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岁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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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交心之谈

伤口恢复了半个多月,张新阳去医院拆了线,重新包扎了伤口。刚回到宿舍,就看到桌上有一个印着集团公司字样的大信封。张新阳知道是王一飞放下的,只有他才有房门钥匙。

张新阳拿起信封,信封下还压着一张纸条:“新阳,这是张俊书记托我转交给你的关于程三三工伤的相关资料,他让你先熟悉政策,随后联系你。一飞。”

张新阳抽出了厚厚的一沓材料,斜躺在被子上认真翻看了一遍,大致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集团公司给出的解决方案主要有三项:一是按照顾阳焦煤集团公司1998年4号文件,给予程三三一次性工伤赔偿金四万元。二是程三三工伤期间的治疗费用由公司按照医保规定予以支付,鉴于程三三家庭特殊情况,公司工会给予其一万元的救助金。三是调整程三三到公司劳动服务公司工作,工资福利待遇按规定支付。

张新阳看完了材料,眼前又浮现出程三三的影子。一个消瘦的矮个中年男人,一头花白的头发,稀疏的胡子扎在满是沟壑的脸上,又让他老了有十岁。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在公司给出了合情合理并且又有额外优惠的条件下,本应该很痛快地接受公司的方案的,怎奈摊上了一个无赖姐夫和一个流氓小舅子。如果一直这么拖下去,也许刘成功真的会定他一个违反安全规定的责任,别说二十万,就这五万块钱也不一定能拿到手了,闹不下钱,那两个无赖亲戚还会这么上心地替他出头?真要是到了那一天,这个老实人岂不是更可怜了?张新阳长叹一声,合上了材料。

周一早晨,张新阳接到了赖峰的通知,王大刚的人已经踩好了点,上午他就可以和张俊、孙德平去程三三家了。一辆车门上印着顾阳焦煤标记的轿车稳稳地开出公司。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张新阳对后排座上的张俊、孙德平说道:“二位领导,一会儿我想单独和程三三谈,你们在跟前我怕他放不开。”

张俊说道:“行,我们在外面等你,不过你一定要把握住两点。一是公司给出的条件一点也不能让步,这个是董事长和赖总的底线;二是他有啥额外的问题也好,要求也好,你不要做正面回答,把问题带回来咱们再研究。”

张新阳说道:“请您放心,不该说的我一句也不会说的。”

车子很快就开进了程家村,停在了一户破旧的小院前。院门没有关,院子里到处都是废报纸、罐头瓶、饮料桶,小山似的堆着,很显然这是程三三捡来卖钱补贴家用的。三间正房孤零零地立在不大的院子北面,一个黑乎乎的烟筒穿过窗户,长长的烟油子吊在烟筒口,烟筒中冒出了一缕缕青烟,魔鬼般在这个破落的院子中舞动一番,飘摇直上,在灰蒙蒙的天空中消失了踪影。

孙德平小心翼翼地问:“三三在家吗?”

屋里走出了一个身材稍胖的中年女人。她穿着一件破旧的红色羽绒服,袖口已经磨掉了底色,头发杂乱地拢在一起。

她和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的农村妇女一样,岁月早已磨去了她女人的符号,生活的不易让她们生完了孩子就与所有形容女性的词语诀别。她们延续着祖辈们走过的路,成了在土地上刨食求生的一个生命,日复一日地劳作,只是为了活着。

“孙经理、张书记,你们又来干什么?”她眼皮都没抬地问了一声,随手把端着的刷锅水倒在了地上。

张俊脸上堆起了笑说:“嫂子,我们来看看三三,想和他再谈谈,事情总得解决,不是吗?”

女人用手拢了拢头发,说道:“谈啥哩,他是个老实人,三棒子打不出个屁来,我一个女人家,又听不懂你们说的,也做不了主,你们还是和我兄弟说吧。”

张俊赶忙说道:“嫂子,我这人说话不好听,你兄弟他那是帮你们吗?他还不是想要几个钱去赌博?这个赔偿款金额国家是有政策的,你们再闹事也没用。我们也是为了三三,怎么也得给你们找个活法不是?”

张俊看着女人抬了抬眼皮,又接着说道:“再说你那个兄弟,上次还打伤了我们这个小兄弟。我们是看着三三可怜,也就不追究了。要不警察还不把你那兄弟拘留几天?”

