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地球 曼娜
“曼娜，这都几点了，你怎么还赖在床上！快起来收拾东西，晚了就来不及了！”
中年妇女推开房门，冲床上那堆花花绿绿的被子吼道。
“早上好，妈妈！”
大半个脑袋从下面钻出来，头发蓬乱、睡眼惺忪，嘴角还挂着一丝浅浅的微笑。她怒不可遏，刚要说话，却见女儿已半坐起来，连人带被子倚靠在床头，漫不经心地打个哈欠，抬手掩住那张樱桃小口。
“妈妈，不是早就告诉说过了吗？你和爸爸先走，我要留下来。”
“不行。我们不同意。傻孩子，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眼看就要打仗了，别忘了，拓疆可是现役军官，随时会上战场，到时候回不回来都不一定，你准备等到什么时候？”
“哎呀妈妈！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每次都像这样，谁也说服不了谁……”曼娜渐渐提高了音量，“反正我决心已定，就是要等他，就在这里，地球上，第三避难所，只要一天不见不到他，我就绝不会离开。”
妇人呆立在门口，半天没有说话。这几天，为了劝说女儿离开地球，夫妻二人煞费苦心、软硬兼施，摆事实、讲道理，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可这孩子就是不听劝，还说出这样斩钉截铁的话来……
曼娜从床上爬下来，面色苍白、眼窝浮肿，脸上还有几道明显的压痕，她缓步走到妈妈面前，拉起她的右臂来回摇动：“妈妈，我知道你和爸爸都希望我，再加上拓疆，全家四口一起出发，早日离开这里，可是，现在他并没有回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不管……反正我必须要等他！”
她的眼睛和鼻头全都变红了，长长的睫毛眨动几下，将一滴晶莹剔透的泪水打碎了，化为一片微光，颤巍巍地挂在上面。
妈妈走上前去，用力握住女儿的双手，它们冰凉如水。她心里突地一动，将女儿揽进怀中，拂开她脸上的乱发，嘴唇紧贴在她的额头上，感受那里的温度。
“曼娜，告诉妈妈，你是不是想要给邓家生下……然后再……”
“嗯。”她把脸深深埋进妈妈怀里，用力点点头。
“请听我说，妈妈。既然接到了疏散令，你和爸爸就应该先走一步，抓紧时间离开这里。马东方爷爷前天还对我说，努阿克人很快就会发起进攻，所有平民必须立刻疏散，一刻都耽误不得。
就我们家的情况而言，邓拓疆是现役军官，职责所在，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离开地球，你们知道，此时此刻，他正在外面执行任务，从这个意义上说，拓疆已经投入战斗了……至于你们的女儿，作为一名预备役人员，我在未被征召前，确实可以自由离开……”
她拉着母亲在床边坐下，整理一下身上的粉色睡衣，脑袋斜依在妈妈肩头，一缕头发缠绕在指尖上，慢悠悠地继续说道：“可是妈妈，我不能这样做，越是在这样的危急时刻，作为妻子，我越应该陪伴在他的身边，关心他、照顾他……别忘了，我可是一名医生呀！”
“你呀，说话办事越来越像拓疆了。”
她仰脸望着妈妈，表情有点困窘，有点尴尬。自己也觉得，刚才这一番长篇大论，听上去更像学术报告——为了说服爸爸妈妈，难道自己不应该是泪水涟涟、泣不成声吗？
母亲微微一笑，食指在她鼻子尖上轻轻一刮，心想这孩子眼袋突出、眼圈发黑，恐怕最近这几天一直没怎么休息好。
“你的意思妈妈明白了，就是让我和爸爸先去火星安顿下来，你呢，就在这里等拓疆。将来等时机成熟了，小两口去火星找我们团聚，对吧？好吧，我看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其它法子了，没办法呀，谁让你已经铁了心，八头牛也拉不回了呢！”
曼娜喜出望外，嘴唇翕动几下，欲言又止，一对漆黑的眸子在眼眶里来回转动，目光闪闪，最后落在对面墙壁上，那里挂着她与邓拓疆的全身结婚照。
她一头扑进妈妈怀抱，放声大哭。她没有足够的勇气告诉妈妈，三天前，自己悄悄递交了请愿书，申请加入地球联军，由预备役转为现役战地医生……
第二天一早，她和爸爸妈妈来到位于避难所最深处的量子加速器大厅前，一家三口肩并肩、手挽手，随着长长的人流慢慢走向入口。
她们来到“登记处”，将行李放在传送带上，依次站在身份识别镜头前，等到指示灯由红转绿，闸口开放，便进入了出发大厅。
她重新挽起爸爸妈妈的胳膊，又往前走了几十米，来到第二道安检前。这里的摆设更加简陋，只有一排桌子，后面着些工作人员，有平民，也有军人，旁边竖着一个牌子，上面分别用通用语和汉语写着两个蓝色的大字：“出发”，隔很远就能看到。
“叔叔好！阿姨好！这是你们的座签和行李签，请收好。”
检查完毕，年轻的工作人员递过来一张卡片，彬彬有礼地说道。
他看上去比曼娜还要年轻一些，额头光洁、面庞白皙，上嘴唇刚长出一层毛茸茸的青胡茬。
是时候说再见了。
她忽觉脸上一凉，抬头看时，人造天空不知何时已阴沉下来，雨滴正稀稀拉拉地从浓密的乌云里飘落下来。
