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集
1.上海兴亚会
香竹宫的随从反剪双手站成一排。
脸色铁青、目光阴冷,却又五官端正的香竹宫在向吉田下达命令:“集中到上海的财宝必须经过严密处理,稀有金属进行分等,其他的首饰被熔化后,重新浇铸为统一尺寸的金锭,珍贵藏书放入防水的箱子里,然后,然后再运回日本。”
吉田垂手而立:“嗨!”
村树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
香竹宫:“三天内你要找三千名中国劳工,为物品打包。”
吉田:“嗨!”
香竹宫:“中国的财宝太多了,搜集工作需要增加人力,抓紧时间,而且要做得非常彻底,即便是尸体嘴里的金牙,也要敲下来。”
吉田:“嗨!”
香竹宫:“中国有句话,叫‘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话说得难听,策略是对的。你的兴亚会除了配合东方史馆执行‘金百合’行动,还要想办法成立一个保护中国文化的组织,这样才能彰显我大日本帝国的‘大东亚新秩序’。请注意,这是天皇的特别交代。”
吉田:“吉田明白!”
香竹宫:“而且我们还有更为极致的收获。”
言毕,香竹宫站起来就往门口走。
随从们跟着他离去。
2.沈阳钱公馆
黑铁大门内,红顶洋房掩映在绿树丛中。
吕梁寻寻觅觅地找到这里,按着门铃。
门房出来:“请问这位先生找谁?”
吕梁:“我找钱小姐。”
门房:“小姐不在。”
吕梁:“不在是什么意思?”
门房:“小姐不住家,去了抚顺就没回来。”
吕梁:“抚顺钱公馆的管家告诉我,钱小姐不在抚顺,来沈阳了,应该在公馆。”
门房:“小姐不在公馆,你走吧。”
说时,钱儒成的汽车开来,停了下来。
吕梁马上凑近汽车,往车窗里张望。
钱儒成开门下车,看到他后大为不悦:“你怎么还来?”
吕梁:“我来是想见钱芸一面。”
钱儒成:“怎么?她没和你在一起?”
吕梁也糊涂了:“她怎么……怎么会和我在一起?”
钱儒成:“不瞒你说,就是为了这件事,钱芸离家走了,我还想是不是你小子有本事,把她骗到哪里去了。你看,真不知跑哪去了。我正派人四处打听,想把她找回来呢。”
吕梁开始相信起来:“她真的走了?”
钱儒成:“走了就是走了,还能骗你?”
吕梁:“她去什么地方了?”
钱儒成:“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吕梁:“会不会去上海?”
“上海?”钱儒成煞有介事地想了想,“有可能吧,她小时候在上海,这会翻译了什么又在上海出版,据说还有她在北大时的好同学,除了上海,我看她没别的地方好去。”
吕梁:“我到上海找她。”
钱儒成:“随你的便。不过吕梁,话虽这么说,我和你父亲也意见一致,也想把你们的事办了,可是小女一条心横到底,恐怕也是难事啊。”
吕梁转身离去。
3.钱公馆客厅
钱儒成直往里面走:“哼,吕家的小子也追得太紧,从抚顺找到沈阳,还要去上海。小姐来沈阳后还好吗?”
马管家跟随在旁,接过东家的皮衣:“老爷放心。”
钱儒成:“我出门这段时间,小姐的情绪怎么样?”
马管家:“好多了。向我要了不少笔和纸,好像又写起书来了。”
钱儒成:“写书就好。她要吃什么穿什么,只管满足她。”
马管家:“我会的。”
钱儒成停了下来,轻声问:“日本人那里?”
马管家摇摇头。
4.钱公馆内小姐楼
独立砖房,小巧、精致、漂亮,北方别墅的风格。
周围的点缀也精致漂亮。
5.小姐楼内
留声机在旋转。波浪起伏的华尔兹。
拿着钢笔的钱芸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动作很有点夸张。
房间里有全套红木西式家具。方桌上摆着各色时新水果。写字桌上堆着乱七八糟的书和乱七八糟的稿纸。
钱芸跳着跳着,像是突然来了灵感,飞快地扑到桌子前,翘着个屁股,刷刷地写起来。
她写了一会儿,又放下笔跳起舞来,从写字桌一直跳到方桌边,抓起一个苹果大啃大嚼,一边吃一边还哼着曲子,看上去多多少少有点疯疯癫癫的样子。
突然,钱芸身后的房门咔嚓一响。
钱芸跳舞的动作僵在那里,倏地转过身来。
是钱儒成开门走了进来。他拉过一把椅子,刚想坐下,转念走到留声机前,把唱臂从唱片上移到臂架上,再走回来坐下,点燃一根雪茄抽起来。
钱芸很积极地找来一只烟缸,放到他手边。
这把钱儒成给搞糊涂了,陌生地看着女儿。
钱芸又给他端来一杯水,放在桌子上。
钱儒成越发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
钱芸伸出手去要苹果:“拿来,我给你削。”
钱儒成怔怔地看着她:“哦,好,好……”
苹果在钱芸手中熟练地转动,削落的皮长长地挂下来。
钱儒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满脸狐疑:“你……没有不舒服吧?”
