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火星 戴思欧
接到通知，戴思欧和太空防御部几名同事急忙赶往首相府。
通勤车压着最高限速一路狂奔，直到一头撞上那道看不见的电子围墙才开始被动刹车，银灰色的流线型车体剧烈地抖动着，经过连续两个大角度变向——速度依然相当快，终于紧贴邻车尾翼切入停车位，发出“吱——”的一声尖叫，有惊无险地停下来。
他吁出一口长气，将帽子扶正，扭头冲后排喊道：
“不好意思啊各位，刚才开得稍微快了一点。没办法，上头通知得太晚了，自动驾驶稳当倒是稳当，可十有八九会迟到。为了不耽误开会，兄弟不才，只好自告奋勇，亲自驾驶了，哈哈。”
他长了一张英俊的脸庞，此刻正笑得灿烂，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鼻梁高挺，鼻翼虽然略显扁平，却与微翘的上唇很协调；额头宽大光洁，两道浓眉斜插入鬓，显得英姿勃发；最吸引人的就是那双眼睛，说不上很大，但是清澈明亮，里面光芒闪动，将一对漆黑的眸子映衬得格外灵动，让人一见难忘。
“好家伙！这车让你开的，我还以为是去轨道上开会呢！差点就上天了！”
“什么上天！怕不是要升天吧！”
“思欧，改天你必须请我们吃饭，给大伙压惊，不然的话，绝不轻饶！”
惊魂未定的同事们陆续爬下车子，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他虽然表面上笃定，一颗心却在怦怦直跳，电子助理一路上都在耳边尖叫：“车速过快！请注意安全！减速！立刻减速！”
中间经过一个路口时，一辆庞大的全地形车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与通勤车擦身而过，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相撞，不知后排哪位同事发出一声尖厉的惊呼，直吓得他魂飞魄散，差点从驾驶座上蹦起来。
看来，久未摸车，我的驾驶技术已经大大地生疏了，回头一定要找时间多多练习。
他最后一个走下车来，脑子里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第三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见他们推门而入，几台服务机器人立刻迎上来，其中一台径直走向他，用柔和的电子女声问候道：“欢迎您！戴先生。会议将在十分钟后开始。”
“知道了，谢谢！”
他略带矜持地点点头，示意大伙儿各自找地方坐下，自己却背起双手，漫不经心地打量起四周来。
从小到大，他没少跟着父亲进出首相府，对这里的每个角落都很熟悉。
多少年过去了，第三会议室还是老样子，一点儿都没变。
对面墙上挂着一幅油画，那是一位年轻人的半身像，他叫麦迪，正是自己的亲爷爷。很多年以前，火星上突发大地震，为了保护位于十一号城的北极磁场发生器，麦迪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这个故事他耳熟能详，也知道父亲戴桐其实是一名遗腹子，奶奶拉娜还告诉他，那是个无比艰难的时代，移民们不但生活清苦，而且充满危险，由于整星环境改造尚未完成，全部十三座移民城市都必须封闭运行，用半透明的保温单透膜和稀薄、寒冷、干燥的火星大气隔离开来。
“在内部正压的作用下，一张张薄膜高高隆起，顶部有上百米高，覆盖着上百平方公里的地面，远远望去，好像一只只巨大的乳白色“蛋壳”，将脆弱的人类保护在里面……微弱的阳光照耀着它们，却不能带来任何温暖，每次沙尘暴过后，清洁是最麻烦的一项工作，不过那场面倒也真是壮观，想象一下，上百台无人机悬浮在膜顶上，好像忙碌的小蜜蜂，一齐发出嗡嗡嗡的吸尘声……”
往事历历在目，他回想起自己年少时，最喜欢偎坐在奶奶膝前，听她慢条斯理地讲述从前的故事。
那些故事好像永远都讲不完：蛋壳城市、无人矿山、地下农场、轨道电站，还有航天空港、飞船制造厂……
