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当上了高级合作社社长的王有富对农活一窍不通,他就紧紧地抓住我,在我们蚌壳岭生产组搞高产试验田。我对农业生产较熟,加上友智叔对我很信任,这一段时间上面也没怎么强调出集体工了,农业生产上的事我说了还能算数,提的合理化建议也能及时采纳。譬如:给每个人口增加一升自留地;生产队对组实行按片按季包工到组;田间零活包工到户;大宗农活集体干,小宗农活分开干,取代了“出工一窝蜂,做事磨洋工”等做法。这些做法老百姓也都认可了,还觉得蛮好,颇受欢迎。王有富在我们蚌壳岭白水畈搞了20亩早稻试验田,还钉上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白水畈高产试验田”。试验人是王有富和徐友智,写牌时王有富说要把我的名字也写上去,我没让写。王有富要求我把主要精力放在试验田上。在“高产试验田”里我着重抓住5个环节,即育苗、深耕、密植、田管、防治病虫害。20亩高产试验田长势喜人,预计亩产可以达到700斤以上。王有富看了很高兴,在这里开过一次现场会,他也让我介绍了经验。当然我没把功劳揽在我一个人身上,我一再强调这是王社长的试验田,是王社长指导的结果,是生产组长徐友智领导的结果。王有富听了喜笑颜开,一个劲地站在社长的高度给到会的生产队长作指示。
1958年,还算风调雨顺,早中稻、红苕、花生、黄豆长势极好。六月初(农历)早稻就开始低头撒籽了,再过半个月就可以收割了。老百姓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这几天泥蛋老在嘴里唱着这样一首歌:
稻米赶黄豆,
黄豆像地瓜;
芝麻赛玉米,
玉米有人大;
花生像山芋,
山芋超冬瓜;
蚕长猫样大,
猪长像大象;
一棵白菜五百斤,
上面能站个胖妹妹;
鱼苗撒下千万条
条条养得扁担样;
玉米秆儿穿九天,
浑身棒子有几千……
我听到后问:“泥蛋,你瞎唱些啥!谁教你的?”
泥蛋说:“老师教的。”
我生气了,说:“别唱啦,有这回事?你看见了?”
泥蛋天真地说:“我昨晚梦见了呢!”
我说:“你那是胡说梦呢!屁股没盖严。你再唱,我打你屁股。”
泥蛋哭丧着脸说:“我不唱就是了。”
一天晚上,王有富让我和友智叔到他家去,说有要事商议。我宵夜后就约友智叔一起到王有富家去。王有富特别热情地接待了我们,进门他就一人给一包武汉出的一角五一包的“大公鸡”牌纸烟,然后递上小木椅让我们在堂屋坐下,自己也拿一把小木椅坐在我和友智叔对面。王有富兴致勃勃地介绍了外面早稻生产的形势,他说:“这次我去麻城参加了一个早稻生产现场会,人家那早稻亩产你们猜猜多少斤?”
友智叔说:“800斤?”
我说:“了不起1000斤。”
王有富说:“你们说的是别人的零头还不到,是你们做梦也想不到的。”我乍舌了,问:“那是多少?”
王有富拿出一份材料递给我说:“土地,你念给友智叔听听。”
自从王有富当上高级社社长以后,就再也没喊过我庚哥了。我接过材料把椅子往煤油灯前挪了挪,摊开材料一道标题吓我一跳,上面赫然写着:麻溪河乡建国第一农业社早稻亩产三万六千斤。
友智叔惊叫起来:“我的爸呀!我的娘呀!我的天呀!那田不成了粮仓了?有这个农业社吗?”
王有富说:“我还听说广西有个环江县亩产十三万多斤呢!土地,你往下念。”
我接着往下念:湖北省麻城县的早稻生产又放异彩。根据湖北省、黄冈专区和麻城县三级早稻高产验收团联合查验证实,这个县的麻溪河乡建国第一农业社,在一点零一六亩播种“江西早”种子的早稻田里,创造了平均亩产干谷三万六千九百五十六斤的惊人纪录。截至目前,这是我国早稻大丰收中放射出的大批高产“卫星”中的“冠军”,它比安徽省枞阳县石马乡高丰农业社,及本县平靖乡第二农业社先后创造的早稻高产纪录高出一倍以上。这个人们所不敢想的早稻高产纪录,是充分发挥共产主义风格大胆革新的成果。据了解,这块田整地共达十次,深耕达一尺以上。共施底肥、追肥五次,先后施用的肥料计有草籽三千斤、塘泥一千担、陈砖土四百担、硫酸铵一百零五斤、过磷酸钙八十斤、水粪肥六十担、豆饼一百八十斤。底肥是结合犁地分层施用的,作到了层层有肥。插秧的密度,实际上已经很难用多少蔸来计算了,因为整块田的稻子都是一根紧靠一根的。在验收时,人们曾选一平方尺的面积进行实测,据实测结果推算,平均每亩约有七百六十八万穗。把鸡蛋随便地放在稻禾上面滚动,鸡蛋始终不会掉到田里去。可见这块田的禾密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没等我念完,友智叔发问:“这是不是在说梦话呀?施这么多的肥稻禾早淫倒了,咋还能有谷?!”
王有富说:“这个你不能不信。那个什么硫酸铵,什么磷酸钙的肥,能让稻禾不倒,这是科学种田。”
我说:“亩产干谷三万六千九百五十六斤是啥概念?有三百六十九担多,这些谷辅在一亩田里差不多有半尺厚了。这是做梦吧?”
友智叔说:“日壳子吹牛,做梦也梦不到这多啊!这叫‘婆娘胯下长鸡巴’,打死我也不信。”
王有富说:“我到我们县的星甸农业合作社参观亩产过两吨的田,那稻禾长得密不透风。”
我问:“2吨是多少斤呀?”
王有富说:“2吨就是4000斤。”
友智叔不以为然地说:“4000斤就是40担,这还靠点谱,但这也不大可能。”
王有富说:“不过我私下访问了一下当地社员,说他们是把远处几丘田的稻子堆到一丘田里来的,是蒙人的。”
我说:“这世道咋在变?合作社咋搞这种名堂?他们为啥要这么搞?”
王有富说:“图虚荣呗!这不,上面逼下来了,要我们搞高产试验田。刘书记点了我的名,要把我们的试验田作为山区的高产典型报上去哩!”
我说:“你是社长,友智叔是组长,你们报不报跟我有啥关系?”
王有富说:“是你具体在搞呀,当然要与你商量。”
友智叔问:“咋报?”
王有富说:“刘书记要咱至少报4000斤。我想好了,反正是做假,咱报4500斤。”
友智叔说:“报假有啥好处?”
王有富说:“咋没好处,哪个乡产量高,哪个乡得红旗,哪乡党委书记、乡长受表扬,奖自行车,还可以提拔。”
友智叔说:“你要能提拔,咱就报。咱蚌壳岭能出个乡长区长也是咱的光荣。到时组里还能沾上你的光哩!”
王有富说:“我要当上乡长区长,还能让咱蚌壳岭吃亏吗?指头只有往内扣嘛!”他见我没吭声,又问我:“土地,你是啥意见?”
我说:“这叫蒙着眼睛骗鼻孔,骗来骗去骗自己。我不管你们这事,你想咋报就咋报。我是中农,说错了担待不起。”说完我就走了。王有富喊了我几声,我没应他。
第二天,友智叔就组织男女社员把正在壮粒的稻禾连兜拔起,堆到一丘有一亩半的稻田里。社员们对这一举动感到莫名其妙,不知王社长搞啥名堂?问友智叔,友智叔说:“上面咋说咱咋干。吃饭做事,闲事少管。”
桂花问友智叔:“组长,这稻谷也到一块去开会么?”
友智叔说:“扯卵淡!”
在我身边扯谷棵的油嘴老五闲不住了,说:“没事找事,硬叫到手的早谷减产,真是劳命伤财!土地哥你说呢?”
我埋头扯谷棵放进别人的箢箕里,没答理他。
油嘴老五又问我:“咋啦,病了?”
这话被挑谷棵的凤仙听见了,说:“你才病了呢!你还想害他游乡?”
油嘴老五听后不再吭声了。今天在这个场面上我谁也不答理,就好像谁把我的嘴巴贴上了封条。
傍晚收工的时候,友智叔宣布,明天男女劳力全部由副组长瘌痢头阿三带到10里远的油榨垅去翻苕藤。大家又不知友智叔搞啥鬼名堂,问:“组长,五亩苕地干嘛去那么多人?打架去?”友智叔不耐顶地扔过来一句话:“叫你做啥就做啥!”可我心里明白,明天上午这里要开现场会,王有富要放卫星了。他是怕社员看热闹把底细给兜出来了,所以要将男女社员支得远远的,免得坏了他们的好事。
第三天,我们从油榨垅锄完花生草回来,娘就对我说:“今天畈上来了好些人,说咱组那丘早谷田亩产4000多斤呢!真有哪么多吗?”我没好气地说:“胡弄鬼,是鬼才信!”娘叹口气说:“这是啥世道啊!”
大约过了半个月,王有富扛回了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当晚他让友智叔约我到他家宵夜,我不肯去,友智叔硬要拉我去。娘也劝我去,让我别把关系弄僵了。凤仙也说为这事犯不着得罪他,也是上级让他这么搞的。友智叔连拉带拖,我也就不好再驳他的面子了。一路上友智叔叮嘱我不要多喝酒多说话就行了。
走进王有富家,就见餐桌已经摆好了,还铺上了筷子、调羹和酒盅。王有富和兰花正在火塘边忙着。土改和他4岁的弟弟援朝嗦着带棒的糖,见我们进来把糖从嘴里抽出来让我们看,以显示他们的优越感。在那个时候山里的孩子是吃不到这种水果糖的。友智叔逗援朝说:“援朝,给我嗦一口。”援朝“嘟哝”了一声把身子一转,随后把捏糖的手藏到背后。谁知这么一来那糖反倒让友智叔轻而易举地抢在手里,援朝“哇”地一声哭起来了。友智叔忙把糖还给他了。兰花忙说:“快别哭,组长逗你玩的。”然后让我们坐。王有富转过身来说:“宵夜马上好。我从桂花坪拎一副猪肚回来,今天是炒猪肚、腊肉煨干萝卜,咱仨个长工喝个痛快。”说着就从锣锅里舀了一蓝花大碗腊猪脚煨干萝卜放到桌上。又从灶台上端下炒肚片、花生米、韭菜炒鸡蛋、麻花炒瓜崽丝。
友智叔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上级奖你自行车了?”
王有富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一边给我们倒酒,一边说:“那也算得上是喜事。可真正的喜事在后头呢!这次白沙乡在全县夺了高产红旗,刘书记有可能要到区里当区长了,他说他如果走了,就推荐让我去乡里搞副乡长,那就是国家干部了。”
友智叔感到自豪起来了,兴奋地说:“咱蚌壳岭出人了。土地,咱祝贺王社长荣升国家干部。”
友智叔怕我不响应,用膝盖碰了我一下。我也就随着说:“祝贺,祝贺。”三个酒盅就在桌面上碰得山响。
兰花说:“还是组长和土地叔抬桩,如果不是你们把试验田弄出那高产量就难说了。”说着兰花也过来敬酒。
我心里纳闷,这女人咋也会说假话巴结话了。真是一床被不盖两个人啊!
兰花说:“组长、土地叔,我也替有富敬上一盅。”说着就举起杯和我们碰了一下,一仰脖子把一盅酒喝了。
友智叔接着也喝了。我捱捱擦擦不想喝。兰花拍了我肩头一把说:“土地叔,你是看不起侄女了,要不我替你喝了。”
友智叔又用膝盖碰了我一下,我又把这盅酒喝了。
王有富看出了什么,把酒盅举起来主动和我碰。说:“兰花是凤仙的侄女,你也就是我的阿叔了。我今天敬阿叔一盅。”
我真没想到王有富能下驾敬我阿叔这盅酒,我不由自主地端起酒盅和他碰了。王有富接着说:“阿叔酒这是第一盅,也是最后一盅。我说你土地呀,你那犟脾气着实要改一改,上面咋说你就咋做。胳膊扭不过大腿,和上面顶着干没好处,反倒要吃亏。你上次闹退社,刘书记很恼火,他要把富农成分重新给你恢复起来,是我拉了你一把。常言道,‘爸娘疼顺头崽’,也是这个理吗!”
我说:“我就见不得说假话,难道共产党靠说假话过日子?”
王有富急了,说:“土地呀土地,你,你这可是地主富农的言论,很危险的。”
友智叔忙打岔说:“咱喝酒不扯正事,不扯正事。”说完用手在我大腿上用力捏了一把。
我实在是忍不下去了,没听友智叔阻挡,说:“难道不是吗?说入社退社自由,算数了没有?一亩早谷最多打700斤谷,你们报4000多斤,这不是假?假到天上去了。我还听说桂花坪生产队上报早谷平均亩产1200斤。你把产量报得越多,完公粮就越多,我看到时候得拿多少粮食去完公粮?你们倒好,靠报假报大数字升官,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吗?对得住老百姓吗?”
