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为一家之主的董贝先生为人与为父的风度
已故夫人的葬礼办得很好,不但丧葬承办人感到十分满意,就是邻里居民也皆大欢喜,他们通常对这件事总喜欢挑挑剔剔,一有忽略,就会见怪。丧事既毕,董贝先生家族成员都各就各位。这个小小的天地如同外面的大世界一样,有一种很容易把死者遗忘的本能。厨娘说女主人性情急躁,女管家说死是人人都逃不了的命运,男管家说这件事谁也想不到的,女仆说她简直没法相信,男仆说这真像是做了一场梦,当这些话说过了之后,这个话题也就差不多说完了,他们开始想到他们身上穿的丧服也渐渐暗然褪色了。
理查兹给安排在楼上的一个房间里,过着体面的幽禁生活。新生活开始了,就像是寒冷而灰暗的黎明展现在她的眼前。董贝先生的屋子很大,矗立在波特兰街和勃良斯通广场之间一条幽暗街道上背阴的一边,街旁高楼耸立,威严可怖。这座屋子位于拐角处,面积很大,地下室的窗户装着森严的铁条,对着它们斜眼相视的门口可见一座座垃圾箱。这是一座阴暗的屋子,其后部呈圆形,有一整套相连的起居室,这些房间的前面是一座砾石铺成的庭院,院子中间有两棵干枯的树,树干和树枝都已变得焦黑,它们被风吹动的声音不再是悦耳的瑟瑟之音,而是吵闹不休的咯咯声响,它们的树叶给烟熏得干枯了。夏日的阳光只有在早晨人们吃早饭的时候才光临这条街道,这时候伴随它一起来的有送水车,卖旧衣服的人,卖天竺葵的小贩,修伞的人,还有一边走一边使荷兰钟的小铃儿发出叮当响声的人。晨光不久就消失了,这一天也不回来了。一队队乐队和潘趣[9]木偶戏也随着阳光的消失离开了这里,剩下的就是无比凄凉的风琴声和白老鼠的献技,间或也会出现一两只豪猪逢场作戏,换换口味。待暮色苍茫,各家的男管家开始走到门口,站在冥色之中,因为他们的主人家都到外面吃晚饭去了。点灯的人也开始他每晚的工作,把煤气灯点亮,企图照亮这条依旧暗淡的街道。
屋子的内部和屋子的外表一样,单调空虚。葬礼既毕,董贝先生叫人把室内的家具都盖起来,也许是计划中留给他的宝贝儿子以后用的;除了一层楼他自己住的房间以外,其他的房间他都不去装饰。因此,所有的桌子和椅子全部堆在房子中间,蒙上大块的裹尸布,其形状神秘莫测。门铃的把手、窗帘和镜子都用报章杂志的纸包了起来,仿佛在叙述死亡与谋杀的故事。每一盏枝形吊灯或玻璃烛台蒙在洁白的亚麻细布里面,看起来就像从天花板的眼睛里挂下来的一颗巨大的泪珠。烟囱里跑出来的味道恰似地下墓穴和湿地里的霉味。已经埋葬了的已故的夫人在惨白的绷带围着的镜框里显得森然可怖。每刮一阵风,在女主人病重期间散布在屋前的稻草,便随风摇曳,转着圈儿,绕地拐角飘过来,那些潮湿腐烂了的稻草飘到附近的地方黏住了,而那些在风中飘扬的稻草却时常被一种看不见的吸引力吹到正对面那座正待出租的肮脏屋子的门槛上,对着董贝先生的窗户唱着凄凉的悲歌。
董贝先生留给自己用的房间与大厅相连,它们包括一间起居室,一间图书室兼更衣室和一间小玻璃暖房或早餐室。在图书室兼更衣室里,热压纸、羊皮纸、鞣羊皮、俄罗斯皮革的气味和各种靴子的味道彼此交错、互比高低。小玻璃暖房在最远的一端,从那里可以俯瞰庭院中的树木和几只潜行觅食的猫。这三个房间彼此相连。早晨,当董贝先生在起居室或图书室兼更衣室里吃早饭时,傍晚当他回到家里吃晚饭时,他总是揿铃叫理查兹走进那间小玻璃房,带着她照管的小宝贝走来走去。在这些时候她悄悄向他瞥了几眼,可以看见董贝先生远远地坐在阴暗而沉重的家具中间遥望着他的小宝贝,而这座屋子他父亲曾经住过许多年了,在许多方面都显得陈旧、古老而阴森。于是她开始对他有了一定的看法,觉得他孤单地独处一室之内,就像是牢狱里的无依无靠的囚徒,就像是一个无法接近、无法与之交谈、无法理解的古怪的幽灵。
