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喀尔美萝姑娘
我们别来将近两个月了,你虽然写了不少的信来,但我还不曾写过一封信给你。我临走的时候,对你说的是要到此地的电气工场来实习,但这不过是我借口的托辞,可怜你是受了我的欺骗了。你以为我不写信给你,怕是因为我实习事忙,你只要我偶尔写张邮片来告你以安否——啊,朋友,象你这样的爱我,这样的关心我的人,我才不能不欺骗你。我凝视着我自己颓败了的性情,凝视着我自己虚伪的行径,连我自己也有哀怜我自己的时候!我自己就好象一枝颓蜡,自己燃出的火光把自己的身体烧坏,在不久之间,我这点微微的火光也快要熄灭了。丢在国内的妻儿承你时常照拂,我很感谢你。我把他们抛别了,我很伤心,但我也没法。我的瑞华你是知道的,她是那样一位能够耐苦的女性,她没有我也尽能开出一条血路把儿女养成,有我恐怕反转是她的赘累呢。我对于她是只有礼赞的念头,就如象我礼赞圣母玛丽亚一样;但是要我做她的丈夫,我是太卑下了呀,太卑下了!她时常是在一种圣洁的光中生活着的人,她那种光辉便是苛责我的刑罚。我在她的面前总觉得痛苦,我的自我意识使我愈加目击着我和她间的远不可及的距离。朋友,我和她的结婚,要算是别一种意义的一出悲剧呢。
我自从到此地来,也不曾给瑞华写过一封信。她在初也和你一样,以为我是认真在实习了,她也写了不少的信来勉励我。近来大约是S夫人告诉了她罢,她知道我又在过着颓废的生活了,她最近写信来,说她愿意和我离婚,只要我能改变生活时,便和我心爱的人结婚她也不反对。啊,这是她怎样高洁的存心,并且是怎样伤心的绝望呢!我知道她是不爱我了,她是在哀怜我,她是想救助我。她想救助我的心就好象有责任的父母想救助自己的不良的子息一样,她是甚么方法都想尽了!我想起她的苦心孤诣处来,我是只有感泣。她还说儿女她能一手承担,决不要我顾虑。我的一儿一女得到她这样的一位母亲,我暗地替他们祝福。我想到我自己的无责任处来,我又惭愧得无地自容,但是我又有甚么方法呢?我连对于我自己的身心都不能负责任的人,我还能说到儿女上来吗?儿女的教育我看是无须乎有父亲的存在,古今来出类拔萃的诗人、艺术家,乃至圣贤豪杰,岂不是大都由母教养成的人吗?我想到这些上来,也时常聊以自解,但这不过是象我这样不负责任的父亲才说出的话,朋友,你请原谅我罢。
我的瑞华,她对于我的友人总是极力掩蔽我的短处。她的目的是想把我熔铸在她所理想的人格之中,使我自己也不得不努力矜持,在实质上勉强成为她所理想的人格。但是她这个方策是失败了。她只是逼迫我成了个伪善者。友人们心目中的我并不是实质的我,只是她所润色出的我的幻影。实际说来,认真是我的朋友的,我恐怕一个也没有罢。我把我的内生活赤裸裸地写出来时,我恐怕一切的朋友们都要当面唾骂我,不屑我;我恐怕你也是会这样的罢。我现在写这封信来要使你不得不饱尝着幻灭的悲哀,我是诚然心痛;但是我们相交一场,我们只是在面具上彼此亲吻,这又是多么心痛的事实哟!我要写这封信给你,本费了不少的踌躇,我现在决心把我的真相显示给你,这对于我的女人,我所崇拜的玛丽亚,显然是一种叛逆;但我也没法,我要求我自己的真诚,我不能不打破她替我塑成的假像。我知道她是定能原恕我的;我虽然背叛了她,我对于她的礼赞是全未损灭的呢。
人事变迁,真是谁也不能前料。回想起来仅仅是两年间的岁月,而我这两年间的生涯真正是日落千丈了。两年以前我还是F市的工科大学的二年生。三月的尾上,第二学年的试验受完,学校放了春假了。假期最是我们快乐的时候,我们把机械的强制的课程丢开,把自己的时间可以随着自己的欲望消费了。我生平是没有甚么嗜好的人,我只喜欢读读小说。假期到了,我每天午后定要往F市的图书馆去读些原本或译本的小说,读到傍晚回来,便在电灯光下对我的瑞华谈说我所读的内容。我们是雍睦地享受着团圆的幸福的。有一天晚上我们不知道谈到了甚么人的小说上来,叙述到女人的睫毛美;瑞华对我说,花坛旁边一条小巷里有家卖Karuméra[16]的姑娘,眼睛很美,睫毛是很浓密的。她说,她最初看见她的时候,总未想出她是小户人家的女儿,S夫人有一次尾随过她,才发现了她的住址。瑞华这么平淡地说了,在她自己本没有甚么存心,在我听来也只是平常的闲话一样;但是有谁知道,从这一点微微的罅穴中,会有剧烈的火山爆发呢!