王有富气急败坏地说:“土地,你胡说!”
我厉声问:“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王有富自已举起酒盅一仰脖子干了,激动地说:“乡里要求这样报的,我不报能行吗?”
我说:“你就不能说实话?你是怕丢了你的社长,怕转不了国家干部!”说完我起身离去,友智叔忙拉着我,我奋力挣脱了。
只听到王有富在后面大声说:“让他走,脚也打拐起来了。纯粹一个富农丕子!”
我酒量不大,三盅酒下去脸上火辣辣的燥热,脚也打拐起来了。也许我本来心里就窝有一团火,一碰上酒火上加油,竟与王有富顶上了。但我不后悔,我觉得我没说错话。一会儿友智叔追上来了,责备我不该和王有富顶撞。说他真的当上乡长、区长,对咱组还是有好处的。我对他的话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夜已深得如一眼干枯的无底的井,四周阴森森的,好像一走眼就会看见众多游移的灵魂。忽然我看到土地庙周围有一道白光在窜动。我忙喊友智叔看,友智叔也看到了。我说我们过去看看。友智叔便挽了我的手臂向土地庙走去。只见那一道白光停下来,猛窜了两下消失了。友智叔说:“听老年人说,出现这白光是土地神作怪,怕是有灾祸降临啊!”我听了茫然不知所措。
我回家后对娘说起此事,娘立马和凤仙一起到土地庙给土地神敬香烧纸去了。
2
季节像黑夜白昼般地在身后催逼着,一晃到孩子开学的日子了。泥蛋读完小了,我们这里方圆几十里也就柏墩有一所完小,离我们这里有二十多里地。我外婆家在水口村,离完小只有5里路。我和凤仙一商量,就让泥蛋住到舅爹家去,每月给他送粮食过去。谷穗7岁了,谷穗和金枝的女儿玉叶是好朋友,玉叶今年去读书了,谷穗见玉叶读书也吵着要读书。金枝也来说情,还答应帮衬谷穗的学费钱。我们咋能让她帮衬呢?我心软了,想送谷穗读书。和凤仙商量时,凤仙说:“包脚伢终究是包脚伢,长大了是要到别人家去的,算了吧,以后日子好过了再说。再说田蛋还小,需要她帮着带一下。”我听后也就算了。可怜谷穗就偷偷地哭,把眼睛都哭肿了。我就对她说,等老弟长大些一定送你读书。她问我老弟几岁才算长大了。我说5岁。她说后年就5岁了,那后年送我读书好吗?我说好后年一定送你读书。她就不哭了,牵着老弟玩去了。
学校开学不久,友智叔被通知到乡里开会去了,时间3天。友智叔走的第二天,就见小学刘老师提着石灰桶到蚌壳岭来了,在田、地的高墈上用白石灰写上“全党动员,全民动手,大办钢铁”、“土法上马,以土胜洋,大炼钢铁”、“七年超英,十年赶美”、“大跃进万岁”等标语。这可是自打盘古开天地的头一回。这白呲呲的标语像一道道阳光照进蚌壳岭,让大伙既兴奋又疑惑,不知道写这些标语要干啥?
友智叔从乡里开会回来的当晚,立即召开了群众会。王有富是和他一起回来的,本来自从王有富当上高级社社长后,蚌壳岭组里开会他是不参加的。可友智叔说自己对上面的精神还没吃透,非要他参加,他也就放下架子来了。友智叔在会上说上面要求农村大炼钢铁。我听了咋舌,咱农人只会盘泥巴坨,咋会炼钢铁呢?我问友智叔:“我们做梦都没见过炼铁是啥样子,咋炼?”
友智叔还是那句口头禅:“上面咋说咱咋干。”
我说:“我知道上面咋说咱咋干,可怎么干?不能用石头炼铁吧?不能在灶堂炼铁吧?”
友智叔说:“你说对了一半,还真用石头炼铁呢!有富说白沙桥夏家背后山的石头山是铁矿石,用那石头炼铁。我们要组织劳力到夏家山去挑矿石。你说咋炼铁是吧?自已砌炉子炼。我去白沙参观了,用砖砌一个6尺高的炉子就行了。明天咱就动手做炉子。”
三叔也问:“那不种田了,吃啥?”
友智叔说:“你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吗?上面咋说咱咋干。”最后友智叔说:“全乡都在大炼钢铁,没有煤烧用木柴烧。王社长要求山区的社员全力支援全区的大炼钢铁运动,贡献木柴炼铁,摊派我们组50车树木任务。这是区里统一布置下来的,谁也不得违抗指令,王社长强调树要拣大的斫。”
友智叔刚说完整个会场就炸开了锅。
“不给钱怎么行?”
“50车不把山上的大树砍光了?”
“那做房子、打嫁妆、搁木头的树都冇得了?”
“这做的是啥事啊?做的断子绝孙的事。”
友智叔说:“我还有气呢,胳膊扭不过大腿,咋办?今晚正好王社长在家,现在让他给大伙讲讲,他是社长,见过世面,知道的多。”
王有富没想到友智叔轻松一推就推到他这里来了,当然这也难不倒他这位社长。他清了清喉咙说:“社员同志们,大炼钢铁是毛主席提出来的,他要求在九月份全国钢铁有一个大跃进。今年钢铁总量要达到1070万吨。所以我们要明确当前大炼钢铁是“先于一切、高于一切、重于一切、大于一切”的形势。中央要求各部门、各地方都要把钢铁的生产和建设放在首要的地位。当钢铁工业的发展与其它方面发生矛盾的时候,应让路给钢铁工业先行。中央要求不惜一切代价,把钢铁生产搞上去。我们要算政治账,不要算经济账。一点树木损失算得了什么,我们国家的国际威信最重要,毛主席的正确领导最重要。这钢铁卫星不但是射给全国人民看的,更是射给社会主义阵营和帝国主义看的。毛主席要让全世界都看到,中国赶上和超过英国用不着十五年!毛主席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谁发动群众最彻底,群众运动的声势最大,谁就能把大炼钢铁这项工作搞好。我们要大破保守思想,大破怀疑论、条件论,大破农民不会炼铁论。要土法上马,自制小土炉炼铁,边炼边总结经验,一定要把铁给炼出来。我不是吓唬大家,谁反对大炼钢铁,谁就是反对毛主席,谁就是反革命。反革命是要坐牢的。”
王有富拉大旗做虎皮,吓得大伙不敢吭声了。
我大着胆问了一句:“山上的树应该归谁所有?”
王有富毫不犹豫地说:“马上就要成立人民公社了,其他省,其他地区已经办起了不少人民公社。一个区一个公社,所有的一切都是人民公社的,连你人都是人民公社的,还分什么你的我的,这个组的那个组的,这个村的那个村的,这个乡的那个乡的?只要是一个公社的,大家都有份,一个公社八九万人口,大着哩!”
社员们听得两眼发直发绿,睁大了眼晴望着王有富,什么都没有说的了。我也傻了。我的娘呀,八九万人该咋弄啊!所有的一切都是人民公社的,那农民不什么都没有了?农民没有了土地咋活命啊!幸亏前年我把娘的木头搁起来了,要不然这山上的大树斫光了,拿啥给娘搁木头啊?我的心忐忑不安起来。大炼钢铁既然是毛主席说的,那还有谁敢反对呀?
王有富说完之后,接着友智叔就派明天的工:“明天妇女全部去夏家山挑铁矿石,男劳力留下三人由阿三领着砌炼铁炉,其余的全都跟我上山斫树。树从麻雀岭开始,顺着一溜过来,往大毛窝方向斫,拣大的斫。王社长说了,树不是哪家的了,全是人民公社的,任何人都不许阻拦。谁要阻拦就抓谁!”
会散了,虽然大家都默不作声地回家了,但从眼神能看出一个个惶恐不安的样子。
晚上我对凤仙说出我的担心,凤仙总是随大流地劝我说:“上面咋说咱咋做,大伙能过咱也能过,操多心不经老。树要皮,人要脸,你再不能游乡了。”我听了就来气,说:“退社是我错了吗?你说我不要脸,你欠揍了吧!”凤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孩子都大了,要注意影响。你脾气不好,怕你又惹祸,挨斗挨抓。”我没理她脱衣去睡了。
第二天,十几个男人扛着斧头,带上大锯进山了。出发前友智叔清查人数时少了三叔。友智叔让我去叫他,三婶说他吃了饭早就走了。友智叔将信将疑。
麻雀岭有三座小山脉,属常绿落叶阔叶混交林。长有石栎、绵槠、青檀、黄檀、锥栗、株树、樟树、枫树、杉树、柏树、马尾松、青榨槭、糙叶树。远看山林郁郁葱葱,高大的树木撑起的树冠犹如巨大的绿伞在林海中高耸入云。近看山林密密麻麻,树杆林立。原来这些都是徐友龙的山林,土改后分给了三叔、友智叔和王有富,一家一座山。虽然这些山林都入社了,但大多数农民仍觉得还是自家的。三叔的山包在最边上,按从右到左的顺序,首先得到三叔的山上去斫树。我心里想三叔一定是提前进山了。
果然不出所料,三叔已经坐在他的山林中的一棵合抱粗的松树下吸烟,烟灰撒了一地。一脸惆悵的样了,眼红红的好像哭过。友智叔喊他,他默不作声,待了一会儿伤感地问:“队长,真的要斫?”
友智叔说:“真的要斫!”
三叔恳求说:“能不能先斫你家的,再斫我家的。”
友智叔说:“都是合作社的。”
三叔苦抽抽地说:“我承认是合作社的,我就这点请求。”
友智叔心软了说:“好,好,先斫我家的。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谁都一样啊!”
说完友智叔带着我们向他家山林最大的那棵马尾松走去。这棵马尾松比三叔家的那棵还粗一些,斑斑驳驳的树皮呈赭红色,树杆高四丈多。友智叔走上前去用手臂抱了抱没抱下,抬头瞧了好一阵子。我就看见他眼窝里有了亮晶晶的泪水。然后友智叔对大伙说:“锯吧,这是命。”大家见他这个样子不敢动手。最后他对我说:“土地,你来给我当下手,开锯。其他人都去吧!两人一组,拣大的锯。”我拿起大锯将上锯头递给友智叔,友智叔接了两下没接住,第三下才接住。我们开始锯起来了,大家都不说话,锯着锯着,锯树的声音竟变成了呜咽声,满山呜咽一片。
我们组二十几个劳力不够用,合作社又从其他村调四十多个劳力来帮忙,斫下800多根大树,才完成50车的任务。后来又增加了30车,又斫了500多根树,凡一尺多围的树几乎都斫了还不够数。王有富指示桂花树木质好,砍桂花树凑数。最后连田头地边的桂花树也斫了不少。斫下的树和树根,哀哀伤伤,横遍山野,蚌壳岭的山山岭岭满目疮痍,看了真叫人心寒。
我们村口的那棵挂钢轨当钟用的古桂花树,谁也说不清楚究竟有多少年了。五根树干从地面处张开长出,像巨大的伞骨撑出一片庞大的绿荫,遮住了200平方米地面,粗大苍劲的树干上长满了绿色的苔藓。树杈中间有碗口大一个树洞,深不可测。这棵古桂花树原来每年都要打下300多斤桂花。王有富下令也要将它斫去烧高炉炼铁。蚌壳岭没有人不反对的,但大家敢怒而不敢言。我娘和凤仙压着我不让我出言,只有德三爹站出来阻挡。那天村里派来十几个人要斫这棵古桂花树,德三爹不让斫。社干部说:“这树是合作社的树,你凭什么不许斫?”德三爹说:“这树是徐家祖人留下来的,斫了就动了徐家的祖脉,不吉利。”社干部说:“大炼钢铁是国家大事,谁都阻拦不了。”德三爹就上去护往古桂花树。社里来的人上去四五个,连拖带拉把德三爹硬是拖下来了。不知怎的?德三爹当场脸发乌,不省人事了。我们将他抬回家,放到通风的地方给他掐人中,好一阵才把他从另一个世界掐回到这个世界来。
德三爹抬走后,社干部还是要斫这棵古桂花树。说来也怪,那两个斫树的人一走到树下,就听到树洞传出死了人的那种唢呐声,鬼麻麻的让人心跳。突然,古桂花树上落下一根粗大枯枝,砸到一个斫树人的头上,砸得他当即倒在地上失去知觉,也把来斫树的人吓着了。有人大声惊叫,这棵古桂花树闹鬼了。一传十,十传百,从此再也没有人敢来斫这棵古桂花树了。
我们进山斫树的第五天,凤仙挑铁矿石回来对我说:“我在夏家嘴碰上了泥蛋。泥蛋赤着脚和同学也在那里用草绳兜络挑铁矿石,挑得背崽都弓起来了。我喊他叫他歇一下,他怕掉队没有停下来,在过河上的独来桥时差点掉到河里了。看到泥蛋那样子我的心都疼落了。”说着说着凤仙就哭起来了。
我感叹地说:“孩子才12岁,夏家嘴离学校有20多里路呢,这遭的什么孳啊!你抽空去看看他吧!”
