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藤萝 上
她叫藤萝,是一只法力低微的小树妖。
老天帝即将羽化,万物更替,新任天帝继位之前,会到各界游历一次,最后在人间历劫,成功后上天登基,若不成功,天帝位便一直空着。
那一年冬天,长北之地大雪连绵,雷声一遍遍打在雪山之上,一个绿裙女子,浑身是血,背上背着一个男人。
天帝历劫失败了。
老天帝提前羽化,天帝位罕见空悬,仙界震荡。
“我叫成翼,是奉命来这雪山采药,不料遇到雪崩,多谢仙子相救。”
从雪山深处救出成翼,藤萝用妖身为其治疗灵根,用了半个月才终于将人救活。
“我叫藤萝,不是仙,只是棵榕树。”
榕树长在多雨之地,成精容易,要炼化人身,需经受万难。而这最后一难,便是登那长北雪山,取雪狼胆。
她拖着沉重的树身,从万米之下,硬是爬上了山顶。
没有人身的藤萝,面对数十只红眼雪狼,被狼群咬得狼狈不堪。
榕树参天,茂盛无比,其根扎在地底深处,要除,需拔地而起。藤萝面对眼前雪狼,你奈何我不得,我也奈何你不得。
成翼从天而降,掉在藤萝面前,硬生生用身体砸晕了一只雪狼。
雪狼群见状纷纷逃散。
成翼说他还未修炼成仙,凡胎一具,半仙之躯。
藤萝是不信的,雪狼是狼中贵族,顶级聪明,因其特殊的体质不能化为人形,但其有人性。狼本性好斗,怎可能因为成翼昏迷状态下压倒一只雪狼就四散而逃。
她不知道为何成翼要隐瞒自己的身份,但成翼确实帮她得到了雪狼胆。
“你在做什么?”成翼的面色呈病态,捂着肚子问面前的藤萝。
藤萝背对着成翼,蹲在一颗大树下,用手里的铲子在大树旁挖了一个大洞,旁边放着一具雪狼的尸体。
“我大功得成,却要赔上一只雪狼,深感愧疚。”
藤萝手上的动作没停,回头看了一眼成翼,看他如此病态不禁笑道:“你的师父连如何稳固心神的法子都没教你吗?”
成翼摇了摇头:“未曾,他只将我丢进长北雪山,让我在规定的时辰内找到药草。”
洞挖得足够大,藤萝才起身,双手抱起地上雪白的狼,将雪狼放进大坑里,“你师父对你真狠心,你睡了小半个月,还在你师父规定的时辰里吗?”
成翼又摇了摇头,面色失落,还有些难堪挂在脸上,“若你是你们树妖里最出色的,人人都期盼有朝一日见你大成,而你却未能如他们所愿,失败了,可还有脸回去?”
藤萝没回答,仔仔细细把面前的坑填平了。
成翼看着那被填平的坑,“雪狼是上好的补品,若你将肉身送给你的同类,即便不能像你一样化成人形,也一定功力大涨。”
藤萝转身,怒瞪成翼:“你懂什么?!”
藤萝走进屋子里,重重的关上了门。
成翼坐在树下,看着四周,这里四处是沼泽,凶险之地,一旦踏入,随时可能困于此处,藤萝却在这里安家。
从成翼的方向一眼望去,除了沼泽之外,这里就只有树,各种各样的树,却唯独没有榕树。
大门又吱呀一声响,藤萝拿了一盆水出来,站在刚刚埋雪狼的地方,给雪狼浇水。
“我站在这儿,如今还在同你说话。”藤萝一边浇水一边说。
“什么?”成翼没反应过来。
藤萝又说:“榕树小时候都是群居,长大后会各自吸取互相的养分,直到其中一棵长成,等待她修炼成形,再还其养分。”
“这我倒第一次听。”成翼从凳子上站起,走到藤萝身旁,接过了藤萝手中的水盆。
藤萝见状未阻止,只是看到成翼的手伸进水里时嘴角不自觉的弯起。
成翼模仿藤萝,给雪狼的尸体浇水。
藤萝就站在一旁,她抬手指了指这眼前沼泽:“数百年前,这里长着数百颗榕树,只活了我一棵。”
她说得淡定,成翼却微微一愣,眉头皱起,脸上却没有疑惑,而是震惊。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为了让你成形,都选择牺牲了自己?”
