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多见不怪
静悄悄的走廊里,终于响起了脚步声。他来了,来了!马少一淡淡的眉毛跳动了一下,又平静了。一圈圈烟雾,从他口里缓缓地吐了出来,飘散在他的面前。这脚步声,他太熟悉了!解放战争时,在大军南下的行军途中,他听过;土地改革的烽火岁月里,在乡村山道上,他听过。新中国大规模经济建设开始后,他,一个大县的县委书记,带着自己最得力的这位模范区长,冲杀到了煤炭战线。两个人肩挨着肩,走过多少矿山呵!听他的脚步声,多过听妻子的鼾声。
“妻子!”一触到这个字眼,马少一的心猛地一缩。这个多少人听来亲切、温暖、甜蜜的字眼,今天进入他的心中,是那么酸,那么苦。自己有一个好妻子,可是他……唉!真见鬼!为什么当初,要亲自把那个林茵介绍给他呢?看她脸蛋子漂亮?看她嘴巴子甜蜜?他连连摇着头,实在解释不了呵。突然,他长吁一声,面对窗口,自言自语问道:人,什么东西最珍贵呢?
下午六点了,机关干部们下了班。省煤炭工业局偌大一栋办公大楼,沸腾了一天,静下来了。空荡荡的大楼,长长的走廊里,有人走动,脚步声是那样清晰,那样动听,就象是谁在敲着钟,擂着鼓,弹着琴。他熟悉的,期待着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地响近了。他背着手,站在窗前。窗外,房屋、汽车、人,挤在一起。黑压压的单车奔涌的河,在宽广的街道上流动。七月的南方城市,风也是热的。汗水,象顽皮的小孩,全身上下到处窜。他连那件白的确良衬衫也脱掉了,只穿了件汗衫。高高的额头上,汗水染湿了一绺搭落下来的灰白的头发。他,就是统帅这座大楼的头号人物,这个南方重要产煤省份的煤炭工业局局长。五十开外的年纪了,精力却很充沛。与许多他这样地位、这样年龄的人不同,他肚皮没有大,下腭没有圆,仍旧是单瘦的身材。太阳落下去了,西边天际,彩霞编织着奇丽的图画。一抹金光,镀在他的脸上。那双秋水般明亮的大眼,此刻流露出矛盾、不安和忧虑的光亮。
脚步声近了,近了,一下一下全落在他的心上。谈话就要开始了。自己怎么开口?直截了当?拐弯抹角?不,不不……唉唉,刚才,他打了半天腹稿,前前后后的话都想好了。现在,当他就要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预先安排好的那些话,却象害羞似的,一句一句临阵脱逃了。唉,几十年的老战友,老部属了,在过去的生活里,哪一次谈话不是十分随便?该对骂的对骂,该取笑的取笑,为什么今天……唉唉,这些年,一场闹剧,捉弄了多少人呵!情况实在太特殊了,太特殊了啊。
“吱”地一声,门开了。马少一转过身来,离开窗前,笑着,迎着他走去。
对方没有作声,身子象半截铁塔立在门口。好高的个子,壮实,魁梧。怕也是五十上下的年岁了。方正的脸膛上,刀刻似地留着清清楚楚的几条皱纹。又密又粗又硬的胡茬儿,从腮帮一直连到脖子根,一双大眼,光亮照人。额角上,还留有两块墨玉般的伤疤。这是煤矿工人特有的标志。在地层深处的夺煤战场负伤以后,煤尘嵌进伤口,和鲜血结成一体,很难洗净。当伤口愈合以后,这煤尘就永远留在肉里了,从此落下一块墨绿色的疤来。这是他多年征战煤海的生活记录。也许是急于赶路,也许是天气太热,他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子直往下落。汗衫和劳动布工作裤,全被汗水浸湿了。他叫岳峰,原来是金鹿峰煤矿的党委书记。早几年和所有担任这样职务的人一样,被“打倒”了,扫了三年厕所,又蹲了四年干校,一九七三年“解放”出来,安排在矿务局赖头山农场当场长。生活,为他做出这样巧妙的安排。解放战争衡宝战役中,为打击白崇禧残匪,他带一营部队,在这座赖头山上打了一个漂亮的歼灭战。二十余年后,重返旧地,心中不无激动呵。从此,他领着几百名矿山的年青伢子、妹子上上下下奔走,立志改变这座光山秃岭的面貌。两年多过去了,山上茶树丛长成了绿色的墙,进山时栽下的蜜桃树,开花了。他爱这里的茶绿,爱这里的花红,就象过去爱金鹿峰的黑煤一样,爱得那样深沉。他真想在这里干一辈子呵!哪晓得,这次会议,把他这个农场场长也请来了,和几十名省属重点煤矿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和矿党委书记们坐了一个星期。四届人大的精神,周总理的政府工作报告,在他的心里烧了一把火。各行各业要煤呵!自己搞了快二十年的煤了,这时候,他沉不住气了,那天睡到半宿,翻身起床,敲开了老局长马少一的门,送来了一个要求重返煤矿的报告……
“我的报告批了?”这时,岳峰一脚踏进来,劈头问道。
马少一望了他一眼,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端着那杯早就泡好了的茶,递过去。岳峰接过茶,在广藤沙发上坐下了。马少一把桌上的台扇向岳峰移了移,扭开了开关,淡绿色的台扇页旋转起来,掀起了一阵阵风。窗边垂挂的浅蓝色窗帘随风飘舞着。
“把我往哪里派?”岳峰刚坐下又立起,心情很急切。
“着急了呀?”