肩膀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急忙回头，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哥哥！怎么是你？”
来人笑而不语，轻轻张开双臂，与弟弟拥抱在一起。
他叫戴思亚，论个头儿比戴思欧还要高出不少，只是背部稍微有些驼，再加上满脸的络腮胡子，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看上去似乎要年长许多——其实俩人年龄相差不过六岁。
兄弟两个长得很像，都继承了父亲的宽大下颚，高耸的鼻梁，还有那两道浓重的眉毛。至于他们的眼睛，一望而知是来自母亲的基因，眼珠又黑又亮，藏在深深的眼窝里，好像阳光下跳动的深潭，一闪一闪地发出亮光。
“看看你，又晒黑了不少。”戴思亚说道。
太阳爆燃之后，火星接收到的日照强度大大提高——这本是一件好事，因为有利于地表快速升温，只是自那以后，火星人外出必定要采取各种防晒措施，特别是晴天里，天空中骄阳似火，毫不留情地炙烤着红色的大地，如同三百年前的地球一样，稍不留神就会被晒伤。
“最近天天出外场，想不晒黑也难！你知道的，上面的阳光更强。”他笑道，仰起头来看看天花板。
戴思亚点点头。太空防御部这些家伙有一套自己的“行话”，比方说，管“出舱”叫“出外场”，“变轨”叫“搬家”，“检修”叫“歇一歇”，最奇怪的是每当飞船出了故障，他们就说“孩子又淘气了。”
“你也是来开会的吗，哥哥？”
“那倒不是，我来办点儿别的事，顺便看看老爸——他告诉我说，等会儿有个会，你也要参加，地点就在第三会议室，我想既然这样，不如顺道过来看一眼，说不定就能见到你呢！怎么样？最近还好吧？”
他心里涌上一股暖意，忽然意识到，这是兄弟俩大半年来头一回面对面地说话。
“听说你们太空防御部最近特别忙，一定要注意身体。对了，最近有空回家一趟吗？”
见弟弟怔在那里，戴思亚轻声问道。
“开完会我就回去，看看妈妈和姐姐。”
他回过神来，迎着哥哥关切的目光，有些急切地回答道。说完还拍拍哥哥的胳膊，好像在做出某种保证一样。
“刚才听爸爸说，要专门研究太空防御部的事情，看来就是你们这个会啦！”
戴思亚压低了声音。“你们最好小心点，我觉得老人家心情似乎不太好。不跟你聊了，晚上家里见！”
他目送哥哥到长长的走廊尽头，再回头时，发现偌大的会议室已差不多坐满，四下里环顾，不料一瞥之下，竟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心中一阵狂喜，立刻直奔那个角落而去，忙不迭地一屁股坐下来。
一股淡淡的幽香钻进鼻孔。他尽力放缓呼吸，让飙升的心率尽快降下来，琢磨着怎么和身边这位的“冰山美女”搭讪。
“冰山美女”名叫李婉秋，毕业于土卫二上的“地球科学院”，拥有物理学和人类学两个博士学位，两年前进入火星联盟太空防御部理论中心，担任助理研究员。
按照部长夏开胜的说法，李婉秋是他见过的“最有天赋和最勤奋”的科学家。“又聪明又肯努力，这两条她都占了。诸位等着瞧吧，小姑娘前途不可限量，未来一定会取得惊人的成就。”
这些却并不是她最吸引戴思欧的地方，让他神魂颠倒、朝思夜想的，甚至也不是她的外表——尽管她的美貌尽人皆知。
她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恬淡、沉静，仿佛不食人间烟火、高不可攀，却又温柔端庄，一笑一颦都散发出迷人的魅力；她智力超群、绝顶聪明，却又处处含蓄收敛、谦恭自爱，只是越这样，那不经意间显露出来的渊博学识和优雅谈吐便越发令追求者自愧不如、望而却步……
时间一长，那些心生爱慕的年轻人个个对她又敬又爱又“怕”，“冰山美女”的称呼由此而来。
戴思欧暗自喜欢李婉秋已经很久了，却一直苦于没机会一近芳泽。他们虽然同在太空防御部供职，但是一个在理论中心，一个在通信处，日常工作中几乎没有任何交集。
今天，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他不顾一切地冲到她身边，问都没问就坐下来，看那架势，八头牛也休想拉走他。