我的寓所本在市外H市的海岸上,从寓所到图书馆当坐电车,电车的停留场,花坛,和我的寓所,恰好是一个正三角形的三个顶点。在第二天午后要到图书馆去的时候,我为好奇心所动,便绕道向花坛走去。花坛是一个小小的公园,离我的寓所本来不很远。走不上三四分钟光景,我便走到了那条小巷了。这条巷道我也不知道走过多少次,但我从不曾注意到巷内有甚么卖karuméra的人家,更不曾注意到巷内有甚么睫毛美的少女。朋友,karuméra这样东西,我怕你不会知道罢。我听瑞华说,这是一种卖给小孩子吃的糖食,是砂糖熬成的。有的铸成达摩祖师,有的是西洋囝囝,有的是人鱼,有的是果品,在这些上面再涂以泥金朱红和他种颜料。有的只是馒首形的糖饼,拳头大的一个只消铜元一枚。这样东西我不仅在花坛巷内不曾见过,在这日本就住了将近十年,也是完全不曾见过的。人的注意力究竟是很散漫,不到有一种意志去凝视,物象好象总不容易被收入意识界里。我走到花坛巷了,巷口东侧有一家饮食店,一株垂柳幂在门前,叶芽还带着鹅黄的颜色。西侧是H村的破烂的公会堂,我留心向两侧注视,公会堂的南邻有一带贫民窟,临巷道的一家人家在窗外摆着两个粗旧的木匣,四周和上方是嵌着玻璃的。匣内象浮石一样的糖饼从玻璃后面透露了出来。匣后的纸窗严严闭着。这儿就是她的住所了。对面人家的小园中有一株粉红的茶花,正开得十分烂漫。巷里没有行人,一条白犬蜷伏在前面的路中,听见人的脚步声只悠悠地站了起来,往对面走去了。我在窗外踌躇,我想破一个脸去买她的糖饼,但我又害羞,我穿戴起大学生的制服制帽,却得厚着面皮来谎买小孩子的糖点。她就露出面孔来,我的丑劣的心事不也要被她看透了吗?但是我的好奇心终竟战胜了我的羞耻心,我乘着巷里无人,决心走到窗前,我不敢十分大声地叫道:
——“对不住,对不住,请把一些糖食给我。”
连我自己都忍不住要发笑了。但我的叫声还未落脚,早听见窗内有一声回应,啊,她那十分娴雅的声音哟,在乡下人中是再也不曾听过的呢。纸窗微微推开了,只见一个少女露出了半面出来,我惊得发生战栗了。这种战栗便是现在我也还可以感觉着,我只要一想到她的眼睛。啊,你看,你看,她的眼睛!啊,你看,那是不能用言语来形容得出的,那是不能用文字来形容得出的!她是那么莹黑,那么灵敏,那么柔媚呀!她一见了我便把眼睑低垂下去了,眼睫毛是那样的浓密,那样的鲜明,那样的富有生命呀!啊,我恨我不是诗人!我假如是诗人,或者也可以形容得出几分之几的她的美处。但是我,但是我,我心里这么灵活的东西,怎么总不能表现在纸上,表现在齿上呢?啊,我恨我不是一个画家!我假如是个画家,我要把她画出来,把她那跪在破纸窗内露出的半面,低垂着的,娇怯着的,眼下的睫毛如象覆着半朵才开放着的六月菊一样的,完整地画了出来,完整地画了出来!啊,她那一头浓腻的黑发!我看见她希腊式髻上的西班牙针了。我很想象一只高翔的飞鹰看见一匹雏鸠一样,伸出手去把她紧紧抱着。我要在她的眼上,在她的脸上,在她的一切一切的肤体上,接遍整千整万的狂吻!我的心头吃紧得没法,我的血在胸坎中沸腾,我感觉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异样的焦躁——朋友,我直接向你说罢,我对于她实在起了一种不可遏抑的淫欲呀!啊,我的恶念,我的恶念,她定然是看透了!她把眼低垂下去,脸便晕红了起来,一直红到了耳际。可爱的处女红!令人发狂的处女红哟!啊啊……她羞怯地不语了一会,才微微把眼睑张起来,问我要买多少。她的声音是十分微细的,而且有几分颤动。我把一角钱拿出来全给了她,她瞠惑地接受着了,手指也有几分战栗的光景。她起身走到对壁的箱橱旁,从抽屉中拿出了一个报纸贴成的纸囊来了。我看见箱橱下坐着一位头发全白的老妇人,怕有八十多岁的光景,我估量是她的老祖母呢。她把糖饼交给我的时候,我禁不住把我的手指去扪触她的指尖,她惊惶着急于收回去了。她还轻轻地道了一声多谢。啊,她这一声多谢!多谢我的甚么呢?她把纸窗慢慢地掩闭了。——啊,月亮进了云后的黑暗哟!
我抱着一大包糖饼离开了她的窗前,但我走向甚么地方去好呢?图书馆我不想去,我也不能去了。我出门的时候瑞华只给了我一角钱,本是作为来回的电车费的,我通同给了她,我再也不能走去了。我的家计完全是由瑞华经手,我们每月的生活费仅靠我每月所领的几十元官费,所以我们的费用是不能不节省的,我的零用钱也全要由她经手。我抱着这大包糖饼,不待说更不能回去见我的瑞华。她在我的心中,我觉得成了恐怖的对象了。我一面踌躇着,一面走进巷内的花坛,在池塘岸边一个石块上坐下。池塘里的败荷还挺剩些残茎,是虾蟆抱卵的时候了。一对对的虾蟆紧紧背负着在水面上游泳。我坐着一面想着她,一面嚼着糖饼,糖饼的内容就跟蜂窝一样,一触牙便破碎了。我想象着她的睫毛便把糖饼嚼一下,我想象着她羞怯的眼光又把糖饼嚼一下,我想着她的脸,我想着她左嘴角上一个黑痣,我把她全身都想象遍了,糖饼接连地嚼了七个。囊的内容好象仍然未见十分减少的光景,我才注意检视内容,却还剩着五个。啊,这是多了两个了。这定然是她数错了的。不错,这定然是她数错了的。——朋友,日本的一角小洋是只能换十个铜板的呢。我好象得着一个灵感一样,便跳起来跑到她的窗前。
——“对不住,对不住,姑娘,请你出来一下。”
她应声着又把纸窗推开,看见我便先点头行了一礼。
我说:“糖饼多了两个呢,你是数错了罢?”
她羞红着脸说道:“不是错了,不是……是……因为有几个太小了一点。”
啊,朋友,你能不动心吗?这样优美的心情,你能不动心吗?这岂是利己成性的一般商人妇所能有的心情,这岂是那贫民窟里的女儿们所能有的心情,这岂是你我所能不动心的心情吗?她这种优美的心情,我不敢僭妄着说是对于我的爱意,但是,你能叫我不爱她,你能叫我不爱她吗?朋友,我向你说句老实话罢。我爱我的瑞华,但是我是把她爱成母亲一样,爱成姐姐一样。我现在另外尝着了一种对于异性的爱慕了。朋友,我终竟是人,我不是拿撒勒的耶稣,我也不是阿育国的王子,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爱欲的追求,你总不能说我是没有这个权利。我抛别了我的妻儿,我是忍心,但我也无法两全,而我的不负责任的苛罚,我现在也在饱受着了。
糖饼毕竟太甜,我转回花坛,吃来还剩两块的时候,终竟吃不下了。我把来投给铁网笼里的两只白鹤。我以为只有那清高的白鹤才配吃她赐给我的两个manna[17],但是白鹤却不肯吃。我恼恨它们,我诅咒它们,它们这些高视阔步的伪君子!我恨不得把它们披着的一件白氅剥来投在污泥里。它们把身上的羽毛剥去了的时候,不是和鹅鸭一样吗?高傲些甚么?矜持些甚么?我把白鹤骂了一场,但是时间真不容易过。我在花坛里盘旋了一阵,我又到她窗外去往复了好几回,她的纸窗终是严闭着的。我很焦渴着想见她,但我又惭愧着怕见她。她才十六七岁的光景,而我比她要大十岁,我可以做她的父执辈了。时间真不容易过,我只得走到学校里去,横在草场上看同学们打野球。草场上的每茎嫩草都是她的睫毛,空气中一切的闪烁都是她的眼睛,眼睛,眼睛……她是占领了我全部的灵魂。……好容易等到天色向晚了,才起身回家,但我不直从海岸回去,我却又绕道走向花坛。我远远望见她在门口煮饭时,我的心尖又战栗起来了。她似乎是听见我的脚步声,她回过了头来向我目视,我的心尖更战栗得不能忍耐了。——啊,朋友,我第一天看见她的时候便是这样的神情,我现在追忆起来也觉得非常幸运呢。她的名字我是不知道的。她卖的是karuméra,这个字的字源我恐怕是从西班牙文的caramelo[18]来的。我因为这个字的中听的发音,我便把她仿着西班牙式的称呼,称她为Donna Carméla。我使她受了西班牙女性的洗礼,但我不相信她的心情就会成为西班牙的女性一样。朋友,你可知道吗?西班牙的女人是最狠毒的。我在甚么书上看见过一段故事,说是有一位男子向着一位西班牙的少女求婚,少女要把马鞭举起打他二十五下然后才能承认。男子也心甘情愿把背部袒了出来受她鞭打。她打过二十四下不打了,男子战栗着准备受最后的一鞭,并且预想到鞭打后的恋爱的欢乐。但是第二十五下的马鞭终竟不肯打下。没有打到二十五鞭,少女是不能承应的,她的二十四鞭已把男子的背部打得血迹纵横,而她把鞭子丢掉,竟至嫣然走了。——这样便是西班牙女子的楷模,我们东方怕是不曾有过。我虽然戏使她受了西班牙式的洗礼,但我相信她的心情不会便成了西班牙的女性呢!啊,朋友,但我受她无形的鞭打已经早受到二十四下了。我的性格已为她隳颓,我的灵肉已为她糜烂,我的事业已为她抛掷,我的家庭已为她离散了。我如今还不知道她的心情是怎么样,我在苦苦追求着这欲灭不灭的幻美。第二十五下的鞭打哟,快些下来罢,我只要听她亲自说出“我爱你”的一声,我便死也心甘情愿!
