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希望星 李婉秋
李婉秋停下脚步，辨明方向，朝量子加速器大厅的方向走去。
她赤脚走在草地上，踩出片片柔软的冰凉。
抬头仰望，天空中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颗星星，发出越来越黯淡的光芒；一抹辉光已出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正慢慢突破晨雾的笼罩，一点一点地变亮，要不了多久，那粒乳白色的人造太阳就会从那里升起，将光和热遍洒四方。
她不时停下来，灵巧地转个身，环顾周围，目光中充满赞美与不舍：设计和制造出如此美好的人工环境，需要的绝不仅仅是学识和技术，还要有足够的美学天分，以及那件最重要的东西——爱心。
安磊和林娴便是这样一对夫妇。在他们的努力下，这颗漂泊在太阳系边缘的小行星彻底改变了模样：人造大气温暖而又湿润，氧气充沛，蕴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茉莉暗香；改性后的岩石变成了最佳培养基质，细密的绒线草铺满地面，如同一张柔软的绿色巨毯；树木摇曳在清晨的微风中，枝繁叶茂，只是因为栽下的时间不长，大多只有一人来高；矮灌与爬藤随处可见，修剪得整齐有序，长势喜人，青翠欲滴......
“本来也没想弄这些。主要是太麻烦了，特别费心费力。‘希望星’虽然个头不大，表面积也足有十来万平方公里；就地势而言，也并非一马平川，有的地方高低起伏，陡峭得厉害，中间还有一条裂隙，长五点六公里，最深处有八百多米，平均宽度却只有三十多米，跟直上直下差不多——安家欣最喜欢去那里玩儿，爬上爬下的，乐此不疲……说着说着又扯远了……总而言之吧——”
刘盛停下来，举起酒杯咕嘟咕嘟灌下去好几口，心满意足地打个长长的酒嗝，抹一抹嘴巴，继续道：
“把‘希望星’改造成现在这个样子，全都是安磊和林娴的功劳，而他们之所以肯下这么大工夫，自然是为了他们的宝贝女儿。两口子仔细参考了灾变前的地球，以亚热带地区典型气候为模版，用了三年多的时间，终于建成了你们看到和感受到的这一切：蓝天白云、绿树红花、潮湿温暖的空气、还有日出日落、细雨微风……”
夏开胜接口说道：“是啊，对小家欣来说，‘希望’星是她的花园、游乐场、学校、故乡……是她的整个世界！要我说，就是应该把这里建造的特别美丽、特别舒适。别的孩子也许会羡慕她，毕竟，这世上又有谁能独享偌大一座行星花园呢？可是别忘了，小姑娘是这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唯一的孩子！花园有多大，她就有多孤独！”
“是啊！希望星上要是能再多几个孩子就好了。”安磊放下筷子，看一眼身边的妻子，慢悠悠地说道。
林娴脸上微微一红，飞快地斜过身子，右肩轻轻在丈夫左臂上一撞，给了他一个白眼。
“我是说，欢迎地球和火星的孩子来这里访问。当然了，前提是必须通过审核，还要遵守保密规定。”
安磊不慌不忙地补充道，说完还不忘冲林娴讨好地一笑。
众人放声大笑，餐桌上的欢乐气氛达到了一个小小的高潮。李婉秋偷偷看向吴越胜楠的方向，却见她边笑边望着身边的谢正麟，眼角眉梢尽是柔情蜜意。
或许要不了多久，“希望”星上真的会添丁进口。她想。
“让我说什么好呢，安磊不过是随口一说，林娴你却想多了。哈哈哈哈。”刘盛大手一挥，“都这把年纪了，生儿育女还是算了吧。对咱们几个老家伙来说，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量子加速器建好、调好，然后交给这些年轻人。放心吧，有他们在，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有的。”
她听出来了，刘胜最后一句语带双关，不但稍稍提高了一点音量，还冲戴思欧狡黠地眨眨眼睛……
她迈步走进加速器大厅，沿着宽大的甬道缓缓下行，长长的裙子轻轻擦过地面，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回头望去，大厅入口渐远渐小，晨曦的微光照进来，眼前变得愈加明亮，她拉起裙角，紧走几步，站在立方体前。
周围一片静谧，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又重又急，胸腔里好像突然刮起一阵大风，久久难以平息。
她慢慢地、坚定地向黑色的表面靠近，直到鼻尖距它只有几个厘米，然后张开双臂，将摊开的手掌轻轻贴在上面，仿佛要去抚摸它；她转过头来，小心翼翼地将右脸颊贴紧那冰凉的奇异黑色金属，轻叹一声，缓缓闭上双眼，整个人如同睡着了一样，依偎在立方体上，一动也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间，也许是一世纪，她蓦然张开眼睛，发现自己已身处立方体内，悬浮在正中心的位置。