马少一笑笑,起身往窗前走去了。一股复杂思绪的波澜,长长地骚动在他的胸间。他突然想起昨天早上的一件事情来了。热恋中的女儿向妈妈透露心灵深处的秘密。妈妈叮嘱她,要沉着。不要失去少女应有的稳重。至少要互相接触一年才能说是认识了对方。善良的妻子呵,你这个结论未免武断了。有些人,玻璃一样透明,混上几天,看上几眼,就里里外外彻底地认识了。眼前的岳峰,就是这种人。而有些人,看清他的面貌容易;若要看清他的心,太难了。平静的年代里,你也许一辈子看不透他。和你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伴侣,你也不能随便说认识她了。路云就是这样的人,他是岳峰从掘进队亲自挑上来做秘书的,是他“文化革命”前多年最信任的人。林茵就是这样的人。她漂亮、机灵;她温柔,热情。是自己热心地把她推到岳峰面前的。她和和睦睦、甜甜蜜蜜与岳峰生活了多年,并且有了爱的结晶,生下了三个娃娃。林茵、路云,这些经常见面的人,前些年,你能说认识他了?马少一摇头了,感情复杂地摇头了。唉,要晓得二十年后会给岳峰带来这样的灾难,自己大不该去当这个介绍人。他真想把自己痛骂一顿!
沉默。气候也象这室内的气氛一样,闷热闷热。电风扇送来的风,是热流的旋动,拂在人体上,没有多少凉的感觉。两个人都在淌着汗。静静地淌着汗。一颗颗汗珠,在晚霞光里,珍珠似地闪亮。
此刻,岳峰的思绪,又何尝不是一匹野马呢?他在猜测,省局这次将把他往哪里派?召开重点煤矿负责人会议,把自己这个农场场长也喊来,这里不无文章呵!这次会上,传出了一串串鼓舞人心的消息。省委决定,金鹿峰矿的硃山井动工复建。这简直象是一声雷,轰响在他的头顶,当时,会场里,多少双眼睛朝着他看呵!他没有看别人,独独瞟了一眼他过去的秘书,现今金鹿峰矿革委会的第一副主任路云。主任空缺,他是金鹿峰目前实际上的一把手。只见他的头低下去了,很快又扬起来了,颇有几分神气。他,就是用这个殊山井把岳峰打倒的,把总工程师罗先敏投进牛棚的。现在,这个井的复建,意味着什么?他没有往下想了,他不愿在个人恩怨的算盘上扒来扒去。只是希望路云也把这过去了的一切都忘掉,真心实意把这个井建好,让它为国家交出煤来!
“老岳。”
突然,马少一从窗口边转过身来,用清亮的大眼盯着岳峰,大声问:“复建殊山井,你看谁出马好?”
“罗先敏。”岳峰脱口而出。话出口后,他自己也吃惊了。
“咣 !”
隔壁房里,传来响声。马少一走出门去,问:“谁?”
“是我,马局长。”
说话间,一个四十二、三岁的矮胖子走出来了。不是别人,正是路云。他长相很标致,举止文雅,衣着整洁。猛一看,给人和睦可亲、彬彬有礼的印象。他从房里推门出来时,表情平静、安然。他朝马少一谦逊地笑了笑,说:“会散了,任务压头,急着回矿,向伍秘书要了个钥匙,借办公室的电话机向家里挂个电话,要家里来个车子接一下。您忙了一天,还没有下班呀?”