本是在同一的村落,本是在同一的时辰,乐园和地狱的变换真个是速如转瞬。我回到寓里了,我的大女儿听见我开门便远远跑来迎我,我走进门看见我的瑞华背着才满周岁的二儿正在厨下准备晚炊。静穆的情韵强迫到我的神经,我好象突然走进了一座森严的圣堂一样。我眼泪几乎流出来了。我心里在忏悔。我很想跑去跪在我女人的脚下痛哭一场,忏悔我今天对于她的欺罔。但我不知道是受了甚么掣束,使我这良心的发现不能成为具体的行为。晚饭用过了,在电灯光下谈话的一幕开始了。我的女人问我今天读的甚么书,我却不费思索地扯起谎来。我说读的西班牙作家Blasco Ibá(MIasco Ibáñez:布拉斯科·伊巴涅斯。《La Moja Desnude》:即伊巴涅斯写的小说《裸体女人》。)——这是我在好久以前读过的——我把模模糊糊地记得的内容来谈了三分之一的光景。我说只读了这一点,要等明天后天再去读,才能读完。我的女人仍和平时一样,她的眼中辉耀着欣谢的感情,使我怀着十分的不安和十分的侥幸。我们的一天过了,我们拥抱着睡着,而我拥抱着瑞华,却是默想着西班牙的少女。我想着她的睫毛,想着她的眼睛,想着她的全部,全部,啊,我这恶魔!我把她们两人比拟起来了。瑞华的面貌,你是知道的,就好象梦中的人物一样,笼着一层幽邃的白光,而她的好像是在镁线光中照耀着的一般夺目;瑞华的表情就好象雨后的秋山一样,是很静穆的,而她的是玫瑰色的春郊的晴霭;更说具体些时,瑞华是中世纪的圣画,而她是古代希腊的雕刻上加了近代的色彩。我抱着圣母的塑像驰骋着爱欲的梦想,啊,我的自我的分裂,我的二重生活的表现,便从此开始了!
朋友,春天真是醉人呢,我们古代的诗人把“春”字来代替女色,把“春”字来代替酒醴,他们的感官真是锐敏到可怕的地步。我们在春季的晴天试走到郊野外来,氲氤的晴霭在空中晕着粉红的颜色,就好象新人浴后处女的肌肤,上天下地一切的存在都好象中了酒的一般,一切都在爱欲中燃烧,一切都在喘息。宇宙就是一幅最大的春画。青春的血液还在血管中鼎沸的人,怕不会以我这句话为过分罢。况且在日本的春天,樱花正是秾开的时候,最是使人销魂,而我又独在这时候遇着了她。我自从认识了她,每天午后都要去买一角钱的糖饼,晚上回家又编些谎话诳骗瑞华,忠实的瑞华她竟不曾疑过我一次。那是在遇她之后第五天上了,我走到巷里去的时候,远远望见她临巷的雨户[19]是严闭着的,我心里吃了一惊,怕她家里或者她的身上是生了甚么变异。我待要走到她的门口的时候,听见里面有敲击的声音;她的老祖母弓着背走出,她在门内也弓背在调整甚么的光景。她大约是听见我的脚步声,在我过身时她抬起头来,向我点了点头。她的衣裳比平常穿得更华丽,脸上是敷着粉的。她们当然是要往甚么地方去的了。我退藏在邻近的屋角处等她出来。她出来得很迟,出来时向我走过处瞻望,我从屋角闪出,她向我笑了。她扶她的祖母徐徐向对面走去,我在巷心伫立着目送她。她行不几步掉转头来,看见我立在那儿,她娇羞着又向我点了点头。行不几步又掉转头来,看我还是立在那儿,更娇羞得满面都是红笑,又向我点了点头。又行不几步,又回过头来了,她使我的心尖跳得疼痛起来,我把两手紧紧按着胸部,我看她的脚下也几乎有不能站稳的光景。我追上前去了。追出了大街,但她不再回转头来。她扶着她的祖母走到电车的车站,我也跟着走上车站。她们上了电车,我也跟着上了电车。我看她有些羞涩,我不敢过于苦了她,在电车上只远远地坐着。我把我的一角钱买了三区车票,听电车把我拉着走,拉到她下车的地方我便可以下车。但我只怕她所到的地方要超出三区以上。走过一区了,她们不见下车。又走过一区了,她们也不见下车。啊,危险,危险,再过一区她们再不下车时,我是空跑一趟了。过了一小站,又一小站,终竟到了第三区,而她们没有下车的意思。绝望了!我只得起身下车,故意从她的面前经过,她也把可怜的眼光看我。我很想说:姑娘,我是只有一角钱,不能送你到目的地点,请你恕我罢。
——“火速!火速!”
