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姥爷和曹为仁结仇
听母亲说,那几年挺乱,世界好像没人管似的,她一生下来,好像就知道野民岭总在打仗。母亲三岁的时候,姥爷成立了乡团,那年跟太子崖的山匪张五魁热火朝天地打了起来。
张五魁的父亲原来是个盗墓的,曾盗过一个王爷的墓,得了许多珠宝,变了钱,换了枪,在太子崖拉起了杆子,做绑票劫道的生意。后来,他被官府捉住,割了头,张五魁便继承了父业。张五魁当年曾经跟随姥爷血洗过韩家寨,他们应该有着很好的交情。可他们为什么又闹翻了呢?是因为张五魁劫了姥爷的毛驴。看来土匪这一行是很不讲交情的。
那年代,林山县的主要交通工具是毛驴,相当于现在的汽车。姥爷有几十头健壮的毛驴。当时不仅在野民岭,就是在林山县也是很显赫的。据说张五魁那一次劫了姥爷35头毛驴,那是姥爷为给省城的一家商行送几百张羊皮和其它一些土产派出去的。那天,姥爷的二管家古旺押着毛驴队往省城的皮毛商行送羊皮,走到太子崖下,被张五魁指挥着一群土匪劫了。古旺跑得快,但被大刀削掉了一只耳朵。自此,姥爷和张五魁结了大仇。后来姥爷得知,张五魁所为是受斜坡村余大头的指使,便又将仇恨转移到斜坡村。
斜坡村在古家庄西北方向15里处,余大头家是斜坡村首富。余大头家和姥爷有世仇。这仇是从姥爷的爷爷和余大头的爷爷那代结上的。古、余两家的老爷爷都是练武的,且在林山县都颇有名气。那一年,朝廷选拔武将,传说是皇上要以国粹的武术对付洋人的枪炮。县府便召集全县所有武林中人到县衙比武,颇有点儿今天选拔赛的味道。那次姥爷的爷爷和余大头的爷爷交上了手。结果,余家的爷爷被姥爷的爷爷打翻在地,丧失了出线权。至此,余家便记下了大仇。如此看来,武林中人的心胸原本都是极狭窄的。而更可怜的是,姥爷的爷爷也只是到了州府,就被更高的高手淘汰下来,根本没有能取上名次。从此,余家和姥爷家开始打仗,一直打了三代。后来姥爷考中了武举,余家慑于姥爷的势力,才收敛,退避。但后来大清退位,姥爷的武举职称也跟着作废,余家也就没了心理障碍,两村的械斗又频频发生了。
斜坡村的西北方向十里处是曹家集。曹家集的族长曹为仁建了乡团,有几十号人和几十条枪。乡团团长是曹为仁的儿子曹太生。曹太生为人心狠手毒,胆子天大,曾到省城赌局大赌,三天三夜,输了一麻袋光洋,便拔刀杀人,把同桌几个赌客全部砍翻,抢了一麻袋金银首饰跑了回来。这家伙后来在国民党部队干了些年,解放那年,竟没跑掉,被政府捉住下了大狱,1963年刑满释放后,他便在曹家集务农,一直活到1967年,还是一个很结实的老汉。“文化大革命”时他被红卫兵押去坐土飞机,一时气愤不过,竟一头撞死在石阶上。后来红卫兵搜查他家地窖,发现地窖里贴着一张蒋委员长的画像。这老汉也够得上“顽固”二字了。
那年,姥爷为了对付余大头,制定了一条远交近攻的和亲政策,娶了曹家集曹为仁的小女儿曹秀莲给大舅做老婆,而这一来,也就逼得大舅出走了。
客观地说,当时大舅到广州读黄埔军校的原因只有一个:逃婚。我相信那时的大舅绝不会有为解放全人类奋斗终身的政治信念。
