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泰坦 陈宇
三天后。
陈宇右手拉起女儿，左手挽在露西腰上，最后一次回望这座小小的院落，昂首走出了大门。
在他们的身后，三台焊接机器人立刻上前，将几块厚钢板摆放到位，长长的电弧随即发出刺目的光芒，伴随着“嘶嘶”的声音，空气里很快充满了臭氧的味道。
“爸爸，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陈岚抬头望着他，高声问道，声音又清又脆。
“不知道，也许很快，也许很久。”
“很快是多快？很久是多久？我把玩具都留在了房间里，除了这只小绒熊。妈妈你说，时间一长，它们会不会坏掉呀，特别是那些娃娃？”
小姑娘对爸爸的回答很不满意，于是转向妈妈，瞪大眼睛，崛起小嘴，态度不依不饶。
“很快的意思，就是你下次过生日的时候，阿岚。”露西和陈宇换个位置，缓步走在女儿身边，“很久就是……”
“我知道了，就是等我下下一次过生日的时候。”
女儿抢过妈妈的话，欢快地说道。
“是的，就是这个意思，你真聪明！”
所谓“很久”，也可能是等到遥远的将来，你也长大了、成家了、做妈妈了，自己的女儿过十二岁生日的时候，傻孩子！
陈宇静静地听着她们说话，一言不发，心里充满了伤感。
疏散令已经下达，所有平民必须于今日午夜前进入指定集结地点；第一批疏散者，主要是妇女、儿童和老人，将登上飞船，连夜出发，一刻也不得耽误。
昨晚，全家给小陈岚过了一个简单的生日。四口人，每人分吃了一小块香草蛋糕，上面的草莓是露西在院子里亲手种出来的，还有香草也是……没吃完的蛋糕就放在冰箱里，上面插着几支熄灭的蜡烛。
阿岚说，再回家的时候，那些蜡烛一定都还在，可以用在下次生日上。
没有下一次了。也许过不了多久，泰坦就会被努阿克人摧毁，变成一颗被压缩到极限的高密度实心球体。在这个过程中，人类所创造的一切，城市、田园、房屋、工厂、矿山、道路、水坝……都将被轻而易举地从星球表面抹去，最多像一副没有完全擦干净的画布，只留下淡淡的、模糊的墨迹。
一想到这些，他心里便悄悄地滋生出某种奇怪的念头——与其这样，还不如让泰坦的命运像当年的冥王星那样，被入侵者进攻、占领、改造，变成另一颗宜居行星——尽管主宰她的是一支异族文明，但至少好过被压缩为一粒高密度球体，直径不足一百公里，表面极度荒凉、极度贫瘠，无法支撑任何有机生命的繁衍与进化。
他的间谍飞船拍摄了许多图片。努阿克人按照自己的意愿，对那一带太空区域进行了大规模改造，将冥河舰队留下的遗迹破坏殆尽，不少地方只剩下满地废墟。
最惨不忍睹的当属海卫一。进驻之后，努阿克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拆毁了环境控制器，把它们搬到冥王星上，海卫一重新成为一颗极度寒冷的冰星，所有的一切都被再次冻结，连时间也仿佛停滞了。
他们据此判断，苏鲁急于改变冥王星的气候，让它快速升温。此外，他还将大量的粮食和几乎全部农业生产模块从海卫一上转移过来，“显而易见，敌人要在冥王星上长期经营。”
马东方这样告诉他，张开手掌压在那些卫片上，好像怕它们跑掉一般。
“是的。我认为，他们正在为那件最重要的事情做准备——生产人口。”
“对！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苏鲁如此急于改造气候，又将海卫一和冥王星上的资源合二为一，对他来说，这是非常关键的一步，也是十分狡猾的一招。加上旁边那颗卡戎星，努阿克人如今已拥有三颗行星，互相拱卫、互相依存，可攻可守，布局还是相当精巧和稳固的！”
他将目光从那张写满沧桑的脸上移开。
“冥河舰队历时百年，从轨道搬移开始，经过气候控制、磁场生成、大规模地面建设……终于将这三颗行星放置到相距不远的地方，彼此环绕，构成一个彼此呼小型的星座，并可借助行星发动机的推动，随时调整运转方位与姿态……谁也不曾料到，无数艰辛努力的成果，最后却被努阿克人据为己有。”
往事历历在目。那时候，他对冥河舰队充满同情之心，暗自庆幸泰坦星球因为实力强、距离远，敌人虽虎视眈眈，却不敢轻举妄动……
想到这里，他自嘲地一笑，眼下的态势，敌人对泰坦的策略更加狠毒、凶残，不惜在她身上动用星际武器，将整颗星球彻底抹去。他终于知道，与当年被迫逃离冥王星的那些难民相比，自己和露西，还有两个孩子即将面临的命运，只怕是更加不幸。如此看来，像地球那样被吞噬体封闭，反倒成了一件不是那么糟糕的事情。