风仙说:“白天请不动假,我明天下午一收工就去。”
3
阿三他们做起了三个炼铁炉,每个一人多高,远看像三只大葫芦,做在大毛窝口的一块有四斗面积的平地上。那块平地上全插的是红苕,其中有一斗二升地原来是我家的。地上的红苕提前挖了,才有葫萝卜那么一点大,挖得让人心痛。炼铁炉是用青砖和泥巴垒成的圆柱体,高6尺,外径4尺,内径2尺5左右。把农民家里的水缸砸破,再把缸渣碎片碾成沫子做高炉底座的内芯。又买来粗钢筋做炉条。炼铁炉做起后编上号码,称一号炉、二号炉、三号炉。炼铁炉太小,一次只能装四五箢篼铁矿石。点火那天,友智叔为了图吉利还放了一挂鞭炮。我们烧了三天三夜,炼铁炉也没有动静,不知炼没炼好。友智叔就用铁纤捅,怎么捅也捅不动,就又烧了两天两夜。我负责的这个炉子流出来一些火红的铁水,冷却后成了黑乎乎的一块牛屎巴,是铁和渣凝结在一起混合物,一敲就破。这哪能算铁哩,能做啥用?没过三天,上级又要求修建1丈2高的大高炉,外径5尺,内径3尺5。经过请来的炼铁土专家指导,这次大高炉除了用铁矿石,还用“引铁”,就是把农民家里的铁锅、铁瓢、铁门搭、铁火钳等铁器收集起来,放到炼铁炉里和铁矿石一起炼。
正当我们一门心思忙着炼铁的时候,人民公社成立了。我们这里属马桥人民公社,是原来的白沙、柏墩、麻塘、双港、高赛、马桥六个乡合起来的。蚌壳岭的地墈上又增加了两条醒目的标语:“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人民公社是金桥,通向天堂路一条”。所有的田地山林都划到人民公社名下,农民的自留地也划走了,连羊猪、鸡、鸭都收走了。这时乡不叫乡,叫管理区。高级合作社撤消了。村不叫村,叫生产大队。组不叫组,叫生产小队。王有富调到白沙管理区当副主任了,成了国家的人了。刘仁森调到马桥人民公社当主任了,原来马桥区委书记赵宝成调汀泗人民公杜当书记了。人民公社实行统一核算,平均分配,穷队共富队的产,实行粮食供给制。随后生产小队办起了大食堂,吃饭不要钱。蚌壳岭生产小队老老小小百把人,都去吃方桌饭,一桌8人。每餐煮大锅饭,可香啦!我们这里没有鱼,倒是三天杀一头猪,每餐都有红烧肉。友智叔号召大家“敞开肚皮吃”。
有人担心地问:“队长,把粮食吃光了怎么办?”
友智叔说:“吃光了就到人民公社去拿,今年全国粮食大丰收了。刘仁森主任开会时说了,现在的问题不是粮食不够吃,而是怎么吃,这么多的粮食一定要想办法吃完,一天三顿吃不完就吃五顿。”
听友智叔这么一说,大家就卯起来吃。少数人生怕吃亏,每餐把肚子撑得走不动路了,一个个打着饱嗝。尤其是油嘴老五,有一次撑多了,肚子胀得一夜不能入睡。第二天不能出工,找队长请假。友智叔问他啥原因。他还猪八戒倒打一钉耙,说:“都怪你,是你让大家敞开肚皮吃的,害得我肚子疼了一夜。”弄得友智叔哭笑不得。
桂花笑道:“你是不是害喜(怀伢)了。”
油嘴老五说:“怀你的种不成?”逗得大伙差点笑疝了气。
谁家来了客人也不例外,也都到食堂吃,碰上什么吃什么,碰上吃过了还冇得吃的。有一天我进山斫树去了,凤仙去割谷去了,恰巧我舅兄到通山县捉猪崽回去路过我家,他还没吃饭。我娘去找已被照顾到食堂当炊事员的兰花弄饭给我舅兄吃,可屋前屋后找了三圈都没找到人,不知她跑哪去了。我舅兄饿着肚子空坐了一阵,连口热茶都没喝上就走了。凤仙回来听娘说了伤心得哭了。她跑去找兰花。这时的兰花可不是原来的兰花了,随着王有富职务变化了,口气也变大了。虽说嘴巴上还叫着凤仙姑,话音就生硬多了。凤仙问:“兰花,你下午到哪去了?我娘到处找不着你,害得我大哥连口热茶都没喝一口饿着肚子走了。”
兰花不以为然地说:“那也怪不得我呀!我不能一天到黑守在食堂里等你大哥来吃饭呀!”
呛得凤仙无话可说,调头走了。
泥蛋国庆节放假回来了。谷穗见哥回来了,高兴得不得了,牵着田蛋形影不离地跟着他。凤仙抓住泥蛋将地从上至下摸个遍。看到泥蛋脚板一边起了两个泡,肩头红肿还没完全消褪,摸着摸着泪水就扑籁籁地流下来了。谷穗摸着哥脚上的水泡问:“哥,疼吗?”
泥蛋说:“疼过了,不疼了。妹,我教你一首歌好吗?”
谷穗高兴了,说:“你快教我吧,我和弟一起学。”
泥蛋就教起来了:
单干好比独木桥,
走一步来摇三摇;
互助好比石板桥,
风吹雨打不坚牢;
合作社铁桥虽然好,
人多车稠挤不了;
人民公社是金桥,
通向天堂路一条。
谷穗一句一句地学得很认真。我听了心里就滋生出许许多多的忧虑,天堂在哪?天堂啥样子?就这么折腾能到天堂吗?然而对孩了们能说什么呢!但愿这样的日子能过得长久。
晚上,我对娘和凤仙说:“这敞开肚皮吃饭的日子肯要不会长久的。国家那么大,人那么多,像这么吃还不坐吃山空。我们得想办法贮藏些粮食。”
娘说:“我活半百了,还真没碰上过这等日了。好是好,就有一点不好,不自由。咱什么都没有了,自已想吃点什么不得到嘴。这就是什么主义来着?”
凤仙说:“社会主义。”
娘说:“噢,这就叫社会主义。可这么吃下去,还不把国家吃空啊!是得寅时想着卯時过。”
凤仙接住话茬说:“上面说了,不让私人存粮。再说自留地都没了,那来的粮食贮藏。”
我说:“你没看到田里抛撒的谷子有几多啊!你和我偷偷地弄点回来,再让谷穗带田蛋装着玩的样子去捡,不显眼的,捡多少算多少。”
娘担心地说:“可千万别让人知道了,让人知道了可不得了。”
我说:“现在都还没往那方面想,正好下手。等大家梦醒了就难说了。”
娘也说:“我也把大伙抛撒的馍饭什么的捡回来晾干,人不能吃猪还是能吃的啊!白花花的米饭到处撒的都是,看着心疼。”
我说:“也别让人看见了,背着人为好。”
娘说:“我知道。我和谷穗搞这种事,老的老,小的小,不打紧。倒是你们两个别搞,让队长发现可不得了。”
凤仙说:“孩子他爸,你就别弄了,娘说得在理。”
当晚凤仙就把捡谷的事对谷穗说了,谷穗开始不肯。凤仙说你不捡会饿肚子的。她这才答应。凤仙叮嘱她千万别让人看见了,还吓唬她说,要是让别人发现了,他们就又要把你爸抓去游乡。谷穗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娘和谷穗就行动了。娘把别人丢的饭团、残馍捡回家,晾在楼板上。谷穗带着田蛋到刚割过的中谷田去捡谷刁(穗),那里的谷刁着实不少,有的成块没割。谷穗特别有心计,到大人见不着的地方去捡。她一刁一刁地捡,堆起一尺多高的谷堆,然后用谷草盖住,又另去捡一堆。有人来了她就和田蛋捉蚂蚱玩,等人走过去她就又捡起来了。这一天她和弟弟捡了十几堆谷刁,我深更半夜去取回来藏到楼上,然后一刁一刁地捋,竟捋了两升多谷。我和凤仙偷偷地乐了。这样谷穗捡了10多天就捡了一斗多谷。凤仙把谷摊在楼板上晾干,再偷偷地用小石辗把谷辗成八米,藏了起来。
炼铁炉烧了半个月还是没有炼出铁来,友智叔挨了上面的批评。回来之后他也学外面的经验,挨家挨户清收铁物。反正社员吃大食堂,也不许私人开伙,大锅小锅没用处了,全收去砸烂炼铁。我对友智叔说,不管大小一家留一口锅吧!生病什么的,有口锅烧口水喝也方便。友智叔有时也犯软耳根,我的话还听进了,一家给留下了一口锅。不像山下的那些生产小队,一口锅都不让留,每家每户不许生火。生产小队干部只要一看到哪家屋瓦上冒烟,就马上带人去搜查,没收私藏的粮食和家什,弄得鸡犬不宁。友智叔把收起来的铁器砸碎倒进炉里去烧,又烧了一天一夜,红红的铁水出来了,冷却之后成了黑铁坨子,硬硬的。友智叔喜笑颜开孩子似地喊叫起来:“成功啦!钢铁炼出来啦!”然后让瘌痢头阿三挑两坨到桂花坪去,向大队报喜。
生产小队的食堂开了半个多月,吃饭没有限制,大人小孩都管吃饱。后来肉少了,菜里的油水少了。蚌壳岭也就21户人家,只有16户喂了猪,交到集体的大大小小一共才24头。几只大些的猪杀光了,糙子猪还没长膘也杀了几只,剩下的糙子猪和小猪杀不下手了。吃不上肉社员就嚷嚷着要队长去找人民公社要猪杀。友智叔把我约上一起去管理区找王有富。我不肯去,社员们就数落我,说我不愿给大伙办事。凤仙也劝我去,我只好去了。我们去管理区找到了王有富,王有富也没有办法。他见本村的人去了,亲自打电话向公社刘仁森主任反映情况,说白沙管理区好几个大队没有猪了,要求公社调100只猪来。刘仁森不耐烦地说:“哪有猪调给你?谁有猪愿白送给你吃?要吃肉你们自已养猪解决!”刘仁森在电话里的火气挺大的,呛得王有富直瞪眼睛。
从管理区回来的路上友智叔对我说:“这上面说的话咋说变就变了呢?在公社成立大会上,刘主任亲口说的,公社社员的好日子来了,个个生产小队开食堂,天天吃肉、吃大米饭。可这才多长时间啊!”
我反问道:“共产党的一些干部说话有几回算了数的?”
友智叔忙阻挡我说:“你可别这么说啊,别往共产党头上推。只能说是少数干部邪搞!土地,我可告诉你,今后说话要注意分寸,不该说的话坚决不说,让它烂在肚子里。”
我说:“那我办不到,那不憋死我了!”
友智叔说:“你别惹火烧身,我听说外面正在搞什么反右倾,对一些干部和社员批斗,有的还打成了反革命呢!你不听劝,到时候我可保不了你。”
我说:“我真的是不想说,可现在做的一切事也太邪乎了,我实在忍不住就要说。你说这敞开肚皮吃食堂又能吃多久?你说这猪吃光了上面冇得给的还好说,要是把粮食吃光了上面也冇得给的,那只有吃屁屙风了?”
友智叔恍然大悟,说:“你说得在理。”
我又说:“再说这农民炼铁不是牛鸡巴捣马胯,哪成事呢?那炼出来的铁算啥铁?还把社员好端端的铁锅给砸了。这是搞破坏,这是劳命伤财!”
友智叔说:“你又来了不是?”
我反问:“我说的不在理吗?”
友智叔说:“在理倒是在理,但不能说,千万不能说。”
我又说:“友智叔,我建议这食堂不能再开了,赶快把粮食分给社员自已,他们都晓得怎样精打细算过日子。不然,把粮食吃光了,上面一粒粮食都要不回来,就像这猪一样,咋办?肉可以不吃,饭不能不吃啊?!”