藤萝偏头去看成翼,成翼的眉骨生得好看,唯一的不足,是额头上有两个小黑点,还十分对称。
藤萝摇头:“不是他们主动牺牲,我们生长在一起,谁会死,谁会生,都是看谁命大。”
成翼恍然大悟,“简单来说,就是你吸走了他们的养分,却没有及时成形还给他们,所以他们就没了。”
藤萝点头:“是,也不是。”
不管失败或成功,救活他们的几率很小,所以一棵树妖的修炼万难,一旦成功,便是顶珍贵,顶稀奇的。
水盆里的水被成翼浇完了,藤萝从成翼手里抢过盆子,仰头看他,成翼也看着藤萝,两人对望,藤萝说:“百年间,我失败了无数次,成功了,才回到这里。”
藤萝是想告诉成翼,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直失败。
藤萝端着盆走到门口,然后转身对还愣在那里的成翼说道:“还有件事...”
成翼转过头来,藤萝把手里的盆扬起,嘴角彻底笑开了,“刚刚这里面装的...是我的尿。”
......
成翼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抬起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两人在这沼泽园里,一过就是十年。
十年里,成翼一次也没出去过。
这日,藤萝从外面回来,同成翼说起一件趣事。
“我今日遇到一个顶奇怪的女人,她明明是个凡人,却跟西天战佛待在一起。”
成翼正在磨一把生锈的剑,听到藤萝提起战佛时,脸色骤然变了。
天上,老天帝羽化,天帝之位,悬空许久了。
继任天帝的太子不知去向,众仙四处寻找其踪迹,为了稳固仙界,仙界一致决定,请西天佛出面,找回太子。
“你在哪里遇到他的?”成翼语气很冷,不像平日里。
藤萝想了想,一想到那个女人不穿衣裳在战佛面前晃晃悠悠,就好笑得弯了腰。
“南垂,火山脚下。”
成翼松了口气,随后又皱起眉头,转身看藤萝,眼里带着嫌弃:“你为何又跑去南垂了?”
“听闻那里的人好......”她脱口而出的话停在一半。
“好吃?”成翼的语气又冷又讽刺。
藤萝几年间换了无数个身子,这次站在成翼面前的,是个婀娜多姿的女人。
成翼放下手中生锈的剑,起身对藤萝说:“再过两日我便会离开。”
“去哪里?长北雪山?”藤萝问。
成翼未答,走到门前的大树旁,眼神望着树下那一处平地。
“萝儿,你还记得埋在这里的雪狼吗?”
“自然记得。”藤萝走了过来,身上的血腥气十分重,“我亲自埋进去的,怎么会忘。”
成翼摸了摸鼻子,不喜这股血腥,“当初你因为修炼的缘故,取了雪狼胆,愧疚得用自己的榕树液来滋养一头狼,如今又怎会杀人如麻,吃人连眼都不眨一眨。”
树妖的汁液极其难得,灌溉数年,有朝一日雪狼说不定还能重生。
藤萝嘴上带着笑,伸手要去拉成翼,被成翼躲开。
两人在这沼泽园里,相知,相恋,不过几年,成翼便已不如当初。
藤萝看在眼里,听闻人间男子抛弃女子,原因不过在于厌弃,若想让男人一直喜欢你,就要使些手段,让男人保持对你的新鲜感。
她吃人,变成人的模样,日日不一样的脸,可还有新鲜感?
但成翼还是要走。
成翼叹了叹气,终于还是上前抱住了藤萝。
“你是仙,对吗?”藤萝在成翼怀里开口。
“对。”
“你的师父...就是你父亲,对吗?”
“对。”
“你的父亲是不久前羽化的老天帝,对吗?”