钱芸:“没有啊!爸是不是觉得我有点不对头?你让我来沈阳,我不也来了吗?我不会死的。”
钱儒成急忙否认:“不,不,不是这个意思。”
钱芸把削了皮的苹果递给他:“吃吧。”
钱儒成应声接过苹果,看看,咬了一大口。
钱芸:“我好像很久没给爸削苹果了。”
钱儒成:“上次你是什么时候削的,我记不得了。”
钱芸:“以后我要经常给爸削苹果。”
钱儒成疑惑。
钱芸:“爸又去矿上了吧,我知道日本人在那里制造麻烦,爸不痛快,吃吧。”
钱儒成接过苹果却没有吃,感慨地:“唉,当初踌躇满志到东北来搞矿业,没想到时运不佳,碰上这么个世道。”
钱芸套近乎:“爸,你太忙了,我的事你就不用管了嘛。”
这一下钱儒成听出名堂来了,把苹果往桌上一放:“你有什么事,痛痛快快说出来,别像耍猴子那样耍我。”
钱芸:“明明对你好,偏说我耍你,那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钱儒成:“坦率地说,你不开心,我也不逼你,当爹的逼女儿做不开心的事,想想也不忍心。可你不能不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吧,你不小了,你要冷静下来,好好想想。”
钱芸:“我的热情现在不在这上面,再说了,我喜欢的人,还没有出现。我够冷静的了。”
钱儒成:“你不要偷换概念,你也太冷了一点。”
钱芸:“快刀斩乱麻,我本来就不是黏黏糊糊的人。不见吕梁就不见。他再追,我也不见。”
钱儒成叹一声:“你真想好了?”
钱芸:“真的。”
钱儒成再叹一声,站起来:“我坦白告诉你,那吕家的小子又找上门来了。你刚才的意思,是不是可以写下来,让我交给他?”
钱芸:“好。”
钱儒成离开了,钱芸坐到了桌前,她刚拿起笔,眼光被什么吸引了。
桌上放着她的译著《云间迷梦》。
钱芸取过,用手掌抚摸着。看得出,一定是有什么东西触动了她的情思。
钱芸的眼睛又飘向窗外。
6.沉闷的天空
这是云层厚厚的上海的阴天。
天空下的弯成弓形的外滩。
7.上海爱丽丝咖啡馆
墨书坐在他经常坐的位子上,悠闲地看书,喝着咖啡。
子君走过来坐在他面前:“还没有看完?”
墨书抬起头来笑笑:“还剩最后几页。”
子君:“女翻译家远在东北,否则真想介绍你们认识。”
墨书:“没关系,我只是喜欢在这样的环境里看书。”
子君:“不觉得嘈杂吗?”
墨书:“这里环境幽雅,充满情调。自动选曲的电唱机,节奏缓慢,旋律优美,放送的音量受到恰到好处的限制。这里有饮品和西点。这里汇集了世界各国的顾客,能听到各种语言,闻到各种烟草点燃后发出的气味,淡淡的弗吉尼亚烟草、浓烈的土耳其卷烟、古巴和马尼拉的雪茄,还有英国和德国出的烟斗丝。我不会抽烟,但我喜欢烟草的香味儿。”
子君:“你好像并不太忙,对吗?”
墨书:“吃闲饭的人,无所事事。”
子君:“你是体面人,我看得出来。”
墨书凄然一笑:“没事做的人,何来体面!”
子君也笑笑:“我看你像教书的。”
墨书:“读过书,没教过。”
子君:“一定是学文的出身。”
墨书:“差不多吧。”
子君:“哪天等女翻译家来了,一定告诉她,或许你们谈得来。”
墨书:“看机会吧。”
子君站起来:“不打搅了。”
墨书笑笑,复又看书,又抬头看看子君背影,浅浅一笑。
在咖啡馆的另一面,坐着看报的尹鸿荪。
子君坐到他对面:“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我?”
尹鸿荪:“见你和顾客聊天,没敢打搅。”
子君:“老顾客,打个招呼而已。”
尹鸿荪:“但愿在你眼里,我不仅仅是顾客。”
子君:“你是顾客,也是朋友。”
尹鸿荪放下报纸:“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子君:“我能帮你什么?”
尹鸿荪:“这个忙你帮最合适,就怕你不愿意。”
子君:“只要我方便,一定尽力而为。”
尹鸿荪:“有个很不错的酒会,邀请我偕夫人参加。我哪来的什么夫人?不过我又不想一个人去,不知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子君笑了:“可我不是你的夫人。”
尹鸿荪:“携朋友参加一样可以。”
子君:“以前你怎么应付这样的邀请?”
尹鸿荪:“也曾邀请女性朋友和我一起去,但现在,除了你,我没有其他女性朋友,别说像你这样漂亮的。”
子君:“你总是恭维我。”
尹鸿荪:“我情不自禁。”
子君:“是不是有漂亮女人在身边,男人会感到有面子?”
尹鸿荪:“请你和我一起出席酒会,不仅仅为面子。答应我,和我一起去。”
子君:“我答应。”
尹鸿荪高兴地:“谢谢你!”
8.林间家
老张又在看书,看的大概还是那本《月上柳梢头》。
林间在整理着几块尿布,桌子边上能看见几段咬剩下的玉米,实在是一对不会操持家务的知识分子夫妇。
秋泓进来一屁股坐下:“我又打电话到沈阳,钱公馆的下人说,他们大小姐不在沈阳,在抚顺,抚顺的公馆没有电话。死丫头,是不是躲在抚顺又在翻译什么英格里斯了?”
林间:“可能吧,抚顺那边的公馆人少,安静,坐得住。老张,你别坐着不动呀,给秋泓泡茶。”
老张没有听清他的太太在说什么:“啊?”
秋泓自己站起来动手:“我自己来。老张,看你的。”
老张:“好,好,把这里当自己的家,别客气。”
秋泓:“老张,你那本《月上柳梢头》怎么还没看完?”
老张:“这是下册,长着呢,写得不错。哦,你们慢慢聊。”
他哼着西皮二黄之类进了里间。
秋泓端着茶杯坐下:“林间,刚才你怎么说?”
林间:“我说抚顺安静,坐得住,写得出来。”
秋泓:“依我看事情没这么简单,否则不会连信都没有。”
林间:“钱芸能有什么事?”
