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风消云散,氤氲消失,银色的月光,犹如一位寡妇身穿白得耀眼的丧服,覆盖着伸展到远处的沙滩。河心河岸,万籁俱寂,浩淼的河面,不见一条船影,没有一丝涟漪,仿佛死神给备受痼疾折磨的病人赐予奇特的安宁。
罗梅锡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沙滩上。他费力地回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紧接着,刚刚发生的恐怖情景,像一场噩梦重新浮现在他的脑际。父亲和其他人究竟怎样了——他霍地跳将起身,欲想探个明白。他环顾四周,见不到半个人影!连蛛丝马迹也寻觅不到!他艰难地在沙滩挪步,竭力探寻他人的下落。
帕德玛河中间,有一条狭长条的沙洲,他正在这沙洲上举步。两边浸漫水,这条白茫茫的沙洲位居中间,恰似一个裸体卧着的皮肤白净的男孩。
罗梅锡从沙洲的一端走到另一端,不断搜寻着。猛然,他发现前方不远处,像是一件红色的衣服。他疾步走上前一看,却原来是穿着结婚红装的新娘,好像已经死去,卧躺在沙洲上。
罗梅锡曾学过人工呼吸的急救方法,能使溺水濒死的人复活。他一下又一下不停地将新娘的双臂,反复地举过头顶,然后又把双臂放在她的腹部上。好长一会儿工夫,新娘才缓过气来,微微地睁开了双眼。
这时,罗梅锡早已精疲力尽,瘫坐在地上,一言不发,连与新娘搭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新娘还没有完全苏醒,眼睛睁开了一下,复又合上。罗梅锡不由仔细端详了一番,见她能够呼吸了。于是,他静坐在水陆之间的荒无人烟的沙洲上,在生死未卜的情形下,凭借朦胧的月色,久久地打量着她。
谁说苏希娜姿色平常!展现在他面前,这个睡眼紧合的姑娘的脸孔,虽说娇嫩瘦小些,但在这广袤的天空下,无边无际的溶溶月色里,唯有这漂亮的脸庞,才是值得欣赏且可以引以自豪的生命。对此,罗梅锡深信不疑。
罗梅锡暂时忘掉了一切,暗自遐想着:“我在婚礼的嘈杂喧闹中,一直没有瞧她一眼,还真做对了。要不然,我决不可能在别的场合,以如此心情,瞥见她眼前那副娇态。我救活了她,我比依婚礼仪式念诵几句颂词,更有幸地获得了她。念颂词获得她,只不过是像获取一件应归属于我的东西罢了;而此时此地,我拥有她,却犹如获得仁慈上帝的特殊恩泽。”
新娘徐徐地恢复了知觉。她坐起身,整整衣服,把纱丽一端拉起来,遮住脸孔。
罗梅锡问她:“你知道不知道你船上的其他人在哪儿?”
她只是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
罗梅锡又吩咐道:“你就坐在这儿别动,我再去转转,查看一下就来。”
新娘没有应声,但身子却瑟瑟蜷缩,分明在说:“你别把我一人撂在这儿。”
罗梅锡完全理解她这种无言的恳求。他站起身,细细地向四周张望搜寻,泛着惨白微光的荒凉的沙滩上,哪儿都见不到人影儿。他一遍又一遍地提高嗓子,呼喊着自己父亲和亲友的名字,浩渺天宇间没有任何回音。
罗梅锡放弃徒劳的搜寻,颓然地坐下。这时,他发现,妻子双手捂住脸,竭力想忍住哭泣,但她无法遏制,抽搐着的胸脯不停地起伏。罗梅锡没有说什么空洞的宽慰言辞,只默不作声地走近她身旁,紧偎她坐下,轻轻地用手摩娑她后背和头颈。这下,她再也噙不住自己的眼泪,心灵深处的悲哀,顿时化作有声无语的低诉,倾泻着。罗梅锡也不由自主,泪如雨注。
当疲惫的心灵停止哭泣,月亮早已没落。从黑暗中望去,这块荒凉的沙洲,变得像一个变幻莫测的梦境;银白色的沙滩失去了光泽,更显得鬼影幢幢,狰狞可怖;闪烁的星光下,帕德玛河像一条巨蟒黝黑的滑腻鳞皮,处处闪泛着光点。
罗梅锡伸出双手,紧紧握住由于恐惧而发冷的小巧纤手,缓缓地将她拉向自己身边。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的妻子,没有忸怩作态,她早就渴望有男人与她厮守在一起。在这密不可透的寂静里,她呼吸急促地偎依在罗梅锡那颗跳动着温暖的心的胸前,似乎获得了巨大的安宁。眼下不是害羞的时刻,她心安理得地投入到罗梅锡那宽大的怀抱里。
天色微明,金星渐渐隐去。东方,蓝湛湛河水上空,开始泛起鱼肚白,继而绮霞升起。罗梅锡依然躺在沙洲上酣睡,新娘亲昵地紧依在他身旁,头枕在他胳膊上沉睡着。当柔和的晨曦轻抚他们的睡眼,俩人才从睡梦中惊醒坐起;眼刚睁开,愕然回顾。过了好长一会儿,俩人才恍然大悟:他们并非在自己家里,昨晚在船上,狂风恶浪把他们冲卷到这里——举目无亲的沙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