车掌[20]催着我下了车,我立着看那比我力量更大的电车把我的爱人夺去。我恨我没有炸弹,不然我要把电车炸成粉碎,我要把那车掌炸成粉碎!我要和她一道死!电车直到看不见了,我还站着不动。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往哪里去了。我明知她去了是还要回来,但不知道她几时才可以回来,好象这场小别就是永别的一样。我没精打采地几乎是绝望地沿着F市一直向H村走回,走了有十里多路的光景。我走向花坛又从她的门前经过,我看见她的门上贴着两张字条,一张写着“邮件请交北邻公会堂”,一张写着“新闻停送”。字迹是异常端丽,这除了她是没有第二人写的了。朋友,她年纪还不过十六七岁的光景,在日本国中别的有钱人家的女儿,在这样年纪还是进高等女学的时候,她不过小学毕业,而她的字迹是这样好!我起了盗心!我乘着巷中无人便把两张字条从门上揭了下来。我跑回家去照样写了两张,瑞华问我有甚么用处,我只诳她是邻近的渔夫托我写的。我又偷了两粒米饭,跑去替她贴上了。
一日三秋,古人的话并不过火。我自从别了她后,一天不见她就好象隔了三个世纪一样。瑞华叫我到图书馆去,我也不去了。她看我神气不扬,她以为我是用功过度。她在第三天上叫我往N公园去看樱花。N公园在F市的南边,和我们住的村落正是两尽头处。住在家里纵横是无聊,我便听从了瑞华,携着大女儿同往N公园去。从市的此端坐车到彼端,在园前下了车。园在海中的一个土股上。通向公园的小路上络绎着游人,路旁的樱花正是盛开的时候。平时很寥寂的街店都竞争着装饰起来招诱行客。醺醺沉醉着的人唱着歌在大道上颠连横步。学生、军人、女学生、青年夫妇,两人扛着酒瓶,有的捧着葫芦边走边在溜饮,咕噜咕噜咕噜,卷舌声,园中流出的三弦——村……村……香,杀鹅一样的歌声,……这是日本特有的奇景呢。日本人在樱花开的时候,举国都是这样的风气,就好象举行国庆一样。我携着女儿随着行人向园门走去,突然在一家街店门首,啊,我看见了她!我把她的一位父亲恨死了——她的家里除一位八十岁的老妇人之外,还有一位中年的男子,我想来是他的父亲。她是在替一家糖食店做“看板娘”,坐在店头招致来客。有这样的父亲肯把自己的女儿来做这样的勾当吗?这不是等于卖身吗?我对于她的同情一时麕集起来,我把我得见她的欢喜忘记了。我替她悲哀,我几乎流下泪来。出门时候瑞华把了一块钱给我们,是作为我们在园里吃中饭用的,我竟跑进店里去向她买了一对达摩祖师。啊,可怜她!可怜她!她看见了我竟羞涩得抬不起头来。我的同情的表现是失败了。我本是想要安慰她,而我反转使她不安,不安到这步田地。我失悔了。我携着女儿匆匆走进公园,择寻滨海处的崖头坐下。天是深蓝,海是珍珠贝般的璀璨,白色的海鸥在浪头翻飞。崖上青青的古松夹着几株粉红的樱树,可怜的花瓣被海风吹飞,飞落下深沉的海里。我看见这些落花,禁不住哀怜到她的运命。险恶的海潮把落花漂荡,谁能知道又会把她漂流到何处的海岸呢?
我在崖头上兀坐着,尽我的女儿在近处草原中追拾落花,找寻紫罗兰草。她找了不少的蓝色的紫罗兰来催我回去时,我们在园里停了两个钟头的光景。我们回去的时候,故意拣别的一条路径出园,我是怕见她,怕使她看见我羞涩的可怜相的。到家的时候,女儿把两个糖人献给她的母亲,她说是买给她妈妈和弟弟做赠品的,瑞华欢喜得抱着她亲吻起来,我的良心又来苛责我来了。啊,她哪里知道我是滥用了她的爱情作了豪情的施舍呢?钱也并不是她——Donna Carméla——得了的,她只是被人家利用着的钓饵罢了!我怎么这样的愚,我怎么愚得这样该死呢!累得瑞华又为我们准备中饭,啊,该死的恶魔!
少女星高现在中天的时候,我一个人悄悄开了后门走出昏暗的巷道里来。远远听见几声犬吠。我自己好象在做强盗一样,心里生出一种无名的恐怖。从寓所走上F市要通过一个松林,松林内有座古庙。庙前两排石灯从庙前一直排到海岸。我从松林中走过,从庙前走过,突兀的松干,幢幢的石灯,就好象狰狞的鬼影。市头的电灯发出苍黄的冷光,击柝的声音三下,电车早已停了。我决心一人走往N公园,在深夜十四五里远的道路。我并不期望会遇见她,只是她在的地方便是我的圣地,巡礼耶路撒冷的信徒,并不是期望着要会见耶稣。我从大街上走去,全街的灯火都在眯着眼睛做梦。天星是很灿烂的,北冠星现在头上,南斗星横在东方,熊熊的火星正如一粒红火从天际上升,好象在追逐那清皎的少女星的光景。微微的西风从海上吹来,卷着街心的纸屑,在我面前就好象有几只玳瑁鼠在驰骋。凄凄凉凉地走了怕有两个钟头。N公园的松树掩映在电灯光中,好象一朵朵透明的云霞。我结局走到了她的店门了。门是紧闭着的,街上已经全无人迹,只有些酒食店里还有些饶有睡意的三弦和妓女的歌声。我在她的店前立了一会,心子跳跃得发出声响来,我贴身去在那门板上亲了一吻,门板上分明是现着她的眼睛。我又走上园里,在我白天坐过的崖头上坐下。
啊,奇怪!在这样夜深的时候,从对面的路上公然还有人走来。模糊的白影,好象是一个女人,使我全身的毛根伸了几下。女人的影子徙倚地渐渐向我走来,走到近处突然站立着了。“啊,是她!”我心里这样叫着,立刻跳起来跑去捉着她的两手。她也没有畏缩。
——“这么夜深你还没有睡吗?”
——“唉,我们是十二点过才关的店门,现在不过是两点钟的光景。”
——“你劳了一天怎么不早睡呢?”
——“我怎么能够睡呢?我自从白天看见你来,便没有看见你回去,我猜你还是留在这园子里。我等关了店门便上这园子里来,我在这里徘徊了将近两个钟头了。”
——“啊,惹得你这样关心!我们到崖头去坐着说罢,你冷吗?”
——“不冷。”
我们两人并坐在崖头上,她的脸色在星光下看来是非常苍白,眼睛是黑得怕人,睫毛是一根一根可以看得清楚。
她问我:“是回去了又来的吗?”
我答应她是。我向她说:白天便坐在这儿也有两个钟头光景,回去的时候我是怕看见她,不是怕看见她,是怕她看见我难过,才故意绕从别道回去了。我问她是不是怕看见我?
她说:从前不是那样,现在却有点怕了。但是不看见的时候心里又焦躁。她问我:“你来的时候太太和小姐们睡了没有?”
我惊惶得说不出话来。
——“你别瞒我,你是有太太和儿女的人,我早是晓得的。你的太太人很好,在H村住了两年没人不说她好的。倒是那位法学士的S夫人面貌虽然美,心术却有几分不慈祥的样子。你认识我好象是才不久的事情,但我是早认识你的,不过你不曾注意罢了。你今天带来的不是你的大小姐吗?”
——“唉,唉,是的,是的。我对不起你。”
——“倒是我对不起你呢。但是……只要……”
——“只要甚么呢?只要我爱你么?”