秋泓:“八成是有男人了。”
林间:“有男人也正常。”
秋泓:“别看她会写书,其实一点社会经验都没有,容易上男人的当。”
林间:“钱芸这么聪明的人,只怕男人上她的当。”
秋泓:“你把她看得水平也高了点。”
林间:“不是她水平高,是她的不确定性,我的直觉是她这个人会心血来潮,我行我素,想到哪里做到哪里,不考虑后果。”
秋泓:“你对她倒是蛮了解的。”
林间:“从她选择翻译的《云间迷梦》里的人物可以看出来。”
秋泓:“那是故事。”
林间:“文如其人。”
秋泓:“到底是大艺术家的太太,看书能看出门道来。”
林间:“否则怎么叫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秋泓喝了口茶:“去过爱丽丝吗?”
林间:“尽忙着丈夫、孩子和家务,又忙不好,哪像你这么有时间。”
秋泓:“不是批评我吧?”
林间:“不是批评,是羡慕。趁你还是单身,好好玩。”
秋泓:“玩够了。”
林间:“那就成家。”
秋泓:“与鬼成家。”
9.日式酒店
晚上。歌伎的吟唱从隔壁传来。
井上倒酒:“来,我们边喝边聊。”
墨书端起盅子:“好。”
两人碰了一下盅子,一饮而尽。
墨书:“老师一个人在上海,一定感到寂寞吧?”
井上:“所以老是找你陪我。”
墨书:“可惜我请你喝酒的钱都没有。”
井上:“你请我请都一样。”
墨书:“只要老师不以为我小气就行了。”
井上:“为人大方,口袋里没有钱可不行。说实话,像墨书君这样碌碌无为,也不是个办法呀。”
墨书:“看了一些报纸上的广告,实在没有我做的事。”
井上往嘴里倒下一盅酒:“想找事做,还用看广告吗?”
墨书:“除了政府的差事,老师可有别的办法?”
井上放下酒盅:“今天约你,正为此事。”
许墨书拿盅子的手放了下来:“是吗?”
井上:“你知道,我热爱中国文化,可叹日中两国的战事对贵国的文化掠夺和古迹损毁极其严重。对此,国际上对我日本国的指责与日俱增,使得我国政府及军方不得不有所关注和表示。趁此机会,我进言日中两国政府和驻华军方,获准成立华东文物保护委员会,由我物色人选……”
墨书打断他的话:“别说了,老师。这和你上次说的到政府做事没什么两样。”
井上:“看似一样,其实不然。第一,华东文物保护委员会虽然有我刚才说的背景,但毕竟不是官方机构,是民间组织。第二,日中两国政府和我驻华军方虽然各有目的,但他们并不想真的保护贵国的文物。而我们,则可借此机会做我们想做的事,真正担当起保护文物的职责。墨书君这还不明白吗?”
墨书:“明白。但是这个‘文保会’的上头,毕竟还是现在的南京政府,所需经费恐怕也只能由政府拨款。所以,‘文保会’名为民间组织,实为官方机构。是这样吧?”
井上退了一步:“最多只能算是半官方半民间吧。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是民间的人,其他人也会从民间来,官方的人我一个都不要。另外,我向外界公布这个‘文保会’的时候,完全可以把它说成是民间性质的机构。这样,墨书君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墨书:“公布是一回事,实质是不能改变的。”
井上:“墨书君既然在乎实质,那好,我问你,抢救和保护被战火损坏的文物和古迹,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实质吗?难道不是一件十分有益的工作吗?这样的工作,像你这样有才华又有责任感的人不做,又该由谁去做?你当时在中央研究院的工作,学术界有口皆碑,你要是出山再合适不过了,难道你还指望政府里那些争权夺利的无能之辈去做吗?”
井上说到后来,激动得脸都红了。
墨书不说话,默思良久,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窗外电光一闪,炸开一个响雷。
听得出外面下雨了。
10.苏州河边
暴雨如瀑。
喝了酒的墨书裹着风雨衣,步履不稳地走来,走了几步,坐在河边的木头靠背椅上。
雨点砸在河中央,弹起雾状的水花。
雨中的墨书一动不动,静静地坐着,雾一样的心情也在波澜起伏……
11.墨书家楼梯上
淋了雨的墨书摇摇晃晃走上楼。
不想肖秘书等在门口:“许所长。”
墨书抬头看去:“肖秘书?你怎么……来了?”
肖秘书走下几级楼梯扶他:“喝酒了?”
墨书:“没……事儿……哈哈哈……”
12.上海的雨
仍然如一把撒泼的乱麻,挥舞不止。
雨浇闪电。
13.墨书家
墨书换了衣服,懒散地坐在沙发上。
肖秘书为他绞了块热毛巾,递上:“你说的井上,是个中国通,表面亲善,实为日本的文化特务。我在东北与伪满打交道时,就听说了这个人。”
墨书笑了,大手一挥:“别胡扯,他是特务,全世界都是特务了。”
肖秘书:“信不信由你。不过,他要你去半官方的华东文物保护委员会,倒是可以考虑。”
墨书讶异地望着他:“哦,为什么?”
肖秘书坐到他旁边:“许所长可能还不知道,日本人为掠夺中国文物宝贝,精心设置了名为建立东方史馆的行动,已经有许多人潜入中国。最近,又发生了一件很重大的事情。据说已列为东方史馆头号行动。也不排除英美和德国、意大利的介入。”
墨书不以为然地:“什么事?”
肖秘书:“‘北京人’骨化石不知去向。”
墨书猛地站立起来,像是醉了又像是醒了,吼一般的声音:“别开玩笑。”
肖秘书一脸认真:“不是玩笑。”
墨书这才开始相信起来:“不在日本人手里?”
肖秘书:“日本军方表示没有发现‘北京人’骨化石,也没有人看见谁拿走了这些化石。此事马上会公之于世。”
这一下墨书的酒彻底醒了:“怎么会这样?”