小保罗·董贝的奶妈也过着这样的生活,她带着小保罗度过这样的生活好几个星期了。她每次走出屋外都有奇克夫人在场;奇克夫人在天朗气清的早晨常由托克史小姐陪同到这里来,带她和小宝贝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换句话说,就是在庭院里的小径上庄严地步行,如同一队送葬的行列。一天,她带着小保罗在这些阴惨、森严的房间里怀着凄凉的心情走过一趟之后回到楼上,正当坐下的时候,房门悄悄地慢慢地开了,只见一个黑眼睛的小姑娘向门里张望。
“这准是弗洛伦斯小姐从她姑妈家里回来了。”理查兹这样想,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孩子。“你好,小姐。”
“这是我的弟弟吗?”女孩指着婴儿问道。
“是的,好姑娘,”理查兹答道,“过来,亲亲他。”
可是小姑娘没有走上前去,倒是对着她注目而视,然后说:“你对我妈妈做了什么?”
“老天保佑这个小家伙吧!”理查兹大声叫了起来,“怎么问这样叫人伤心的问题!我做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做,小姐。”
“他们对我妈妈做了什么?”女孩子问。
“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叫人伤心的事呢!”理查兹情不自禁地设想自己的孩子也像她一样在问自己的情况呢,于是便说,“走过来一些,我亲爱的小姐!用不着怕我。”
“我不是怕你,”女孩说着就走近了些,“我只是想知道他们对我妈妈做了什么。”
“我亲爱的小乖乖,”理查兹说,“你穿着这件黑衣服是为了把你妈妈记在心头。”
“我随便穿什么衣服都不会忘记我妈妈。”女孩回答着,只见泪水涌上了她的眼帘。
“但是有谁走了,人家就会穿上黑衣服来纪念他们。”
“走到哪里去了?”女孩子问道。
“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理查兹说,“我给你讲个故事。”
小弗洛伦斯立刻看出理查兹想要讲的故事和她提出的问题是有关系的,便把一直拿在手里的帽子放下,在奶妈脚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抬起头仰望着她的脸孔。
“从前有一位夫人,”理查兹说,“她是一位很好的夫人,她有一个小女儿非常喜爱她。”
“她是一位很好的夫人,她的小女儿非常喜爱她。”小姑娘把这句话再讲了一遍。
“当上帝觉得应该这样,这位夫人就生了病,死了。”
小姑娘打着哆嗦。
“死了,世上的人再也看不见她,而且埋在长着树木的地底下。”
“冰冷的地下吗?”女孩又打了一阵哆嗦。
“不冷!地下很暖和的,”波莉抓住时机就说开了,“在那里难看的小种子变成美丽的花朵,变成青草,变成五谷,变成许许多多我不知道的东西。在那里好人变成光明的天使,飞到天上去!”