——“唉,那样时,我便死也心甘情愿。”
——“啊,姑娘!(我突然跪在她的膝前握着她膝上放着的两手)啊,姑娘,姑娘!我爱你,我死心爱你,你让我的心子来说我不能说出的话罢!(我把她的手引来按着我的心窝)你看它是跳得怎样厉害,怎样厉害哟!”
——“我是晓得的。”她的声音低沉了,结局带着哭声说道:“啊,对不住你的夫人!”她突然把头来垂到我的肩上,我们的嘴唇胶合着,两人紧紧抱着,战栗在无言的黑暗里。
最后是她把我扶了起来,仍然坐在她的旁边。她细细地说,她说她是生来便是被父母抛弃了的人。她没有受过人的爱情。她的母亲是一位未婚的贵族的处女,她的父亲是甚么人,她现刻也还不知道。她现在的养父只是从她母姓的贵族得了二千圆的养育费抱继过来的,刚在生下地时抱继过来的。她的养父就只有一位老母,平生只是独身。他的老母是那贵族家里的女婢。
她说的这些话使我一点也不惊奇,无论甚么人看见她,都可以断定她不是下贱人家的女子。
她说:她的养父和祖母都不爱她,都只把她当成奇货。她平生没有受过别人的爱,她受我的爱情要算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她说着又把我紧紧拥抱着,连连叫道:
——“对不住你的夫人,对不住你的夫人!但是我可以死,我是死无遗憾的了!”——平常那么娇怯的女儿竟热烈地向我亲吻,吻了我的嘴唇,吻了我的眼睛,吻了我的肩,颈……“你……你不要忘记我,我是死也不能忘记你的,我是死也不肯离开你!”——她说着把我的一管自来水笔抽去,她要我给她做纪念。我答应了她。她又抱着我的颈子和我亲了一吻,把手撒开了。“你不要忘记我。”说着便一翻身从崖头向那深不可测的黑海里跳去!
——“啊!”我惊叫了一声,急忙伸手去抱她——我抱住了,但是,是我同床的瑞华!瑞华也惊醒了,她问我是怎么一回事。我惊愕得一时回答不出来,……啊,我怎么不死在梦里呢?
春假过后学校开了课了。我的中饭是在学校的食堂里用的,每天照例从瑞华手里拿去三角钱,我从此以后便很富裕了。我每天不吃中饭剩下三角钱来作我和她接近的机会。我每天不论落雨天晴总要到她的窗下四五次。她在家的时候真好过,她不在家的时候真苦。我看不见她是一层苦处,我疑她或者到情人家里去了的猜忌心更使我吃苦。我为想和她接近,我把香烟也吸起来了。看见她在门口煮饭的时候,我便远远把香烟衔在口中走去向她讨火。她最初一次几乎要把火柴擦燃替我接上了,但她又忍着把火柴匣递给了我。啊,她递给我的火柴,火柴!我快要被烧死了!
五月二十七和二十八两日是日本的海军纪念日,日俄战争时把俄国的波罗的海舰队打沉了的正是这两个日子。日本人每年在这两天要举行庆祝会,各学校都要放假。F市的庆祝会场便在近旁的H神社前面。几日以前便准备着结棚搭厂,卖食物的、卖饮料的、演戏法的、曲马场、电影馆、戏台、讲演厅、中学生的角力场、击剑场、柔道场、弓箭场、青年团的运动会……平常本是荒凉的古庙,立地变为喧嚷的市场。开会的日期中海上有军舰实演海战的光景,鱼雷爆发声、大炮声,轰轰不绝;飞机也从空中飞来,在低空中作种种的游戏;陆军军乐队的奏乐声、人噪声、拍掌声、喝彩声,人头在尘烟中乱涌,一直要涌到夜半。夜来有花炮,有电影,有探照灯,有不断地招客的大鼓,灰尘更轻减得多,游人却更杂沓得多了。我在二十七的午后过她门前时没看见她,晚上又去时看见门上是上了锁,我揣想她必定到会场上去了。我便到会场里去找她,在路上遇着几位同学,叫我快去看,那儿有位“香”,有位“香”,——这“香”字是德文Schoen[21]的音变,日本学生中用来作为“美人”的代用语的——他们指着一家小店,店前人是拥挤满了。我走上前去一看——啊,那可不就是我的Donna Carméla吗?她又在那儿替人做招牌了!仍然是糖食店,店前安置着两个球盘,后半部有无数穴孔,前半部有木球五个,从穴孔有画线导至盘周,置放着糖人、糖鱼、糖饼之类的彩品。木球滚去嵌入穴孔时便能得彩,彩品多寡大小是不均等的。这样一种诳小孩子的东西,而聚集着的人群不断地投滚。一角钱滚五球,连滚十次的也有。一球一球地滚去,要滚五十次。滚的人是买她的笑,她以笑来买他们的钱,我恨杀了!我看见她笑一次,我心里就要痛一次。她是站在盘后监督着球盘的,她公然要笑!我在心里骂死了她:我骂她没品性,我骂她毕竟是下流的女儿,我骂她是招集苍蝇的腥肉,我骂她丑丑丑丑丑……她在人群中突然发现了我,她的眼睛分外生了光彩,笑着向我目礼起来。围集的人大都掉头来看我。啊,我真优异!我真优异!我是做了南面王,我是这些鸡群中的一只白鹤!我把人众劈开挨近球盘,抱着五个球同时打去,接连打了二十下,看的人只是笑,我把我私积下的钱把了两圆给她,彩品也不要,抱着头便鼠窜起来。许多惊奇的眼光在我背上烧着。我快兴,我快兴,好象把那围着的人群都踏在脚下了的一样。但我一回想,我又觉得也侮蔑了她,我是显然在和她作玩,我自己也成了一匹苍蝇了。我失悔,不应该如此下作,我下了决心:明天清晨去向她谢罪。
第二天的清晨,刚打过五点钟的时候,夜气还在海滨留连,清静的会场好象把昨天的烦嚣忘记了的一样。除去几家饮食店前,有些女人在洒扫之外,还没有甚么动静。我走到她的店前,看见店门开了,但没见有人。我绕向店后去,啊,远远看见她了!苍苍的古松下横着一辆荷车,车上的竹篮中堆积着白色糖人,她穿着蓝色的寝衣,上有白色的柳条花纹,站在车轮旁在替达摩祖师涂上朱红袈裟。她看见我,笑了起来。待我走到她身边时,她向周围看了一下,却先向我低声地说道:“真是热闹呢!”——啊,“真是热闹呢!”她这一句话虽是没有甚么意思,但这是她先向我说话的第一次!而且她在说话之先还看了周围一下,她这种娇怯的柔情是含着多么深浓的情韵哟!这回总不会是梦罢?总不会是梦罢?我望着苍苍的天,我望着苍苍的海,我望着苍苍的松原,我自己是这么清醒的,这回总不会是梦罢?我揣想她心中对于我也生了一株嫩芽——爱情的嫩芽——不信,你看罢!你看她把话说了,低着头又在画袈裟,她的唇边的筋肉随着手的动作在微微颤动,好象有几分忍俊不禁的样子。你看她这种状态是甚么意思呢?你会简单说一句:她是在害羞。但是她为甚么见了我要害羞呢?害羞不便是爱情的表现吗?我呆着了,我立在松树脚下看她,前回的梦中情景苦恼着我,我羡煞那糖铸的达摩祖师。她把朱红涂好了,很灵敏地又涂上泥金,是袈裟上的金扣。她不再向我说话,我也找不出话来问她,我不知道怎么见了她我的话泉便塞了。我呆立了一会,只得向她说了一声“再见”,——“啊,再见!”
