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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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革命议会的心理

一、革命议会的心理特征

一个大的政治议会——比如说一个国会——就是一个群体;但是,由于这样一个群体往往是由互相对立的派别组成的,因此它有时很难采取有效的行动。

这些受不同利益驱使的派别的存在,提醒我们必须注意一个议会是由一些下级群体构成的,这些异质的群体服从于各自的领袖。大众心理的规律只有在这些派别内部才能发挥作用;议会中这些不同派别根据同一个目标采取一致行动,只有在非常特殊的环境中才会作为例外出现。

议会中的每个派别都是独立存在的。个人一旦加入了某个派别,他就不再是他自己了,个人的意志将会消失;即使在违背自己信念和愿望的情况下,他也要毫不犹豫地表示服从。在路易十六受到审判的前夜,维尼奥强烈谴责了投票赞成路易十六死刑的建议;但是,第二天他确实投了赞成票。

一个群体的作用主要就在于将那些摇摆不定的意见确定下来,一切软弱无力的个人信念一旦转化为集体信念,就会变得坚定不移。

有时,拥有巨大威望的领袖或是不同寻常的暴力,可以对议会中所有的派别施加影响,从而使他们成为一个同一的群体。比如,国民公会中的大部分成员就是在一小撮领袖的影响下,通过了那些完全违背自己意志的法律。

面对一些活跃的派别,集体总是被迫做出让步。通观整个大革命中议会的历史,我们会发现,虽然那些议员可以对于国王出言不逊,但在暴民领袖面前,他们又是何等胆小怯懦。当一帮狂热之徒在其专横领袖的指挥下,冲进议会,发出威胁时,这些议员往往是当场就投票通过了那些荒唐透顶、破绽百出的议案。任何一个议会一旦具备了群众的特征,就会像群众一样,在情感上走向极端。一方面它暴虐至极,但另一方面,它又胆小如鼠。一般来说,它在弱者面前总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而在强者面前,它又显得低声下气,奴性十足。

当年,年轻的路易十四手里拿着鞭子,意气风发地发表简短的演说时,议会是何等谦恭卑下;就在路易十六逐渐失去权势,无力还击时,制宪会议的傲慢无礼却在与日俱增;最后,罗伯斯庇尔统治下的国民公会更是大权独揽。所有这一切我们至今仍然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议会的这一特征已经成了一条普遍的法则:一位君主在他的权力开始变得不稳固时召集议会,从心理学上看,绝对是一个致命的失误。三级会议的召开断送了路易十六的性命,实际上他是在步亨利三世的后尘。当年,亨利三世在被迫离开巴黎之后,决定在布卢瓦召集等级会议,结果这一愚蠢的举动差点儿让他丢掉了王位。一旦意识到国王的虚弱,等级会议的代表们就会俨然以主人自居,要求修改赋税,解散官员,并声称他们的决定应该具有法律效力。在大革命时期的所有议会中,这种愈演愈烈的佞妄情绪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制宪议会最初对于王室的权威及其特权极为尊敬,但到最后它竟然声称自己拥有最高的主权,而把路易十六仅仅看作是一个官员。国民公会起初还比较温和,但很快就被崭露头角的恐怖形式取代,那时判决还得到某些法律程序的保证;紧接着,国民公会的权力开始直线上升,它颁布法律剥夺了所有被告的辩护权利,并仅仅依据指控就定嫌疑人的罪。于是,国民公会越来越屈从于自己的狂热和暴虐,最终走上了自取灭亡的道路。吉伦特派、埃贝尔派、丹东派和罗伯斯庇尔的追随者们就这样一批一批地被送上断头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议会在情绪上的这种佞妄和极端可以解释为什么它们总是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为什么总是走上与自己设想的完全相反的道路。天主教徒、保王主义者以及制宪议会的代表们,原本一心一意想要建立君主立宪政体,保卫宗教信仰,结果却事与愿违,很快就把法国引向了一个暴虐的共和政体和对教士的残酷迫害。

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政治议会是由各种异质的派别组成的;不过,有时它们也可能是由同质的派别组成的,比如某些俱乐部。这些俱乐部在法国大革命期间曾经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它们的心理值得我们作一番详细考察。

二、革命俱乐部的心理

一些小的社会团体的成员拥有同样的观点、信仰和利益,通过统一其成员的情感以及意志,它可以消除一切异己的声音,在这一点上它与大的团体有所不同。像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公社、宗教集会、市政社团和俱乐部,十九世纪上半叶的秘密结社以及今天的共济会和工团组织等等都属于这类小团体。

如果我们要理解法国大革命的进程,那么,我们就必须深刻领会一个异质团体与一个同质俱乐部二者之间的差异。直到督政府时期,大革命始终都是被这些俱乐部操纵,尤其是在国民公会期间。

虽然由于对立派别的缺失,这些倶乐部实现了意志上的统一,但它们仍然适用于大众心理学的规律,因此领袖依然是俱乐部的灵魂,由罗伯斯庇尔控制的雅各宾俱乐部在这一点上尤为明显。

在一个俱乐部中,在一个同质群体当中,领袖的功能比一个异质群体中领袖的功能要困难得多。对于异质群体,只需要很少的手腕就可以实现控制;但在一个同质群体中,比如说在一个俱乐部中,由于其成员的情感和利益都是一致的,因此领袖必须懂得如何驾驭他们,否则搞不好,自己反而被别人领导。

