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精神生活的社会性
要想了解一个人的思维方式,我们必须研究这个人与其同胞之间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方面取决于宇宙的本质,因此往往会发生变化。而另一方面,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由一些业已成型的制度习俗决定的,比如取决于一个团体或者一个民族的政治传统。如果没有同时理解这些社会关系,我们是不可能理解人类的精神活动的。
第一节 绝对真理
人类的心灵无法像一种自由媒介那样发挥作用,因为人类必须解决人生当中不断出现的各种问题,而这种必要性又决定了人类活动的范围。这些问题,与人类共同生活的逻辑性紧密相关、不可分割;这种群体生存的基本条件会影响到每一个个体,而共同生活的现实却又很少任由自身受到其中个体的影响,即便有,也只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然而,我们却不能以为,如今我们的共同生活当中种种业已存在的条件都是最终的条件;它们数量太过庞大,并且容易发生改变和转化。我们几乎无力去照亮精神生活问题当中那些幽暗的深处,因为我们无法逃避自身所处的各种关系所带来的那些陷阱。
在此种窘境当中,唯一的解救之道,就是认为我们的群体生活逻辑存在于这颗行星之上时就像是一种绝对真理,而我们则可以克服自身作为人类而存在组织不完善、能力有限的不足,一步一步地靠近这种真理。
我们所思考的东西当中,有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马克思与恩格斯已经说明过的那种唯物主义社会分层。根据他们的学说,经济基础属于一个民族严格意义上的生存形式,它决定了属于个人思维与行为的那种“理想的、合乎逻辑的上层建筑”。我们关于“人类共同生活的逻辑性”和“绝对真理”的观念,与他们的那些观念是部分一致的。然而,历史以及我们对于个人生活的深入探究(即我们的“个体心理学”)已经证明,有的时候,个人对一种经济状况的要求做出错误的反应,却是有好处的。在试图逃避所处经济状况的过程中,一个人可能会陷入自身错误反应所形成的复杂陷阱当中,无法脱身。而在通往绝对真理的道路上,我们将会越过无数的这种错误呢。
第二节 共同生活的必要性
共同生活的诸多法则,其实与气候规律使我们不得不采取某些措施来御寒、来修建房屋等等一样,都是不言自明的。让人类朝着社会生活与共同生活发展的必要性,存在于一些制度习俗当中;这些制度习俗的形式,我们无须彻底去了解,比如宗教,其中共同规则的神圣性,起着凝聚社会各个成员之间关系的作用。即便我们的生存条件首先是由宇宙的诸多影响所决定的,它们也会进一步受到人类的社会生活与共同生活所制约,受到共同生活中自发形成的那些规章制度所制约。公共需求,规范着人们之间的所有关系。人类的公共生活,优先于人类的个人生活。在人类文明的历史当中,我们找不到任何一种不是建立在公共基础之上的生存形式。一个人,只能存在于人类社会当中。这一点,是很容易解释的。整个动物界都说明了这样一条基本法则:一个物种,如果其中的成员无力面对自我保护这场斗争,就会通过群体生活而获得新的力量。
对人类来说,群居本能所起的作用是:这种本能进化出来、用于对抗艰苦环境且最值得注意的一种工具,就是心灵;心灵的本质当中,则贯穿了共同生存的必要性。很久以前,达尔文就让人们注意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从来都没有看到过,有哪一种弱小动物是独自生存的;而我们也不得不认为人类正是此种弱小动物中的一种,因为人类同样不够强大,无法独自生存。人类只能勉勉强强地与大自然相对抗。人类身体羸弱,必须添加诸多的人造器械,才能在这颗行星上继续生存下去。想象一下,一个人独自处在一片原始森林里,没有任何一种文明工具可以利用时的情形吧!他会比其他任何一种生物更加无力生存下去。他既没有其他动物那样迅捷的速度,也没有其他动物那样强大的力量。他既没有食肉动物那样的獠牙利齿,没有敏感的听觉,也没有敏锐的视力;而这些方面,都是为生存而战所必需的。人类需要一种全面的手段,才能确保自己能够生存下去。人类的食物、人类的性格特点以及人类的生活方式,都需要一种全面的保护计划。
现在我们就能理解,一个人为什么只有让自己处于特别有利的条件下,才能让自己生存下去了。这些有利条件,都是社会生活提供给他的。社会生活变成了一种必要,因为通过社会与劳动分工(其中的每一个个体,全都从属于整个群体),整个物种就可以继续生存下去了。单是劳动分工(从本质上来说,这就是文明),就能够为人类提供所有的进攻与防御手段,用于获取和保护人类的所有财产。只有在学会了劳动分工之后,人类才学会了维护自己的权利。想一想分娩时的艰难,以及婴儿刚出生那几天里必须采取格外小心的防患措施,才能让婴儿活下去的情形吧!只有在出现了这样一种劳动分工之后,人类才有可能去实施这种照料、采取这种预防措施。想一想人类血肉之躯遗传下来的种种疾病与缺陷,尤其是在婴儿时期,那么大家对人类生存需要异常繁复的照料这一点就会有个概念,而对社会生活的必要性也就有所理解了!社会就是确保人类继续生存下去的最佳手段!
