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楔子

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十月三十日，大明朝京城，天空阴云密布，雨雪交加，寒风呼啸。从刑部大牢通往西市刑场的十里长街上，数以万计的京城军民，挤挤挨挨，翘首向东，争相观看。人流中，一队番民格外引人注目：他们头缠白布长巾，身着青灰色长袍，外面罩褐布坎肩，左胸绣着“圣贞坊”标记，手持的农具的杆柄上刻着“杨杆”二字……“快看！”随着一声高喊，人们齐刷刷侧目望去，只见大街东面一辆木制囚车自东向西缓缓驶来，囚车内一位义士，宽额阔面，两耳垂肩，寒风吹拂着他被雨雪打湿的须发，七星神痣均匀分布在剑眉浓鬓之间。

人们群情激愤，不顾西厂爪牙和官兵的呵斥推搡，潮水般涌向囚车，含泪争相向义士敬上酒食。激烈的场面几近失控。义士抱拳向西行礼，朗声说道：“我杨继盛谢谢大家！当今朝廷，奸辅严嵩媚上专权，卖官纳贿，国法荡废，倭寇猖獗，外御失守，朝臣惧怕严奸淫威，或阿谀依附，或缩颈塞言，大明江山危如累卵！我受孔孟教诲，食朝廷俸禄，理当尽忠报国，明知奸佞一手遮天，亦狂直死劾，以死唤醒朝野，警悟吾皇，远佞亲贤，还社稷之公平正义，以全万民之心，彰万世之清明，固大明之万里江山！敬请诸位让开道路，以全继盛捐躯警世报国之志！拜托啦！”声音穿透阴郁的苍穹，浩然正气震人心魄！十里长街，簇簇人群，肃穆寂然。

人们眼含热泪极不情愿地闪出一条道路，囚车继续缓缓前行。

“杀天下义士，天理不容……”

“杀了七星神，天怒人怨……”

番民跪地，有节奏地戳着农具高喊：“杨父，杨父，再生父母……”

“关西夫子，清官好夫子……”

这位被称为英雄、杨父、关西夫子、七星神的义士凛然伫立于囚车，手戴枷锁，含泪向前来送行的人们拱手致谢。他哈哈大笑，昂首挺胸，伴着囚车“吱呀吱呀”的节奏高声吟诵：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万古；

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

天王自圣明，制度高千古；

平生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雨停了，雪越下越大，风越来越猛，肆虐的风雪狂扫京城大地。一种浩然正气回荡在空中，仿佛一颗万古丹心向苍穹诉说一种冤情，昭示一种悲壮。突然，风雪中传来一阵悲凉凄怆的琴声。一位僧人怀抱一把琴边弹边缓缓走向囚车，琴体上刻有“椒山”两个鎏金大字。人们安静下来，琴声随着呼啸的风雪回荡在刑场。

这是他在狱中为她制作的一把琴，她为他死在亲人的毒箭之下。睹物思人，一股无法遏制的力量奔涌而上，“啊……咔嚓……”他仰天一声怒吼，紧接着一阵天崩地裂的响声，枷锁被挣碎，木屑横飞，手被刺破，鲜血滴在雪地上。刽子手战战兢兢地看着监斩官。僧人跪地捧琴，他用因酷刑而变形的双手拨弄着七根琴弦，雪花飞舞，琴声如泣如诉。“其怨恨凄恻，即如幽冥鬼神之声。邕邕容容，言语清冷；及其怫郁慷慨，又亦隐隐轰轰，风雨亭亭，纷披灿烂，戈矛纵横。”正是竹林名士嵇康的千古绝唱《广陵散》。琴声激昂、慷慨、悲壮，带着一种戈矛杀伐的悲愤，随着漫天风雪响彻苍穹。

“午时已到，行刑！”斩杀令牌应声落地，一道血光，射向天空。琴声戛然而止，“椒山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瞬间，一片殷红。一阵旋风狂袭，又将琴卷向漫天大雪的穹宇，皑皑白雪地上，掩埋不住那一抹英雄血，所有人都垂下头恸哭，不忍心看到那噬心的一幕。

这一年，他四十岁。

他是谁？

论铁骨，自割腐肉断腿筋，关公刮骨疗伤何足道；论忠谏，死劾奸佞锄贪腐，海瑞抬棺谏言桀骜逊；论德政，爱民如子扬清正，廉洁名臣丹心照万古。

他，就是大明王朝兵部武选司员外郎——杨继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