肖秘书:“上次和你见面后,我想办法潜入集中营,见到了托运人威廉·弗利。他说他被日军逮捕后打开箱子,惊异地发现几个箱子里的头骨和一尊佛像已经不翼而飞。”
墨书盯了肖秘书一眼,在房里来回走:“‘北京人’骨化石不会化为乌有,不在美国人手里,就在日本人手里,还会落到谁的手里呢?总有一天会浮出水面的。”
肖秘书也站起来:“盗贼不会把偷来的东西物归原主。”
墨书:“那怎么办,这件事你我现在完全无能为力。”
肖秘书:“我有一些还可能获得一点消息的通道,‘北京人’骨化石尤其是头盖骨很有可能秘密运抵上海,井上先生很可能会知道秘密,华东文物保护委员会这个组织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弄到这方面的情报。何况日本人想从中国拿走的,不仅仅是‘北京人’骨化石,他们想要的东西要比这多得多。”
墨书站到他面前:“你要我参加华东文物保护委员会?”
肖秘书:“这对保护文物,对国家和民族有好处。特别是,请许所长听清楚了,特别是对‘北京人’头盖骨……”
墨书打断:“那么,对我呢?”
肖秘书沉默了。
墨书的脸上出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沉重,还有些紧张或者叫做惊骇的东西,他突然抓住肖秘书的衣襟,咬牙切齿地:“一旦参加华东文物保护委员会,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吗?你大老远地跑到上海,就是为了让我进伪政府,以汉奸的身份保护文物吗?”
肖秘书喃喃地:“主意你自己拿。我只是相信,许所长是有责任心的人,是把我中华文物看得比生命都重要的人。我和你一起工作时我能够感觉到,你二上东北力保我们的文物我更加感觉到了,正因为如此,我一直敬重你。如果你拿定主意了,我愿意跟你一起干。你想想,像我们在东北这样,老是在外围晃悠,恐怕到时候要坐失良机。”
墨书刻意地看着他。
肖秘书:“裕仁天皇让其叔父朝香宫鸠彦担任东方史馆总监事,并且派到中国抢劫财宝,取代号为‘金百合’行动,具体由天皇的弟弟香竹宫负责,执行者为分布在中国各地的日本宪兵队、特务组织和黑社会。华东文物保护委员会有可能是其挂羊头卖狗肉的外围组织。所以,这个‘文保会’大有文章可做,完全可以利用,就看谁去掌管了。”
墨书盯着他看,很久,喃喃地:“……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肖秘书也盯着他看,说得特别清晰:“请注意,是井上选中了你。”
墨书苦涩地一笑,倏地站起,指着他,中气十足:“好,你跟着我干,跟着我背骂名,我们一起豁出去!”
14.上海的深夜
静寂。雨已经停了,远处有霓虹灯,看起来像忽闪忽闪的鬼火。
外滩上的夜半钟声。
15.深夜街口
肖秘书收回了望着墨书家晾台的目光,定了定神走向路边。
他跳上停在那里的一辆黑色小车。
这辆车子的开车人,总是见不到他的颜面,不知道为什么。
往往在肖秘书跳上车关上门的刹那间,车也急速驶去。
16.墨书家晾台
墨书伫立在那里。
他显然陷入了深思。他身后的窗内书桌上,叠着厚厚的书稿。台灯的光晕在静夜里柔和浑黄。
17.早晨的街道
交通堵塞,喇叭齐鸣。
仿佛是为墨书奏响的听不清楚主旋律的乐曲……
18.井上办公室
墨书站在办公桌前:“我想好了,愿意去‘文保会’工作。”
井上大喜,从椅子里站起:“好,太好了,这样才对。”
一边走到墨书面前。
井上:“要知道,我不是让你去当普通委员,是让你担任文物保护委员会的会长。”
墨书:“会长我担当不起。”
井上:“凭能力,凭才学,你都是当会长的料。让别的人当,我还不放心。”
墨书:“我只要能做点事,做成点事就行。”
井上欲擒故纵地:“你要么当会长,要么别干。”
墨书:“随老师的意,老师以为行,我就试试。”
井上高兴地:“会长一职非你莫属,可以说,我这个华东文物保护委员会,就是专门为你成立的。”
墨书感动起来:“那我……真该好好谢谢老师了。”
他说完,向井上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就不必了。”井上搭着墨书的肩,往通向阳台的门走,“我说墨书君,你要知道,我不是看着你生活没有着落,才想出这个文物保护委员会来让你干的,而是中国的文化,实在需要你这样的栋梁之才来担当责任。”
墨书:“学生明白。”
井上:“还有,这不是一件好差使,因为你面对的,你所要打交道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政府部门,或者是某个财团,可能还包括我日本国的派遣大军。”
墨书:“我不明白。”
井上:“因为搞破坏的,掠夺财物的,往往是这些政府部门和驻华军队。譬如,政府部门办公把学校占了,军队为方便打仗要把寺院炸了,外国军队或某个财团从中国拿走了宝藏等等。正因为这样,委员会才必须要有一定的官方背景,这种背景你没有必要拒绝,没有这把尚方宝剑,你的工作就寸步难行。你说,这能是一份轻松的活吗?”
墨书感到沉重起来:“老师这一说,学生感到任重道远。”
井上:“所以,这看上去像是一份闲差,其实不然。墨书君,你这个会长的担子可不轻哪,干好了,可谓彪炳千秋、福荫后代的丰功伟业呀。”
这时的墨书真正地觉出了肩上的千斤重担,面色也凝重起来:“请老师放心,学生一定好好干,不辜负老师的栽培和器重。”
井上面露满意之色:“墨书君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墨书:“什么时候开始工作?”