第三节 安全感与适应性
从前文所述中,我们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从大自然的角度来看,人类就是一种不如其他物种的生物。这种不如其他物种的感觉与不安全感,始终都存在于人类的意识当中。它的作用,相当于一种始终存在的刺激因素,始终在激励着人类去发现一种更好的方式和更完善的手段来适应大自然。这种刺激,迫使人类去寻找那种可以让人类在生存当中的诸多不利条件得以消除和最小化的处境。这时候,人类就必须拥有一种能够实现适应与获得安全这两种过程的心理器官了。要让原始人和最初的半兽人,变成一种能够利用一些附加的组织性防御武器,比如角、爪子或者牙齿来与大自然抗争到底的生物,可能会要困难得多。而心理器官本身就能够迅速为人类提供不时之需,并且弥补人类生理缺陷所带来的不足。一种始终存在的不足感所导致的这种刺激,会让人类培养出预见与预防的本领,并且使得人类的心灵进化到了目前的状态,变成了一种思维、感受与行动的器官。由于社会在人类的适应过程中发挥着一种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心理器官必须从一开始就考虑到共同生存的种种条件才是。心理器官的所有官能,都是根据一种共同的基础,即共同生存的逻辑性发展起来的。
在逻辑及其普遍适用这种内在的必要性当中,我们无疑会看到人类心灵成长过程中的下一个阶段。只有能够普遍应用的东西,才是符合逻辑的。我们还会发现共同生存的另一种工具,那就是人类的有声语言;它是一种奇迹,将人类与其他动物区分开来了。语言这种现象的形式清晰地表明了它的社会起源,因此我们不能把它与同一种通用性概念割裂开来。对于一种独自生存的个体生物而言,语言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只有在群体当中,语言才有存在的理由;它是共同生存的产物,是群体当中所有个体之间的纽带。有一些人,是在很难或者不可能与其他人进行交流的环境当中长大的;从这些人身上,我们就可以看出证明此种假设正确的证据来。这种人当中,有一些人经常会因为个人原因而逃避所有的社会联系;还有一些人则是环境的牺牲品。在这两种情况下,他们都会深受语言缺陷或者语言障碍之苦,并且永远都不会获得学习外语的本领。这就好比是,只有在人际联系非常安全的情况下,语言这种纽带才有可能形成和保持下去。
在人类心灵的成长过程当中,语言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只有以语言为前提条件,我们才有可能形成逻辑思维,因为语言使得我们可以逐步形成概念,并且理解意义之间的差异;概念的形成并非是个人的问题,而是一个关乎整个社会的问题。只有以它们具有通用性为前提,我们的思想与情感才能被人理解;而我们身处美的事物之中时产生出来的那种喜悦之情,也是以对美的认知、理解与感受具有普遍性这一事实为基础的。由此可知,思维与概念,跟推理、理解、逻辑、道德观及审美观一样,都是起源于人类的社会生活当中;同时,它们也是所有以防止文明解体为目标的个人之间的纽带。
欲望与意愿,也可以理解成人类作为个体这种状况的两个方面。意愿只是一种服务于不足感的一种心理倾向,是获得一种令人满意的适应感的手段。而“愿意”就是指感受到此种倾向,并且参与到此种倾向的运动当中去。每一种自主性的行为,都是起始于一种缺陷感,而消除这种缺陷感,就是朝着一种满意状态进行的。
第四节 社会感 [2]
现在我们就可以理解,用于确保人类生存的任何准则,比如法律规范、图腾和禁忌、迷信或者教育,都必须受到社会这种概念的支配,并且适合于这种概念才行。我们已经在宗教方面审视过这种概念,并且发现,适应社会是心理器官最重要的一种功能,对个人来说是这样,对社会来说也是如此。我们所谓的公平与正义,以及我们认为人的性格当中最可贵的那些方面,从根本上来说,不过都是满足人类需求当中出现的各种条件罢了。这些条件,既让心灵得到了体现,也引导着心灵的活动;责任感、忠诚、坦率、热爱真理等等,全都属于只是通过共同生存这一普遍适用的原则确立和保持下来的美德。我们只能从社会的角度,来评判一种性格究竟是好是坏。性格,就像科学、政治或者艺术领域里的任何一种成就那样,只有在证明了它具有普遍价值的情况下,才值得我们去加以注意。我们可以用于衡量一个人的标准,是由这个人对整个人类的价值决定的。我们会将一个人与那种理想的同胞形象进行比较;这种理想状态的人,会用有益于整个社会的方式去克服自己面前的使命与困难,会让自己培养出很高程度的社会感来。在我们的论证过程中,下述这一点将会变得越来越明显:没有哪一个合格的人,能够在没有培养出对人类的一种深厚友谊感的情况下成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