小姑娘把垂下的头抬了起来,坐在那里凝神注视着她。
“就这样,让我想想。”波莉在小姑娘的凝视之下,多么想安慰她,居然很快成功了,她对自己的力量也有了几分信心,因此内心非常激动,不知道怎样说好。“就这样,这位夫人死了,不管他们把她带到哪里,不管他们把她放到哪里,她是到上帝那里去了!向上帝祷告,”波莉说得非常认真,非常自鸣得意,“祈求上帝教导她的小女儿在心里要相信她是到上帝那里去了,在那里她很幸福而且一直爱着她的小女儿的,教导她要终身怀着希望并且设法有一天和她的妈妈在那里相见,从那以后永远不再分离。”
“她就是我妈妈!”小姑娘高声喊着,一边跳了起来,抱住波莉的颈项。
“这个孩子的心,”波莉说着就把小姑娘拉到她的胸口,“这个小女孩的心里深深相信这个奶妈所讲的话,虽然这个奶妈她不认识,讲得也不好,但是她自己就是一位可怜的妈妈,在她的话里小姑娘找到了一些安慰,也不感到那么孤单了,她伏在这位奶妈的胸口抽泣着,对躺在她膝上的婴孩心里升起一股亲近之感,然后——好了,好了,别哭了!”波莉一边说,一边抚平着小姑娘的鬈发,几滴清泪掉在上面。“好了,别哭,好可怜的小乖乖!”
“哦,弗洛依[10]小姐!你爸爸要不高兴啦!”门口一个急躁的声音在喊着,那是一个十四岁女孩在叫,她长得像个小女人,身材矮小,皮肤棕黄,鼻子扁平而小,眼如黑珠,“他早就说过叫你不要到奶妈那里去麻烦她。”
“她没有麻烦我,”惊恐的波莉答道,“我挺喜欢孩子的。”
“哦!可是很对不起,你要知道喜欢不喜欢孩子根本没有关系,”黑眼睛的姑娘回嘴说,她的话尖酸刻薄,好像要叫人的眼睛流泪似的,“理查兹太太,我也可能很喜欢吃海螺,但是这并不是说我用茶点的时候一定要有海螺嘛。”
“对,这是没有关系的。”波莉说。
“要谢谢你呵,理查兹太太,这是没有关系的!”这个尖刻的姑娘说,“不过你要记住,如果你肯费心记住的话,弗洛依小姐归我照管,保罗少爷由你照管。”
“那么我们还是用不着吵嘴的。”波莉说。
“当然,理查兹太太,”性子暴躁的姑娘接过话说,“一点也用不着吵,我不想吵,我们之间是用不着吵的,弗洛依小姐永远归我照管,保罗少爷只是暂时由你照管的。”火爆姑娘一口气讲了下去,只是中间稍稍停顿了一下。
“弗洛伦斯小姐是刚回家的吧?”波莉问道。
“对,理查兹太太,刚回家。弗洛依小姐,你看,你回家还不到一刻钟,你就哭丧着脸,把理查兹太太为你妈妈穿的贵重的丧服弄湿了!”教训了小姑娘一顿之后,年轻的火爆姑娘(她的真名叫苏珊·尼珀)一把抓住小姑娘,把她从她的新朋友身边拉了过来,就像拔掉一颗牙齿。不过她这一过急的举动似乎更多地出于执行职务之需,倒不是故意刻薄刁难。
“现在小姐又回家了,她一定是很高兴的,”波莉说着就向小姑娘点点头,她健康的脸上浮现着鼓励的笑容,“而且今天晚上就要看见她亲爱的爸爸,她不知道会多么欢喜呢。”
“天哪,理查兹太太!”尼珀小姐叫了起来,急忙打断她的话,“不要说了。真会看见她亲爱的爸爸!我倒很想她真的能够见到他呢!”
“这么说她不会看见他了?”波莉问道。
“我的天,理查兹太太,不会看见的,她爸爸只想着另外一个小宝贝,而且这另外一个小宝贝还没有出生以前,这个小姑娘也不得宠,这个家里是不要姑娘的,理查兹太太,我告诉你这是一点也不假的。”
小姑娘看看这个保姆又很快地瞧瞧那个保姆,似乎刚才讲的一番话她都明白而且也感觉得出。
“你讲的话真叫我吃惊!”波莉大声叫了起来,“难道董贝先生就一直没有见过她吗?”