大舅在林山县读师范,放假回来,姥爷即把曹秀莲给他娶过来了。大舅当下就表示不同意,父子两个顶撞起来。于是,大舅当天就逃走了。大舅在师范学堂已受到文明的感染,已经懂得了自由恋爱。大舅不爱曹秀莲,尽管传说秀莲姑娘很美。那时,大舅在林山师范学堂爱上了一个叫宝姑的同学。宝姑后来成了我的大舅妈。
于是,大舅和宝姑一同去广州,进了黄埔军校。令姥爷恼火的是,二舅也跟着大舅去了。
曹秀莲娶过来,只能守活寡。
大舅走后第二年,秀莲却怀孕了。她怀得当然不是大舅的孩子,而是我姥爷的。
秀莲后来生了个儿子,取名叫敬之。
秀莲是民国三十一年患肺痨死的。敬之至今还健康地活着。他是个厨师,手艺好,从林山县饭店退休,又受聘在林山县政府招待所当厨师,每月挣一千多块钱。我想他日子过的不错。
1984年秋天,我到林山县采访,在招待所吃完饭,有人引我见了敬之。我看到了这个胖胖的敬之,就叫他一声表哥。其实,我知道,我是应该叫他舅的。真是难堪的天伦啊。他那天正在忙厨,朝我点点头,很淡,抄起围裙搓搓手,接过我递给他的一支烟,请我坐下,耐心地听我做了自我介绍,然后,淡淡地问我:“吃过了吗?”我说吃过了。他“哦”了一声,便再无话,闷闷地抽烟,两眼望着地,头也不抬。这时,厨房有人喊他,他解脱似的朝我笑笑,便一头扎进厨房,再没出来。
听说敬之结婚很晚,解放后和南岭于家庄的一个姓于的女子结婚。那时敬之已经三十多岁了。后来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古解放。古解放挺出息的,“文革”后考上了大学,后来又到英国留学。1988年,敬之来省城送他儿子,顺便到我家来看我母亲,扛来一袋新米。他坐在沙发上,屁股只啃了个边边,佝着像虾似的腰,慢吞吞地吸烟,极少说话。我看到敬之真是老了。我妈妈问他家乡的人或事,他总是以“嗯”或“是”作答。后来妈妈又夸他的儿子有出息,他嘿嘿地一笑,很得意的样子。
根据我采访的历史,如果那次曹家集不背信弃义,敬之是不会来到人世的。
人的出生,有时真是一件偶然的事情。
那年,姥爷派人和曹为仁约定,要血洗斜坡村,干掉余大头和张五魁。曹为仁满口答应,并秘密来到野民岭,还住了两天。亲家俩个喝了血酒,击掌约定在八月十五夜里起事。我一直弄不明白,为何约定在那天,也许那天月亮大,好夜战?但如果就在喝血酒那天晚上起事,也许曹为仁就不会生变了。姥爷精明透顶,如何就忘记了夜长梦多呢?
事实上,曹为仁再笨一点儿,也不会同姥爷合作的。他可以不懂唇亡齿寒这个词儿,但他一定懂这个理儿。如果姥爷搞掉了余大头,曹家集便无险可守,姥爷若再变脸打曹家集,便可长驱直入。姥爷那上百条枪,收拾曹家集绰绰有余。曹为仁闭着一只眼也应该能算清这笔账。亲家这个字眼在利益面前是不能作数的。
若说姥爷对曹为仁一点儿警觉也没有,也不对,姥爷自以为曹为仁的爱女曹秀莲在古家庄抵押,量他曹为仁不敢生变。听人说,曹为仁对曹秀莲视如掌上明珠一般。
古家庄的老人们曾对我讲,姥爷的大管家袁子平先生就对姥爷讲曹为仁靠不住,他儿子曹太生更靠不住。根据何在?古家庄的人至今仍在传说,袁子平精通麻衣神相,早就把曹家父子看得透彻入骨了。袁子平熟读兵书战策,深通奇门遁甲,能掐会算,还能看不出曹家父子的那点儿浅薄诡计?