他坐在那里，上身挺得笔直，目视前方，脸上热得有些发烫——幸好最近晒黑了许多，不然，所有人都能看到，那张英俊的脸庞此刻红得好像盛开的火星杜鹃……他感到兴奋、紧张，还有些不安，脑子里嗡嗡作响，想要说些什么，却连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你好，思欧！”
李婉秋忽然在他耳边说道，语气十分平静，还轻轻碰一下他的胳膊，算是打个招呼。
巨大的幸福感瞬间流遍全身，他有些语无伦次地答道：“你好，李……李助研，我……你……理论中心也参加这种会啊？”
“嘘……小声点，我也奇怪呢，连我们中心主任都来了。你知道，理论部平时很少参加这种会议，看来，这场会议的确有些不同寻常……”
说完嫣然一笑，眼波流转，目光在他脸上略作停留。
他一阵头晕目眩，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天啊！她冲我笑了！她喜欢我！她一定喜欢我！
他痴痴地望着心仪的女孩，完全没有注意到四周已经安静下来。
戴桐首相刚刚走进会议室。他手中捏着一张薄薄的透明显示屏，上面凌乱的字迹隐约可见。
“开始吧。”
他一边落座，一边转过头去，面无表情地冲坐在对面的会议主持人，太空防御部夏开胜部长说道。
“是！下面开会。先请太空防御部通信处汇报与致远舰队联络情况……”
他表面上正襟危坐，摆出一副认真开会的样子，实则心猿意马，注意力全在心上人身上……不时偷瞄一眼身边，却发现李婉秋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听讲，仿佛已将两人刚才那些“甜蜜”的交流抛到九霄云外。
一直到梁处长发言结束，他才收起心中的胡思乱想，和其他人一样，将目光停留在戴桐脸上。
“还真让哥哥说着了，老爷子脸上阴云密布，为什么呢？”他心里嘀咕道。
夏开胜环视会场。“现在开始讨论，请大家踊跃发言，谁先说？”
“我先说吧！”
戴桐突然开口道，语气凌厉而又冷峻。“夏开胜，你们太空防御部花这么长时间搞出来的这份调查报告，用四个字就能概括：毫无进展！简直是太令人失望了！我要提醒你们，首相府专门安排本次会议，还把各部门负责人全都召集来，一是要了解相关进展，二是要集思广益，研究分析问题，制定解决方案。
可是，梁处长的报告里都说了些什么？简直就是空洞无物！乏善可陈！六个月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真不知道你们一天到晚究竟在忙些什么？致远舰队失联这么久，难道你们就一点也不着急吗？”
他的声调越来越高，发出一连串质问，句句诛心，所有人都惊呆了，会场里鸦雀无声，连个大口出气的都没有。
夏开胜先是一阵错愕，随即满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根根暴起。
他太了解夏开胜了，此人不但是个工作狂——多年前，妻子和儿子随地球疏散舰队离开了太阳系，打那以后他始终是孤身一人，工作成了唯一的伴侣；更要命的是，他的这位部长是职业军人出身，从地球到太空、从泰坦到冥王星……戎马半生、身经百战，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脾气十分火爆，往往是对方强硬，他就更强硬！
在他的印象里，十年来夏开胜唯一的一次真情流露是在三个月前，那天，从三光年外的半人马星系卡玛星球传来消息，两万五千名地球疏散者已平安抵达那里！夏开胜欣喜若狂，高兴之余非要请大伙儿吃饭，席间他开怀畅饮，喝得酩酊大醉，仿佛返老还童一般，像个孩子似的又唱又跳，身子摇摇摆摆，眼睛又红又肿，用颤抖的双手捧起酒杯，鲜艳的红酒荡漾其中，不时泼溅在他的衣袖上。
“梁处、思欧、弟兄们，地球舰队总算不辱使命，将人类文明的火种顺利送达半人马星系！整整两万五千人哪！十年了，白天、晚上……我无时无刻不牵肠挂肚，生怕她和孩子，还有他们遇到什么不测......咳！呸呸呸！瞧我这张臭嘴！什么也不说了！来！干杯！”