马少一浅浅地一笑,道:“好哇!形势逼着你马上往回赶。行嘛!”
路云下了楼,马少一返回房来。一向温和的他,也生气了:“什么搞法!坐到隔壁偷听来了!简直是特务!”说完,他递给岳峰一份材料:“你看看。”
一行标题,跃入了岳峰的眼帘:筹备复建硃山井的初步设想。字迹清秀、工整,文笔流畅。当年,这种字体、使他着过迷呵!这是路云的笔迹。
“指挥部人员的名单都列出来了。”岳峰撂下材料,感叹一句。
“有罗先敏吗?”
岳峰望着马少一,痛苦地笑了笑。
“现在,你该明白自己的去向了。”
“重返金鹿峰?”岳峰问。
“官复原职!”马少一果断地挥了挥手,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的老部下。
尽管是自己预料中的事,现在挑明以后,岳峰仍然瞪圆了大眼。袒露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此刻,他的胸海里,浪涛喧天。金鹿峰是全省煤炭工业中举足轻重的大企业。他在那里干了八年!他想那里的工人,他爱那里的煤。他眼前时常浮现一张张熟悉的脸庞。人,真怪,经常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什么,有时还会吵一场,闹一阵,一旦分别以后,却时常思念他们。老铁头和他的笑婆婆,多好的人。真象一块煤,发出光热,毁灭自己,温暖别人。两年了,没有见面,真想和他对饮一杯米酒呵!罗先敏、孙娴韬夫妇,为矿山的建设,耗出大半生精力,如今却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听女儿来信说,这个罗总为建议兴建殊山矿井,又一次受到猛烈攻击,仍旧放在运输队交群众监督劳动。他心爱的女儿燕燕,他的儿子兵兵,小女儿跳跳,都生长在这座矿里。六年前,分居两年的林茵,向他正式提出离婚,他弄清原委后,咬咬牙,签了名。不久,林茵正式投向路云的怀抱。家破了,自己又蹲在“牛棚”里,孩子往何处去?他真心焦呀!这时,十九岁的大女儿燕燕,不愿弟妹们跟着这个不值得信任、不值得尊敬的母亲去,就在新上任的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路云和革委会办事组副组长林茵举行婚礼的时候,有了三年工龄的她,从四十里外的另一座煤矿调回金鹿峰。她一手拉着十四岁的弟弟,一手牵着八岁的妹妹,来敲爸爸住的“牛棚”了。从此,燕燕独立门户,用她的工资收入,用她做姐姐的心灵,温暖着弟妹,支撑着这个只有姐妹,没有父母的家。六年了!燕燕已经二十五岁,是一个带过几茬徒弟的“老”师傅了,兵兵离开了矿山,穿上军装,到南海前线去了。跳跳也十四岁啦,正在矿山子弟中学念书。而今,燕燕,也做妈妈了,爱人是她的徒弟、老铁头的儿子铁海涛。她结婚的时候,岳峰到了干校,他来信要燕燕把跳跳送去干校。燕燕哪肯,做女儿的,懂得此时此刻爸爸的难处呵!她带着妹妹,进了老铁头的家……好女儿呵!爸爸真想念你,爸爸要好好地感谢你呵!现在,我真的就要到你们的身边来了,孩子,你一定很高兴吧?
他又摇头了,痛苦地摇头了。唉唉,人世间,为什么这么复杂。人的感情,真是个怪物呵!是的,他想到了林茵,这个和自己相处了整整二十年的林茵。她也在这个矿里,当着这个矿党委会办公室主任。是一个经常在矿领导身边的人物。自己重新担任矿党委书记,将天天和她见面呵!在马局长面前,怎么表态?难呀难!
岳峰袒露着胸脯站在旋转的电扇前,额头上的汗珠,仍然一个劲地往外冒。思绪,象面前的扇页一样,在飞速地旋转。呵,这个在生活里远远地离去了的她,如今又回到他的跟前来了。她跟自己二十年(当然,后三年实际上没有在一起生活了),一直是个护士。尽管她给自己吹过多次枕边风,他始终没有给她开半分钟无原则的绿灯。我们是共产党,哪能搞封建官僚“夫荣妻贵”的那一套!
