”本聪严厉地质问道,同时向克赖斯勒投去咄咄逼人的目光。“最要好的女参事,”克赖斯勒答道,“我是说,其实身处某些时刻、处境、局面时,人得守口如瓶,秘而不宣,因为他一开口,吐露出来的,不外是稀里糊涂的东西,使有理智的人烦躁不安,恼羞成怒!”

事情不了了之,虽然本聪由于克赖斯勒三缄其口而似乎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乐队指挥陪伴本聪同尤莉娅到宫里去,随后他返回锡哈茨魏勒。他在公园的林荫路中一消失,王子的副官马上就从园中小屋里走出来,尾随着克赖斯勒。紧接着,森林深处响起了一声枪响!

同一个夜晚,王子离开了锡哈茨魏勒,他曾写信向王公请假,答应不久回来。第二天早上园丁同他的人马搜索公园时,发现了克赖斯勒的帽子,帽子血迹斑斑,而后者已不见踪影。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