“没有,”苏珊·尼珀赶忙回答,“一次也没有,而且在这个小宝贝出生以前,一连几个月他对她差不多看也不看,我想假使他在街上碰到她,他也不会知道她就是自己的孩子,即使明天在街上遇见她,他也认不出来的,理查兹太太,至于我,”火爆姑娘哧哧地笑了一笑说,“他恐怕还不知道有我这个人呢。”
“好可爱的小乖乖!”理查兹说道,这句话不是指尼珀小姐,而是指小弗洛伦斯的。
“哦!离我们现在谈话一百英里之内的地方有一个鞑靼人[11],我可以告诉你,理查兹太太,他和这里的人从不打交道,”苏珊·尼珀说,“祝你早安,理查兹太太,好了,弗洛依小姐,跟我走吧,别像顽皮的坏孩子那样待着不动、玩个不停,那是要挨打的,快走。”
虽然苏珊·尼珀讲了又讲,而且连拖带拉,恨不得把她的右肩扯断,小弗洛伦斯还是挣脱了,奔向她的新朋友,深情地吻着她。
“再见!”小姑娘说,“愿上帝保佑您!我很快就会再来看您的,您会来看我吗?苏珊会答应的。是吗,苏珊?”
火爆姑娘总的来讲似乎是一位厚道的小妇人,虽然她对孩子的教育却属于这样一种派别,认为儿童就像钱币一样,需要经常摇动,碰撞,才能使之发亮生辉。在小姑娘以亲切的手势和动作表示恳求之后,她抱着两只手臂,摇摇头,在她睁得很大的黑眼睛里面流露着一丝温和的表情。
“你这样要求是不对的,弗洛依小姐,因为你知道我是不能不答应你的,不过理查兹太太和我会想办法的,如果理查兹太太高兴,你知道,我希望乘船到中国去,理查兹太太,但是我不知道怎样离开伦敦码头。”
理查兹对这个想法表示赞成。
“这座屋子不是那么欢声盈耳的,”尼珀小姐说,“住在这里真教人够孤单难耐的。你们这些托克史们,你们这些奇克们说不定会把我的两颗门牙都拔掉的,理查兹太太,可是没有理由要我把全部牙齿都给她们的。”
对这个想法理查兹也表示赞同,因为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所以我愿意,那是一定的,”苏珊·尼珀说,“只要保罗少爷一直由你照管,只要不明显地违反命令,我们总要想办法相互来往,哎呀,弗洛依小姐,你怎么还没有把东西拿好,你这个淘气鬼,怎么还没有,快!”
讲了这些话之后,苏珊·尼珀一鼓作气冲向她监护的孩子,猛地一记,把她拉出室外。
这个满腹悲伤,得不到关怀的小姑娘却是这么文气、安静、毫无怨言,她胸中的情感是这么深厚,似乎任何人都会感到望尘莫及而不敢有此奢望,她是这么忧伤又这么通情达理,似乎谁也不想过问,怕触动她的伤痛。当波莉又复独自一人的时候,她的心是很痛苦的。在她和这个没有了母亲的小姑娘纯朴的接触之中,她自己的母爱被触动了,其深沉的程度犹如小姑娘对她的感情。从那时起,她感到她和小姑娘之间存在着一种彼此信任、相互关心的感情,这也是小姑娘的感情。
尽管土德尔先生对波莉百依百顺,在处世之道方面,波莉也许不见得比土德尔先生高明,但是她为人朴实、善良,比起男人来讲,她更好、更真诚、更高尚、感觉更敏锐,而且始终不渝地保持温柔敦厚、同情之心,薄于自奉、忠贞不二。也许,虽然她目不识丁,她本来能够在董贝先生盛年时带给他一线使他感悟的曙光,避免以后像闪电一样使他震惊不已,措手不及。
可这是后话了。此刻波莉只想着如何使尼珀小姐更加宽容一些,如何顺理成章而且不受到反对,让小弗洛伦斯待在她身边。就在那天晚上机会来了。
像往常一样,随着一声铃响,波莉走进玻璃房,抱着婴孩在那里走来走去,过了好久忽然看见董贝先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这使她惶恐万分。董贝先生停在她的面前。
“晚上好,理查兹。”
董贝先生同她第一天看见他的时候一样,严肃、古板。在这样一个不苟言笑、面孔严峻的绅士大人面前,她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睛,同时向他行了个屈膝礼。
“保罗少爷好吗,理查兹?”