井上:“明天就可以。”
19.豪宅大客厅
灯光下。很难说面前的场面究竟是酒会还是舞会。
中外宾客,钗光鬓影;觥筹交错,低语浅笑;男拥女抱,轻歌曼舞。在这里,似乎找不着半点压抑的气氛。
大厅中央。子君和尹鸿荪默契地踏着舞步。
尹鸿荪:“今天是我最幸福的一天。”
子君:“我也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尹鸿荪:“很多朋友把你当成我的夫人,没让你生气吧?”
子君:“善意的误解,谈不上生气。”
尹鸿荪:“我为这样的误解感到幸福。”
子君:“误解只是误解。”
尹鸿荪:“我在想,我们能否把这样的误解变为现实?”
子君轻轻一笑:“这算向我求婚吗?”
尹鸿荪:“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子君:“当然可以,但我很难给出答案。”
尹鸿荪:“我并不急于得到答案,但我会等待,在等待中追求。”
子君:“在你看来,我是那种值得你追求的女人吗?”
尹鸿荪:“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值得,至少,我还没有遇见比你更值得我追求的女人。”
子君:“等到你真正了解我,可能就不会这么说了。”
尹鸿荪:“我不觉得你有多复杂,看店、回家,第二天再看店、再回家,日复一日,两样内容成了你生活的全部,简单得有点单调。”
子君:“我也有朋友,有比看店、回家更多的内容。”
尹鸿荪:“是吗?”
子君:“想要看透一个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尹鸿荪:“我知道需要时间,我愿意把时间花在你身上。”
子君:“不鼓励,也不想泼你的冷水,顺其自然吧。”
尹鸿荪:“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20.豪宅外面街上
晚上。黄包车夫拉着秋泓一路跑来。
子君和尹鸿荪从豪宅出来,准备上车。
坐在车上的秋泓看见他们后,先是一愣,随即叫起来:“哎,哎,停下,快停下。”
黄包车夫停下来。
车上的秋泓看着他们,那眼神,那表情,像是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
21.爱丽丝咖啡馆
深夜。已经打烊。店内空无一人。
秋泓:“坐下,我有话要问你。”
子君:“什么话非要深更半夜问?”
两人坐下来。
秋泓单刀直入:“那个男的是谁?”
子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哪个男的?”
秋泓显出不满来:“装蒜呀?我都看见了,和你一起从一幢大房子里出来的那位。”
子君:“哦,他呀,一位朋友。”
秋泓:“别这么轻描淡写好不好?从实招来,是什么样的朋友?”
子君笑了:“当然是普通朋友。”
秋泓:“我警告你,不许骗我。”
子君:“一点都不骗你。”
秋泓:“他姓什么?叫什么?做哪个行当的?”
子君:“他叫尹鸿荪,在沪上开了一家古玩公司,来这里喝过几次咖啡,就认识了。”
秋泓:“有老婆吗?”
子君:“没有。”
秋泓:“结过婚吗?”
子君:“大概没有。”
秋泓:“约会好几次了吧?”
子君:“先前吃过一次饭。”
秋泓:“双方都有什么想法?”
子君:“审问呀?别刨根问底行不行?什么想法都没有。”
秋泓:“不会吧?哎,总有一点……小意思吧?”
子君:“什么呀?别胡思乱想。”
秋泓:“我看那个男的对你很殷勤,你也是很受用的样子。”
子君:“行了吧?别总是盯着一个话题不放。”
秋泓:“哎,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想和他谈恋爱?”
子君:“我还不知道恋爱是什么样子。”
秋泓:“就是喜欢一个人,天天想见他,有没有这种感觉?”
子君:“好像还没有。”
秋泓几乎要跳起来:“你这人怎么一点激情都没有啊?”
子君:“你有激情,怎么没见你谈恋爱?”
秋泓:“我还没有碰到恋爱对象。”
子君:“尹鸿荪呢,你觉得他适合我吗?”
秋泓:“我看他蛮好的。”
子君:“你看谁都说好。”
秋泓:“什么意思?”
子君:“就是这个意思。”
秋泓:“坏蛋,坏蛋!”
一边扑向子君,要打她。
22.墨书房间
早晨。墨书对着镜子刮胡须,洗净脸。
衣架上的西装被取下来,又抽出领带。
墨书对着镜子穿上西装,系好领带,自我欣赏一番。就外表而言,这是一个全新的许墨书,与以前的许墨书判若两人,这很重要。
23.墨书住房外
早晨。墨书拎着公文皮包走出门来。
路边停着一辆黑色小汽车,墨书没有在意。
司机老裴迎上来:“许会长?”
墨书停下来,陌生地看着他。
司机:“是许会长吧?在下姓裴,从今天起,做会长的司机,送会长上下班。”
墨书:“我的司机?”
司机:“对,司机兼保镖。这是会长的车。”
一边走到车边,拉开车门。
司机:“请会长上车。”
墨书看看车,又看看司机,坐进车内。
汽车发动了离去。
24.车上
后排座位上的墨书看着窗外。
街景从墨书的眼中徐徐闪过。
25.上海市政府大门和小汽车内
墨书乘坐的黑色小汽车从街上驶向大门。
车内。墨书低头望着窗外,但见“上海市政府”的牌子映入他眼帘。
刹那间,一种紧张和不安的神情写在墨书脸上。
墨书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大门。
汽车不疾不徐地驶进市政府大院。
墨书总觉得有一种什么东西,从此被永远地留在了身后的大门之外……
26.华东文物保护委员会会长办公室
墨书拎着公文包,站在办公室中央环顾着。
办公桌、书橱、酒柜、沙发、墙上的油画,用具应有尽有,看上去很气派。
但他的心,显然有点忐忑不安。
井上走进来:“墨书君来啦?”