路云,这个过去自己最钟爱、最信任的人,早几年翻了脸害得他好苦。现在,他也在这个矿里,而且做自己的助手。这……他不愿往下想了。那风起云涌的年头,多少人向他瞪过眼,多少人向他动过手,这一切,都飞云流水般地过去了。他一点也记不住了。印在身上的伤痕,他可以忘掉。他总想,这么大的群众运动,群众过一点火,自己吃一点苦,这有啥哟,不应去计较。然而,路云留在他心灵里的这块疤,却不时隐隐作痛。太伤人心了呵!
对面的马少一,一直定定地望着他,看着一颗颗豆粒大的汗珠,从岳峰宽大的额头上洒落下来。桌上的台扇,呼呼地卷着风,汗水,却仍旧不断地从他的体内排泄出来。马少一当然了解自己的老战友,老部属。解答难题是需要进行痛苦的思索的呵!他相信,岳峰是会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的。他走过去,端起茶壶,给他添了杯凉茶。看了看表,七点一刻了。他伸手摇了摇岳峰的肩膀,道:
“喝杯茶,看电影去!”
岳峰抬起头来,看着马少一,迟疑了一下,端起茶杯,咕噜咕噜地喝着……
剧院的门开了,人流缓缓地涌进剧院。一个个空座位上,象填空白似地,陆续坐满了人。转眼,偌大的剧院里,便闪动着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了。
楼上放映室射出了一道雪白的光亮。放映员在对镜头,电影很快就会开始。岳峰和马少一在剧场中心的人行道上,匆匆地走着,寻找自己的座位。
“老岳!老岳!”
后面有人喊,岳峰停住了脚步,转头一看,是金银电厂的党委书记老谢。他是来省里开电业生产会的。两个会同一天开,同一天散。散会这天晚上,会议招待大伙一场电影。
“怎么乱闯呀!你的座位在这。”老谢立起身来,指指自己身边的两个空位置。他这才发现,老岳后面跟着马局长,连忙点头打招呼。
三人都坐下了。马少一笑着问老谢:“怎么?你们认识呀?”
“哈哈……”老谢仰头一阵笑,“我们是老邻居了。那时,他在金鹿峰煤矿,我在金银电厂。矿、厂靠在一起。我们吃他的饭呀!”接着,他压下嗓门,附在马少一的耳朵边,轻轻地说:“现在煤这么紧张,为什么还把这员大将摆在农场?”
马少一笑了笑,没有作答。这时,悬挂在剧场天花板上的一盏盏华灯,渐渐收敛了耀眼的光芒,大厅暗下来了。银幕上,映出了片名:《南征北战》。电影开始了,剧场内徐徐安静下来。观众的一颗颗心,随着银幕上的画面跳动了。
这是省城里比较高级的一家剧院,装有冷暖气设备。大热天,从场外踏进剧场,感到浑身凉爽。刚才赶路冒出来的一身大汗,很快就干了。他感到有些凉意,不禁把敞开的衬衣扣一个一个地扣起来。
剧情在发展,银幕上,部队在大踏步地前进。很快,战斗进入到了两军争夺凤凰岭的关键时刻了。岳峰完全沉浸到了紧张的剧情之中。
就在剧情发展到这样的关口,就在观众十分关注这场激战胜负如何的时候,银幕上“拍”地一下全黑了。场内两侧墙壁上的几个小灯也熄了。剧场里霎时一片漆黑。
“哗……”
“这是怎么搞的?”
“乱弹琴!”
安静的剧场骚动了。观众们从剧情中跳了出来,不安地叹息着,埋怨着。
在一片混乱的声浪里,响起了一个女同志抱歉的声音。
“观众同志们,请不要乱,这是临时停电。最近由于天气干旱,煤炭供应紧张,水电、火电都不足。电的负荷过重,经常跳闸。请大家耐心地坐一坐,等一会才有电。”
剧场里更加骚乱了。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我们被煤卡住脖子了!”
“搞四个现代化,煤炭工业不先化不行!”
“煤是工业的粮食嘛。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工业要化上去,不吃饱肚子不行。”
“要请哪一支铁军,把煤电这个凤凰岭攻下来就好!”
