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地球 邓志刚
邓志刚端坐在驾驶台前，双手用力，将左右两只操作杆慢慢握紧。
那是一双瘦骨嶙峋的大手，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暗蓝色青筋，此刻全部弹起来，凸出在松弛的皮肤之上，一览无余。
他呼吸急促，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浑身燥热，背心处潮乎乎的，内衣好像胶布般紧贴在皮肤上，又湿又痒。
他愤怒地摘掉头盔，将它远远抛到身后，露出铮明瓦亮的脑壳，几滴汗珠正趴在上面，晶莹剔透；一张老脸原本皱纹堆垒、黯淡无光，此刻却在空气显示器的映照下发出绿油油的光泽，看上去似乎年轻了许多；颌下那把大胡子突然被解放出来，如同一块绿色的缎子，一直垂到脖子以下，盖住了作战服上的黄金领章。
“啊——”
他肆无忌惮地怒吼，声音嘶哑而又悠长，胸口涌起一股熟悉的热流，久违多年的极限赛车临场感又回来了！
“麒麟”号飞行器听懂了他的呐喊，周身发出一阵剧烈的颤抖，输出功率瞬间蹿升到最大。
他那紧绷的嘴角松弛下来，腮帮子后面隆起的咬合肌也平复下去……他原以为，再次走上杀场，自己会生疏、胆怯、紧张，甚至手足无措，现在看来，根本就没有那回事儿——他还是那个技术娴熟的驾驶员、勇不可当的战斗员、杀伐果决的指挥员！
他松开操纵杆，闭上眼睛，轻轻抚摸“麒麟号”的驾驶台，感受它的光滑与温暖……老朋友！准备好了吗？来来来，就在今天、就在此刻，让我们与敌人决一死战！
警报声骤然响起。
一个红色光点出现在舷窗外，飞快地向自己飞来，距离越来越近，体积和亮度在急速增大……他冷笑一声，右手大拇指轻轻一按，弹开了操纵杆顶端的发射按钮盖板。
内置视觉增强眼镜的视场里，一个又大又亮的红色圆圈套住了目标，旁边一行红色计数开始急速跳动——持续锁定时间只要超过三秒，导弹命中率就能达到百分之九十。
三秒已到。他毫不犹豫地按下发射按钮。
导弹犹如离弦之箭，从“麒麟”号车顶上激射而出，直奔来袭目标。
望着快速迫近的导弹，步行者萨米决定冒一次险，和它来一场追逐。他想试一试，自己能不能驾驶登陆器，躲过这枚呼啸而至的导弹。
他低吼一声，猛地左打一打方向，导弹擦着登陆器右侧掠过，相距不过十几厘米。
只见它迅速拉起，以一个极为陡峭的角度向上爬升一段距离后，迅疾掉头向下，再次迎头扑向萨米。
努阿克人毫不畏惧地望着鲜红色的弹头，用力踩下刹车。伴随一阵尖锐的金属摩擦声，登陆器前方突然释放出一大团黑雾，导弹一头冲进去，再也没有钻出来。
萨米狂吼一声，操纵登陆器原地转向，气势汹汹地扑向“麒麟”号。
邓志刚看到前方突然变成一大团漆黑，攻击距离播报声戛然而止，耳机里只剩下“滋啦滋啦——”的白噪声，那枚导弹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进入了另外一个空间，连最细微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一滴汗水流过眼角，流进了他的眼睛里。
…………
“半小时前，敌人突然出动少量飞船，在主力舰队的掩护下，突破我临近空间防线，在北美地区着陆。”
邓拓疆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对站在旁边的马东方大声说道。
他身穿浅蓝色宇航服，白色力学护盾斜挎在右后肩，腰系一条宽大的深褐色皮带，上面挂着一把等离子体手杖，短粗的手柄被摩挲得闪闪发亮，一看就很有年头。
马东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目光继续停留在地图上。“敌人共有多少人？装备情况？”
“人数不多，估计不超过一千人。武器装备方面，具体数量目前还不是很清楚——但是可以肯定，着陆器数量很少，最多不超过二十架。”
“二十架？这么少？这怎么可能？这无异于自杀！”
他转过身来望着邓拓疆，脸上写满不可思议。
“那倒未必。我看更像是一次试探性进攻，也可能是先故意示弱，引诱我们出动主力后，再伺机决战……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对峙，敌人肯定也知道，我方在北美地区的地面防御部署是比较薄弱的，所以选择从那里突破。”
“还有一种可能，敌人想借此分散我们的注意力，扰乱联军部署和节奏，为后续的主力进攻创造时机。”
“对。所以，我们决不能上当。当前，主力部队应继续按原计划行动，抓紧完成决战前的一切准备……与此同时，为了避免引起敌人的怀疑，爷爷权衡之后，已亲自带领一个机动突击分队赶往北美地区，双方此刻正在北美大草原上空对峙。”