墨书:“来了……”
井上:“你就在这里办公,看看还缺什么。”
墨书:“该有的好像都有了。”
井上:“目下你只有两名属下,你的旧部肖秘书,我看这小伙子不错。一位司机兼保镖,很有经验。人手不够以后可以慢慢增加,需要什么可以让属下到管理科要。”
墨书:“没想到委员会设在市政府。”
井上:“地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做的事情和这里的其他人不一样。”
墨书:“这种地方,心里总感到……有点不安。”
井上:“既来之,则安之。你要是不喜欢在市政府大院上班,以后可以搬到外面去。我让他们找房子,上海有的是好房子。”
墨书:“能搬出去最好。”
井上:“先工作起来,别的事以后再说。”
墨书:“只能这样了。”
井上:“我在另一幢楼里,你可以随时来,或者打电话给我。”
墨书:“好……”
井上笑了笑走出门。
墨书坐到办公桌后的靠背椅里,神情有些恍惚。
肖秘书走进来:“许所长……哦,不,会长。我的办公室在隔壁。现在有吩咐吗?”
墨书心情沉重,答非所问:“‘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说起来容易,真正跨进地狱的大门,好像不是那么回事,我们恐怕要经受难以想象的遭遇。”
肖秘书:“会长的意思……”
墨书:“我已经有一种身不由己的无奈了。”
肖秘书不语。
墨书端坐不动。
他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老年钱芸的声音显得特别沉重,也因沉重更显苍凉:墨书的这一天,像钉锤一样从此经常在击打他,给他带来痛苦,也给他带来无以言说的悲哀。我那时根本看不清墨书的矛盾,也不晓得墨书内心的秘密,更没有能力清醒地评估井上的文化安排正是全力配合日本的政治和军事侵略,以至于后来我的所有的爱怜覆盖了他全部的折磨和挣扎。
27.沈阳钱公馆大门口
吕梁按了一下门铃。
马管家来到门口:“什么事?”
吕梁:“找你们家大小姐。”
马管家:“不是告诉你了吗?小姐不住在公馆。”
吕梁:“我不信。”
马管家:“不信拉倒。”
隔着铁门,吕梁把几张钞票塞到马管家手里:“快告诉我,你们家钱芸藏在哪里了?”
马管家推开钞票:“大小姐真的不在公馆。”
钱儒成出现在铁门内:“你不是去上海找了吗?怎么还来?”
吕梁:“我一定要知道钱芸的下落。”
钱儒成:“你一定要知道,那我告诉你。吕梁啊,只怕告诉了你,你也不相信。”
吕梁:“我要知道事实。”
钱儒成:“事实是钱芸已经打算出国,用时间和距离来让你忘了她。”
吕梁:“这不可能。”
钱儒成递给他一封信:“刚才一段话,我说不出来,是钱芸一字一句告诉我的。这里还有钱芸留给你的信,自己看吧。”
吕梁一把抢过信,抽出信笺一目三行地看起来,看毕失声狂号:“我不相信,永远不会相信!”
钱儒成显出无奈的样子:“我说你不会相信吧?这是她的亲笔信,错不了。”
吕梁:“她去哪个国家?”
钱儒成:“英国。她在那里留学过。”
吕梁:“英国?怎么去?”
钱儒成:“当然是坐船去英国,到上海坐船。年轻人,想开点吧,世上好女人多得是,何必非在一棵树上吊死!”
吕梁:“哼,钱芸,没良心的东西!我马上追到上海狠狠扇她几个耳光!”
说完狠狠地撕信,将纸片扔向大门,扬长而去。
钱儒成看着他的背影,叹息着摇了摇头。
28.上海爱丽丝咖啡馆
艾灵和孔先生的围棋已经下到最后。
今天孔先生的棋下得犹犹豫豫,明摆着处在了下风。
当艾灵又落下一子后,孔先生认输了,摸出钞票放在桌上。
艾灵:“今天我整整赢了你二十个子,好像有点不应该。”
孔先生:“这并不奇怪。”
艾灵:“尽管你输了,我还是觉得你是高手,甚至有可能是天才。”
孔先生:“你讽刺我?”
艾灵:“不,你真的是天才,因为从我们第一次交手,我就发现你的布局古怪复杂。这样的棋法,一定是从哪本秘藏的棋谱中学来的,这样的秘藏棋谱,不是大多数棋手能看到的。而且,据我所知,就是看到了,也不一定掌握得了。”
孔先生站起来:“你错了,我没有秘密武器。”
艾灵:“但你有绝技,只是没有发挥好。”
孔先生没有多说,走了。
子君目送他出门,然后来到艾灵处坐下:“这位孔先生的话,好像比以前多了几句。”
艾灵:“和他下了四五次棋,加起来的话还不到十句。”
子君:“一个沉默寡言的怪人,不知他除了下棋,还做什么。”
艾灵:“管他做什么,能赢他的钱就好。”
子君:“这里的顾客很复杂,你要多留点神。”
艾灵:“谁会和一个下棋赌钱的女子过不去?”
子君:“我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艾灵一笑:“行啦,别神经过敏了。”
艾灵站了起来,毕竟有一半欧洲血统,她耸耸肩,抖抖胸,一脸的无所谓,一个转身又没了踪影。
29.林间家
老张在看报:“……许墨书,哎,他怎么当起会长来了?”
坐在他对面的林间在整理着唱本:“哪个许墨书?”
老张:“老同学嘛,战争爆发前做过中央研究院的脊椎动物和古人类研究所所长,他的风度有风尘感,他的学问有学术度,我还蛮欣赏他的。当初我和他一起读的圣约翰的初中部,我是梨园世家子弟,走的路爹妈早给安排停当,拜了师傅出道出台,他倒是洋学堂一级级读上去,后来还留学日本,专门喜欢上了考古的行当。”
林间:“现在怎么了?”
老张:“现在出任华东文物保护委员会会长,说是民间组织,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官方背景。”
林间:“那不是为日本人和汉奸政府做事吗?”
老张:“差不多吧。唉,可惜了……”
林间:“这种人才可不能糟蹋了,你不去劝劝他?”