友智叔说:“你说得在理,可上面没说呀!再等等,看看大队是啥意见。”
我知道友智叔有难处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没过几天,友智叔召开群众会时宣布:“从明天起生产小队吃饭实行计划,按大人小孩,出工和不出工的情况进行定量分配。劳动力男的每人每天八两米,女的每人每天五两米,没有出工的大人、小孩,每人每天三两米。这是王甫仁支书说的,全大队统一的标准。”
我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决定,从此饥饿便伴随着这吃大食堂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男劳动力每天干的都是体力活,一般劳动力一餐都要吃八两一斤,一天三餐最少也得要两斤半才能吃得饱。这定量计划一天只有八两,如何能吃饱?出工的妇女也是和男人一样在田地里干活,那个时代喊的最响的口号是:“妇女解放了,妇女能顶半边天”。可在分配粮食的事情上,又比男人少一截,她们又怎能吃得饱呢?像泥蛋、谷穗这样大的小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虽是小孩,吃的也不少,一天三两米如何能填饱肚子?谷穗经常吃完了自己的就朝大人望着。凤仙看到了,只好从她碗里挑一坨给她。娘知道我出工干的是力气的活,那么几两饭是无论如何吃不饱的,经常也从她碗里面给我碗里拨一坨。
凤仙常常只吃个半饱,有时忍着饥饿拖着一双无力的脚还要去出工。长期的饥饿,身体被拖垮了,人瘦成皮包骨,走路都走不稳。有好几回,她在生产小队的小麦地里锄草,听到收工的哨子响了,知道是通知开饭了,就是走不动,往前走一步都要费好大的劲,有几次昏倒在田埂边上。大食堂供应给社员的饭食,几乎只能够一个正常人饭量的一半不到。大队也允许各家各户烧灶了。家家户户除在食堂供应主食之外,允许在家里烧煮了一些南瓜、豆角、白菜、萝卜充饥。凤仙总是把瓜菜等与从食堂领来的主食混到一起煮着,让我们尽可能吃饱,不让全家饿着。在盛饭的时候,凤仙把米饭盛给我们几个吃,自己几乎盛的全是瓜菜。我娘常常过意不去和她争吃瓜菜,有一次还把瓜菜碗掉到地上摔破了。谷穗几次提到把她捡来的米弄吃了,可凤仙不肯,坚持要留到明年春荒时再吃。谷穗就哭,凤仙就骂她“哭去死”!谷穗就不哭了,两眼含着泪但没让掉下来,她学会了坚强。可我有一次上楼拿草鞋时,却发现谷穗一个人蹲在米坛旁边,捧着她捡来的米看了又看。我发现了就问她:“你在干什么?”她说:“看看捡回的米。”我问:“你想煮饭吃了?”谷穗狡辩说:“谁想煮饭吃了?我是怕米坛盖没盖好叫老鼠吃了。”我心里明白,她想吃米饭了。我安慰她说:“穗宝,过年咱煮米饭吃,让你吃得饱饱的”谷穗说:“我们一家人都吃,都吃得饱饱的好吗?”我说:“好,好,一家人都吃得饱饱的。我们留着过年吃。”谷穗痴痴地望着我点了点头,然后恋恋不舍地把坛盖好,一望一回头地下楼去了。
4
大炼钢铁一阵风过去了,山上、地头、房前、屋后,稍大些的树被斫得精光了,到处满目仓夷。原来的山林分到各家各户了,谁家没钱用了,就可以到自家山上斫树、斫竹卖,或烧些木炭,挑到白沙街、柏墩街去卖,甚至挑到县城去卖。如今不行了,树没了,连社员烧柴也只能到田墈、地边、荒山去斫茅柴、野蒿、黄荆、鸡杂、刺棍之类的柴烧。人民公社把自留地、自留树都收走了,加上又不许社员喂家畜家禽。生产小队自从按计划供应口粮后,社员想吃饱肚子,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冬至”已过,能吃的野菜不多了,社员只好到荒山野地寻找吃食。如挖野百合、葛麻根,掐野小蒜、野菜苔,锹黄瓜菜、地米菜,用这些充饥。更让人焦心的是,由于蚌壳岭生产小队是全乡全区的高产典型,早中谷一登场,刘仁森和王有富就催逼着完公粮、卖余粮。友智叔急得团团转,几次提出辞职不当生产小队长了。王有富就上他的门,向他求情,只差没向他跪下磕头作揖了。并一再说把上面的任务完成后,刘主任答应给你们安排反销粮。友智叔的耳朵根又软,就按王有富的意见给生产队只留下3000斤谷,其余的全都完了公粮,还是没有完成上面分配的公粮任务。今年生产小队完公粮是往年的3倍多,友智叔常常在我面前发牢骚。
一天傍晚,我去洗衣埠洗黄瓜菜,友智叔也在那里洗葛麻根。他一边洗一边告诉我说:“王有富又逼我完公粮了,咱哪还有粮食呢?咱就只留下3000斤粮食,吃这么多天了,现在也只剩下2000斤了,总得把种子留下来,还得留点粮食给大家过个年吧!”
我说:“王有富真是冇良心了,他是咱蚌壳岭的人,咋不替咱说说呢?”
友智叔说:“他说是公社刘主任逼他来催的,还说过两天刘主任亲自要来开什么‘反瞒产’会议。”
我听了气愤地说:“说咱瞒产?筒直是放他娘的屁!”
友智叔说:“你冷静点好不好?”
我问:“他凭啥说咱瞒产?”
友智叔说:“凭咱虚报的数字。”
我没好气地说:“当时我就说过,把产量虚报那么大,要多完公粮的。怎么样,现在应验了吧!”
友智叔说:“过去了的还提它干嘛!”
我问:“咱产多少粮食王有富难道不知道?”
友智叔说:“他哪能不知道呢,他现在是骑虎难下,由着刘主任的马儿跑。你说怎么办?你帮着拿个主意。”
我说:“刘主任动了那心思,咱那2000斤谷怕是救不住了。”
友智叔说:“你咋说话说一半留一半,啥意思呢?”
我说:“我不说了,我是中农,思想觉悟低。”
友智叔说:“我说你思想觉悟低了吗?你说呀,别卖关子了!”
我说:“把种子留下,其余的粮食分掉,让社员自己处理。算了,算了,算我没说。”
友智叔说:“这是个法子,我今晚就让会计把分配数额拿出来。”
我又一次强调说:“队长,我说话不能算数,算了,算我刚才没说。”
友智叔说:“我没说是你说的,你急什么呀!”这时他已经洗好了,把葛麻根装进芋头箩提着回去了。
第三天刚吃过中饭,我、友智叔、三叔、瘌痢头阿三,还有油嘴老五几个圪蹴在晒场上晒太阳,等待出工。会计徐臣列把粮食分配方案拿来交给友智叔看。正在这时候,王有富的大崽王土改踢踢踏踏地跑来,喊友智叔:“队长,公社刘主任和我爸找你去。”友智叔心里一格登,心想:难道他们晓得我要私分粮食?不可能啊!便问:“在哪里?”王土改说:“就在我家。”友智叔起身去了,走时和我及徐臣列交换了眼色,眼里充满了畏惧。
大约两个哈欠的功夫友智叔回来了,对我们说:“下午不出工了,刘主任和有富要开群众会。”然后转向瘌痢头阿三说:“阿三,你去通知各家各户,不论男女老少,只要没病在床上不能动的,马上到晒场来开会。”
阿三问:“开啥会呀,不出工了?”
友智叔说:“我也不知开啥会?叫你通知你就去通知。”
我心想:肯定是友智叔在队委会上说了什么,让嘴不关风的传出去了。该不会把我也带进去了吧!不会的,友智叔不是那种人。反瞒产会,瞒啥产啊?凭你咋开也开不出鸡巴粮食来呀!你开就开吧,巴不得你开,看你能开出啥粮食来!我想到这心里倒坦然了许多。
一会儿,瘌痢头阿三像赶鸭子似的把群众从家里一个个赶出来了。他们拿着木靠椅、小板凳,搀老扶幼地来了。凤仙两只手提着两把椅子来了,谷穗提着小板凳,牵着田蛋跟在我娘后面来了。玉叶读书去了,金枝一个人一手提着木靠椅,一手拿着鞋底针线来了,她开会时手里从来没空过,她真会算计。常言道:“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来一世穷。”所以她的日子过得有油有盐,有滋有味。聋妈柱着拐杖也来了,一边歪歪扭扭地走着,一边瘪嘴巴“嘟嚷”个不停。村里的人都来了,晒场上挤满了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蹲着,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是谁在晒场边烧起一堆火,立即就围过去一堆人,天又不算太冷啊!乡下人就爱凑个热闹。
待人到齐后,友智叔就让瘌痢头阿三去喊刘主任和王有富去了。一袋烟的功夫他们来了,打头的是大队支书王甫仁,接着是刘仁森、王有富,后面紧跟着民兵连长吴忠礼和他带来的七八个身强力壮的民兵。各生产小队队长也来了。这阵势让群众大惑不解,我也纳闷起来了,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友智叔反倒平静起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戳在会场前面一动不动。桂花起身把自己的椅子拿去给刘仁森坐,又转身动员几个妇女也把椅送上去,给几个主要领导坐,其他人则站着。
王甫仁问:“友智,人到齐了没有?”
友智叔说:“到齐了。”
王甫仁转过脸来问刘仁森:“刘主任,人到齐了。”
刘仁森说:“到齐了就抓紧时间开会。”
王甫仁清了清喉咙大声说:“社员同志们,今天我们到你们生产小队开一个特殊的会议,这个会议就叫反瞒产大会。下面请马桥公社管委会主任刘主任讲活。”
刘仁森扶了扶眼镜说:“同志们!1958年,算得上是风调雨顺的一年,我们公社的粮食生产情况是好的,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粮食生产实现了大跃进。我们桂花坪大队,特别是你们蚌壳岭生产小队可以说是全面丰收了。但是,现在的粮食征购情况很不好,粮食收不上来。我们的大跃进生产的粮食都到哪里去了?有些干部在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一方面叫实现了农业生产大跃进,一方面叫粮食征购任务太重,完成任务有困难。我看困难是有的,关键是我们的一些基层干部思想方法有问题,起码是思想保守,右倾情绪。一听到农民喊粮食紧张,就慌了手脚,就否定大跃进的伟大成绩,怀疑党的粮食征购方针。农民喊粮食紧张,是思想认识问题,是想要多留后手粮,多吃些粮食。对此我们要有清醒的认识,要加强教育和领导。公社党委认定:1958年,我们全公社在大跃进中取得了伟大的成绩。粮食丰收高产,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所谓粮食紧张局势,完全是一些別有用心的人闹出來的,其用心在於否定‘三面紅旗’。少数生产小队干部故意瞒产私分,有粮不交国家。因此,我们要大打一场‘反瞒产’运动的人民战争。农村要加强领导工作,要开展‘反瞒产’和‘反后手粮’的运动。蚌壳岭生产小队是桂花坪大队,乃至马桥公社的高产生产小队,你们的公粮任务也没完成,而且掉的还不少。这是什么原因?据我们初步了解,责任在生产小队长徐友智身上,在我们催征公粮的关键时刻,他还打算私分粮食,如果我们来晚一步,粮仓的粮食就将分光了。”
说到这里会场一片哗然,然后又寂静无声。我望了望友智叔,一脸的灰土色。心里也纳闷:昨天晚上,我和友智叔两个人说的话怎么就传到刘主任耳朵去了?会不会把我也给牵扯进去了?我心里忐忑不安起来。
刘仁森接着说:“对蚌壳岭生产小队瞒产私分的问题我们要严肃处理。处理意见由王支书宣布。各生产小队要吸取蚌壳岭生产小队的教训,积极上报“瞒产私分”粮食的数字。达不到公社满意指标的,大队要开生产小队长的帮助会、批判会。我讲完了。有富同志你讲。”
王有富显得有些尬尴,忙说:“刘主任,您已经讲得很全面了,我没什么讲的。”
刘仁森将军说:“你自己生产小队不好说是不是?那就算了!可我告诉你,当干部就得大刀阔斧,不讲情面,不留私情,当说就说,当做就做。前怕狼,后怕虎,能成啥事?”说得王有富哑口无言。
王甫仁接着说:“现在我宣布处理意见:一是生产小队长徐友智停职反省;二是生产小队仓库里的粮食就地封存,全部上交国库;三是挨家挨户搜查粮食,如有私藏粮食的要严肃处理。如主动交出的可从轻处罚。”
王甫仁话音刚落会场一下子就躁动起来了,怨声像暗河的波涛在地下翻滚。王甫仁突然搜家这一招是谁都没想到的,我可以说这不是王甫仁的主意,而是刘仁森的主意。我担心谷穗捡的那1斗米被搜去,那是谷穗想煮餐饭吃凤仙始终没同意的,真的搜去了,谷穗可就一口饭也吃不到嘴了。想到这我也愤愤不平,这是啥决定?农民不活命了?!浮夸虚报是你们,按浮夸虚报的数字完公粮,比往年翻了3倍多,你们难道心里就不明白?你们这不是官逼民反吗?凤仙时刻注视着我,担心我出事,见我脸色不对,忙跑过来压住我,劝我别冒火。然后偷偷问我:“谷穗捡的那1斗米咋办?”我说:“听天由命吧,搜着就让他们拿去,搜不着算走运。昨晚,我还听人说兰花从山下背半袋粮食回来了呢?她不交咱也不交。”凤仙说:“咱不能和她比,还是交了算了吧?别引火烧身,权当谷穗没捡。”我恶狠狠地说:“她是人,咱就不是人了?她不交,咱也不交,看他们能把咱咋样?”