“很好,先生,很健康。”
“他看起来是很健康。”董贝先生一边说着一边很关心地看了一眼奶妈揭开让他过目的小脸蛋,同时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你需要的东西他们都给你了吧,我想?”
“哦,是的,谢谢您,先生。”
可是回答完了,她忽然欲言又止,董贝先生见状,本来已经要走了,马上停止脚步,回转身来,不知她有什么话要说。
“我觉得,要想叫孩子活泼高兴,先生,最好是让他们看见别的孩子在他们身边玩。”波莉鼓足了勇气说道。
“我想,你来这里的时候我就跟你讲过,理查兹,”董贝皱了一皱眉头说,“我希望你尽量不要同你家里的人见面。你蛮可以照样走来走去嘛。”
言毕,他就走进了他的内室。波莉觉得他误解了她的话了,她的目的还没有提起就已经碰了壁。
次日夜晚,走下楼梯,她看见他在暖房里走着。出其不意的情景使她走到门口戛然而止,不知道是向前走还是往后退。犹豫之际,他叫她走进去。
“如果你真的觉得有别的孩子在一起对少爷有好处,”他突如其来地迸发这么一句话,似乎她提出建议以后没有经过一段时间的间隔,“那么弗洛伦斯小姐呢,她在哪里?”
“弗洛伦斯小姐是最好不过的了,先生,”波莉热切地说,“不过我听她的小保姆讲她们不能——”
董贝先生听了这句话即刻去按铃,然后在房间里走着直到有人过来。
“告诉他们,只要理查兹喜欢,就让弗洛伦斯小姐和她常在一起,一起出去,等等。告诉他们,什么时候理查兹愿意,就让这两个孩子待在一起。”
铁已经打热了,理查兹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她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所以她表现很勇敢,虽然她心里还是很怕董贝先生的,她马上请求是不是可以立刻把弗洛伦斯小姐送过来,好让她和她的小弟弟朝夕相伴。
当仆人离开房间去唤弗洛伦斯小姐时,理查兹故意抱着小宝贝在怀里摆弄,可是她觉得董贝先生的脸色突然大变,他脸上的表情完全不一样了,他迅疾地转过身来,好像是要把他刚才讲的,或者她刚才讲的,或者他们两个所讲的话全部推翻,只是因为怕丢面子才没有冲口而出。
她没有想错。他最后一次看见这个被冷遇的小女孩子时,她和临终的妈妈忧伤地拥抱在一起,这一幕情景给了他一种启示,同时也是一种无言的责备。尽管他对儿子的厚望使他全心全意地关心他,他对这临终的一幕是无法忘记的。他不能忘记他没有为她们分忧,而是站在她们之外。在温柔真情的清澈的海底,母女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相依为命,而他只是高高站在岸上的旁观者,无动于衷,完全被隔在这一幕情景之外了。
他无法从他的记忆中抹去这些事情,也无法使他的脑子不去想这些事情的意义所具有的支离破碎的形状,而这些形状恰恰穿过他的傲慢心理的云雾呈现在他眼前。于是他以前对小弗洛伦斯漠不关心的心态转变为一种不同寻常的不安。他仿佛感觉到她用不信任的目光注视着他,好像她掌握着他胸中的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的什么秘密,好像她天生就知道他心中有一根不和谐的琴弦,而她的呼吸就会使这根琴弦发出声音。
他对这个小女孩子的感情从她出生之日起就很淡薄。不过他并没有对她有什么厌恶之感,因为他觉得这是用不着的,而且他也无意于此,他从来也没有认为小女孩是很讨厌的。可是现在他对她却感到很不舒服,她搅乱了他的平静。如果他现在有什么办法的话,他就不会去庸人自扰,老是想着她的事情了。也许他担心有朝一日他竟会恨她。这种捉摸不定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小弗洛伦斯胆怯的身影出现时,董贝先生停止了他的踱步,向她望去。如果他的眼光里含有更多的关心,而且带着一个父亲的眼光去看的话,他也许会从她热切的目光中觉察到她心中的激情与恐惧使她踟蹰不前;也许会觉察到她多么热烈地盼望奔到他跟前,紧紧依偎着他,把她的脸藏在他的怀抱里,大声哭着:“呵爸爸,爱我吧!没有别的人爱我了!”但又怕被拒之千里之外,怕过于大胆而把他激怒;也许会觉察到她多么可怜兮兮地需要信任和鼓励;也许会觉察到她的一颗过于悲哀的幼小的心灵正在彷徨着,为它的忧思和深情寻找一个休息之地。
可是他对这些一无所见。他只看见她犹豫不决地停在门口,向他望着。此外的事情他是看不见的。
“进来,”他说,“进来,孩子,害怕什么?”