成翼神情一愣,手不自觉的握紧,无奈一声:“对。”
他是即将继任的天帝,是众望所归的天帝,他看着怀里的藤萝,眼里温情似水,“但我也是萝儿的成翼。”
“是,你是我的成翼。”
藤萝看向成翼的眼中,已经不全是爱慕之情,藤萝感恩当初成翼的从天而降,从没想过,那也许可能是一个局。
一个为了历劫的局。
太子成翼,历劫失败,失踪于天地间。
所谓情之一劫,失败不过放不下,舍不得。
而成翼的劫,是无爱。
仙界早已传得人尽皆知,藤萝不过是去仙家之地游玩一番,听闻了几则熟悉又不熟悉的八卦。
她倾慕之人,刚好是那位历劫失败的天帝罢了。
众盼所归的天帝,屈居在她一个小小的沼泽园,该是她的福气。
那日她在他怀中,始终没有勇气问,离开是因为历劫要成功了吗?
她不知该笑还是该哭,若历劫成功,那便是说明他爱她。
只是不知道,她是他的第几个历劫实验品。
他走了。
那天,天上降下福泽,庆贺天帝回归,天帝历劫成功,从天而降的白光,如同那日从天而降砸晕雪狼的成翼。
沼泽园再次回归安静,除了藤萝的哭声,什么也没有。
不,还有一人。
那个时常在沼泽园外大声喊叫的凡人梁迟。
一晃百年匆匆而过,沼泽园依旧只有藤萝一人。而梁迟的身边,多了一个秦牧。
藤萝多疑的性子,对这个秦牧是探了又探。
“他真的如你所说,是把琴?”藤萝不知第几次问梁迟这个问题。
梁迟喜欢来沼泽园闲坐,也爱跟藤萝说话,最好是能劝她别再害人。
梁迟看了眼蹲在那棵大树下,对从土里冒出的雪狼脑袋好奇不已的秦牧,“确实是琴。”
一般物化物灵已经是极其难得的事了,更别说化成人形,这对藤萝来说是极困难的事,所以她再三确认。
“他说自己是莲花天神的琴,因为有人送了莲花天神一把新琴,自然他就失宠了,心里怨气难解,竟化了人形。”梁迟解释道。
秦牧还盯着面前的雪狼脑袋,雪狼眼睛虽然还是闭着的,但观其脉,要不了多少时间便会醒来。
“我还第一次见长在土里的狼。”秦牧大声嚷嚷着。
藤萝笑开了嘴,梁迟惊讶:“我时常来找你,甚少见你笑,看来以后每次都把秦牧带上才行。”
藤萝嘴角僵了僵,状似不在意的问:“那他是天上下来的,他肯定见过天帝吧。”
梁迟随口答:“自然是见过。”
“对了。”,梁迟从怀里掏出一支笔,“看,阿俊送给我的笔,独一份呢。”
只见一只上半身银色,下半身金色的笔,浑身还透着光,那笔下的毛同样半银半金,十分奢华好看。
藤萝看到也是眼前一亮,伸手接过,刚摸上去,笔身自己动了动,似是不愿意让藤萝摸。
“这笔有灵?”藤萝问。
梁迟点头,从藤萝手中拿走,十分的宝贝,“阿俊说这叫金豪笔,是西天的佛准备送给天帝的礼物。”
藤萝脸色一滞,“那为何会在你这儿?”
“自然是阿俊送给我的,他欠我的。”
一支笔要花上万年的时间制得,白俊送给了梁迟,天帝自然就得等上万年才会有第二支。
藤萝叹了叹气,转了话题,看向远处的秦牧:“他说他自己是莲花天神的琴,又为何会识得你?战佛可知晓?”
“这就说来话长了,不过阿俊不知道,他日日都忙,得空看我一眼还要说教半天,哪里会管这等小事。”梁迟左手扶着半个脑袋,“我日日独自一人,再不找个人陪着快要孤独死了。”
“你又不会死。”藤萝笑道。
藤萝对秦牧的到来很是在意,总时不时看着秦牧,不知何故,叹了口气,说:“我见那些人间女子身后都跟着丫鬟,你要闲得慌改日我也给你找一个。”
“也不是不行。”梁迟换了个坐姿,半个人都倚在藤萝身上,“不过最近我在看阿俊给我的那本古卷,起了写书的心思。”
“写书?”
这百年间,梁迟的心思都扑在如何救薄汶身上,就连写书,也不过是古卷中记载,将魂以载体,书为器,万年内,或可起死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