躁动一时的会场渐渐安静下来,没有人主动承认家里有粮食。
王甫仁大声问:“有没有主动交待的?没有我们就开始挨家挨户搜查了。”
油嘴老五轻声嘟嚷了一句:“挨家挨户搜查,这不成国民党了?”
尽管油嘴老五的声音很小,还是被王甫仁听到了,厉声问:“谁在说话,是徐老五吗?谁是国民党?!”
会场上顿时寂静无声,人们屏住了气。油嘴老五被吓住了,也不敢吭声。
王甫仁说:“把徐老五揪出来!”
话音刚落,吴忠礼就命令两个民兵把油嘴老五从人群中揪出来推到台前,强迫他低下头。油嘴老五就再也没出声了。刘仁森若无其事地看他手上的一份红头文件。王有富脸显愧疚,似看非看,把目光停留在远处村子的屋顶上。制造虚假给社员带来灾祸的人竟逍遙自在地坐在面前,继续祸害百姓,我实在是忍不住了。但看看我娘,看看凤仙和谷穗,我又强迫自己忍住,没让发作。
王甫仁又大声说:“马上开始搜查了,现在主动承认的还不迟。”
会场上依然鸦雀无声,听得见村背后山乌鸦凄厉的叫声和远处牛铃清脆的“叮咚”声。
王甫仁说:“现在开始搜查,从村东往村西挨家挨户搜查。徐阿三,你带吴连长上门搜查,搜到了就拿到晒场上来示众。晒场上的人都不许动,锁了门的把钥匙交给徐阿三。”
这时桂花问:“东西丢了怎么办?”
王甫仁说:“谁要你的东西,你有东西丢了找我!”
吴忠礼跟着瘌痢头阿三向村东头走去,七八个民兵尾随着。村东头第一家是三叔,一袋烟工夫找出了半袋瘪谷,一坛苕丝。由两个人拎到晒场上,转身又去了。又一袋烟工夫,从聋妈家找出两小袋米。那袋子是两条破裤脚扎成的,上面还打有补丁。聋妈一眼就认出来了,扑将过去,被一个民兵抱住了。聋妈哭天喊地的吼叫:“天理有眼睛啊,这谷是我一刁一刁从田里捡回来的。我一没偷,二没抢,你们还给我,你们不还给我,我就死给你们看!”她一边吼叫,一边将三寸金莲在地上摔打。王甫仁怕影响社员情绪,让两个民兵将她架走了。此后大队民兵又从农户家搜出了一些谷、苕粉、苕丝、玉米之类的粮食。蚌壳岭生产小队也只21户人家,不到一个时辰就搜查得差不多了。除了友智叔、瘌痢头阿三、兰花家没搜出粮食外,其余户都搜出了一些谷、米、小麦、苕粉、苕丝、玉米之类的粮食。都不多,最多的一家是金枝,从她家搜出一小袋大米,大约有20多斤。问金枝哪来的?金枝说是娘让人送来的,说她是地主婆,谁都不会把粮食给她。其次就是聋妈了,大约有一斗多米。也许她一个孤老妈子,又是个聋子,不大被人注意,捡的谷就比别人的多。
最后当搜查队归来时,我远远就看见一个民兵把我家装米的那个土坛子拎来了。凤仙也看见了,用胳膊肘拐了我一下示意我看,并叮嘱我别做声。当那个民兵把我家的土坛子放到晒场上时,谷穗也看见了,她离开我娘的怀抱跑上前去夺土坛子,说:“这是我家的坛了,坛里的米是我捡谷回来辗出来的,不许你们拿。”
王甫仁说:“你小丫头还挺利害的,田是公社的,田里长的谷是公社的,你捡回来应该交公,怎么就拿回家了?不交公就是偷的!”
谷穗说:“我没偷,我不把谷捡回家,谷还要在田里长芽呢?”
凤仙见了立即跑过去,一把抱住谷穗说:“乖孩子,走,别闹了。”
谷穗死死抓着坛子哭着说:“不嘛,我捡回来的干嘛要给他们?爸说留着过年煮年饭给我吃的,我肚子饿得疼我都没吵着要吃,我看一眼这米坛子我就不觉得饿了。娘!他们拿走了,我就看不见米了,我就会饿的!”
凤仙去扒谷穗死死抓在坛沿上的小手,可怎么也扒不开。情急之中,凤仙举起手掌狠狠的朝谷穗的脸上打去,谷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终于松开了手。凤仙抱起谷穗往回走,谷穗一边哭一边叫喊:“娘,我肚子饿!娘,我肚子饿呀!你答应我的,过年煮米饭给我吃的,娘!没有米了你咋煮米饭我吃呀!”谷穗一双小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我家那个土坛子。
看到眼前这一幕,怒火在我心中燃烧。谷穗的喊叫声撕裂我的心肺,我实在忍不下去了。愤怒地问:“你们还让不让农人活命了?谁瞒产了?谁私分了?你们怎么不清查清查我们究竟产了多少粮食?要我们完这么多公粮!王支书你家也在农村,你也是做农出身的,咱这田一亩能打4000斤吗?我看最多能打700斤就上天了。蚌壳岭平均亩产上报1500斤,全大队平均亩产1200斤,你摸摸良心说有这么多吗?按这个产量完公粮完得了吗?王有富,王社长,你也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当时是你叫队里报的产量,也是你逼我们完那么多的公粮,队里还有没有粮食你心里最清楚,你今天咋就不说话了?”
会场上就有几个人附和说:“王有富,你说话呀!”
王有富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无言以对,眼睛求助似地望着刘仁森。
我继续说:“现在生产小队就剩仓库那点粮食了,还得留种子。俗话说‘好吃不留种,子孙万代穷’。全队百来口人靠它吃到夏收,人平才20斤?少得可不可怜啊!老百姓从田地捡回来一点粮食犯了什么法?你们这么作践老百姓,难道就不怕遭天打雷劈吗?我相信共产党不会干这种事的,毛主席不会让你们干这种事的!”
刘仁森放下了手上的文件认出大声说话的人是我,脸扭曲成紫茄,大声喊道:“你反了,把他抓起来!王有富,你看见了吧,我早就看出徐土地背上有几根反骨,你一再包容他,敌我不分,你这是右倾思想的表现,你还不改,小心我撸了你副主任职务。”说得王有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完,刘仁森和王甫仁耳语一番。王甫仁忙喊道:“吴连长,把徐土地抓起来,抓到大队部去。吴忠礼立即喊上四个民兵,冲到我面前,将我擒住押出会场。”
谷穗见我被人抓走,跑过来拉住我不停地喊“爸——爸——”被一个民兵拉开摔在地上。凤仙赶忙跑过来抱走谷穗,谷穗仍在呼喊着“爸——爸——”。那凄凉的哭喊声,一声声像针尖扎在我心上。
此时晒场上就有不少人喊道:“凭什么抓人?!”
桂花也大声说:“土地说的句句在理,你们伤天害理啊!”
王甫仁吼道:“你们叫什么叫?反了不成?”会场渐渐又安静下来了。王甫仁接着说:“现在我宣布:一、把生产小队粮食封存起来,全部完公粮。二、把徐友智、徐老五、徐土地带到大队去听候处理。三、今天搜出来的粮食是谁家的还是谁家拿回去。各生产小队回去后,立即清仓查库,想千方设百计坚决完成公粮任务。散会!”说完他安排吴忠礼派人将仓库贴上封条,就随刘仁森、王有富匆匆下山回桂花坪去了。大队民兵押着徐友智、徐老五和我跟在后面。下山的时候,天还没漫下黑来,西也亮着一疙瘩一疙瘩的火烧云,斑斓一片。学校放学了,玉叶跳跳蹦蹦地从我身边走过,看见我被两个民兵抓住胳膊,惊讶地望着我问:“土地大爸,你咋啦?”我说:“没事。你回去吧!”玉叶走过去后,我对两个民兵说:“松开我好不好?我不会跑的。”他们也就松开了。看得出他们也累了。
我们尾随刘仁森等到了鹤皋学校。他们进了大队办公室,我们三个人被关在一间教室里,由两个民兵看着。油嘴老五懊丧地垂着头,友智叔依旧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想瞅空问问友智叔公社是怎么知道咱分粮的,我两眼盯着友智叔,可他不朝我看。好一阵他才朝我看了一眼,他从我眼睛里看懂了我的意思,用嘴巴朝油嘴老五一挑,我便知道又是他多嘴对兰花说了什么,兰花就密报给王有富了。
不一会儿,刘仁森、王有富、王甫仁和吴忠礼从大队办公室走出来了,走出学校大门。刘仁森叮嘱王甫仁说:“按照刚才研究的意见,你迅速把人处理到位。你若不处理,我就处理你。”王甫仁连忙点头哈腰地答应道:“一定!一定!”
送走刘仁森和王有富后,王甫仁走回到办公室。他让吴忠礼把我们三个人同时叫去,宣布对我们的处理决定。他说:“徐友智同志,你身为共产党员、生产小队长,缺乏原则性,组织观念淡薄,催交公粮不力,有私分粮食动机。鉴于初犯,给予党内警告处分。生产小队长就不撤了,希望你认真检查自己的错误,身为共产党员,不要混同普通老百姓。”
友智叔抢住话茬说:“支书,你就撒了我这小队长吧!我没有能力当这个小队长。”
王甫仁立马板住面孔严肃地说:“胡说,你不但还当小队长,而且还要当好,还要把公粮完成好,莫拖全大队的后腿。”王甫仁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把目光转向油嘴老五,继续说:“徐老五一贯思想落后,油嘴滑舌,怪话连篇。刘主任要扣你个坏分子帽子的,我从中说情,说你缺乏教育。这次罚你到‘深翻土地’工地劳动改造10天。表现得好你就回来,表现不好重新处理。”
油嘴老五听得哑口无言直认倒霉。
片刻,王甫仁清了清喉咙,严厉地说:“徐土地你听好了。按你土改时的田地,你本该划成富农成分。当初王社长放你一马,看在你们都是长工的份上改成中农。可你长期以来,站在地主富农的立场上,与共产党对着干,你的骨子里全是剥削阶级思想,而且顽固不化。经研究决定,你被定为漏划富农成份,交生产小队监管,长期上工地劳动改造。”
听到这个决定我一下子就懵了,这就等于宣布我政治生命完蛋了,成了人民的专改对象,成了阶级敌人了。我娘、凤仙都成了富农家属,我的儿女都成了富农子弟了,我子孙万代都翻不了身了。如果是我一个人倒无所谓,可这一下子害了我全家啊!刘仁森、王有富,你们好狠毒呀!日你娘的,老子要杀了你们!可我有老娘在,有老婆在,有儿女在,我得为他们着想啊!我愤怒起来了,吼道:“我不服!我错在哪里?老子是三代长工,你们凭什么把我定为漏网富农!”
王甫仁说:“这就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了。公社领导定的,你自找的。你自自在在当你的农民不好,逞什么能?”
我问:“我做错什么了呀?我不就说了几句真话实话吗?难道共产党不允许说真话实话,非得说假话不成?”
王甫仁说:“你又来了是不是?你别什么都往共产党头上推。你想当反革命是不是?我老实告诉你,当反革命是要坐牢的!”
友智叔忍不住了说:“王支书,你这话言重了。这么处理对土地不公。”
王甫仁说:“没你说话的余地,你自己坐一屁股屎不知香和臭,插什么嘴?人家刘主任看问题没你看得准是吗?!你把土地、老五带回去,明天你亲自把他们送到石湾‘深翻土地’试验片工地去,交给民工营。回来后还得向我汇报。”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根本就没有我说话的余地。
我们三个人走出鹤皋学校。天渐渐黑下来了,整个山岭笼罩在死灰色的雾霭中。起风了,风凌厉而凶猛,山上枯死的丝茅像波浪一样在翻滚。密匝匝,枯蔫蔫的苞茅杆,在北风的打压下发出荒涎如梦魇的声音。天空、山冈、森林都在北风中哆嗦。黑黝黝的笔架山像巨大的鬼魅挡在我们眼前。我们三个人默无声息在走着,走到山脚下友智叔突然问油嘴老五:“老五,是不是你对王有富老婆说了什么?不然,他们今天咋会来开这个会!”
油嘴老五说:“瘌痢头阿三昨晚对我说了分粮食的事,第二天我去兰花家借锯子时对她说了,该不是兰花对王有富说了什么吧?”
友智叔说:“我就猜是你这张破嘴坏了事,果然不假。看你把大家害的,把土地害的。”
油嘴老五说:“我也没提土地哥半个字,咋能怪我?!”
友智叔说:“你不对兰花说能开这个会吗?不开这个会土地能落这个结果吗?你这张破嘴该到茅厮桥板上去擦擦了!”