女人是知道他兄弟李顺打人的事的。那天回来,李顺还出去躲了几天,看没有人找他的麻烦这才放了心。这时,女人看着头上还缠着绷带的张新阳,本性善良的她有些内疚地对张新阳说:“小伙子伤得不重吧?我那兄弟从小惯坏了,下手没轻没重的,你是文化人,多担待他点儿。”说着她又对孙德平和张俊说道,“领导们进屋来吧。”

孙德平和张俊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一下头,看来带张新阳来是带对了。几个人走进了小屋,屋里十分狭小,常年生火做饭,墙皮早已经熏黑了,家里光线昏暗,霉味和饭味混杂着,让人透不过气来。程三三披着破旧的军大衣坐在炕上,手里摆弄着一台老式的半导体收音机正听着评书,两眼直直地盯着墙上的几张发黄的奖状,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

张俊轻轻地喊了一声:“三三,我和老孙来看你了。”

程三三收回了目光,看了两人一眼,又打量了半天陌生的张新阳,这才说道:“领导,快坐,家里小,快坐,坐……”

“不要紧的,我们就是看看你,这是张新阳,刚分配来的大学生。”孙德平说道。

程三三看到张新阳头上的纱布,已经知道了张新阳是谁。上次李顺打人的时候他在拖拉机上看得清清楚楚,有个年轻人挨了一砖头,满脸都是血。程三三开始激动起来,颤颤地说道:“这是让李顺打的年轻人?小伙子你受罪了,李顺下手没轻没重的。你看花了多少钱的医药费呢,我付给你。”说着把手伸到破棉袄中摸出了一个掉了皮的破旧钱包。

孙德平看见程三三的举止,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忙摆了摆手说道:“三三,小张又不是来讨说法的。”

张新阳也赶快说:“程叔,我不是来找后账的,就是想过来和您聊聊。”

程三三见年轻人不是因为打人的事来的,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听到张新阳叫自己程叔,心里又觉得暖暖的。自从丢了一条腿,就再也没有人对自己这么尊重过了,那些三天两头来的亲戚,无非是惦记着自己的赔偿金,甚至有亲戚都写好了两千块钱的借条给他看,说一拿到钱,一定要先借给他,在他们眼中,自己早就成了工具。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是正在上高中的女儿程美丽,美丽学习好,人也漂亮。可是马上就要高考了,偏偏自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家里花了个精光,拿啥让娃去读大学呢?

张新阳感觉到了程三三对他有些好感,于是又说道:“程叔,领导还是想着您的,您看这事,责任还是在您,是您没有注意让火车给伤着了。出了事单位和领导也没有说不管,第一时间把您送到医院,孙经理和张书记还给您垫了钱。”

听到这儿,程三三摆了摆手对张新阳说:“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了。”

张新阳给孙德平和张俊使了个眼色,孙德平说道:“新阳,你陪着三三聊会儿,解解闷,我和书记出去抽根烟。”说着轻轻拽了一下张俊的衣角,两人一前一后到了院里。

程三三见两位领导出去了才说道:“单位领导都不赖,出了这事,我也没有怨过单位。那天我白天收了一天废品,晚上夜班寻思着趁不忙,到铁路线上扫点火车漏下的铁矿球,谁承想一个不留神就让溜放过来的火车给撞了。怨我自己呀,没啥本事,我娘一个月要几百块钱的药钱,老婆肺心病,不能干重活,每个月也得花钱吃药,美丽上高中还要花钱,我这一千来块钱的工资真的不够,捡点废品、种点地,也算是补贴家用,谁承想出了这事呢。”说着程三三哽咽了。

张新阳赶紧宽慰程三三道:“叔,事情已经是这样了,您也别太自责,日子还得照常过嘛。您看,单位按规定给您五万,工会还给一万,你的医药费也能报销不少。这不,单位还答应给您在劳服公司找个闲职,一个月也有个小一千的收入。算一算也勉强够您这三口人过活了。”

“还行,也还行……”程三三点着头答道。

张新阳见有了些门道,接着说:“叔,我刚来单位时间不长,我看单位这事办得也够意思了。单位是有规定的,赔偿标准不是谁想改就能改了的,您要的二十万没有啥道理嘛。您要再这么闹下去,真把领导惹急了,这五万块钱也不一定能及时拿上,前期答应您的岗位也没有了,要是只给您个最低生活保障,那就得不偿失了。”

程三三看了张新阳一眼,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张新阳接着说道:“叔,我也是农村长大的孩子,知道生活不容易。今天答应和领导们来您这儿,真的是想帮您。您要信得过我,有啥话就和我说,我能帮到您的一定帮,帮不了我也会替您想办法的。”

程三三听完,忽然捂住脸哭了。这样一个环境,这样一个男人,哭声显得无比凄凉、无比悲伤。瞬间,那几滴泪击穿了一个男人的尊严。一个男人一旦摘下面具,放下自尊,原来是那样的弱不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