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泰坦 陈宇
陈宇走出办公室，身后传来“咔塔”一声，坚固的大门自动锁紧了。
他慢慢走向出入口，坚实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里，头顶上的灯光渐次亮起来，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
在地下指挥所核心层，除公共区域外，即使是上班时间，高级将领们的办公室也总是关着的，未经许可，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
他左右张望，发现各办公室门口的“在位指示灯”几乎都显示为白色，说明里面空无一人。
看来，今天最后下班的人，又是我。
他踏上高高的台阶，一步步爬上地面，站在003号车位前，命令电子助理呼唤自己的座驾“凤凰号”。
“让凤凰号稍微快一点，我要直接去岳父岳母家，大前天就说好了，今晚全家一起吃晚饭，这会儿赶过去恐怕都有些晚了。”
他抬头仰望，甲烷雨自空中纷纷扬扬地洒落，看这势头，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
气象局早已提前打开遮蔽罩，为的是让雨滴能落入城区上空。不过，它们永远都不可能到达地面——那里的温度实在太高，最终只能在距离地面五六百米左右的地方蒸发掉，化作一团团半透明的甲烷气。
他眯起眼睛望着天空，想象着此时此刻，就在那个高度上，一层浓厚的雾气正在翻腾滚动，某种活跃的动态热力学稳定性或许已经生成：甲烷雨落下，遇高温而蒸发，同时带走部分热量，反过来又降低了那里的温度……如此周而复始，最终达到平衡。
太阳爆燃之后，泰坦星球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温，天气一天比一天温暖、地壳一年比一年活跃……这方面他并不是很懂，只知道几年前，全球平均温度终于突破了专家口中所谓的“临界点”，气候开始发生翻天地覆的剧烈变化……如今人们就算去城市外面活动，也很少穿戴重型宇航服了——那额外增加的几十公斤质量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泰坦重力加速度很小，只有地球的七分之一，关键是穿脱很麻烦，费时费力，而且很多地方采用刚性硬连接，行动很不方便……
晚饭过后，他的岳父，德高望重的佩尔曼教授坐在沙发里，腿上裹着一条又轻又暖的绒毯，以预言家的口气说道：
“我认为，十年之内，至少在城市里，泰坦人将不再需要佩戴多功能头盔这种东西。”
妻子露西接过父亲的话：“真是那样的话，可就太好了！孩子们肯定是最开心的，他们一点也不喜欢约束，对吧？更何况，脑袋上永远扣着个头盔，不管怎么说都不符合人类的天性，是不是？”
他静静地听着，微微一笑，却并没有答话。
那可不是“普通的”的头盔，它们可以在危险发生的时候，为佩戴者提供长达三十分钟的氧气供应，此外还有应急通信、目标定位、自动上浮等功能。
他当然希望有朝一日，所有泰坦人都不再需要佩戴头盔、穿宇航服或者保温服——不管它们有多么轻巧便携。
但是，作为一名职业军人，他的思考要理性得多。
追根溯源，今日之泰坦，其升温完全是拜太阳爆燃所赐，而太阳爆燃则完全是被努阿克人诱发而产生，目的是将地球变成一颗死亡星球。
“这是个极其绝妙而又极度残忍的设计，企图用最小的代价完全灭绝地球上的一切生命。”马东方曾经说过。
没人知道太阳爆燃会什么时候结束。这就像是突然搅动一下火炉，火焰随即大盛，熊熊燃烧舔舐四方……离得越近，受到的伤害就越重，或许过一会儿，火焰又会突然熄灭——现在的问题是，对于太阳来说，这个“一会儿”是多久？十年、五十年、还是一百年？
太阳爆燃之后，除地球之外，其它行星，包括最遥远的冥王星都是某种程度上的受益者——短时间内，它们接收到的阳光增加了上百倍，各种始料不及的变化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其中影响最大、变化最显著的就是泰坦，这主要是因为她本来就拥有稠密的大气，以及储量极为丰富的甲烷——这可是最强大的温室气体之一。
整个星球如同被突然放进了一个巨大的烤箱，短短几年时间地表平均温度就从过去的零下一百八十度上升到了零下一百度左右；底层大气压力也从1.5个标准大气压迅速升高到2.1个标准大气压；大气环流更加活跃，从卫星上经常观察到尺度巨大的气体涡旋，超级龙卷风司空见惯，光照、温度、风速……各种气象纪录频频被打破。
甲烷雨一下就是一两个月。到处都是大大小小、星罗棋布的甲烷湖，人们坐在飞行车里，叮叮咚咚的甲烷颗粒敲打着车身，清脆悦耳。
稠密的大气环境下，飞行是最好的交通方式——更何况泰坦星球的重力加速度还不到地球的八分之一！这并不是在开玩笑——只要肯用力，一个身体强壮的人完全能够靠扇动翅膀让自己飞离地面。
家家都有不止一台小型飞行器，中心城区的空中交通管理员是最忙碌的工作岗位。露西告诉陈宇，年轻人中最近开始流行一种使用微型聚变能源的单人空中滑板。“听说特别好玩，有的玩上瘾了，下班后连饭都不吃就去占场地。周末更是全天泡在那里。”
如果想要长途旅行——比如前往其它城市的话，可以搭乘由政府提供的定期高速航班，它们将星球上的九座城市紧密联系起来……