同质化群众的力量之所以如此强大,部分原因在于他们是匿名的。我们知道,在1871年巴黎公社期间,几个匿名者的命令足以让巴黎那些最好的纪念性建筑——市政厅、杜伊勒里宫、审计法院、荣誉勋章获得者纪念碑等付之一炬;由一个匿名委员会发出的“烧掉财政部,烧掉杜伊勒里宫”的简短命令立即得到了执行;只是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才使罗浮宫及其藏品免于浩劫。根据那些匿名工会领袖制订的最荒唐的指令,我们还知道今天所谓的宗教关注的是什么。在法国大革命期间,巴黎的那些俱乐部和起义者公社权倾一时,由这些机构发出的一纸命令,足以推翻议会,以一拨军队直接实现其统治。

我将在另一章中总结国民公会的历史。在那里,我们将会看到民众对议会的入侵是多么频繁,据说议会面对一小撮暴动者蛮横无理的要求,常常是言听计从,俯首帖耳。督政府根据这些经验教训,关闭了倶乐部,并通过加强警卫戒备,卓有成效地终止了民众的入侵。

在政府问题上,国民公会则较早地认识到同质群体要比异质群体优越,这就是为什么它将自己分为若干个由有限成员组成的委员会的原因。这些委员会——比如救国委员会、财政委员会等等——在大议会中形成了一系列小的独立议会,它们的权力一般只受到俱乐部权力的制约。

通过以上的考察,我们可以看到群体对其成员的意志产生的影响。如果群体是同质的话,这种影响就会相当大;如果它是异质的话,虽然这种影响有所减弱,但仍然非常重要,这可能是因为议会中较为强大的群体将支配那些凝聚力较弱的群体,也可能是因为某些具有传染性的感情常常会扩散到议会中每个成员的身上。

大革命期间关于群体影响最让人难忘的一个例子,恐怕莫过于1789年8月4日之夜了。就是在这个夜晚,贵族们投票通过了他们中的某个成员提出的废除封建特权的动议。然而,我们知道,大革命部分起因于教士和贵族拒绝放弃他们的特权。为什么他们开始时拒绝放弃特权,而后来又主动放弃了呢?仅仅是因为当人们结成一个群体时,其行为是不同于单独一个人的;就个人来说,没有哪个贵族成员愿意放弃自己的特权。

为了说明议会对其成员的这种影响,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上曾经引用过一个奇怪的例子。他说:“在这一时期,遇到一个人发现其言谈举止与传闻中的说法完全不一样,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了。比如,人们可能会认为蒙日是一个可怕的家伙:战争刚爆发时,他登上雅各宾俱乐部的讲坛,慷慨激昂地宣布他将把自己的两个女儿许配给最先被敌人所伤的两个士兵,他要看到贵族们人头落地等等。而实际上,蒙日是一个非常文弱的人,他甚至不愿意让人当他的面杀一只鸡,更不用说让他亲手去杀一只鸡了。”

三、对议会中情绪不断激化原因的一个尝试性解释

如果能够对集体情感进行准确测量的话,我们也许就可以通过一条曲线来解析它们:这条曲线一开始时是比较缓慢地上升,然后便是急速攀升,接下来则几乎是直线下降。这一曲线的方程式可以被称为集体情感变化的方程式,它反映了集体情感受到持续的刺激而发生变化的过程。

事实上,要解释某些情感在某种激励因素的持续作用下的加速过程并不那么容易。当然,有人会说,如果心理学的规律与力学的规律相类似的话,那么,某一原动力在同一维度上连续作用于情感,将迅速增加这种情感的强度。比如,我们知道,在维度和方向上恒定的一个作用力,比如说地心力对一个物体的引力作用,将会产生一种加速度运动。因此,在重力的影响下,自由落体的速度在第1秒内大约是32英尺,在第2秒内则达到64英尺,在第3秒内将达到96英尺等等,依次类推。如果移动的物体从一个足够120英尺的高度落下来的话,它产生的速度就会很容易穿透一块钢板。

虽然这种解释可以适用于受到一个持续刺激的情感产生的加速度,但它并不能告诉我们为什么这种加速度的作用最后突然消失了。如果我们引进心理学的因素的话,这一结果就可以理解了,也就是说,我们知道,快乐就像痛苦一样,不能超过一定的限度,而且如果所有的情感过于激烈,就会导致感觉麻木。我们的有机体只能够支持一定极限的欢乐、痛苦或努力,而且它也不能长时间地承受这种极限。就像紧握着一个测力计的手掌一样,它很快就会耗尽能量,最后不得不突然松开。

对于议会中某些群体情感迅速消失的原因的研究,提醒我们注意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除了那些凭借实力或威望而占据优势的派别之外,肯定还会有其他派别,由于受到力量或威望的限制,因此其情感得不到充分展示。环境的偶然变化可能会在某种程度上削弱占优势地位的派别,这时敌对派别的那些受到压抑的情感就可能迅速膨胀,占据上风。这也是山岳派在热月之后得到的一个教训。

由于心理现象是以情感因素和神秘主义因素的演化为条件,因此我们在心理现象的规律与物理现象的规律之间所做的类比,显然还相当粗略。然而,除非我们对大脑功能的机制有进一步的了解,否则它们就只能够局限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