我忙说:“友智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也怪不上老五。我是这命啊!不开这会我迟早也逃不脱如来佛的掌心。”
油嘴老五说:“土地哥都不怪我了。”
友智叔也就无话可说了。
回到家里一家人还没煮宵夜,都坐在火塘旁边等待我回来。谷穗和田蛋已经饿了,娘在火塘里煨熟两个苕给他俩填肚子。我一进门屋里立即就有了生气,谷穗和田蛋兴奋地叫起来了:“爸回了!爸回了!”
凤仙急切地问:“他们把你怎么样了?”
我说:“没怎么样,我这不好好的回来了吗?”
娘问:“他们没打你吧?”
我说:“没打。”
娘说:“没打就好。如果打着哪,就赶快去看郎中。”
我说:“我晓得,你就别瞎操心了。”
一会儿桂花来了,三叔来了,金枝来了,聋妈拄着拐棍也来了,问长问短。我对他们说没事,让他们都回去了。
晚上待田蛋睡着了,我在床上把我被定成漏划富农成分的事和明天去石湾‘深翻土地’试验片工地长期做工的事对凤仙说了。凤仙什么都没说,只顾不停地哭,泪水濡湿了半边枕头。最后她问我:“咋对娘说?”
我说:“暂先不对她说。”
凤仙说:“这大的事不说她也会知道的”。
我说:“知道了再说。”
凤仙说:“你的脾气注定是这结果。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我说:“只是要苦了你和娘,苦了孩子了。你后悔不?”
凤仙摇摇头,用手指封住我的嘴,泪脸婆娑地望着我,生怕我说出那句话——你要后悔再嫁人。
5
第二天,我瞒过娘,和友智叔、油嘴老五一同上路了。石湾“深翻土地”试验片工地离桂花坪二十多里路,一个时辰就走到了。工地位于白沙河下游石湾村门前的田畈上,上接古廊石拱桥万寿桥,下连公路桥铁桥。这是一片大约有300来亩的上好良田,土地平坦又肥沃。远远望去,河沿用篾垫竖起一幅大标语,上面写着“鼓足干劲争上游,深翻土地夺高产”14个红色大字,十分醒目。
友智叔找到工地指挥部,把我们交给一个姓曹的副指挥长。友智叔临走时悄悄叮嘱我说:“你就老老实实做事,别再惹事了,你属于‘五类分子’了,再惹不起事了。你家里我会照顾的。”我感动了,含着泪水说:“友智叔,我晓得了。谢谢你!”友智叔走后,曹副指挥长把我们交给劳改队的邱队长。邱队长五大三粗,三角眼,吊眉毛,像个土匪。亏领导慧眼识才,选他当五类分子的头。
第二天,我和油嘴老五一同加入劳改队行列。劳改队有长期队员19人,都是白沙管理区的五类分子,也有像油嘴老五之类的临时劳教人员7人,共26人。邱队长将我们带到工地,到靠铁桥边的一块叫6斗5的田里劳动。这里己经翻耕了四分之一的面积,有3尺多深,大家用铁揪往下插,然后翻起泥土,土层显出三层颜色,上层是黑色大约有七八寸,中间是黄褐色,下面是灰白色,基本上就是沙土了。我不知道水田要翻这么深干什么?我是新来的也不好问,就跟着他们不停地用铁揪深翻着。翻了一个多时辰,也才翻了几尺远,人已经累得够呛了。休息的时候,我、油嘴老五和一个叫夏定才的地主坐在一起。夏定才黑黑的,瘦瘦的,实在和书上描写的地主联系不到一起。在闲聊中我从夏定才嘴里知道,深翻土地是科学种田夺高产。我听了就纳闷:农作物都吃“熟”怕“生”,土层挖得太深了,把生土翻上来,肯定会影响农作物生长。种田的农民都知道,种庄稼要深耕细作,这是多年来积累的经验。但深耕“深”到什么程度,是有限度的,并不是越深越好。耕地不需要太深,六七寸就行,最多一尺足矣。庄稼不是树,不需要挖那么深啊!我忘了友智叔的叮嘱,感叹道:“水田翻这么深,把沙土都翻起来了,不扎漏。真是劳命伤财!”说完我就闭目养神什么也不去想了。
突然是谁踢了我一脚。我睁开眼睛一看,是邱队长。他厉声吼道:“起来!”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站起来了。他左右开弓给了我两耳光,问:“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说:“我没说什么呀!”
邱队长说:“你说深翻土地是劳命伤财,还说你没说什么?”
我用目光暗地环视一周,油嘴老五还坐在旁边,没有了夏定才。我心里明白了,肯定是夏定才打了小报告,我不得不承认。我说:“我说了,我不该说。”
邱队长说:“深翻土地是毛主席提倡的,你反对深翻土地就是反对毛主席,罪该万死!”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已经是富农分子了,已经罪该万死一次了,再罪该万死一次那就真得死了。我忙说:“我说错了,我罪该万死!”
邱队长说:“取消你今天的休息时间,你干活去。”
我赶忙下田深翻土地去了。
油嘴老五也看出是夏定财打了我的小报告。劳动时偷偷对我说:“我要替你治治他。”
我说:“你老实点,别害我了,也别害你自己。”
他说:“不会的。”
次日上工的时候,果然没看见夏定才。我趁机问油嘴老五:“你把夏定才怎样了?”他暗中告诉我说:“昨晚吃饭的时候,我在他碗里放了些桐油。听说他昨晚拉了一夜,今天上不了工了。”我听后心中暗喜。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邱队长把我的事向工程指挥部指挥长王有富汇报了。王有富挨了刘仁森的批评后,阶级斗争的觉悟一下子提高了,他怕刘仁森真的撸了自己的“副主任”,决心与我划清界线,便指使曹副指挥长开我的批判会。批斗会是第二天吃了中饭后在工地上召开的,王有富亲自主持批斗会,参加会议的民工有500余人。邱队长在我脖子上挂了块大木牌,上面写着“反党分子(富农)徐土地”。王有富首先让地主分子夏定才揭发我的罪行。夏定才说着说着,肠子就“咕噜咕噜”叫了起来,肚子就疼,就要上茅厮。他向王有富报告要上茅厮时,弄出满会场的笑声。王有富尴尬极了,扫兴地说:“咋啦,你早干啥去了?”夏定才乞求道;“我,拉……拉……肚……”话还没说完撒腿就跑了。会场上立即爆出一阵嗤笑声。站在河堤内坡边上的油嘴老五,笑得滚下了河堤,仰儿八叉,四脚朝天。于是王有富就让邱队长揭发徐土地诬蔑“科学种田是劳命伤财”的反动言论。邱队长边揭发边批判。最后王有富批判我,说我思想一贯反动,当年带头闹退社,现在又恶毒攻击社会主义的科学种田,不打倒我这一类“地富反坏右”,就干不成社会主义。批判会开了一个多小时,我站了一个多小时,站得我腿麻脚抽筋。
后来我才知道劳改队有一条公开的秘密,凡举报有功者可奖励回家一次。想到这我竟有些同情夏定才了。
油嘴老五干完10天回去了,我一直干到大年三十上午才放假。邱队长说劳改队的人初三上午就要上工地。我这才真正尝到当五类分子失去自由的苦头了。离开家一个多月了,凤仙来过两次,捎来些衣物。邱队长没让我们多说话。凤仙比原来更瘦了,我真不知道她把这个家是怎么撑过来的?我对不住她啊!
昨晚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刮了一夜。天亮时分,风停了,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半空中飘落下来了,早晨起来地面就已经落白了。清理好工具后邱队长才批准我们回家。我身无半文,什么都无法买一点回去,连颗糖也买不起。路过白沙街的货栈,我站在柜台前看着玻璃瓶里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呆了好一阵才走开。从白沙街到蚌壳岭,有二十多里路,清一色用大石块铺成。地面上的积雪脚踩上去发出“卡嚓卡嚓”的声响,我的心也被踩碎了。我巴不得一脚跨到家门口,却又害怕见到娘、凤仙和三个孩子。当我站在自家门口的时候,我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了。我站在门口擦干眼泪才进去。进门我就喊:“娘、凤仙,我回来了。”娘高兴地说:“回来就好。‘有吃冇吃,回屋来烧火扎(烤)’。”三个孩子见我回来都喊了我。田蛋抱住我的大腿嚷着要吃糖。谷穗把手伸进我口袋里搜糖,没搜着,失望地看着我。我的心如锥子在锥。凤仙忙打岔说:“你爸哪来钱买糖?快铺筷端椅吃年饭。”泥蛋大些懂事些,给我倒了杯热茶,叫我去火塘边烤火。我看了看火塘后面被柴烟熏黑的墙壁上空空的,我就知道今年没腌一刀肉,没腌一只鱼。这是我有生以来家里最穷的一年。吃年饭了,谁家放起了鞭炮,“劈哩叭啦”的响声给山村凭添了些热闹的气氛。我问:“今年谁家还有鞭炮放?”凤仙说:“还能有谁家?兰花家呗!”我心里想,也只有他们家有鞭炮放了。
菜上桌了。凤仙做了六菜一汤。一碗猪头肉,说是金枝给的。金枝今年回柏墩街她娘家过年了,临走给凤仙送来两斤猪头肉,还送来半瓶白酒,说是给我过年喝。一碗小鲫鱼,是泥蛋下冰冷的河里用捞兜捞上的。一碗藕,是友智叔送的。白菜、萝卜是后来分了点菜园自家种的。干竹笋是春上留下来的。另加一碗苕线粉汤。这比我想象的要好。三个孩子狼吞虎咽,一碗猪头肉就只剩下一点点了。凤仙忙给娘拣了一块,又给我拣了一块。我说:“我在工地上吃过肉,你吃吧!”我就又把这块猪头肉拣给她。她又从肉碗里拣一块给我,说:“都吃一块吧,过年呢!这多亏了金枝,不然连猪头肉也吃不上。”忽然田蛋被鱼剌鲠住喉咙了,鲠得“哇哇”直叫。我忙扒开他的嘴巴看,也没看到东西。我拣了一箸白菜叶让他吞下去。他吞下去后我问痛不痛了。他说不痛了。我说你别吃鲫鱼了,剌多。他眼泪汪汪望着我,我只好给他拣鱼肚那儿的鱼肉给他吃,他就埋头又吃起来了。
饭快吃完的时候娘说:“过年了,大家都高兴点,图个吉利。不管怎么说,一家人团团圆圆比什么都好。”我说:“你放心吧,娘!”下午一家人都洗了个澡,换了衣服。衣服虽打上了补丁,凤仙却洗得干干净净的,又浆晒过,穿上挺舒服的。三个孩子只给泥蛋做了一件新衣服,裤是凤仙的一条裤改的。谷穗的衣服是玉叶不穿了金枝送过来给她的,还是半新的,谷穗很是高兴。田蛋的衣服是泥蛋小时候留下来的。
敬过祖宗,吃过晚饭,大家就回自已家守岁了。鄂南乡村过年有一个习俗就是守岁。有一句老话叫“三十夜的火,月半夜的灯”。三十夜火塘里的火一定要烧得旺旺的,预示来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正月十五灯要长明到天亮,表示年已经过尽了。我在火塘里架上一个枯柴篼,火烧得旺旺的。我和娘、凤仙都坐在火塘烤火。三个孩子提着去年留下来的旧灯笼随村里的孩子到各家各户辞年去了。我们鄂南乡村有个习俗,每逢年三十晚上,孩子们挨家挨户去辞年。每家每户都得给每个孩子发些食物,不论好赖多少,一颗糖,一块糖粑,几粒蚕豆、花生都可以。只要不让孩子们打空手就行。我家实在没什么好吃的给孩子们,娘将蚕豆用盐水浸泡后,在锅里用砂爆炒,粒粒张开嘴在笑,吃起来又香又酥又脆,孩子们也都喜欢吃。
在火塘边烤火,我回顾这一年好像做了一个又一个恶梦,我现在都好像在恶梦中还没醒过来。这一年是怎么了?是发高烧了?发神经病了?还是怎么的了?这土地是天赐之物。万物都有它的生命规律的,这些规律是不可违抗的。俗话说:一口吃不成胖子,一步不能登天。那些个假数字报上去是在骗天骗地!骗天骗地是要遭报应的。可惜这报应落到咱老百姓身上来了,咱就成了替死鬼。天啊,您睁开眼睛看一看,是谁在欺骗您?您咋就不雷劈那些个贪官啊?地啊,你睁开眼看一看,是谁在折腾您?您咋就不火烧那些个污吏?土地神啊,咱给您烧了那么多香和纸,您咋就不默佑我们呢?让我这个虔诚于您的农夫成了奴役啊!我没有错,我只是说了些实话,大实话。这个社会咋就不能说实话呢?要我昧良心说假话我做不到。假话我不会说,真话又不能说。我得吸取血的教训,在新的一年里,我就只能当个哑巴了,什么都不说了。可现在已经迟了,我已经成了漏划富农了,成了专政的对象了。富农的帽子就像大山一样压着我,叫我永远不得翻身,连带我全家也跟随着我受罪。我对不住我娘、凤仙和孩子们。想到这我惭愧地说:“娘、凤仙,我对不住你们,对不住孩子们,我没听你们的话,你们骂我吧!骂个痛快我心里好受些。”
娘说:“你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呢?迟了,你自讨苦吃,自讨罪受不说,让一家人跟着受连累。你让凤仙苦了,把她拖出病来了,常常犯心口疼,又没钱去看郎中。”
凤仙接住话茬说:“只是苦了他自已,我没事的,一点小病不要紧。”说着说着她就哽咽了。
我对凤仙说:“今年不说了,明年一定带你去看郎中。这日子才刚开头,晓得要熬到猴年马月?这个家冇得你不行。都怪我不好,让你受苦了,我对不住你。”
凤仙擦了擦眼睛说:“今天过年,咱不说这些好不好?”她说这话时眼里的泪水又出来了,被火光照得晶亮晶亮的,我就闭嘴不再说了。
三个孩了回来了。谷穗一脸的不高兴,嚷着说:“今年没辞到什么东西,不如往年。就土改家一人给了两颗糖。”
凤仙说:“今年都遭孽,咱家也只给得起蚕豆啦!”