她心里有些紧张，也有些害怕，不过更多的是惊奇，是喜悦，是满足，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空明和纯净。
她转动身体和脖子，发现前后、左右、上下......在三个维度、六个方向的尽头，分别立有一片正方形的闪亮金属，心想那就是立方体的内边界了，仿佛近在眼前，细看却遥不可及。从外面看，弥林立方体边长不过三米左右，进来以后才知道，里面别有洞天，虽有边界却遥不可达，如同封装着一个无限大的世界。
眼前忽然一亮，出现了无数根明亮的细丝，好像——不，不是好像——它们就是从虚空中“生长”出来的，有粗有细，有长有短，摇曳多姿，如同飘摇的水草，却又发出五色斑斓的光芒，慢慢靠近她的颅顶，一根、两根、三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它们钻入她的头皮，钻过她的头骨，最后钻进她的大脑，与某一根神经纤维连接起来……
她双手交叉，平放在腹部，双腿并拢，脚尖绷得笔直，长长的头发紧贴于后背，蓝色的上衣、白色的长裙包裹住身体，只露出一对雪白的纤足......她的面容很安详，眉毛轻舒、双目微闭，除了微微起伏的胸脯，整个人一动不动，仿佛入定一般，又好像被麻醉了似的。
一个声音从她脑海深处传来：“欢迎你，人类。”
她蓦然睁开眼睛。这一刻，她苏醒了——不是身体，而是思想。
古老的弥林文明跃然而出，如同一幅三维立体画卷，以时空交错的方式连续呈现在她的眼前，速度越来越快、范围越来越大，很快就充满了整个立方体，令她猝不及防、目不暇接。
她随意望向一个方向，那个位置的景象立刻飞速拉伸到眼前，所有的细节瞬间便爆炸开来、呈现出来，一览无余、纤毫毕现。
“意识融合已经建立。你可以随时开始观察、思考、学习、交流，这里储存着弥林人所有的知识。”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但是，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这里的知识全都学会。”
“为什么都要学会？你真正要做的，不过是问一个问题，然后在这里找到答案。”
“怎样寻找答案？”她有些迟疑。
“问题越清晰，答案越准确。”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提出问题和寻找答案，本来就是同一件事情。”
“是的。所以，提问之前请仔细思考，这样我就能更深刻地感受到你的思维。”
“请问你是……”
“我是弥林文明硕果仅存的最后一座智慧立方体。很多很多年以前，我随‘极地’号量子飞船抵达地球，那是一次非常不幸的星际旅行，我们被冻结在地球南极的冰层中……等一下，你的意识告诉我，这些故事你都知道了。”
“是的。几年前，王小树前辈战死冥王星，他的英勇事迹连同弥林文明的种种神奇传说便开始在人类世界里流传，如今已是尽人皆知。”
“你见过王小树本人吗？”那个声音问道。
“没有。不过我知道，他生前最好的三位朋友是刘盛、安磊和林娴。”
一道炫目的光芒闪过，眼前出现了一张生动的笑脸。那是一位中年男人，肤色黝黑，圆脸、短发，额头宽大、眉毛短粗，一双眼睛神采飞扬，格外生动灵活。
“你好，小姑娘！我就是王小树！很高兴见到你。没想到第一为与立方体成功建立意识融合的不是我徒弟吴越胜楠，而是你。”
她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王小树”，不过是弥林立方体幻化出的一个具体形象。
“前辈好！我叫李婉秋，您是人类的英雄，请接受我最崇高的敬礼！”
不料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她又等了一会儿，见那三维图像还是一动不动，仿佛冻结一般，又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她略加思索，很快便恍然大悟，当前这场对话发生在王小树去世之后，所以，立方体无从模拟出他那“在天之灵”对自己敬意应有的反应。
她灵机一动，问道：“请问前辈，你曾经向弥林文明提出过那些问题？”
冻结的“王小树”立刻“活”了过来。“我问过他们这样一个问题——怎样才能将太阳熄灭？”
“答案是......”
“很遗憾，弥林人并没有给出答案，他们只是告诉我，宇宙中的确存在这样的技术。因为，就在距离弥林星系不远的地方，曾经有过一颗恒星，就像人类世界的太阳一样，正值盛年，燃烧得又猛烈、又旺盛，却某种神秘的力量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熄灭，再也没有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