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火星 卡洛斯
戴思亚将卡洛斯搀扶到桌边，帮助他慢慢坐下，看着安全带从椅子侧面自动伸出，无声无息地绕过老人的肩头，将他牢牢固定住，才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大气，在他身边坐好。
“小伙子，不用那么紧张。要说我这身体啊，虽然确实是不行了，不过好歹还能自理，走路吃饭睡觉什么的，问题也都还不大。再说了，不是有护理机器人吗？对了，你们把它们都打发到哪里去了？”
他刚要答话，就听姐姐戴兮笑嘻嘻地说道：“知道啦，卡洛斯叔叔！看您气色这么好，精神头这么足，明明就是一位老当益壮的大英雄嘛，那里需要我们的照顾啦？”
她压低声音，语气柔和婉转，好像在哄不听话的小孩子，“不过呢，依我看呀，你这就叫有福不会享，不信请看，那些呆头呆脑的机器人，它们就在我的身后，正靠墙站着呢！你倒是说句实话，若论照顾人，它们哪里能比得上我们姐弟二人？再说了，家父早有吩咐，要我们务必……”
“知道知道，都是首相的安排！他专程派你们来迎接我、照料我，这份心意我全领了！回去之后，头一件事就是去拜见他，然后痛饮一场、不醉不归！哈哈哈哈！”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卡洛斯突然感到头晕目眩，身体瞬间失去控制，直挺挺地向前栽倒，嘴巴也张开到最大，发出呼哧呼哧地喘息声，仿佛每一次呼吸都是最后一次呼吸，每一口空气都是最后一口空气。
安全带迅捷而有力地收紧了。戴思亚轻呼一声，右手倏地伸出，轻轻托在老人下巴上，胸口砰砰直跳，心想谢天谢地，幸好有这把特制的安全座椅，不然的话，卡洛斯叔叔说不定会一头磕在桌面上。
他望着老人侧脸上的皱纹，一条又一条，仿佛刀刻的一般，又长又深，从额头延伸到嘴角，再到下巴、喉咙、锁骨……纵横交错，如同一片开裂的土地；老人头发稀疏，修剪得很短，露出来下面粉红色的头皮，除了颌下那一缕雪白的胡子，唇鬓各处都刮得干干净净，一根胡茬都找不到；衣服是簇新的，用的是最好的防水保温布料，颜色由母亲亲自选定，“就用暗红吧，卡洛斯最喜欢这种颜色，这也是火星的特征色。”
美中不足的是，新衣服实在过于宽大，松松垮垮地套在卡洛斯身上，将他衬托得越发瘦弱干枯，如同睡袍里包了一根竹竿。
早晨起来，卡洛斯郑重其事地换上这身新衣服，颇为滑稽地站在他们面前，全然不介意它那夸张的尺码，像个孩子似地笑逐颜开。
他也忍不住笑了。转过头去，却见姐姐戴兮眼圈通红，泪水潸然而下，哽咽道：“叔叔，多年不见，没想到……您竟然瘦成了这般模样……”
他这才想起来，姐弟三人中，只有戴兮亲眼见过年轻时的卡洛斯。遥想当年，父亲和卡洛斯冒险闯入努阿克人的采矿船，将姐姐和众多人质解救出来，那时候他该是何等的威风凛凛、勇不可当！
一同获救的还有几百名卡玛奴隶，不久以后，卡洛斯奉命率领他们重返卡玛，共同反抗努阿克人的残暴统治……光阴荏苒，这一去就是三十多年！今日他重返故乡，从前那位顶天立地的英雄汉子，却不知从何时起，已变成一位形容枯槁、奄奄一息的垂暮老人！
“来喽，香喷喷的早餐！芥末火腿煎蛋、烤面包片——就撒了一丁点盐、甜饼、酥饼、发糕、炸糕，这里面盛的是温牛奶，这个是果粒稠酸奶，对了，还有这个……柠檬红茶，温度七十五度。”
戴兮推着一架金属小车走过来，边说边将各种食物摆上桌，最后还不忘了从小车底层掏出一个晶莹剔透的果盘，里面盛满葡萄、香蕉、草莓，还有樱桃。
卡洛斯瞪大了眼睛。“好姑娘，这些都是你弄的？你是想要撑死我呀！”
“菜单是我定的，料理都是机器人的事，除了这杯茶——它可是我亲手泡制的。怎么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口味我还没有忘记吧，卡洛斯叔叔？”
卡洛斯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咂摸咂摸嘴巴，连连点头。
“不错不错！一点也不错！正是当年那个味道，我要是没猜错的话，这茶叶、这柠檬，都是咱们戴氏庄园自己种的，对吧？”
“嗯。母亲还叮嘱我，您素来喜欢清淡饮食，所以无论吃的还是喝的，要少放些糖盐……”
“她说得没错！多少年了，只有在梦里才能品尝到家乡的味道……大家肚子都饿了，来来来！赶紧趁热一起吃吧！”
说完他拿起一片面包放在自己的盘子里，从上面撕下一小块，放在嘴里慢慢咀嚼起来。
“我离开火星的那一年，你还没有出生呐，思亚。分别之时，林翰让戴桐首相转告我，因为肚子里怀着你，所以她不能亲自到同步轨道上来为我们送行，当面道一声珍重……时间过得可真快，如今你也长成个大男人了。”