马东方大惊失色。“这个老邓！他不应该这样孤身犯险！不要忘了，他可是经历过两次重生的人，如今年事已高，体力精力早已不复当年之勇，这一战怕是有些危险……”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不管怎么劝，他老人家就是不听，还说虽然只是一场寻常的局部对抗，但是非打不可。只有这样才能让敌人相信，地球联军一切如常，战略与战术都没有什么变化……您老人家不必太担心，和爷爷并肩作战的，是我们最精锐的突击分队之一，不仅战斗力强，装备也是一流的，估计努阿克人占不到什么便宜，他们很快就能回来。”
“唉——你们还是年轻啊！千万不要小看敌人！像这种小规模的战斗，历来没有常胜不败之说，除了短促激烈之外，形势更是瞬息万变，胜负就在一念之前，既取决于自己，也取决于对手……万一，这回苏鲁派来个狠角色……罢了，事已至此，说别的也没什么用了，眼下我们的核心任务，还是要想尽办法，将努阿克舰队一点一点吸引到这里去。”
他转过身去，冲墙上那张巨幅地图挥挥手。
“孩儿明白！这一回诱敌深入，就像大厨做菜，火候最重要。太快或者太慢、太早或者太晚都不行，好在有刘海洋爷爷在那边现场指挥，他对整个计划是最为熟悉的。”
这一回，老邓亲自出马前去迎敌，也算是煞费苦心喽……实话实说，我还是有些担心他的安危，告诉他，我们不指望他旗开得胜、全歼来犯之敌，务必审时度势、随机应变，切莫孤身犯险，尽快平安返回才是最重要的！”
他无奈地摇摇头，长叹一声，将双手拢进宽大的衣袖中，直视邓拓疆，表情瞬间变得严肃深沉起来，一字一顿地说道：
“拓疆，作为最重要的一颗棋子，该你上场了。”
他立刻挺起胸膛，双腿并拢，左前臂平放在胸前，右手举至额头，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请总指挥下令，属下保证完成任务！”
“很好！这是个生死攸关的绝密任务——它不仅关系到地球保卫战的胜负，也关系到全体人类的未来。”
马东方停顿下来，一种猝不及防的伤感充盈在他的心头，面前这位英姿飒爽的少年，还有那稚气未脱的脸庞、闪闪发亮的眼睛……忽然变得模糊起来，他微微仰起头，用力地眨眼，喉咙里发出几声轻咳，那里好像堵上了什么东西。
说起来他还是个孩子——二十四五岁的年龄，刚刚成家，还没有后代，更没有重生过，一出生就被迫生活在地下避难所里，在严苛的训导中长大成人……此时此刻，他却要承担起整个人类的命运！
他犹豫着，不知道该对孩子说些什么，沉默良久，终于缓缓说道：
“拓疆，爷爷想要告诉你的是……眼下的形势呢，该撤的都撤了，决战之地也安排好了，万事俱备，只剩下这最后的关键一步——将努阿克人吸引到那里去。为了完成这项任务，你一定要沉着冷静、不急不躁，牢牢牵住敌人的鼻子，让他们在不知不觉地跟着你们跑，一直钻进那个预设的圈套中。”
“请马爷爷放心，对于完成这项任务，孩儿有绝对的信心！我们已模拟训练过很多次，成功率从未低于百分之八十，大家也都清楚，这一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所以，每个人都做好了最充分的准备，为了这场胜利，甘愿牺牲一切！”
“很好！通知下去，半小时后全体集合，一小时后出发！孩子，你也该去作准备了……”
“我早就准备好了！不过……临出发前，我还想问爷爷一个问题。”
“你问吧。”
“这场仗打完以后，我们是不是还要放弃地球？”
“是的。无论胜负，人类都将放弃地球。”
“为什么呢？地球真的已经无可挽回了吗？”
“是的。这就是为什么要先将平民迁往弥林，然后再安排大部分战斗人员去火星舰队报到，因为那里才是最终的战场。”
“您是不是认为，人类守不住地球？”
“嗯……这个嘛，怎么说呢，就算我们能守住这里，将来也不得不放弃她，这就是我和你爷爷的共同看法。为什么？因为太阳爆燃一直在加剧，她的辐射强度每隔二十四小时便增强大约千分之二，这是最新的观测结果，来自地球同步轨道、火星、土卫二、木卫二，还有整个‘太阳系监测预警系统’……所有的数据都证明了这一点。‘
邓拓疆大吃一惊。“每天增加千分之二，那一年之后……”
“强度至少翻一番。据此估算，五年之后，太阳的辐射强度会增加到现在的三十倍，地球将变成第二颗金星——不，比她的环境更加恶劣，赤道地区的平均温度会超过三百摄氏度，连岩石都将部分融化，灾难接踵而至，地震、火山爆发、大气流失，甚至地磁场都可能消失。”
“现在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努阿克人要用吞噬体封闭地球。他们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我们既然无法离开，便只能被活活烤死在地球上。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有人都以为，苏鲁不会对地球发起进攻——因为根本就没有这个必要，所以一直把防御重点放在临近那颗星球——火星上。”
“应该就是怎么回事。”说着，马东方拿起那顶白色的作战盔，轻轻戴在邓拓疆头上，“还有件事，听说曼娜怀孕了，恭喜你们！一定要照顾好她。”
他再次向老人敬礼，昂首阔步走向门口，忽然又停住了。
“马爷爷，我想到一个问题：既然没有必要，苏鲁为什么一定要进攻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