“……”
“ ”的一下,自动坐椅弹起来了。岳峰侧脸一看,旁边的座位空了。马局长已经走了。突然,一只手落到了岳峰的肩膀上。耳边。响起了老谢那浑厚的声音:
“老岳,听听,人家在打我们的屁股啦!说实在话,我是搞电的,见到眼前这种场面,心里痛呀!”
岳峰没有吭声。黑暗里,老谢看不清他脸部的表情。
乱嗡嗡的声浪中,老谢又说话了:“老兄,你倒好呀,当个农场场长,痛快多了。”
没有回答。几分钟过去了,又有几分钟过去了,剧场里还是一片黑暗。大伙更加烦躁不安了。老谢的心里又涌出来一些话,想对岳峰说说。他伸出手来,又去拍岳峰的肩膀,不料落了一个空。
“老岳!”老谢急切地喊道。
仍然不见回音。就在这一刹那间,灯光亮了。岳峰和马少一的座位,都空着。老谢惊奇地望着这两个空座位……
“ ……”
岳峰匆匆登上了这栋办公大楼,急促地敲着马少一办公室的门。
“老岳,进来吧。”
屋里传来马少一的声音。岳峰用手推开门,只见马少一站在墙前那张全省煤矿分布地图前。地图下,用图钉按着一张一张的小纸条。岳峰仔细一看,是一份份来自全省各地催着要煤的电报。马少一呆立在这些电报前,手指,缓缓地疏理着他灰白的头发。窗外,沸腾的街道平静下来了。房子里静极了。这一切,好象十分平静。了解老局长的岳峰,心里清楚,马少一此刻的心胸里,是一个滚烫的世界!这个全省煤炭战线的头头,肩上的担子沉呵!这时,岳峰的心情焦躁不安,他上前一步,语气冲动地喊道:“马局长!”
“来了?”马少一头也不回地接话。“我知道你会到这里来的。”
“你……”岳峰激动了。
“怎么样?”马少一转过身来,把一张深沉的脸,一双深沉的目光,朝着岳峰。“对组织上还有什么要求?比如……”下面的话,马少一咽下去了。
岳峰认真地望着这位自己敬重的老上级,希望他说下去。但是他没有说了。下面要说什么?岳峰心里当然猜到了。
“没有要求了?”
“没有!”岳峰的话象吐落两颗钢弹子落地,叮 作响。
马少一心里一震,他激动了。老岳呀,你没有变。你在体谅上级的困难,你在承受着一种难忍的压力!他思谋了一阵,还是说了:
“是不是把路云和林茵调动一下?”
“我想过。”
“那,说说。”
“不用动了。”
“为什么?”
“他们是‘新生力量’。你动他们,别人会抓你的辫子,扣你一个压制、打击‘新生力量’的帽子。就让他们在那里吧。”
“那,你……”马少一的话音哽塞了。
“没有什么!捅穿来说,无非路云过去是我的秘书,林茵,过去是我的老婆。现在成了路云的老婆。如今,又要在一起工作,不好处理关系。不好意思,脸皮子热。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叫做少见多怪。过去是自己的老婆,现在跟了别人,还要在一起工作,这样的事过去见的少,所以多怪,今后和她经常见面,多见就不怪了。”
马少一越听越兴奋。秋水般清亮的眼睛,放射出灼热的光芒。他看到了,当年那个青年营教导员战场上“三板斧”的劲头,二十多年生活激流的冲击,他依然如此锐不可挡。好,好!有他这把利斧,一定能砍出一个崭新的局面来。硃山井的复建工程,一定能踩出一条路来!
“现在,毛主席为我们请出了一个总参谋长,铁路活了,冶金上去了。形势对我们很有利。但是,未来形势的发展,谁也很难预料。这一点,我不乐观,也不悲观,我们要利用目前这种有利形势,争分抢秒干一场!党让我去砍三板斧,我就砍它三板斧!为人民办点事,总不会是罪过。”岳峰甩掉额头上的一串汗水,站起来了。显然,他激动了。那一根根粗硬的胡茬茬,抖动着,刺开来。窗外,扑进来一阵风。已是深夜了,地上的暑气已慢慢消散,风也有些凉意了。岳峰披起衬衣,准备走了。
“局里还有什么指示吗?”岳峰一边向门外走,一边问。
“回招待所?”马少一不答而问。
“不。”
“那……回矿?”
“现在离去矿区的夜班火车开车时间,还有四十分钟,来得赢。”
“好,我送你。”
马少一也披衣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