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升明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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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忠义

“朱同知,你这是要去哪啊?”

一袭锦衣的张国俊挡住了台州同知朱辂的去路。

朱辂额头冒汗,脸色苍白,本来以为今天陪着清使来鲁王府能立一功,谁知道却是这般结果,此刻他万分后悔,早知道就不来了。

望着似笑非笑的张国俊,朱辂赶紧拱手,“张公子,咱们也是相识多年了,还请拉我一把。”

张国俊呵呵一笑,“王爷请诸位入府共商大事呢,戴光大不识时务做了汉奸卖国贼,如今已被诛杀,朱同知你现在可就是台州府最高长官了,可不要也站错了队。”

“不敢不敢。”朱辂很不愿意搅和到什么鲁王大事中去,可眼看张国俊一手按着绣春刀柄,也只能无奈转身。

王府门前。

来看热闹的人不减反增,越来越多百姓闻讯赶来,比平时赶社戏逛庙会还兴奋。

在那乞儿一声万岁高呼之下,还真就有许多人跟着喊万岁,有些人纯粹是凑热闹,甚至是故意瞎胡闹,也有些人是热血激昂,觉得这大明朝自崇祯烈皇殉国以来,弘光、潞王等没有一个有为的,如今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一个刚硬的鲁王殿下,自然也就存了几分幻想。

更有一些墙头草投机者,见状跟着呼喊,想要博一博,捞个从龙劝进之功。

朱以海丝毫不惧,悠然自得的站在那,甚至学起某位伟人向吃瓜群众们挥手致意。

王相这个新任勇卫营游击将军,已经迅速的进入角色,他第一时间向朱以海举荐了一群老兄弟,让他们分任勇卫营的千总把总百总队总等职,朱以海也是一一接受,当面向这些老兵授予军职。

仪式有些简单。

朱以海给这些新任军官们肩膀上拍一拍,然后说几句亲近的话,让一群丘八老兵们居然也觉得热血沸腾,特别是在那些万岁声中,让这些丘八们觉得自己也成了天子鹰犬,激动的高声大喊效死尽忠。

来招降的鞑子使者反被干翻杀尽。

带路的知府戴光大也被砍成三段,扑街门前。

其它带路的投降派官吏缙绅们没走脱,被张国俊带王府护卫拦下,一个个请进了王府‘共商大事’。

长史谷文光看着这激昂又混乱的局面,只感到阵阵晕炫,不是说好了乘船出海先去福建,再下广东吗,怎么突然就变成这副局面了。

怎么连北使都杀了?

这可就没有半分余地了。

他想劝朱以海,别一时热血上头,想坐那把椅子,就昏了头啊。这大明天子还有什么好当的,当亡国之君吗?

可现在他连鲁王面前都挤不过去了,鲁王看到他在着急在呼唤,可却把头扭到一边去了,那王相的义子,新委了勇卫营中军千总的年轻人更是不客气的挡住他过去。

谷文光颓然万分。

失宠了!

······

临海郊外,谁园。

园中书房之中,号为小寒山子的园主陈函辉正在挥笔疾书。

绝命书。

这位台州士族名门的一代名士,诗书双绝,名满天下,天启七年乡试中举夺得头名,崇祯七年会试中进士,短暂任过一任靖江县令,得罪东林党而被革职,回乡读书,东阳许都白头军之乱,陈函辉破家招募三千乡勇,协助同知朱辂一起平乱,功成身退。

后恩师黄道周向弘光举荐这位得意门生,他被连续七道诏书征召任职方事主事监军河南,后中途改赴扬州监军事,因母病危辞官回乡。

可还未到家,母已病亡,母亲丧事还没办完,结果又传来扬州被鞑虏攻破,血屠十日的惨剧。

孝未尽到,忠也没尽到,忠孝欲两全,却皆不成。

弘光出逃被俘后,听闻潞王在杭州被拥为监国,陈函辉听闻,大为振奋,变卖家产,准备再次招募乡勇,起兵北上勤王,可很快他又收到了恩师寄来的急信。

潞王毫无担当,杭州文武劝进拥立,百般推辞,最后推辞不过勉强答应,却马上就暗里派人出使清军求和,求和不成,转而又立马投降。甚至不顾大将方国安正率兵在杭州城下与鞑虏交战,潞王却在城头上命人缒下酒肉犒赏交战的清军······

天下奇闻。

奇耻大辱!

大明朝有这样的君王,这江山社稷如何不亡?

这天下还如何救亡?

恩师黄道周已经匆匆南下,欲去岭南联络抗清,来信让他一起南下。

可陈函辉已经万念俱灰了。

对未来已经不抱半点希望。

弘光、潞王,都是一样软弱无能。

如今江山无主,按大明的谱序,最有资格继位的是万历皇帝明神宗子孙,天启、崇祯兄弟俩死后,皇位最后是落到了神宗的孙子,也就是他第三子福忠王朱常洵的长子朱由崧头上。

弘光帝朱由崧被俘后,后继无人。

皇位本应当是他的叔叔们最有资格,比如六叔惠王朱常润,七叔桂王朱常瀛,是轮不到堂叔潞王朱常淓的。

只是惠王朱常润虽在浙江,但这人整天念经崇佛,完全不靠谱,又胆小怕事,而桂王朱常瀛本来是封在湖南衡州,结果张献忠攻破衡州,朱常瀛逃奔文本梧州,儿子朱由榔都被张献忠俘了去。