“爸爸！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不是很远啊！”
女儿的声音将他惊醒，于是摇摇头，将满脑子的回忆驱走。
“是的，孩子，爸爸不想骗你，那的确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但是不要担心，只要坐进加速器里，再闭上眼睛，只消一眨眼的工夫，你们就能抵达那颗新的星球。记住，乖女儿，这一次，你和妈妈，还有外公外婆一起走，到那里以后，会有很多大人孩子与你们会和，他们原本来自世界各地，以前就生活在太阳系的各个星球上，地球、火星、冥王星……还有太空城。”
“那你要去哪里呀，爸爸？为什么不和我，还有妈妈一起走？”阿岚继续问道，声音渐渐低下去，眉毛渐渐皱起，嘴巴也瘪了起来，从那双漆黑的眼睛，他看到了潮湿的闪光。
“爸爸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必须和你们分开一段时间。等到事情办完了，马上就去找你们，到时候我们全家团圆，再也不分离，好不好？”
他蹲下来，紧紧抱住女儿，将她的小脸贴在自己脸颊上。两行滚烫的泪水流在上面，他的眼睛也湿润了，只好无奈地望着露西。
阿岚嚎啕大哭：“我要爸爸！爸爸你不要走！我是最乖的孩子，求你不要离开阿岚！阿岚要爸爸……”
露西哽咽道：“你多保重！随时联系！”拉起阿岚，转身登上通勤车。
他站在那里，望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车门后，发车信号灯亮起，庞大的车身缓缓起步……这才停止挥手，依依不舍地登上旁边的凤凰号。
不知道弥林星球气候怎样？两位老人和她们母女能否适应？听说那里的生活很艰苦，可以说一穷二白。在这个移民的早期阶段，什么都缺，能源、食物、药品……他知道，和自己一样，妻子打心里不想离开泰坦、离开太阳系，更不愿意一家人天各一方、骨肉分离。然而，弥林星球的殖民生活再辛苦、再苦难，人类所面对的，无非是自然环境的挑战，即使再恶劣，终归没有太多的生命危险，不像这太阳系，已变成了修罗战场，冥王星之战、太阳爆燃、地球封闭、月球之战，还有刚刚发生的天王星消失……他告诉露西，全家人必须做好万全准备，迎接下一场战争的到来，那必将是一场规模更大，也更加残酷的全面星际战争。
昨天晚上，临睡之前，他将妻子长久地搂在怀里。
“与努阿克人的这场战争，刚刚结束了上半场。”他轻轻擦去露西脸上的泪珠，低声说道，“客观地说，迄今为止，敌人并没有占到太多便宜。不仅如此，就连他们唯一的盟友，该死的乌拉尔人也在麦克的带领下趁机逃跑了。但是，我和马东方先生都判断，在下半场战斗中，苏鲁已准备好动用星际武器，在这种毁天灭地的能量面前，个体生命细若草芥、轻如浮萍，微不足道，根本不值一提，这就是为什么，联盟政府要求所有平民必须尽快离开泰坦……”
“这些我都知道。可问题是，你们为什么要留下来？既然不得不放弃这里，干脆大家一齐撤个干干净净，又有什么不好？”
“即使是撤退，也要有个步骤，有个梯次，不然怎样诱敌深入呢！泰坦最终或将不复存在，但是在那之前，我们绝不能轻易放弃抵抗，将她拱手让人，而是要利用这个机会，与敌人充分地周旋，哪怕只是多消灭几艘努阿克战舰，或者多杀死一些努阿克士兵也是好的！不然的话，要我们这支舰队做什么？你知道吗？对付努阿克人的行星灭绝武器，人类并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但是我们需要时间，所以，一定要尽量拖住敌人，越久越好。身为泰坦舰队参谋长，职责所在，无论如何，我都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他总算说服了妻子，让她带上陈岚，与父母一道前去弥林星球移民。
他相信这是个明智的决定。从目前的形势看，前往弥林是最好的选择，她仿佛另外一颗地球，环境友好、资源丰富，在那里，孩子们可以远离战争、远离杀戮、远离苦厄，无忧无虑地成长，开启人类文明的新纪元。
“其实，我最不放心的还是宙儿。”露西幽幽地探口气，“你那么忙，每天除了带兵打仗还是带兵打仗，哪里有那么多时间照顾他。”
“所以我们才把他送到希望星，交给安磊夫妇，对吧？放心吧，他们是我们最好的朋友，孩子放在他们那里，你绝对可以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