就像得到了什么指令一般，人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紧紧地拥抱、热烈地亲吻，彼此互道珍重，声音有的高昂，有的低沉，有的激动不已，有的依依不舍，全部传进她的耳朵里，汇成一股浓烈的忧伤。
她鼻子一酸，将头靠在妈妈的肩膀上，无声地抽泣起来。
“别哭了，宝贝儿。其实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火星离得又不远，我和爸爸年轻时就去过，那里现在可比地球好多了，气候也好、人口也多，也繁华……对了，妈妈听说，人只要躺进加速器里，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动，唰地一下子就到了，这可是弥林人的最先进技术，非常厉害，叫什么时空量子跃迁……就连努阿克人的吞噬体也拿它没办法。”
爸爸走上前来，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他本来就不善言谈，此刻见女儿哭得梨花带雨、伤心欲绝，心中也特别难过，极力想要安慰，连张几次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曼娜放开妈妈，转头又扑进爸爸怀里，这一回却渐渐止住了哭泣。不能动不动就哭鼻子，这不仅会增加爸爸妈妈的担心，也不是一名地球战士该有的样子。她感到有些羞愧、有些自责，雪白的贝齿轻轻咬住嘴唇，暗自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身后传来响亮的汽笛声，广播里说，请所有前往火星的乘客做好准备，按座签有序进入加速舱，送别的公民们，请抓紧时间离开……
两小时后，曼娜出现在马东方办公室，告诉他爸爸妈妈刚刚离开地球，而自己则选择留下，并且已申请加入现役。
马东方坐在椅子里，手捻须髯，沉吟了一会儿才说道：“好孩子，爷爷完全能够理解你的决定，我支持你！说吧，现在需要我做些什么？加速你的入役申请审批流程？还是告诉你邓拓疆什么时候返回地球？”
一幅巨大的地图悬挂在他的背后，占据了几乎整个墙面。
她微微一笑。“不瞒您说，最最亲爱的马爷爷，我就想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地球。”说完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只不过呢，我还知道，处于保密的原因，您暂时并不会告诉我，对不对？”
马东方放声大笑，一双枯瘦的大手用力在桌面上一拍，缓缓站起身来。
“好姑娘，这一回你可说错了。我倒是很想告诉你，可问题是，邓拓疆和戴思亚离开火星之后便音信皆无，整整一周过去了，眼下谁也不知道他们人在哪里，何时回来！”
她收起笑容，盯着眼前这张堆满皱纹的老脸，隐约觉得上面的表情有些夸张，目光也有些躲躲闪闪、捉摸不定。
老爷子一定是在掩饰什么，或许是一个秘密，一个我不应该知道的秘密。既然如此，再追问下去便没有什么意义。
她双手挽住马东方的右臂，扶他离开办公桌，开始在房间里慢慢踱步。走了几圈之后，不经意间，祖孙二人的目光同时落在那副地图上。
曼娜冲它一努嘴：“月球？”
“眼力不错，正是月球。”马东方停下来，隔空在地图上画个虚圆，“这地方叫阿尔法一号工厂，当年属于乌拉尔集团，距宋应星环形山不远。孩子，告诉你一个秘密，这座工厂下面全被乌拉尔人给掏空了，最深处足有上百公里。”
她知道老人并未说完，便继续静静地听着。
“曼娜，爷爷知道，你迟早是要加入地球联军的。作为一名战士，这个地方你一定要用心牢记。”
“为什么？它很重要吗？”
“是的，非常重要。至于其中的缘由嘛，到时候你就全明白了。相信我，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她忽然记起来，小时候全家曾去月球旅行过一趟，也到过这个什么“阿尔法一号”工厂。
那时候，乌拉尔集团早已撤离，荒凉与寂寞重新占领了那里，没有水，没有空气，也没有人，只剩下废弃的地下工厂，张开黑洞洞的入口，将来自太阳系各地的游客吞进去……等他们花上大半天的时间，在里面转上一圈，又被吐出来，登上低空飞行器，赶往下一个景点。
老实说，那场旅行从头到尾都乏善可陈，唯一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正是这座超级地下工厂的惊人规模，它建在月壳之下很深的地方，由许多空旷的车间组成，每一座都巨大无比，并且彼此相连。
她背着长航时飞行背包，跟在爸爸妈妈身后，在导游的陪同下，像鸟儿一样飞行在广袤无边的地下空间里，东张西望、大呼小叫，不断发出惊奇的赞叹……她们头顶的射灯发出明亮的光柱，纵横交错，照亮了身边，又消失在前方的黑暗中，几乎没有任何反射。她听到爸爸向导游发问：“据说，乌拉尔集团曾计划将一部分月球掏空，是这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