小女孩走了进来,用一种摇曳不定的疑虑环顾四周片刻,便紧紧依偎着门内站在那里把两只小手拼命地握在一起。
“走过来,弗洛伦斯,”她的爸爸冷冷地说,“你晓不晓得我是谁?”
“晓得,爸爸。”
“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她迅速地抬起眼睛望着他的面孔,当她看见他面孔上的表情,她满眶的泪水突然冻结了,她于是又垂下眼睛,伸出一只战栗的手。
董贝先生松松地抓住她的手,站在那里俯视她一会儿,好像他和小女孩一样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话。
“好了,不要哭!做一个好孩子,”他说,一边轻轻地拍拍她的头,一边偷偷地用一种不安和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她,“到理查兹那里去!去!”
他的小女儿等了一会儿,仿佛她仍旧想紧紧依偎着他,仍旧希望他会把她抱在怀中,吻吻她。她又一次抬起眼睛,望着他的面孔。他突然想起她此时的眼神和那天晚上她望着医生时的神情是多么相似,于是他立刻放下她的手,转身走开。
不难看出,弗洛伦斯在她爸爸的面前是很不舒服的,不但孩子的精神受压抑,她的行动也不能舒展自如。波莉眼里看见这一切,心里依旧坚持不懈,而且她自有衡量董贝先生的尺度,她深信可怜的小弗洛伦斯穿的一身孝服有一种无声的感染力。她想,“他如果只宠爱一个失去母亲的小孩,而另外一个小女孩就在他眼前,他却不管,这肯定是不大容易做到的。”
因此,只要可能,波莉总是让小女孩待在他的眼前,并且把小保罗照管得很好,让他高高兴兴,以此表明,正因为他姐姐做伴,他变得更加活泼可爱了。回到楼上的时候一到,她就会叫弗洛伦斯走到里面的房间去向她爸爸说声晚安,但是孩子胆怯,中途退却了;她再一次催促她时,小姑娘伸开双手遮住眼睛,仿佛要遮去自己的卑微,并且叫了起来,“哦不,不去!他不要我,他不要我!”
波莉和小姑娘之间的争执引起了董贝先生的注意,他正坐在桌旁斟酒,便问是什么事情。
“弗洛伦斯小姐想进来向您说声晚安,可是又怕打搅您。”理查兹说。
“没关系,”董贝先生说,“你告诉她来去自由,用不着管我。”
小姑娘听了这句话就往回走,还没有等她的微贱的朋友回过头来看一下,她已经走了。
然而,波莉在实现其好心的谋划方面取得了成功,她说的话收到有利的效果,这是她极大的胜利,她感到快慰。当她安全地回到楼上的房间里,她把这一切向火爆姑娘全盘托出。尼珀小姐听了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对她们以后可以自由来往的前景并不热情,却是相当冷淡的。
“我以为你是会高兴的呢。”波莉说。
“对呵,理查兹太太,谢谢你,我是很高兴的。”苏珊回答说,她突然之间变得挺直,仿佛她的紧身胸衣又加了一根鲸骨[12]。
“你没有表示出来。”波莉说。
“哦!我不过是终身雇佣的保姆,不能像临时管管的人可以随便高兴起来,”苏珊·尼珀说,“临时工在这里要怎么高兴尽可以表示出来,我看得出来,不过即使在这座屋子和那座屋子之间有一道通墙连起来,我是不太情愿跑到那座屋子去的,理查兹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