但姥爷听不进袁子平先生的劝告。
姥爷不仅极自信,而且极固执。
后来发生的事实被袁子平先生说中,没等到八月十五,曹为仁就突然变卦了。曹为仁亲自到斜坡村与余大头偷偷讲和,约好攻打古家庄,两家共分古家庄的财物。
袁子平先生的确是个有学问的人。
野民岭有的人家至今留有他写的条幅,我一个牙都掉光了的远房舅爷就藏有一幅。那年,我回野民岭采访,经一再请求,这位舅爷才极不情愿且极神秘地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包袱,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里面裹着一幅字,展开一看,那纸已发黄,上边写着“山野苍茫”四个字。那字写得十分狂放潇洒,题有袁子平的名字,盖了印章,很镇人。我还想仔细看看,舅爷嘿嘿一笑,好像怕我抢走了,慌慌地收了起来,重新装进了箱子里。
关于袁子平的传说,野民岭流传许多。袁子平是仓山县人,清末秀才出身,屡试不第,便在林山县衙做了一名师爷。大清退位,便回仓山县老家隐居。他和我姥爷年轻时考秀才时相识。姥爷一向很敬重袁子平,得知袁子平退休的消息,便请他来家里做私塾先生兼管家。袁子平教授过我大舅、二舅、三舅,后来劝说我姥爷把我四舅、五舅、六舅、我二姨和我妈妈都送进了林山县学堂读书。姥爷对袁子平基本上是言听计从的。
曹为仁离开野民岭那天晚上,袁子平刚刚从外边讨账回来,正在吃饭,听说曹为仁走了,马上扔了筷子,吃到嘴里的饭都吐了出来,慌慌地来见我姥爷。袁子平说曹为仁回去定要生变,应把他追回来,扣住做人质,强迫曹家集联合行动。姥爷先是不语,后来袁子平越说越急,二人吵起来了。姥爷骂袁子平挑拨他和亲家的关系。我想姥爷那天一定喝醉了,才骂人的。这是两个人第一次翻脸吵架,因为姥爷一向对袁子平很敬重的。
袁子平挨了骂,顿时不语了,他尴尬了一刻,就淡淡一笑,拱一拱手道:“也罢,我在府上打扰多年,受您酒饭之恩,本该尽心图报,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您若猜疑,袁子平这就告辞。”说罢,转身回到他的屋子,开始清理账目,向二管家古旺移交。
袁子平的账目极清楚,嘴里念唱着,一手打着算盘,一手翻着账页。几年的账目一会儿工夫便向古旺移交完了。传说袁子平可以双手打算盘,现在野民岭谁家的孩子算盘打得好,人们往往夸上一句:“真行!快赶上袁子平了。”
姥姥听到了袁子平要走的消息,过来苦苦挽留。
袁子平笑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席。袁某与东家缘分已尽。”
袁子平是只捆了自己的行李走的。姥爷派人送来一些金银盘缠,他一点儿也没收,他说:“我每年都有工钱,额外之财就不取了。”
姥爷没说话,送到村口,看袁子平骑着毛驴出了古家庄,只看得袁子平走了很远,进了山,直到看不见了,姥爷仍未动。
我想,姥爷一定舍不得袁子平走,他一定也极后悔失口骂了袁子平。但姥爷是硬汉,决不肯说软话。
袁子平从我姥爷家辞职回到仓山县,在仓山县城卖了一年的字画,就足不出户,终日在家读书写字,偶尔与人占卦问卜。后来无疾而终。据说活了八十多岁。
那天夜里,余大头、张五魁同曹为仁兵分两路,摸进了古家庄。
幸亏姥爷的乡团发现得早。否则,古家庄就要吃大亏。偷袭者只打到古家庄里边几步,就被死死挡住了。姥爷的乡团还是有战斗力的,而且人和枪的数量都远远超过了余大头和曹为仁。
姥爷气得发疯,他光着膀子,提着一把大砍刀督阵。他破口大骂:“曹为仁,我操你八辈祖宗!”
战斗相持了两个时辰,古家庄村前堆满了尸体。余大头、张五魁、曹为仁看着再打下去也占不了多大便宜,便抢了些东西和妇女跑了,古旺也被他们抓走了。余大头他们把那些妇女带回去糟踏完了,便割了耳朵、割了鼻子放回来,以示对古家庄的侮辱。
1984年秋天,我回到古家庄,在街上看到一个没有耳朵、没有鼻子的老太太,我没有问,但猜定是那场非正义战争的受害者。
古旺没被放回来,他是被张五魁绑在树上,一刀一刀割死,最后掏出心来,被张五魁下酒吃掉了。
姥爷吃了曹为仁的暗亏,一股闷火撒在曹秀莲身上,强奸了她,然后便要宰她,被姥姥死死挡下,便让秀莲去干喂猪的粗活。再然后,曹秀莲便生了敬之。用野民岭的说法,敬之实在是一个孽种。我理解了他为什么不愿见我的理由。
这一场战事下来,姥爷蔫了好几年。
古家庄由此和曹家集绝交结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