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卡玛 刘知雪
刘知雪从睡梦中醒来，有些不情愿地睁开双眼，继续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发呆。
黑乎乎的天花板很低，仿佛伸手可及，上面凹凸不平，布满了手工开凿的痕迹，起身的时候动作必须要慢、要轻，这样才不会碰到脑袋。
这是个狭长的单人间。正对房门的墙上，有一扇很小的窗户，此刻正透进些许天光；右手边的墙角处是一座四四方方的灶台，紧挨着一个半圆形的石洞，深四米，宽三米，洞口挂着一张布帘，上面是黑白相间的花纹，那是她洗漱的地方。
房间里很温暖，弥散着卡莉花的香味。这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深蓝色小花，一年四季常开不败，野地里、道路边、屋檐下、水沟旁……在卡玛星球，卡莉花随处可见，每隔上些日子，她就去外面摘一把卡莉花，装进床头的布袋中，让淡雅的香气慢慢充满整个房间。
她又躺了一会儿，终于恋恋不舍地爬起来，低头走进盥洗室，在水龙头上轻轻一按，让那股细细的、温热的水流流进掌心，再从指缝里漏出、沿着指尖淌下……她抬起头来，望着镜子里那张苍老的面容，思绪越飘越远……
公元2426年5月，“半人马”船队抵达卡玛。
乌霍国王亲自前往着陆场，热情迎接远道而来的人类盟友。
两万五千名乘员住进了卡玛人专门建造的“地球城”——这个名字是邓钰后来取的，“要让后代们永远铭记，他们的先辈来自地球。”她说。
卡玛星球的第一个夜晚，四周温暖静谧，刘知雪躺在柔软的被窝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稳和踏实。
漫长的漂泊岁月中，她无数次梦到重返地球，躺在坚实的大地上，遥望满天繁星，草丛里，野花散发出阵阵幽香，微风轻柔地拂过脸颊……这个愿望终于奇迹般地实现了——在另外一颗星球上。
她忽然感到有些忧伤。就算有朝一日真能返回地球，那里也什么都没有了……曾经的山川河流、蓝天白云、草木鸟兽全都消失了、灭绝了，强大如人类，也只能躲进深深的地下避难所里，期待爆燃的太阳重归平静……
她摇摇头收回思绪，冲镜子微微一笑，慢慢将头发挽在脑后，插上簪子，别上发卡，重新坐回到床边，准备换下睡衣，右手却忽然停在第二粒扣子上，呆呆地望着地板发愣。
今天是“公共休息日”，她最害怕的日子。
每逢这样的日子，整个“地球城”就变得热闹非凡，而她也就越发感到孤独难耐。
在卡玛星球上，一个公共休息日差不多有四十个地球小时。有家有口的自不必说，即便是单身，也总能找到三五个好友知己，聚会、出游、运动……只有她算是个例外，虽然经常有人盛情邀请，但很少参与这些“年轻人的活动”。
“年纪大了，再加上天性淡泊、不喜嘈杂，所以每次他们来叫，都被我找理由推掉了。”她告诉邓钰。
老太太点点头。“嗯。理解，完全理解。人啊，年龄越大，经历越多，往往就越倾向于内向自省，喜欢一个人安静地、不被打扰地生活。”
耳边响起了电子助理的声音：“邓钰女士请您立刻去她家里，说有事情要谈。”她瞬间竟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三下五除二换好衣服，急匆匆地站起来，差点一头撞在低矮的天花板上。自己也不禁哑然失笑，好像不用这么着急吧？邓钰家就在附近，走路不过十分钟而已。
唉！对于像她这样的“孤独的中老年人来说”，这该死的“公共休息日”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她走出房门，习惯性地抬头看天。
由于大气密度略高于地球，所以卡玛天空的颜色偏绿。今天是个典型的阴天，能见度不高，最多只有五千米；两颗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天边，仿佛即将燃尽的蜡烛头，发出昏黄的光芒，似乎在等待着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风，将它们彻底吹灭。
起风了，她裹紧身上的外套，深吸一口大气，感觉空气有点潮湿，望一望远处低矮的丘陵，上面已铺了一层薄薄的积雪，轮廓变得清晰起来，失去了往日的绰约朦胧。
在邓钰家门口，她与谭兴不期而遇。两人相视一笑，门也不敲，一前一后鱼贯而入。
邓钰年纪大了，腿脚也有些不利索，“地球城”管委会专门给她配备了一台机器保姆，此刻已备好三个人的早饭，看上去颇为丰盛：烤面包片、油煎培根、白水鸡蛋、炸汤圆、青榄果汁、糖腌紫须菜……后面两种，青榄果和紫须菜是卡玛星球的特产。
他们坐下来边吃边谈。谭兴咬一口面包，慢慢地咀嚼一会儿，笑道：