老张:“他应该明事理啊,他还很赞赏我的不上戏台的决定,把这个叫做‘蓄须明志’,这个许墨书啊……”
林间看看自己的丈夫,也扯过这张报纸看了起来。
30.沈阳钱公馆内小洋房
夜深人静。钱芸伏案写作,偶尔停下来沉思,随后又奋笔疾书。
随着钥匙搅门的声音,钱儒成开进门来:“什么时候了,还写?”
钱芸写着:“除了写,我还能做什么?”
钱儒成:“你每天写到深更半夜,有必要这么辛苦吗?”
钱芸:“写作我才快乐呢!”
钱儒成:“我是关心你,才对你这么说。我们家不愁吃、不愁穿,赚这几个稿费毫无意义。”
钱芸:“我喜欢翻译。”
钱儒成:“喜欢也不能拼命啊。”
钱芸:“我文思泉涌,停不下来。”
钱儒成:“不管你写作,我要和你说件事。”
钱芸不回头,也不停笔。
钱儒成:“自你妈去世后,我们家还没有喜事临门。下个礼拜天是你二十五岁生日,我想在家里摆几桌酒,请些客人来热闹热闹,也好给你解解闷,出去活动活动。”
钱芸:“我不闷,也不想活动,这样习惯了。万一他们吕家人又来了呢?”
钱儒成:“那不办生日了?”
钱芸:“不办,没兴趣。”
钱儒成:“你说话怎么像和我吵架似的?”
钱芸:“我也没兴趣吵架。”
钱儒成:“那你总该有兴趣到楼外走走吧?”
钱芸抢白:“我不想走出这幢小楼。”
钱儒成直起了眼睛:“为什么?”
钱芸:“我喜欢一个人,我要写作。爸爸,这是真的,我很用心地在这里写作,你不要听那几个碎嘴皮子,她们恨我。”
钱儒成急起来:“可你真的不小了,芸儿。”
钱芸:“爸,我写完这一本,一定考虑。”
钱儒成心中生气,又不便发作,在原地转了几个圈:“说到底是你自己的事。你该认真一点。”
说完走出房间。
钱芸起身走到窗前,窗前的茶几上有《云间迷梦》,她看了一会,又拿起书贴在胸前,猛地推开窗户,对着黑漆漆的夜空,好像在仰望什么。
似乎有许墨书的声音:……孤独,是人在猝不及防时的最后领地。
31.钱公馆小洋楼门口
深夜。钱儒成跨出门,又抬起头来朝上面看看,摇摇头离去。
老年钱芸的声音平静地道来:我可以肯定地说,我没有和吕梁走到一起,完全与墨书没有关系。可我心中的最脆弱的部分,却被墨书的声音击中了。我父亲那时候完全不懂我们这一代人。他所有的愿望因为我的原因而不能实现。吕梁却因为这跑去了上海,打算在那里实现他的浪漫。他还真的走进了我们“七仙女”中,走进了抗日的洪流,几乎创造了一个奇迹。
32.上海街上
深夜。吕梁拎着行李袋踽踽独行。
路边的餐馆橱窗里挂着琳琅满目的香肠、白斩鸡和红烧酱肉。
吕梁来到橱窗前看着里面的可口熟食,喉结滚动了几下。
随着一阵由远而近的哨子声,但见几条黑影从弄堂里窜出来,拼着命地跑来。
吕梁看着突如其来的这一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怔怔地眼看着这几个人飞快地跑来。
日军巡逻队从弄堂里冲出来,对着逃跑的人开枪。
跑过来的人拉了吕梁一把:“快跑!”
吕梁还没反应过来,身后的橱窗玻璃就已经被击破了,大大小小的玻璃碎片哗啦啦掉落在地。
又是一枪打在吕梁身边,他这才感觉到了危险,拔腿跟着这几个人一起跑了起来。
逃命的几个人一边跑一边向后面还击。
日军巡逻队追过来时,吕梁和这几个人已经跑过街角,消失在黑夜中。
33.一间不大的房间
深夜。吕梁和逃命的几个人拥进房间,走在最后的人把门关上。
为首的三十岁的高队长走过去拉上窗帘:“好了,安全了。别开灯,点油灯。”
队员也即咖啡馆的侍者小王,此时划亮火柴,点亮美孚煤油灯。
在灯光的映照下,惊魂未定的吕梁看清房间里总共有四个人,除了首领模样的人穿着体面的西装,其余都是清一色的学生装。
高队长奇怪地看着吕梁:“你跟来做什么?”
吕梁被问得愣住了,指着小王:“是……他拉我来的。”
小王:“我看他危险,拉了他一把,他就跟着我们来了。”
高队长:“干什么的?”
吕梁:“我……流浪……”
高队长:“戴着眼镜流浪?”
吕梁:“以前是中学教员。”
高队长:“叫什么?”
吕梁:“吕梁。”
高队长:“怎么成了流浪汉?”
吕梁:“到……到上海找工作,也找我的女朋友……”
高队长:“工作没找到,女朋友也没有找到吧?”
吕梁点点头:“是……”
高队长:“以后有什么打算?”
吕梁:“不知道,想不好。”
高队长:“有胆抗日吗?”
吕梁:“我已经三天没吃饭,睡在人家屋檐下。”
高队长:“只要你参加抗日,吃住都不是问题。”
吕梁:“我能做什么?”
高队长:“你不是中学教员吗?写写文章,写写标语,也是抗日。”
吕梁:“就这么简单?”
小王:“还要杀人放火,当然是杀日本人和汉奸。”
吕梁恐惧地:“杀人放火……这个我不会……”
高队长:“没有生下来就会的。只要你心中怀有民族大义,杀日本人和汉奸,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东北流浪青年在这里抗日的很多。”
吕梁:“如果我不想参加呢?”