荏苒之间暑假又来了,学校派我到大阪工场去实习,这是不能不去的,因为实习报告书在毕业之前应该提出。我在大阪住了两个月,这两个月间真苦,我苦的不消说是不能看见她。但我也觉得舒服,我舒服的是得和我的瑞华暂时分离了。我是怕见我的瑞华,见了她便要受着良心上的苛责。我在大阪实习了两个月,直到九月初旬才回F市。我在未到家之前,先往花坛去看她,啊,可怜!她是病了!她的颈上缠着绷带,左角的脸上带着Pikrin[22]酸的黄色,皮肤是浮肿着的。
我问她:“你得了病么?是受了风邪吗?”
——“唉,不是。是瘰疬。在大学病院行了手术。”
啊,瘰疬!这不是和肺结核相连带的吗?牡丹才在抽芽便有虫来蛀了!不平等的社会哟,万恶的社会哟,假如她不住在这样的贫民窟里,她怎么能得肺痨?假如她不生在这贫民家里,她纵得肺痨也可以得相当的营养了。啊,残酷的社会!铿铿的铁锁锁着贫民,听猛烈的病菌前来蹂躏!我要替她报仇,我要替她报仇……
我一面悲愤填胸,但我一面也起了一种欣羡的意思。朋友,我欣羡甚么,你晓得吗?朋友,我欣羡你们做医生的人呢!你们做医生的人真好,扪触女人的肌肤,敲击女人的胸部,听取女人的心音,开发女人的秘库,这是你们医生的特权。一切的女人在你们医生之前是裸体,你们真可羡慕,单只这一层便可以引诱多少青年去进医科大学呢!啊,我恨我把路走错了!假如我是医生,我可以替她看病;我可以问她的姓名,问她的家族,问她的病历,更用手指去摸她的眼睛,摸她的两颊,摸她的颈子,摸她的手,摸她的乳房,摸她的腹部,摸她的……啊,不想说,不想说,我全身的骨节都酥了!我这Mephistopheles[23]!
我知道她病了,我知道她每天要进大学病院去疗治,于是乎我也病了,我装着神经衰弱症,每天也跑去和内科先生纠缠,我是借这个口实去看她。我看她坐在外来患者的待诊室里,只消彼此远远招呼一下,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有一次我看见她在外科治疗室里,一位青年医生蛮脚蛮手地把她的绷带解开,把钳子来在伤痕上乱压,又把一根铜条来透进她的伤口有二寸来往深的光景。啊,可怜!她是把眼睛闭紧,眉头皱紧,牙关咬紧,嘴唇都紫了。雪白的牙齿从唇间露出来,浓密的睫毛下凝着几颗泪珠。那根铜条就好象刺着我的心脏一样,我在这时候又诅咒你们医生,诅咒了你们一千万遍!你们都是社会的病菌!你们是美的破坏者!你们做医生的人不知道悲哀,不知道慈爱,你们只想把人来做试验动物,图博士的称号,图巨万的家财,你们只献媚富豪,你们是贫民的仇敌,你们不把贫民的生命当生命,你们是和人相似的黑猩猩!你们何尝配得上说是人道,何尝配得上说是博爱?“死”的威胁迫在你们的面前,社会的缺陷迫在你们的面前,你们的眼中只是看见铜板!你们和病菌是兄弟,你们该死,该死!——啊,朋友,我无端地骂了你们一场,你别生气罢。我们的生命终久是归你们宰制的,我们是你们的死囚,将赴刑场的死囚谩骂上官是没有罪的,你也不要见罪罢。总之现在的社会,一切都值得我痛骂——连我自己也在内——不仅是你们医生。
她的瘰疬好了,在大学病院疗治了一个月的光景,她不再去了。但是我的病却是弄假成真。我的神经的确生了变态了。我晚上失去了睡眠,读书失去了理解力,精神不能集中,记忆力几乎减到了零位以下。我读书时读到第二页便忘了第一页,甚至读到第二行便忘了第一行。拿着书便看见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在每行每字间浮动,看见M的字母便想到Madonna[24],看见A的字母便想到Aphrodite[25]——不是想到,是她们自己羼到我脑里来。直接的连续,间接的连续,一连便连到无穷,而且非常神迅。制图也没有心肠,实验也得不出效果,毕业试验看看临头了,毕业论文也不能不从事准备了,我十分焦躁起来,弄到坐立都不能安稳了,而我却又时常想去看她。到她家前看见了她一次的时候,可以安稳得几分钟,但刚好等她把窗门掩上,我又焦躁起来,筹划着再见她的方法了。遇着她糖饼卖完了的时候我最痛苦,我无法见她,在她的窗下走来走去要走上二三十遍。整整一天不见她的时候也有,那样的时候便要大发雷霆,回家去无缘无故便要打骂自己的儿女。瑞华她晓得我是病了,但她不晓得我的病源,她以为我负着病还每日在学校里勤工苦读,她时常十分尽心地慰贴我;但她愈尽心愈使我苦恼,我觉得她和儿女是束缚着我的枷锁。有时晚上到她窗外去的时候,窗门已经关了,我贴身从缝穴中望进去,望见她在电灯光下或者在缝衣,或者在读报,看她爱抬起头来望着空漠处凝想,我在这时候爱把我自己来放在她思想的中心。有时又看见她家里有客人,遇着是年青的男子的时候,我便非常恼恨。她的祖母就好象幽灵一样,时常在她的身边。她的父亲大概是甚么地方的工人,清早一早出去,要到晚上才回来。我有点怕见他,我看他在家时,便有糖饼也不买,笔直地通过。一家的家政都是全靠她经理,煮饭、洗衣、洒扫、贸易都是她一个人经理。冬天来了,我看她清晨提铅桶到邻家去汲水,提着一满桶水回家,把脸涨得绯红,我觉得她是怪可怜见的。她的两手也冻得生了龟裂。我时常想和她谈话,但总谈不上两句话来,她也羞怯,我也羞怯。并且我怕她晓得我是中国人,我怕日本话不好。我又时常想写信给她通我的心曲,我起稿也不知道起了多少回,但又撕了。有一回我写了一封信几乎纳在她的手中了,但我终竟收了回来。我怕她晓得我是中国人,会使她连现在对于我的一点情愫都要失掉。这是我所不能忍耐的,这是值得我的生命的冒险。我怎么办呢?我有时率性想不毕业,再在F市多住两年。但是落第是莫大的耻辱,并且也太累了瑞华。她和我在异邦吃苦只望早早毕业回国去做些事业,我假如一落第,这会使她无面目见人。我是不能落第!但是精神是糜烂到这步田地了!