“是啊。妈妈经常说起这件事，年纪越大，提到的次数就越多。还有姐姐，她说小时候你总是陪她做游戏，长大后，又是你在冥王星劫持事件中救了她。”
他轻声答道。
“那次行动还真是惊险万分。最勇敢的当然还是你们的父亲，救女心切嘛！不过戴兮的表现也很了不起，亲手割断了努阿克人的紧缚绳，我们的飞船才得以解脱！那时候，戴首相就和今天的你们一样，风流倜傥、年青有为……真想早点见到他呀！”
“他也急切地想要见到你呢！怎么说呢……卡洛斯叔叔，家父最近诸事缠身，心情一直不大好，只有提到你的返航，他才会开心起来。”
戴兮说完莞尔一笑，右边的嘴角荡漾出一个小酒窝。
和林翰年轻时一模一样！卡洛斯心里发出一声感叹。他的目光何等敏锐，随即注意到这笑容一闪而逝，那张白皙的俏脸上秀眉微蹙，隐隐现出忧愁之色。
看来戴桐最近确实遇到了什么特别棘手的事情。他刚要开口询问，戴思亚察言观色，抢先岔开了话题：“我们家还有个小弟弟，名叫戴思欧，也还出来没有见过您呢！不过这一次有点不巧，他外出执行任务，过段时间才能回来。”
戴兮接口道：“思欧今年二十五岁，最近刚刚找了个女朋友，和他一样也在太空防御部工作。眼下两个人如胶似漆、甜得发腻，这不——连执行任务都舍不得分开，说什么都要一块儿去。”
卡洛斯一生孤独，从来没有成过家，对这些儿女之事实在是不甚了了，反而对戴兮提到的“任务”更感兴趣。
“不知他们执行的是什么任务？有危险吗？”
“思欧只告诉我说，那是个绝密任务，因为特别重要，所以由爸爸直接领导，他们防御部的夏开胜部长亲自带队。至于危险与否……他们离开火星时只带了一艘飞船，上面也没有重型武器，所以我估计应该还好，不必太担心。”
卡洛斯无声地叹了口气。“没什么危险就好。首相日理万机，一定很辛苦吧？好在你们都长大了，能够替他分忧解难。他也实在不容易，努阿克人先夺冥王星，又引发太阳爆燃，下一步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动作！我虽然人在卡玛，这些情况多少也还知道一点。”
“在地球上，地表早已寸草不生，人类被迫迁居地下——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戴思亚放下勺子，“努阿克人已经将地球封闭了十年之久，可我们一直找不到突破吞噬体的办法，长此以往，留在那里的人类将面临极大的生存困难——根据最新的观测结果，地球正在演变成第二颗金星，这才是敌人最恶毒的地方。”
“是啊！就目前的形势，似乎只有火星才有实力对抗努阿克人。我来问你，思亚——如果现在就开战的话，你觉得人类胜算如何？”
“实话实说，单凭火星联盟，我认为凶多吉少。最乐观的估计也就是个五五开……”
戴兮安静地坐在旁边，埋头认真吃她的早饭，没有插话。两个男人间的交谈听上去轻描淡写，好像只是随意的闲聊，实际上却句句惊心动魄，重重地敲打着她的心房。
真的要打仗了吗？担忧、困惑、害怕、紧张、还有一点点兴奋……各种情绪同时拥堵在她的胸口，令她心乱如麻，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只听卡洛斯咳嗽一声，声音充满沧桑之感。“孩子们，对于努阿克人来说，眼下正是发动战争的最好时机。”
“前辈是说，大战即将打响？”
“在我看来，这一点确凿无疑，或许这正是你们的父亲忧心忡忡、夙夜难安的缘由……要说还有什么不确定的，那就是，这场战争将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开始……咳咳……咳咳……”
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扼住卡洛斯的脖子，他在椅子上扭动着、挣扎着，双手不停地捶打在胸口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与喉咙里发出的咳嗽声混在一起，听上去令人心惊不已、心痛不已……
他的脸憋得像块红布，颜色比身上那件衣服还要深，戴思亚和戴兮同时跑到他身边，一人抚心、一人摩背，就这样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停止咳嗽，平静下来。
他艰难地抬起头来，冲兄妹俩发出疲惫的一笑。“没事的，多少年的老毛病了。”
说完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慢悠悠地将刚才的话说完：“……以什么样的方式开始，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