高队长:“随你的便,抗日是自愿的,不会强迫你。”
小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流浪不如抗日,难道你不认为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吗?”
吕梁有点心动:“你们是什么组织?”
高队长:“当然是抗日的组织。”
吕梁:“重庆方面,还是延安方面?”
高队长:“国共两党现在是统一战线,面和心不和。这些在你没有参加之前,不能告诉你。”
小王:“你想参加哪方面?”
吕梁:“既然都是抗日,随便哪方面都行。”
高队长:“如果你拿定主意参加,马上写一份自传,我们留下你,要不马上走人,只当没有遇见我们。”
吕梁想了想:“我愿意参加。”
高队长:“把你的抗日意愿写在自传后面,还要写上‘宁死不屈、坚守秘密、否则甘愿受罚’这几句话。”
小王把纸笔放在桌子上。
吕梁稍作犹豫,拿起似有千斤之重的钢笔。
高队长吩咐小王:“到外面去买些吃的来。”
小王:“是。”
34.爱丽丝咖啡馆
秋泓、子君、艾灵、子兰和林间坐在一起吃西餐。
林间:“这里的西餐不错啊,好久没吃了。”
子君:“师傅是欧洲的高级厨师教出来的,当然不错。”
秋泓用钢叉敲盆子:“别讨论西餐了好不好?今天聚餐的目的,是让大家讨论钱芸的问题。”
子兰:“钱芸怎么了?”
艾灵:“好像失踪了。”
秋泓:“半年没有音讯,不正常。”
子君:“秋泓怕她出事。”
秋泓:“死丫头连封信也没有。”
艾灵:“不是说在抚顺吗?”
子兰:“抚顺她待不住吧?”
林间:“不在抚顺就在沈阳。”
秋泓:“她不是耐得住寂寞的人,不可能这么长时间不露面的。”
子君:“托熟人到钱公馆问问,总会有消息的。”
秋泓:“打过好几次电话了,都说她在抚顺,我不信。”
林间:“多半是在翻译她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这种事也要上瘾的。”
秋泓:“肯定有问题,我要去沈阳,看看她到底搞什么鬼。”
林间:“算了吧,让她安安静静写作,早点把书翻译出来。我看写书比唱戏好啊。”
35.沈阳钱公馆小洋房内
钱芸把叠得很高的稿纸包起来。
马管家走进来:“大小姐有事找我?”
钱芸:“马管家,我问你,到底有没有电话找我?”
马管家犹豫着:“这……”
钱芸:“说实话。”
马管家吞吞吐吐地:“有电话,但……老爷吩咐,凡是找你的电话,都说你不在公馆,怕他们吕家的人还要打听你。”
钱芸倒有点感动了,眼睛一红:“唉,爸也是太操心了。”
马管家显得胆怯又尴尬。
钱芸命令的口气:“现在你帮我做件事。”
马管家:“大小姐吩咐就是了。”
钱芸:“这是我的译稿,还有地址,麻烦你把它寄到上海的译文出版社。如果有出版社的编辑来电话,就说最后两章还在修改,很快就会改完的,让他们把这些先看起来。”
马管家:“记住了。来,我来。”
他抢过纸包和细绳,扎起来。
钱芸:“小心别丢了,这可是我几个月不出门的收获。”
马管家:“大小姐只管放心,保证一张纸都不会丢失。”
钱芸点点头。
36.上海林间家
林间翻着一本新书:“我说吧,钱芸是躲起来写书了。”
老张取过书:“《独步人生》,很不错的书名。”
林间:“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钱芸的译作吗?”
老张:“当然是她的文笔好,又不失原作的本意。”
林间:“我喜欢钱芸所选的题材,原作中所蕴涵的复杂情绪,她好像特别有体验,让人很难辨别这到底是原作者还是译者独特的情感流露。”
老张:“这才叫好作品嘛。”
林间:“我在‘七仙女’中说过,翻译比演戏好,老张,你看呢?”
老张:“那是两回事,你的意思我明白,这种战乱年头出一些优秀翻译作品倒不失为一种生活办法,像我这样要去为占领者唱戏那是万万不行的。人可以没有生命,但不可以没有脊梁。唉,各行有各行的苦恼,钱芸的出书倒是提醒了我,我也可以写下一点东西来。”
林间跳起来:“老张,太好了。肯定比看《月上柳梢头》强。”
老张站起来,竟然做了个京戏人物花木兰的亮相动作。
站桶里的宝贝儿子,也有了一张灿烂的笑脸。
37.爱丽丝咖啡馆
子君坐下来:“想知道女翻译家的消息吗?”
墨书放下手中的报纸,笑笑:“当然。”
子君:“过去的一年她躲在沈阳家中埋头写作,我们都很难联系上她,没想到出了她的第二部长篇翻译小说《独步人生》。”
墨书:“出手真快。你怎么那么了解她?”
子君:“哦,初中的同学,那时候就是小才女了,后来读过北大,又留学英国,你看两部翻译小说都是英国18世纪女作家的。怎么样,大才女吧?”
墨书:“我看也是。”
子君:“不好意思,老顾客了,还不知怎么称呼你,在哪里高就。”
墨书一笑,说得很慢,也说得很清楚:“不要问我是谁,也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墨书起身走向门外。
子君望着他的背影,许久,嘴角挑起一丝浅笑。
老年钱芸的声音多少陷入了一种复杂的回忆:子君后来和我提起过她和墨书的这次对话,他说的不要问我从哪里来,实际上是他对生活对前途对自己的迷茫,一直没有也不想走出仿佛人总是摆脱不了的悲观和宿命。我问过他,你所做的一切,而且有一些是非常坚定地做着,都有着你的有道理的标准,何必总是感觉无奈呢?墨书只是笑笑,好像总是无法说清楚。
定格。
〔第四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