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被施了魔法的花园
乔万尼诺和塞雷内拉在铁道上走着。下面是波光粼粼的大海,海的蓝色深浅相间,上面是蒙上了一条条淡淡白云的天空。炽热的铁轨闪闪发光,滚烫灼人。铁道上的路很好走,还可以玩很多游戏:两人手拉手走在两条平行的钢轨上,他走一条,她走另一条,就像走平衡木那样,或者是从一条枕木跳到另一条枕木上,脚不能碰到枕木间的石头。乔万尼诺和塞雷内拉之前已经捉过了螃蟹,现在决定来勘探一下这条一直延伸到隧道里的铁路。跟塞雷内拉玩很有意思,因为她跟其他女孩都不一样,别的女孩总是怕这怕那,连搞个恶作剧都要哭。但乔万尼诺说“我们去那里”,塞雷内拉总是二话不说地跟着他走。
突然传来“噔”的一声。他们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原来是杆顶的道岔信号盘“咔嗒”一蹦,就像一只铁鹳突然合住了嘴巴。他们仰着鼻子看了一会儿:没有看到那一幕太可惜了!它不会再来一遍了。
“火车要来了。”乔万尼诺说。
塞雷内拉并没从轨道上挪开。“从哪个方向来?”她问。
乔万尼诺看看四周,一副很在行的样子。他指了指那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隧道黑洞,那是由从石子间扬起的透明热气振颤造成的。
“从那边。”他说。就好像已经感到从隧道里喷来的阴郁喷气,并看到踩着烟雾与火苗的火车突然出现在眼前,用车轮无情地吞噬着铁轨。
“我们去哪里,乔万尼诺?”
通往海边的路上有着大株的灰色龙舌兰,那叶子上的刺多得密不透风,就像是一道道晕圈。通往山上的路边是一排甘薯篱笆,上面沉沉地挂着还没开花的叶子。现在还听不到火车的声音:也许火车头正在熄着火、不出声地奔驰着,然后会一下子从他们上头跃过去。但是乔万尼诺这会儿在篱笆间找到一处裂缝。“这边。”
攀缘植物覆盖下的篱笆,是一面摇摇欲坠的旧金属网。它在靠近地面的一个地方,像书页一角被翻开似的被掀了开来。乔万尼诺已经钻进去一半,眼看着整个人都要溜进去了。
“你帮我一把,乔万尼诺!”
他们这才发现自己是在一个花园的角落里,两个人匍匐在一个花坛里,头发上全是干树叶和软土。四周一切寂静无声,连树叶都一动不动。
“我们去看看。”乔万尼诺说。塞雷内拉回应道:“好。”
那里有好些高大古老的肉色桉树,还有砾石铺出的小路。乔万尼诺和塞雷内拉踮着脚尖在小路上走着,小心不使脚步下的砾石发出窸窣声。如果现在主人来了怎么办?
一切是如此美丽:弯曲的桉树树叶搭出了细窄而高耸的拱顶,切碎了一整片的天空。在感叹美丽的同时,他们也免不了提心吊胆,因为担心自己随时会被赶出这个不属于他们的花园。但是那里寂静无声。忽然,在一个拐角处的杨梅丛间,叽叽喳喳地飞起一群麻雀。随后一切又恢复了宁静。这也许是个被废弃的花园?
可是走着走着,高大树木的阴影突然没了踪迹,他们来到一片开阔的天空下,眼前是一个种满了矮牵牛花和旋花的花坛,一看就是被精心修理过的,旁边是林荫小道和一排排栏杆,还有一行行的黄杨。花园尽头的坡子上有一幢庞大的别墅,别墅装着亮闪闪的玻璃,还有黄色和橘色的窗帘。
这里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两个孩子小心翼翼地踩着砾石路往上爬。也许玻璃窗会突然打开,苛刻至极的先生和夫人们会出现在阳台上,然后大狗会被放出并冲到路上来。他们在排水沟边找到一辆独轮小推车。乔万尼诺抓上推车的镫形把手,把它往前推,轮子每转一周,车子就会“吱嘎”响一下,就像是在吹口哨。塞雷内拉坐在车上,他们就这样一声不吭地前进着,乔万尼诺沿着花坛和人工喷泉,推着车和车上的她。
“那花儿——”塞雷内拉不时地低声说一句,并指着一朵花。她一说,乔万尼诺就放下车,去把花采下来送给她。很快她就有了一束漂亮的鲜花。但要逃跑的话得翻过篱笆,到时候有可能不得不把它们都扔掉!