所以后来马士英等一干人最后拥了潞王朱常淓,觉得一来就在杭州,二来相对靠谱些,毕竟当初东林党就想拥潞王不拥福王的。

谁知道潞王这么懦弱怕死,未战先降。

而潞王一降,惠王朱常润也立马就降了。

黄道周等一些早就看出潞王怕死软弱的大臣,也就都奔往岭南,想要去拥桂王朱常瀛继续扛起大明的旗帜抗清。

陈函辉曾经与旅游达人徐霞客关系极好,徐霞客曾经在桂王府呆过一段时间,跟他说过桂王父子跟河南的福王周王等人都一样,贪婪残暴。

陈函辉不想去拥这样的桂王。

失望透顶的陈函辉昨天见了来访的朱辂,他们曾并肩剿灭许都之乱,关系还不错,甚至朱辂的能力也还是不错的,可朱辂都已经对大明绝望,心灰意冷之下打算归附清虏,还来劝他一起归附。

陈函辉拒绝了他的劝降,虽然朱辂说他在北边有关系,可保他一个前程,但陈函辉不屑一顾,甚至最后跟朱辂割袍断交,将他赶出了门。

他知道今天清虏的招降使就会到台州,不出意外,台州明天就会换上清虏的旗帜了。

陈函辉不想逃,也不愿做亡国奴。

写下数首绝命诗,陈函辉取出三尺白绫,准备在书房自缢。

生为大明之人,死作大明之鬼。笑指白云深处,萧然一无所累···慧业降生文人,此去不留只字。惟将子孝臣忠,贻与世间同志。

白绫在梁上垂下。

陈函辉毅然绝然的踩上凳子。

“砰!”

书房门被猛的推开了,陈函辉的长子冲了进来,“父亲,北使进城了。”

陈函辉头也没回,“我早已知晓,待我死后,你替我简单收敛,将家中奴仆遣散,然后你护着你母亲去广西,我恩师在那边,你是家中长子,有为家族传宗接代的重任,你二弟三弟他们都已经决定,送走我后,便会一同灵江自沉,殉国忠义·····”

“父亲,你听儿子说,事情有变。”

“鲁王,”

“鲁王跑了吗,哎,跑吧,他一无兵无权的年轻藩王,又何忍让他背负这些。”陈函辉对这位年轻的鲁王印象还是不错的,同城半年相处,觉得很对脾胃。

“父亲,鲁王没跑,戴光大与朱辂他们在码头迎了虏使,然后去鲁王府,结果虏使狂妄,不仅要王府开中门迎接,还要鲁王亲迎,结果鲁王却让王府护卫直接把那十个真鞑子给全杀了,连戴光大都一起砍了。”

陈孝文越说越激动,满面通红,

“现在鲁王府前万人欢呼,齐声雷动,甚至有许多人直接喊出了鲁王万岁,而鲁王竟不推辞······”

“父亲,鲁王在府门前重赏斩虏护卫,还公然宣称要重建勇卫营,还当众任命了原勇卫营千总王相为勇卫营游击将军,现在又把朱同知等一众人都请进了王府,”

“鲁王还派了人来咱府上,说要邀请父亲前去王府,共商大事!”

“父亲,你说鲁王是不是要举兵起事!”

本已心若死灰的陈函辉怔了一下,然后整个人有如枯木逢春般迅速恢复生机,他瞪大眼睛,似不可思议。

“鲁王,我早看出鲁王非一般人也,宗室诸王中,最有骨气和勇气的就是唐王和鲁王了,当初唐王敢不听诏令募兵北上勤王,鲁王在兖州尚是镇国将军时,便也能提铳血战鞑虏·····”

激动的陈函辉脚下不稳,直接从凳上摔落,陈孝文赶紧上前扶住父亲。

“父亲小心。”

“快扶我下来,帮我更衣,我要去见鲁王,不,我要先为鲁王做檄文一篇!”

“拿笔来!”

手握紫毫,陈函辉心潮澎湖,文思泉涌,笔走龙蛇,檄文如刀。

檄曰:呜呼!故老有未经之变,禾黍伤心;普天同不共之仇,戈矛指发。壮士白衣冠,易水精通虹日;相君素车马,钱塘怒激江涛。

呜呼!三月望后之报,此后盘古而蚀日月者也。

昔我太祖高皇帝手挽三辰之轴,一扫腥膻;身锺二曜之英,双驱诚谅。合文祖之栉风沐雨,递诸宗而布泽推膏。历年二百八纪,何人不沐皇恩;传世一十五朝,寰海尽行统历

······

身家非吾有,总属君恩;寝食岂能安,务伸国耻。

·····

岂曰同袍,岂曰同泽,咸歌与子同仇。聚神州赤县之心,直穷巢穴;抒忠臣孝子之愤,歼厥渠魁。班马叫乎北风,旗常纪于南极。以赤手而扶神鼎,事在人为;即白衣而效前筹,君不我负。一洗欃枪晦蚀,日月重光;再开带砺山河,朝廷不小。海内共扶正气,神明鉴此血诚。

谨檄。

千字激昂檄文,挥笔而就。

最后一字写完,陈函辉胸中吐出一口浊气,浑身舒畅,将毛笔掷于地,卷起檄文,陈函辉面红耳赤拔腿就跑,“随我拜鲁王,不,拜见吾皇去!”

“大明有救了,天下有君了!”

“门户膏肓,河北贼置之不问;藩离破坏,大将军竟若罔闻。开门纳叛,皆观军容使者之流;卖主投降,尽弘文馆学士之辈。乞归便云有耻,徒死即系纯忠。

“太祖高皇帝显灵,泉下庇佑也!”

陈函辉一路手舞足蹈,状若疯狂的奔向紫阳宫鲁王府!

沿途还不断高呼鲁王万岁,大明有救了,引的无数路人侧目,却也让百姓阴霾的心中,洒下几缕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