他斜靠在长沙发的另一头，将妻子轻轻揽过，让她倚在肩膀上，长长的头发散开来，有一些垂落进自己衣领，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乌拉尔人撤离泰坦后，全家人的第一次聚餐。他脸上挂着温暖的笑容，左手轻轻地抚摸妻子的胳膊，目光慢慢扫过客厅，看到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和满足，只有小儿子的目光里充满好奇，正盯着自己的下巴不放，于是打趣道：
“怎么？爸爸下巴上有什么好东西吗？小宙？”
他们的小儿子名叫陈宙，今年刚满八岁，和姐姐陈岚在同一所学校。兄妹两人虽然相差三岁，入学也有先有后，不过小家伙不停地跳级，现在和姐姐在一个班上。
“爸爸，你这里有一块伤疤。应该是最近才有的，对吧？”
陈宙爬下沙发，走到他的面前，在他下巴上轻轻一指。
“嗯，算你眼尖。半年前，有一天，爸爸一不小心，磕到了凤凰号驾驶舱的门把手，结果就留下了这道伤疤。”
“所以啊，打那以后爸爸就留起了胡子，就是怕吓到你们姐弟。那可是个很大的伤口，有这么长。”
露西张开拇指和食指比划一下，笑着拍拍儿子的脑袋，示意他回到座位上去。
“倒也不完全是怕吓到谁。那段时间我们决定，对乌拉尔集团发动一场为期三个月的连续进攻，孩子们，指挥所里实在是太忙了，爸爸根本就没时间刮胡子。”
他握住妻子的手，低头紧紧盯着她的双眼，目光里满含歉意。
进攻开始之后，出于保密和安全的考虑，他和整个舰队经常音信皆无，那些日子里，白天晚上最担惊受怕的还是露西，孩子们毕竟年纪尚小，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害怕。
“爸爸，大家都说，你们的进攻战打得很漂亮，乌拉尔人损失惨重。”
大女儿陈岚说着，递过来一只玻璃碗，里面盛着刚烤好的核桃酥碎。
他伸手接过，舀起一小勺放进嘴里，咀嚼几下，用力地点点头。
“味道真不错！没想到啊，我们家出了个天才小厨师，哈哈哈哈！”
他话锋一转：“战斗刚开始的时候，双方势均力敌，可是打着打着，乌拉尔舰队就顶不住了。你们猜，这是为什么？因为他们需要保护的目标实在太多，整整十一座太空城！每一座都是我们进攻的目标，那段时间战士们都打疯了……”
露西在他脸颊上轻轻一拍，打断了他。“好啦好啦！每次只要一说起打仗，你立马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也不知道问问孩子们的功课怎么样了！”
“夫人批评得对！那个……陈岚陈宙，你们最近学业进展如何？”
他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看着女儿和儿子，关切地问道。
“我的成绩还是老样子，中等偏上吧。弟弟可就不得了了，班主任说，已经向校长提出建议，考虑下学期再给他跳一级，争取明年下半年可以安排他上中学。”
“好，了不起！全家都为你感到骄傲！说吧儿子，长大以后，想去哪里上大学？”
“爸爸，我想去火星上大学。”
“火星？为什么？泰坦大学不好吗，儿子？别忘了，爸爸妈妈都是从那里毕业的。”
“可我理想的大学是火星航天学院，那里有最好的宇宙学专业。长大后，我要成为一名宇宙学家。”
陈宙挺起胸脯，满怀信心地大声说。
临睡之前，夫妻二人并肩躺在床上，两双眼睛久久地望着天花板，半天过去了，谁也没说一句话。
露西转过身来，左手轻轻放在他的胸口上，慢悠悠地说道：“孩子们长得很快，有些事情应该早做打算。宙儿资质过人，称得上是千里挑一的少年天才，我们可不能让他在这战乱不断的泰坦上荒废了学业，耽误了前程。”
“可是乌拉尔人已经被打跑了，撤退了——而且是永远地撤退了，最新的侦察结果，乌拉尔舰队已进入奥尔特星云……”
他轻声安慰妻子。
“……我可不管什么奥尔特星云，你也不要再说什么乌拉尔人逃跑了——那又怎样？努阿克人就在冥王星上，近在咫尺、虎视眈眈……退一万步讲，就算有一天他们全都消失了，这里依然充满了危险，变化莫测的天气、日益活跃的地壳，上一季度，全球地震强度和频度同比继续增加，一个增加了5%，另一个增加了3%。”
“是啊！可问题是，地球和火星也好不到哪里去。地球就不用说了，努阿克人随时可以占领那里——或者说，地球人已完全放弃那里，就看你怎么理解了。照马东方先生的说法，唯一值得欣慰的，紧赶慢赶，总算按计划完成了人口疏散！至于火星那边，虽然眼下暂时没有战事，但是再过几年，只怕也很难说……另一方面，孩子们一旦长大，总要离开父母，到外面的世界去闯一闯，也只有这样，才能最终变成栋梁之才……你别说，这事还真有些麻烦。”
“陈岚就罢了，本来我也不想她离家太远。这样等将来我们都老了，或者仗打完了，你也退役了，身边有个女儿总是好的。只是宙儿的将来，你这个当父亲的一定要放在心上，替他好好筹划筹划。”
他沉默片刻，冷不防突然坐起来，用力一拍大腿，把妻子吓了一大跳。
“有了！还记得刘盛、安磊和林娴吗？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带领几名年轻人隐居在希望星上，我刚刚想到，希望星就在柯伊伯带，离我们不远，不如把宙儿送过去，交给他们来培养！”
“这样行吗？他们那里又不是大学。”
“怎么不行？不要忘了，刘盛他们几位本来就学识渊博、阅历丰富，还有，那里有一座弥林立方体，任何人只要能够建立起意识链接，就可以直接学习知识……对，就这么办！我马上安排一下，尽快带宙儿过去看看那边的情形，先让他有个切身的感受，顺便看望一下几位老朋友。”
他兴奋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