“邓老，你让保姆在面包里放了百里香碎，我第一口就吃出来了——家乡的味道，地球的味道！怎么样？猜得不错吧？”
“什么都瞒不住你。我让农业飞船悄悄种了一点百里香，数量很少——就算是小小的以权谋私吧！”
“依我之见，你老人家应该下令，以后农业飞船只负责酿酒！因为在人类的帮助下，卡玛的农业生产已经完全恢复。在这种情况下，想要稍微喝上那么一点美酒应该不过分吧！哈哈哈哈！”
谭兴指指头顶，“半人马”船队的农业船就停泊在卡玛同步轨道上。
邓钰微微一笑，正要反唇相讥，却听刘知雪问道：“邓老，您把我们叫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她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嗯。刚刚收到的消息，一支来自太阳系的贸易船队将在九个月后抵达卡玛，这支船队属于乌拉尔集团。”
“这个……我看算不上什么好消息。最多是喜忧差半，或者说，忧多喜少。乌拉尔集团、列文斯基，还有那个麦克……嘿嘿，没有一个好东西！我想还是应该提醒一下乌霍国王，防人之心不可无。”
谭兴快人快语。
“努阿克人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吗？他们到底有没有向卡玛派出舰队？”刘知雪问道。
“不知道。”邓钰摇摇头，“如果舰队已经出发了，那么此刻它应该还在半途之中；如果努阿克人根本就没有派出援军——这也是有可能的，那么他们下一步必然是先集中全力占领太阳系，再回过头来对付卡玛。对我们来说，最大的问题是偏偏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个搅局者，打着贸易的旗号来到卡玛，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我们又该如何应对？怎么向乌霍国王提出建议？这就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问题。”
三个人边吃饭边思考，一时间谁都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还是谭兴先憋不住了。“这事很棘手，关键是难以决策，因为未知的因素太多了。”
刘知雪接口道：“确实如此。我想了一下，觉得问题的关键在卡玛城。”
“噢？你仔细说说。”邓钰放下刀叉，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只要夺取卡玛城，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赢得战略主动。到时候可以立刻向太阳系广播这一重大胜利，让各方都知道，盘踞在半人马星系的残余努阿克势力已被彻底肃清。”
“对！我估计到时候努阿克人必定会暂时放弃卡玛——已经出发的救援舰队也会召回。”刘知雪话音刚落，谭兴立刻点头附和。
“原来我还考虑，把攻占卡玛城的事情往后放一放，先集中精力搞‘地球城’的建设，现在看来，这场仗等不得，要马上打！”邓钰说道。
“乌霍国王最近也一直在催促，不停地问救世军何时开始进攻？可是，容我说句实在话，卡玛城真的是易守难攻！三年来，我们试过不知道多少回，可就是找不到攻克那道城墙的办法，那玩意儿简直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搞得我现在看见它就头疼。”
“打起精神来，谭兴。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情况不同了。”邓钰说，“两万五千名人类已经登陆卡玛，双方只要密切协作，就一定能尽快夺取这座城市！”
这话却并没有给谭兴增加多少信心，他依旧一脸沮丧，闷闷不乐地说道：
“除非动用行星级武器，直接将其毁灭——这是最快的办法，干脆利索、一了百了——只是真要这么干，所有卡玛人都不会答应！一座完好的卡玛城对他们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小小的餐桌再度陷入沉默。忽然，刘知雪放下刀叉，高声说道：“有了！为了突破那座城墙，我们可以这么干！”
谁也没有想到，随着人类“半人马”船队的到来，长期陷入僵局的卡玛城争夺战终于宣告结束，而帮助救世军取得最后胜利的关键人物，正是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刘知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