就这样,他们来到了一处空地上,砾石路也走到了尽头,那里地上铺的是水泥和方砖。在这块空地的中间,是一块巨大的长方形空洞——一个游泳池。他们来到游泳池边上,池子里贴着天蓝色的瓷砖,清澈的池水一直漫到地面。
“我们游一下?”乔万尼诺问塞雷内拉。如果他会询问她的意见,而不是单说一句“下去!”,那就说明这事相当危险。但水是那么澄净,碧蓝碧蓝的,而且塞雷内拉又是从不害怕的。她从推车上下来,把那一小束花搁在车上。他们本来就是穿着泳衣的,这之前他们一直都在逮螃蟹。乔万尼诺跳了进去——不是从跳板上跳下去的,因为溅泼声会太响。他从池边跳了下去。他睁着眼睛,不断地往下游啊游,却只能看见蓝色,他的双手就好似粉红色的鱼;这跟在大海的水里不同,那里的水中全是无形的墨绿色阴影。一片粉红色的阴影出现在自己上方——塞雷内拉!他们手牵着手,从池子的另一头冒出来,还是有一点点担心。不,根本就没有任何人在看他们。这一切并没他们想象得美妙,总是有那么一种酸楚而焦灼的感觉,这一切都不属于他们,而他们也可能随时被赶走。
他们从水里出来,正是在那里,在游泳池的边上,他们找到了一张乒乓球桌。乔万尼诺立刻用球拍击了一下球,塞雷内拉在桌子另一头矫捷地又把球拍回给他。乔万尼诺就这样轻轻地回击着球,以便从别墅里听不到这边的乒乓声。突然乒乓球高高地弹起,而乔万尼诺为了救球,把球打飞了,还飞得好远;球撞上了挂在藤廊支架上的一面铜锣,铜锣发出了长久而低沉的声响。两个孩子赶紧躲到一个种着毛茛的花坛后面去了。很快就来了两个穿着白上衣的用人,端着很大的托盘,他们把托盘放在一张圆桌上,然后就走开了,圆桌旁有一把黄色与橘色条纹相间的大太阳伞。
乔万尼诺和塞雷内拉来到圆桌旁。上面有茶、牛奶和西班牙面包[14]。他们只得坐下享用起来。他们满满地倒上两杯,切了两块蛋糕。但他们坐得不是很安稳,只是坐在板凳边缘那一点点的地方,不停地挪动着膝盖。他们一点都感受不到甜点、茶和奶的味道。那个花园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如此——美妙而难以受用,他们内心总是感到别扭而惶恐,这也许只是命运的疏忽吧,而他们也很快会被叫去检讨自己的行为。
他们悄无声息地走近别墅。透过百叶窗叶片之间的缝隙,他们看见,里面,有一个漂亮背阴的房间,墙上收集的都是些蝴蝶标本。在这个房间里,还有一个苍白的男孩。他应该就是这幢别墅和花园的主人,幸运的男孩。他坐在一张躺椅上,翻着一本厚厚的带插图的书。他的双手纤细白皙,尽管是夏天,他睡衣的纽扣还是一直扣到了脖子。
现在,两个孩子这么透过百叶窗叶片窥视着,紧张的心跳逐渐平稳下来。事实上,那个富有的男孩好像是端坐着翻阅那些书页,而他环顾四周时,却比他们还要焦躁与局促。他起身的时候踮着脚,就好像害怕有什么人随时会过来赶他,就好像他感到那本书、那张躺椅、墙上那些被装上框的蝴蝶标本、带有娱乐设施的花园、下午茶、游泳池、林荫小道,都只是因为一个巨大的错误才授予他的,而他也是不能享用它们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感受那个错误带来的痛苦,就好像那是他的错一样。
苍白的男孩在他背阴的房间里转来转去,脚步偷偷摸摸,他用白皙的手指摩挲着镶有蝴蝶标本的玻璃边框,然后停下来仔细听着什么。乔万尼诺和塞雷内拉刚刚平稳下来的心又狂跳起来。那是一种对魔法的惧怕,某种魔法罩在那幢别墅、那个花园上,罩在所有那些美好而舒适的东西上,就好像是什么古老的冤屈。
太阳被云朵遮住了。乔万尼诺和塞雷内拉默不作声地离开了。他们从林荫小道原路返回,走得很快,但也没有跑起来。他们匍匐着穿过了那排篱笆。在龙舌兰丛间,他们找到了一条通往海边的小路,那片海滩不长,石头也多,成堆的海带沿着海岸线铺在海边。于是他们发明出来一个特别有意思的游戏——用海带打仗。他们将一把把的海带扔到对方的脸上,一直玩到晚上。好在塞雷内拉从来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