毕业试验渐渐逼迫拢来,而她对于我的情愫又不见些儿增进。她见了我仍是害羞,仍和三月间最初见面时一样。她到底是不爱我吗?她还是嫌我太呆滞了吗?年假中有一次我看见她在看一封信,是西洋信纸写的,她读着露出十分惬意的微笑,这显然是甚么人给她的love-letter[26]了!我这一场发现使我硬定了心肠,我决心不再和她缠绵,我决心准备着试验的工作。但是时候是太促逼了。制图还剩下八九张,论文还全未准备,最苦的是实习报告书,暑假中奉行故事地在大阪住了两月,也实习了两个工场,但是昏昏迷迷地如在梦中过了的一样,日记零碎不全,要编造出来真是绝顶的难事。到这时候我的诡计出来了,我记起K大学的一位友人恰好同时和我在大阪工场实习,我便写信去要求他的底稿来照抄。制图赶不完的待试验后补缴。我专在论文上准备,从教授领得一个研究题目来从事实验,从早到晚几乎一天都在实验室里,但是脑筋总不清醒,实验总得不出甚么结果。时间好象海里的狂澜一样,一礼拜过了,两礼拜过了,看看临到三月初十,我的论文还没有眉目,我是全然绝望了。十一的一天,学校我不去了,清晨我去看我两月不见的Donna Carméla,我走到她的巷里,杨柳又正是抽芽的时候,对门的茶花又在开放了。一切都是一年前见她时的光景,而她的窗下不放着糖匣,我是成了再来的丁令威[27]了。啊,她是几时搬了家,搬到哪儿去了呢?我在花坛巷里徘徊了将近一点钟的光景。我往H神社的松原里她站着画过袈裟的地方站立着,天是苍苍的,海是苍苍的,松原也是苍苍的,我也是如象从梦里醒来的一样。我又走到N公园,在梦中我们并坐过的崖头上坐着,旧态依然的苍松,旧态依然的苍海,不断地在鼓弄风涛,白鸥在崖下翻飞,樱树已经绽着蓓蕾,但是去年的落花淘洗到何处去了呢?一切都是梦,一切都比梦还无凭。最大的疑问是她对于我的爱情,她的心就好象那苍海的神秘一样,她到底是爱我吗?相识了已经一年,彼此不通名姓,彼此不通款曲,彼此只是羞涩,那羞涩是甚么意思呢?
在我是怕她晓得我是中国人,怕她晓得我有妻子,她怕是已经晓得了罢?落第已经迫到临头。我已受着死刑的宣告,她又往哪儿去了呢?我不能和她作最后的诀别,这是我没世的遗憾了。想到国内的父母兄弟,想到国内的朋友,想到把官费养了我六七年的祖国,想到H海岸凄寂地等待着我晚上回家的妻子,我不禁涌出眼泪来,我是辜负了一切的期待!我的脑筋是不中用了,我还有甚么希望呢?我还有甚么颜面呢?卑劣的落伍者,色情狂,二重人格的生活者,我只有唯一的一条路,我在踌躇甚么呢?我从N公园穿向铁道路线,沿着铁道路线向北走去,上下的火车从我的身旁过了好几趟了。走到工科大学附近,又穿到海边上来,H村已经走过了。太阳已是落海的时候,从水平线上高不过五六丈光景的云层中洒下半轮辐射的光线下来——啊,那是她的睫毛!她的睫毛!玫瑰色的红霞令我想起她的羞色,我吃紧得不能忍耐。苍海的白波在用手招我,我挽着那冰冷的手腕,去追求那醉人的处女红,去追求那睫毛美。……所追求的物象永远在不改距离的远方,力尽了,铅锤垂着我的两脚,世界从我眼前消去了,咸水不住地灌注我,最后的一层帷幕也洞开了,一瞬之间便回到了开辟以前。
自分是已经死了的人却睡在安软的床上,又是一场梦境吗?瑞华坐在床头执着我的两手,模糊间有许多穿白衣的人,我知道是睡在病院里了。我口苦得难耐,我要些茶水,声气好象不是我自己的声音。瑞华把些甜汁来倾在我的口里,大约是葡萄酒的光景。瑞华的眼里我看见有一种慰悦的光辉。我冷得不能忍耐。白衣人们都很欢喜的样子,有一个人对瑞华吩咐了些甚么,都先后退出去了。黄色的电灯,好象在做梦的光景。
我是在昨晚上被H村的渔船救起的,当时抬到这大学病院里来,直到现在,人事才清醒了。已经夜半过后了。儿和女听说是托了S夫人。
我冷了一会又发起烧来,模糊之间又不省人事了。烧退时是第二天的中午时分。医师说只要没有并发的症候,再将养两个礼拜便可以望好。
第二天午后瑞华去把儿女引了来,病室里有两张寝台,一家人便同住在这里,晚上最后的检温时间过了,儿女们都在别一张寝台上睡熟了。瑞华坐在床缘,我握着她的手只是流泪。
她问我:“你为甚么要这样伤心呢?你是因为不能毕业吗?……这一学期不能毕业,到来一学期不过迟得五个月的光景,没有甚么伤心的必要呢。”
我哭着只是摇头。
——“你怕你跳水的事情传出去不好听吗?这是你近来神经衰弱的缘故,这是病的发作呢。我恨我平时没有十分体贴你,使你病苦到这步田地。”
我愈见哭,只是摇头。
——“别只是伤心罢,烧才退了,医生还怕有别的并发症呢。你是怕有并发症吗?”
我到这时候才哭着把去年春假以来的经过,详细告诉了她。她静默着听到最后,在我的额上亲了一吻。她说她很感谢我,能把这一切话都告诉了她。她又说开始是她的错误,她不该说她的眼睛好,睫毛好。最后说到毕业的事情,她叫我不要心焦,只要身体好起来,迟五个月毕业也不要紧。她这些话把我的精神振作了起来,我也没有甚么并发症,比医师所预料的早一个礼拜便退了病院。以后我到九月毕了业,毕了业便直接回到上海,在上海直住到今年的正月。那段时期的生活你是晓得的呢。就是我自己也觉得我对于Donna Carméla几乎是全然忘记了。
啊,我恨死那跛脚的S夫人!她就好象那《Macbeth》[28]中的妖婆一样,我的运命是她在播弄着的。Donna Carmela的住处,是她告诉了瑞华,我才知道。回国以后,她在今年正月写了一封信来报告我们:说是Donna Carméla在F市做了咖啡店的侍女!啊,啊,看看已经愈合了的心伤,被她这一笔便又替我凿破了!我对于她的同情,比以前更强烈地苏活了转来,我对于她的一年间的健忘,残酷地复起仇来,我又失掉了睡眠,失掉了我的一切精力。朋友,你大约还记得罢?我自从正月以来吃过你多少溴化钾,你大约还记得罢?