谷穗就不说了。田蛋吵着说:“我的瞌睡虫来了,我要睡。”
娘说:“土地,你和凤仙带田蛋去睡。你们别守岁了。泥蛋、谷穗都和我睡。”
我说:“你也别守了,带他们早些睡吧!”
娘说:“我知道,你们去睡吧!”
进了睡房凤仙随着反了门。我给田蛋脱了衣,顺手把他放到床里边让他睡,一会儿他就打起了鼾崽。
凤仙含情脉脉地说:“娃他爸,睡吧!三天后你又要走了。”她说完去尿桶屙了泡尿上床了。我知道她在被子里把自已摊开在那里等我。我离开家一个多月了,在离开家的日子里是多么想家啊。刚开始时光为自已被划为富农而苦恼,后来想穿了就不想了。这顶富农帽子已戴上头了,像孙行者头上的金箍咒想取也取不走了。后来就想孩子,就想凤仙。特别想凤仙,想不着就拼命想,想得在被子里哭啊!有时强制自已不去想,可你不想胯下的东西想,硬绑绑的难受。我就用枕头顶住摩擦,或用手撸,弄出粘稠的水来才舒服些。想到凤仙也应如此,没得病时,她的骚劲比我还强,两三天就要一次,只是表面上看不出来罢了。在这方面我越发对她愧疚,就又狠起自己来,就想今晚把她的损失补回来。想到这里我浑身燥热,小腹下面仿佛搁着把火,火苗一蹿蹿的伸着猩红的舌头乱舔。我三下两下脱了衣服,钻进被子里,一下子就把凤仙楼得紧紧的。这时我才发现凤仙瘦了,比我想象的还要瘦,身上没一点肉了,原来鼓胀胀的奶子松松垮垮的。她咋瘦成这个样子了?我的心好像针尖一下一下扎得生痛。
我问凤仙:“你咋瘦成这个样子了?”
凤仙妩媚地说:“想你想瘦的,没有你的日子真难熬啊!”
我说:“你吃苦了,里里外外你一个人,我实在是对不起你。你恨我吗?”
凤仙说:“别说这些了,我生是你家的人,死是你家鬼。”我用手指按住她的嘴说:“别说不吉利的话。”
凤仙说:“来吧!”说完就主动地拉我上她的身子。
我一下子爬了上去搂住她那筋骨毕现的身子,立即就涌起一股怜惜之情。当我那根家伙将要进入洞穴的一刹那,才感觉到它已经疲软了,而且越来越软,像一根被开水烫过的蔫黄瓜。
凤仙见我没有动静,问我:“咋啦?”
我羞愧地说:“刚才还好好的咋就不行了?咋就说不行就不行了?”
凤仙把手伸过来摸了摸,吃惊地问:“这是咋回事?”
我说:“我咋知道?刚才还好好的。”
凤仙安慰说:“别急,慢慢来。我今晚好想……”
她就帮我揉捏,还是软不拉几的。我自已也拼命摆弄,依然无济于事。这时凤仙的身子也像泄了气的皮球松软下来,眼里的那团欲火渐渐地熄灭了。她安慰我说:“你是累了,明晚再来。别往心里去。”
而我的情绪一下子坏了起来,说:“这是咋啦?我成废人了,我咋就成废人了?!”
凤仙说:“别胡说。你是累了的。就是你成废人了,我也是你老婆!”说完就紧紧地搂住我哭。她哭我也哭。我们就这样搂抱着哭到深更半夜,直到公鸡啼鸣时才迷迷糊糊睡去……
6
1959年正月初三,我就上了“深翻土地”工地,一直干到清明之后快插早谷秧了,“深翻土地”才算告一段落,这才又放了一天假。我在工地上遇到一个地主分子的病和凤仙的病症状相似,也是心口痛,吐酸水,吐得涎水吊两尺多长。我问他得的是啥病。他说是胃病。我问胃病吃啥药可治好,他说像这没吃没喝的难治好,不过吃些苏打粉可止痛。回家路过白沙诊所时我去问了问苏打粉多少钱一包,郎中说苏打粉3角多一包。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只好走了。
一路上很少见到社员劳作的影子。油菜花谢了,蚕豆花、豌豆花开得正欢,麦苗抽秆了。这些庄稼咋也都像人一样生病了似的,油菜“软骨病”,麦苗“黄腊命”,蚕豆“矮脚黄”,豌豆“花线筋”。今年的庄稼远不如去年啊!去年正值秋冬播的时候,主要劳力都大炼钢铁去了,家里只剩下老弱病残的副劳力,地耕得很浅,就把麦子种上了。蚕豆和豌豆大多是打毛眼(没耕地在荒地上挖眼)窖的,加上没人挑粪灰,底肥施的不足。俗话说,“小麦灰里滚,收成靠得稳”,“蚕豆不要粪,只要灰里困”,“底粪麦子苗粪谷”。都是说剜小麦,窖蚕、豌豆要施足灰肥。“灯无油不亮,苗无肥不长”。没施底肥哪来的好庄稼呢?没有好庄稼又哪来的好收成呢?今年肯定又是一个欠收年啊!
我好想回家啊!家里怎么样了?他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空着双手回家如何面对三个孩子?走着走着,我的双腿愈走愈沉重,再也走不动了。我决定到田边去捕捉青蛙,或到河里捕捉鱼虾带回去,让家人尝一口鲜汤。我先到田里寻找青蛙,见到的都是小青蛙,小青蛙特别难捉,追着追着,猛一跳,钻到水里不见了。我想大青蛙哪去了,是不是被饥饿的人逮光了。这么一想我就到河里去抓鱼虾。在河里我看见几个像泥蛋那么大的小孩也在那里抓鱼虾,看看他们木盆里仅有几只寸把长的小鱼,我问咋都是这点小的鱼?一个小孩告诉我说,每天早晨都有人下河捉鱼虾,哪还有大鱼虾?能捉到小的就不错了。我听了不禁心凉了半截。正当我转身上岸时,忽然听到一个小孩惊呼“蛇!蛇!”我扭头一看,看到一条两尺长的水蛇在河面上向对岸游去。一个大些的小孩冲上去追捕,我也立即奋不顾身跃入水中向水蛇扑去。我一下子抓住了水蛇的尾巴,水蛇调头咬了我一口我没松手,用另一只手紧紧箝住水蛇的颈部,算是把它抓住了。我的手背被咬了两个牙印,正往外冒血,我用嘴吸了吸上岸了。幸亏水蛇无毒,不然我就完了。几个小孩围上来了,说按打猎的规矩见者有份,要烧熟分了吃。我哪能听他们的,拔腿就走。孩子们就骂我不要脸,抢他们的蛇吃。我没理睬他们。俗话说:“人无脸耻,百事可为”,我要不是走投无路了,能和孩子们争一条蛇吃吗?
傍晚走进村子里,我发现好多熟悉的面孔不见了。聋妈死了,几个壮劳力外出谋生去了,剩下的一个个看上去都清一色是弱不禁风的身板,黄皮寡瘦的脸,以及脸上麻木和琢磨不透的表情。到家门口了,我怕蛇吓着孩子,就将它挂在门外的墙上。进门后娘、凤仙、谷穗和田蛋都在家。泥蛋去上学了,学费是金枝帮衬的。凤仙病倒在床上,她没钱看郎中,又是金枝给她买了几包苏打粉在吃。我回家正是闹春荒的时侯,家里早就没有米了,苕也吃光了。凤仙到水口村娘家找亲戚借了些细米和苕渣来吃,答应秋熟时还谷给他们,这才借到手。凤仙听到我的声音,挣扎着爬起来到火房喊我。我看她更瘦了,面上的颧骨凸出了许多,脸色腊黄,走路飘飘然,仿佛随时被风吹倒。我赶紧上前扶住她到火塘边烤火。娘也瘦了,眼睛眍下去了,说话有气无力。田蛋虽又黑又瘦,精神还好,他见到我跑过来搜我的两只口袋,什么都没摸着失望了,理都没理我就独自出去了。谷穗身上浮肿起来了,坐在火塘旁烤火,见到我捱捱擦擦走过来偎在我怀里,痴痴地望着我说:“爸,我饿,我饿,我想吃米饭。你下次回家带些米来好吗?”
我听了心像是有无数把锥子锥得生痛。我不忍让她的这个小小的要求立即成为泡影,我欺骗她说:“好,我下次回来一定买一袋米回来,让穗宝吃米饭。”
谷穗说:“你骗我。娘说你没有钱,你要有钱早就买米回来了。”我听了心里发酸,我能说什么呢!我把谷穗紧紧地搂在怀里。我责怪起我自己来了,要不是我说直话,我也不会被划成富农,家里人也不会遭这样的罪啊!这全是我的过错啊!我紧紧地搂着谷穗,泪水直往肚里咽。凤仙见我回来了很是高兴,让娘多放一把细米煮菜粥吃。娘说:“凤仙四五天没沾米气了,加上病,差一点没人了。凤仙留下五合细米说等你回来吃。”
我埋怨道:“凤仙,你咋这傻啊?工地上有饭吃,给我留啥呀!你们都吃些啥?”
娘说:“吃野菜、苕渣巴、糠粉团。孩子不吃,只好把细米熬稀米汤给他们吃。到麦熟时还有两个月,这日子咋熬啊!”
我听了心里一阵疼。这时我想起门外挂在墙上的蛇,我对谷穗说:“穗宝,我捉了条蛇,今晚咱煮蛇吃。”
谷穗脸上露出了笑容,无力地点了点头。
我剥了蛇皮,清除了内杂,用手掂了掂大约有七八两,倒进锅里放到火塘后面的小灶上煮。娘抓了两把细米在火塘上吊着的锣锅里熬菜粥。菜粥熬好了,又做了几个苕渣巴放到锅里蒸。苕渣滤掉苕粉后没有了粘性,加上没有一滴油,无法煎成粑,只能蒸着吃。快宵夜了,田蛋鼻孔闻到了香气就跑回来了,跟着进来了三个瘦骨嶙峋的伢崽。娘见了忙把三个伢崽支走,关上了门。因为蛇太小,娘多放了水煮成了蛇汤。娘把蛇汤舀进蓝花大碗端上桌,谷穗和田蛋就围上来了。两双手四只筷子就在碗里打起架来,不一会儿碗里的蛇肉就被捞个精光,姐弟俩就囫囵吞枣地吃起来了。我看了心寒。娘看见了,用筷子重重地敲了几下碗边,厉声说:“你娘病了,让你娘也吃两坨。”
谷穗和田蛋对视了一下,每人从自己的碗里给凤仙拣了一坨蛇肉。凤仙推辞。娘便将蛇肉按到她碗里。
我说:“你们两个每人再给你妈拣一坨。”
娘说:“蛇是天物,我不吃你又不是不知道?”
娘就没有沾一口蛇肉,连蛇汤也没沾一口。我知道娘是细着留给两个孙子和病了的媳妇吃的。
田蛋吃完了捞进自己碗里的蛇肉,筷子又伸进蓝花大碗的清汤寡水里捞,一圈一圈地捞,清汤水都旋转起来了,什么都没捞着这才罢休。然后又拣起桌上的蛇骨头重新放进嘴里嚼,细细碎碎地嚼。娘这时就将蛇汤给他俩一人倒了一小碗,剩下的全倒给了凤仙,说:“凤仙,你是拖病的,你多喝些。”凤仙望着娘眼里就有了泪花。
晚上,娘带着谷穗和田蛋早早就睡了。嘱咐我说:“你早些睡,明天又要走了。”我“呃”了一声。看到凤仙病成这个样子,我心如刀绞。明天我又要走了,也不知道啥时能回来。这个家撂给她我于心不忍啊!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自己作不了自己的主,我失去了人身自由。想到这我立马去找友智叔,想找生产小队借点粮食救急。友智叔无可奈何地对我说:“队里也没粮食啊!你想想法子找亲戚借借吧!再熬一个多月就好了,豆麦就出来了。”
我说:“友智叔,我明天又得到工地去,我哪有工夫去借。你帮我想想办法吧!”