夏开胜抬手解开了制服最上面的纽扣——那是一粒只有将军才有资格使用的黄金纽扣，缓缓吐出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对面坐的是德高望重的首相大人，火星联盟最高领导，自己的顶头上司，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强压住火气，客客气气地回答道：
“首相大人，请您先不要急着怪罪大家。致远舰队失联，人人都很着急，整个防御部一直在全力以赴，争取尽快找出问题所在。老实说，迄今为止进展确实不大，不过这是有客观原因的……”
“什么客观原因？你以为仅凭努力就能解决问题吗？幼稚！夏部长，联盟拨给防御部那么多的研究费、装备费、试验费，配属了大量专业人员，如果你们真的用心，或许问题早就解决了！还有——以后不要动不动就强调你们有多努力、多辛苦！难道其它部门、其他人员就不辛苦吗？”
戴桐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双手抱着肩膀，抬头望着斜上方，脸上露出来讥讽的表情。
夏开胜终于爆发了。他浑身发抖，灰褐色的瞳孔仿佛要冒出火来，眉毛高挑，右额上那条长长的伤疤也变成了粉红色：“这么说，首相大人是认为责任在我喽？”
口气充满挑衅。
“怎么？难道你不是防御部的负责人吗？”戴桐毫不退让。
夏开胜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那好！既然干不了，干脆老……我辞职！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他直勾勾地瞪着戴桐，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喉结上下耸动，将余下的话强行咽进肚子里。戴思欧猜测，那应该是一些解释、说明，甚至还有委屈……
戴桐甚至都没有正眼看他。“哼！既然这样，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想清楚了，把刚才说的话要么收回去，要么再重复一遍——不过我还是要奉劝你，最好不要随便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
夏开胜迟疑着刚要张口，他又突然补上一句：“众目睽睽，各位都能做个见证，你这纯属咎由自取！”
他的心忽地一沉。父亲此言一出，夏开胜再无退路，破裂的局面恐怕再也难以挽回。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完全不能理解父亲为什么要这样说，这么做。
公元2418年，夏开胜来到火星，担任地球联盟驻火星联盟“特别军事代表”，不久，努阿克人突然用吞噬体封闭了地球，他有家难回，打那以后就一直为火星效力。十年来，他做事任劳任怨，对戴桐更是忠心耿耿，在戴思欧的印象中，每当提到这位夏开胜叔叔，父亲总是赞不绝口，把他视作绝对可靠的心腹之人。
今天这是怎么了？爸爸好像换了一个人，每句话都夹枪带棒、太伤至深！还有那些指责，更是毫无道理！简直是……简直是不可理喻！
夏叔叔是无辜的！
他浑身热血上涌，这样不行！我必须要做些什么！
他身子一动，刚想要站起来，不料李婉秋飞快地伸出右手来，轻轻压在他的左臂上，冲他连连摇头，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连续眨动了好几下，目光里充满关切，示意他千万不可冲动。
他惊讶地望着她。李婉秋却仿佛胸有成竹，与他坦然对视，小巧的嘴角轻轻扬起，脸上浮现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夏开胜怒极反笑，脸上现出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高声反唇相讥。“既然如此，那我就遵照您的指示，当着所有人的面再重复一遍——请您听清楚：从现在开始，我，夏开胜，不干了！诸位再见！望今后好自为之！”
说完头也不回，仰首挺胸离开了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