咖啡店的侍女——这在上海的西洋人的咖啡店中是有的——在日本是遍地皆是。咖啡店的主人为招揽生意计,大概要选择些好看的女子来做看板,入时的装束,白色的爱布笼[29],玉手殷勤,替客人献酒。这是一种新式的卖笑生活——我的Donna Carméla终竟陷到这样的生活里了。我为要来看她,所以借口实习,在四月里又才跑到了这里来。——朋友,请恕我对于你们的这场欺骗罢!——我初来的时候,向S夫人问了她的咖啡店,我走去探问她时,她已经在两礼拜前辞了职了。我的命真是不好。我以后便在F市中成了一个咖啡店的巡礼者。F市的每家咖啡店我都走遍了。我就好象去年东京地震,把儿女遗失了的父母在各处死尸堆中拨寻儿女的尸首一样,我在这F市咖啡店的侍女中拨寻我的DonnaCarméla。这两个月的巡礼把我所有的生活费都用尽了。我前天跑到S夫人那里去向她借钱,她把她的一对金镯借给了我,叫我拿去当。她的丈夫又往外县去视察去了。她留我吃晚饭,备了酒,十分殷勤地款待着我。
这位S夫人是这H村上有名的美人,和我是上下年纪,只是左脚有点残疾。她是因为这残疾的缘故呢,或者还是因为自尊的缘故,我们不得而知,她是素少交际的,和她往来的日本人几乎没有一个。她的丈夫是一位法学士,在这F县的县衙门里做事情。他们没有儿女。他们连和县衙门里的同僚们都没有交际,但是奇怪的是他们和我们非常要好,尤其是S夫人,她对于我有些奇怪的举止。
她留我在她家里吃酒,她亲自替我斟,有时她又把我喝残了的半杯酒拿去喝了。她说她年青的时候住家和“游廓”[30]相近,娼家唱的歌她大概都记得。说到高兴处,她又低声地唱起来。就在这个状态之下我向她借钱,她把手上的金镯脱给了我的。
我近来酒量很有进步了。在咖啡店里日日和酒色为邻,我想麻痹我的神经。我醉了,忘记了瑞华,忘记了我的儿女,也忘记了她,忘记了她的眼睛,我最是幸福。醒来便太苦了,我是在十字架上受着磔刑。
我在S夫人家饮了四合酒的光景,醉了。我要走,她牵着我的手不许走:
——“外边在下雨,你也醉了,今晚上就在这儿睡罢。”
我听她把我扶到一只睡椅上睡下。她收拾了房间,把大门掩上,打了一盆水来替我洗了脸,她自己也洗了。她把衣服脱了,只剩下一条粉红的腰围,对着镜子化起妆来。她是背着我跪在草席上的。粉的香气一阵阵吹来,甜得有些刺心。她的头发很浓很黑,她的两肩就好象剥了壳的一个煮熟了的鸡蛋。她的美是日本人所说的一种娼妓美,鸡蛋脸,亸肩,颓唐的病色——从白粉下现出一种青味,颜面神经要一分也不许矜持。她一面傅着粉,一面侧转头来看我。她问我:她比我的Donna Carméla怎样?我装着醉没有答应她。她装饰好了,起身铺起睡褥来,被条是朱红缎面的新被,她说这缎面便是我们送她的,今晚上才盖第一次。她走来看我,又走去衔了几粒仁丹来渡在我的口里。我微微点着头向她表示谢意——但是我的心里实在害怕起来,我在筹划今晚上怎样才可以逃脱她的虎口。她坐在睡椅下,把两脚伸长,把右手的上膊擎在我的胸上,她的脸紧紧对着我。她说我那样迷着Donna Carméla,她不心服。Carméla就只一对眼睛好,但是没有爱娇。她最后说她才不久看见Carméla梳着“丸髻”[31]了。她说她往车站上去送朋友的时候,看见她和一位商人风的肥黑的大汉坐在二等车里,她的老祖母在车站上送行。车要开的时候,她的老祖母对她说:“到了东京,快写一封信回来。……”我听她说着这些话,心里就象有尖刀刺着的一样。她还说怕她是成了那位商人风的大黑汉的外妾了。——啊,妖婆哟!你要把我苦到怎样的地步呢?但我在装着醉,我尽她说,尽她殷勤我,我一点也没有发作,我知道她是在燃着了,她抱着我,她说她怎么爱我,在心里想了我四年。她叫我脱了衣裳去睡。我一点声息也不作,一动也不动,只是如象死人一样。她揉动我,催促我,看我不应,她又把冷水来冰我的额头,把仁丹来渡在我的口里,我只把口张着,连仁丹也不咽一下。她窘着了,甚么方法都用尽,而我只是不动,她最后把了一条毛毯盖在我的身上,她好象失望了的光景,她独自去睡了。……睡不一会,她又起来,又来作弄我,她最后在我大腿上扭了一把,叹息了一声,便把电灯灭了。我在心中不禁暗暗发起笑来。
我现在在甚么地方,我在甚么状态之下写这封信给你,你总不会猜到罢?我把S夫人的金镯当了五十块钱,我现在坐在往东京的三等车里,火车已经过了横滨了。地震的惨状不到横滨来是想象不出的。大建筑的残骸如象解剖室里的人体标本一样,一些小户人家都还在过着天幕生活。我在这外面的镜子里照出了我自己的现形,我自己内心中藏着的一座火山把我全部的存在都震荡了。我的身体只是一架死尸,火车是我的棺材,要把我送到东京的废墟中去埋葬。我想起我和瑞华初来日本时,正是从横滨上岸,那时四围的景物在一种充满着希望的外光中欢迎我们,我们也好象草中的一对鹿儿。我们享乐着目前的幸福,我们计划着未来的乐园,我们无忧,我们轻快。如今仅隔十年,我们饱尝了忧患,我们分崩离析,我们骨肉异地,而我更沦落得没有底止。废墟中飘泊着的一个颓魂哟!哭罢,哭罢!……窗外是梅雨,是自然在表示它的愁思。
我随身带得有一瓶息安酸,和一管手枪,我到东京去要杀人——至少要杀我自己!
我最遗憾的是前年在她门上揭下来的两张字条在我跳海时水湿了,如今已不见了。一年多不见,她的姿态已渐渐模糊,只有她的眼睛,她的睫毛,是印烙在我灵魂深处。我今生今世怕没有再见她的时候了!平心想来,她现在定然是幸福,至少在物质上是幸福。她坐二等车到东京来作蜜月旅行,在现在这一瞬间,或者是在浅草公园看电影,或者是在精养轩吃西餐,她的心眼中难道还有我这嚼糖块的呆子存在吗?可怜瑞华写信来还要劝我和她结婚,我真好幸福的Don Juan[32]哟!……
好了,不再写了,坟墓已逼在了我的面前。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5年2月出版的《东方杂志》22卷4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