友智叔叹了口气说:“队里实在没办法。这样吧,我前几天托人在粮站买了一袋细米,给你两升。我也只能这样了。”
我感激地说:“那就谢谢你了。到时我还你米。”
友智叔说:“别这样说,谁家没有难的时候?我好歹在家,抓不着野兔捉老鼠,打不着野鸡逮麻雀,还能应付。你不在家亏了凤仙啊!”
我感叹道:“她跟我遭孳啊!”
我拎着细米袋从友智叔家出来,又去了金枝家。金枝自己是地主,父母却是小业主,有裁缝手艺家景颇好,因而少不了爸娘的资助。孙干部虽然和金枝没结成婚,却认了玉叶做了干女儿。后来他调到县农业局当了个什么股的股长,经常下乡。只要他到桂花坪来,就要到蚌壳岭来看金枝,是个讲情义的人。大队干部对孙干部不敢得罪,对金枝也能网开一面。因此金枝的日子过得不在人上,也不在人下。我想找她借点钱给凤仙治病。走到她家门口,我抬手准备敲门,突然又缩回了手。我想她一个人带一个小孩也不容易,算了。
正当我要离开时,门突然打开了。金枝见是我忙说:“快进屋坐。我说是谁呢,听到脚步声突然就没了,我猜是你。你找我有啥事?怎么又要走?你啥时回的?遇到什么难事了?”金枝显得很兴奋的样子问个不停。
我谎称:“我,我没有事,从这里路过。”
金枝说:“不可能,你对我有啥不能说的?吱吱唔唔的算啥男人?”
我说:“我想找你借几块钱给凤仙诊病,又怕你手头没有。给你为难。”
金枝说:“还算你有良心。凤仙嫂病得不轻啊!是饿病的。你不在家,她舍不得吃,省着给老人孩子吃,真亏了她啊!你来了,我把一点积蓄全给你拿去给嫂子看郎中,也买点好吃的给她补补身子。你进屋坐坐,我去拿给你。”
我随金枝进了屋,火塘边椅子上放着一只正纳着的鞋底。金枝拿起鞋底放到鞋篮里,让我坐。然后转身进卧房去了。不一会儿拿出一个黑布包,打开后清点了一下,共13块7角,全部交给我了。说:“你都拿去吧!”
我说:“5块够了。”
金枝说:“凤仙嫂是饿病的,你都拿去。病要诊,关键是补身子。”
我说:“那你冇得用的了。”
金枝说:“我再想办法。你快回去吧!凤仙嫂在家等着你呢!你欠她的太多,你这辈子都还不清。”
回到家里,凤仙已经靠在床上等他了。凤仙不停地咯着气,不时往尿桶里吐着酸水。我放下米袋给她倒了碗水让她喝,问她苏打粉在哪?她说早没有了,一家人没饭吃,哪来的钱买苏打粉。我听了心里酸酸的什么都没说。我接下凤仙手上的碗上床了,心疼地把凤仙搂在怀里,用手抚摸着她的心口。凤仙十分满足地说:“你要天天在家就好了,男人是顶梁柱啊!这个家我怕是撑不住了?”
我说:“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害了全家。”
凤仙说:“说这些有啥用啊!能当饭吃不成?你明天又得走,我真的怕挺不过去了。”
我说:“别瞎说,我找友智叔借来两升细米,又找金枝惜来十几块钱,明天我带你去看郎中,再割点猪肝给你补补身子。”
凤仙说:“别乱花钱了,我们欠金枝不少了。再说我死活不要紧,千万别让孩子饿着。”
我说:“你别瞎说,没有你,就没有咱这个家。”
凤仙说:“娃他爸,我真的不怕死,我已经死过一次了。饿死的人快死时的感觉,并不是我们平常人想象的那样痛苦。实际上,人要饿死时,起初感觉非常饿,什么都想吃。几天过后,人就麻木了,饿过头了就不太感觉到饿了,死是突然来的。那一次我不知怎么嘴忽然就张不开了,怎么也张不开了。娘一看赶紧用筷子撬开我的嘴巴和我的牙齿,硬是把向别人家讨来的稀米粥灌了进去。一碗稀米粥下肚,我才从死亡边缘上活了过来。人到了那个时候就是把大米饭、鱼、肉放在面前,也张不开嘴巴吃下去啊!那一刻我真的好想你啊!我就想再看到你一眼,哪怕就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再就是特别牵挂三个孩子,他们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我要是万一走了,你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他们拉扯成人。”
我泪流满面,心如刀割,流着泪说:“凤仙,别说这些好吗!你不会死的,你不能死,我不让你死。”
凤仙说:“我也不想死啊,可你一走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怕撑不起这个家啊!”
我说:“要不让泥蛋不读书了,回来放牛,也能帮你一下。”
凤仙说:“不行,谷穗不读书可以,泥蛋一定要读,至少要把完小读毕业!”
我说:“我明天带你去白沙街看郎中,再买几两猪肝给你补身子。不然你挺不过去的。”
凤仙说:“你有这份心我就心满意足了。我自己去,我听说‘五类分子’犯纪律,是要游工地、挨批斗的。”
我说:“我晓得我一走你又舍不得花钱了。我带你去看郎中,给你买了猪肝再走。我挨斗已经习惯了,不怕了,脸皮一死由他们怎么斗去。睡吧!”凤仙说:“我大半年没来红了,我都不想那事了,你要想就由着你吧。”我说:“我已经成废人了。想倒想,我想它不想啊!你说这人是咋的了?”
凤仙说:“饱暖思淫欲啊!命都难保了,咋还想那宗事?那你就抱着我睡吧!”
我就紧紧地搂着凤仙睡了。
7
返回深翻土地试验片工地,其他抽来的劳力都回去了,工地上只剩下21人了,都是五类分子,邱队长仍是我们的头。我们的主要任务是用石块给外河堤护砌。人越少我们的劳动量越大,人平每天护砌20平方米,一天干下来浑身散了架似的躺下不想动了。我们劳动组几个人住在石湾村的队长王清顺家的牛圈里,虽然主人给打扫得干干净净,但仍能闻到牛粪味。
一个晚上,王清顺找到我,他听说我是个种田老把式,找我讨教犁田补漏的经验。我对他说:“你找其他人去吧!我是富农分子,说不好又要批斗我的。”
王清顺说:“上次批你我们都不服,你说的都是内行话,这不都照你的话来了。我们队深翻的田大多漏水,有几丘田怎么补漏都不行。你说咋办?”
我说:“我说出来你试试看,要是补不住漏可别怪我。”
王清顺说:“哪能怪你呢?”
我说:“你那几丘田我看到了,把沙土都翻上来了,咋不漏水呢!要想捉住漏,只有一个苕法子,挑50担泥土,最好是塘泥,然后多犁多耙几次,应该差不多了。我这说的不知行不行,你试一丘田看看。”
王清顺说:“你说的在理,我们试试看。”
第三天晚上,王清顺让会计来找我,要我到他家去。我去了才知道我说的方法给水田捉住漏了,他让老婆弄了几个菜请我喝酒。我晓得是这回事,转身要走。他硬是拉住我不放。我求情说;“你放了我吧!别让我再挨斗了。”
他说:“谁为这事斗你,我替你去挨斗。”
我实在推脱不了,就半推半就上桌了。
王清顺唉声叹气地说:“王大哥,你说这不叫‘劳命伤财’叫啥?唉!”
我忙说:“你别扯这事好不好?你要扯我立马走人。”
王清顺慌了忙说:“不说,不说,咱喝酒。”
我怕惹事生非,喝了一盅酒,吃了几箸菜,就告辞走了,让他们很扫兴。可我没办法呀!万一有人知道我在这里喝酒,去向邱队长报告,我又得挨批斗。“吃一堑,长一智”。我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家里的人着想啊!这时我就又想到了凤仙的病,想到了娘、谷穗和田蛋,他们在家里怎么样了?
第二天下午上工不久,我们正在河堤护砌,油嘴老五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对我说:“土地哥,谷穗不行了。她不知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中毒了,正在医院抢救呢!你快去看看吧!”
我一听说谷穗出事了,头“嗡”的一下就大了,跋腿就跑,跌跌撞撞几次差点摔倒。我一口气跑到白沙诊所,桂花和金枝守在谷穗身边。郎中摇着头对我说:“孩子没救了,准备后事吧!”
我听后几乎晕倒了。油嘴老五和金枝把我扶住,我挣扎着来到谷穗身边,一下子扑了上去,抓往谷穗瘦弱的小手,呼喊着:“穗宝,穗宝,爸来了,你醒醒呀!穗宝,我的乖穗宝,我带你去买面馍馍吃。”
谷穗听见我的喊声了,慢慢地睁开眼望着我,声音像蚊子说:“爸,我不饿了,我吃了一个大蘑菇,像面馍馍那么大哩!我吃饱了,不想吃了。爸,我只想读书,你说过的,等弟弟长大了,你就送我读书的,弟弟又长一岁了,让我和玉叶一起去读书,好吗?”
我泣不成声说:“穗宝,我送你去读书。我儿啊,爸对不起你,我一定送你去读书。”说完我一下子把谷穗紧紧地抱在怀里。
谷穗用微弱的游丝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爸,我冷……我怕……冷……”话还没说完,忽地她就把头歪倒在我怀里走了。
我紧紧地搂着谷穗呼天唤地喊:“穗宝,我的乖穗宝,你咋就这样去了呢?”后来就不知人事了。
待我醒来后,我背着谷穗往回走。油嘴老五要背,我不让他背。金枝也想来替换我背,我也不让她背。我说让我一直背她回家吧,我欠穗宝的太多了,这样我心里好受些。半路上天下起了雨,油嘴老五要我避过雨再走,我没听。金枝借了一件蓑衣盖住了谷穗,我冒着雨就这么背着谷穗一直走回家,雨水、汗水、泪水将我全身湿透了。
油嘴老五赶在我们前面先回家的,娘知道谷穗死了,急得六神无主,被友智叔扶到他家去了,让他婆娘照护着。按乡里的规矩,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进祖宗堂屋的。友智叔忙邀几个人在外面搭了个遮风挡雨的草棚。凤仙卧床不起已有上十天了,也处在淹淹一息之中。她没有舍得拿借来的钱去看郎中,割猪肝,一家五口人要活命啊!她把那借来的钱拿去买苕渣回来吃了。这时候谁都不敢把谷穗死的消息告诉她,告诉她那等于是往她心窝窝里扎刀啊!
原来,今天一大早,有几个妇女和孩子要去笔架山去掐苦菜、采蘑菇,谷穗见娘病卧在床上,就把田蛋留在家里,要跟着她们一起上山。凤仙说她还小,不让她去。谷穗说她8岁了,不小了,要去。还说弄点新鲜苦菜来吃,娘的病好得快些。凤仙就叮嘱她别跑远了,要她跟着桂花婶别弄丢了。谷穗“唉”地应了声就跑了。田蛋要跟她一起去,她吓唬他,说笔架山上有红毛狗,专门吃你这么大的小伢。田蛋吓着了就不去了。谷穗拎着小竹篮跟着桂花婶上了笔架山。她发现了一大丛苦菜,苍老的叶茎顶头冒出寸把长的嫩芽芽,她摘了一根嫩芽放到嘴里吃,苦得要命,忙将它吐了出来。她这才想起娘说过,苦菜焯水后才不再苦了。于是她忙蹲下来摘。她想把这丛苦菜的嫩芽摘完就有一小篮了,一小篮就能炒一小碗了,娘最喜欢吃苦菜了,娘吃了苦菜病就会好的。不一会儿桂花婶大声喊她,她听到了,但她不想应她。她怕应了桂花婶,桂花婶和那些人都来摘这丛苦菜,她的小竹篮就摘不满了。她想摘满小竹篮再喊桂花婶,告诉她自己先回去。谷穗任凭桂花婶怎么喊就是不应她,一双小手不停地摘,摘着摘着一不小心滑到一个小竹坑去了。在小竹坑里她看见了4个蘑菇,雪白雪白的,像娘用面粉发得很暄的馍馍。她高兴地把4个蘑菇摘下来了,她想家里4个人,正好一人一个。谷穗经不住蘑菇的诱惑,她想把自己的那个先吃了。这个念头一出现,她就禁不住吃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吃光了。她吃光了属于自己的那个蘑菇后,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拿着剩下的三个蘑菇爬出小竹坑,把三个蘑菇装进小竹篮里,继续掐苦菜。掐着掐着就晕倒了。桂花找到她的时候,谷穗已经气息奄奄了。当桂花问清情况后,才知道谷穗一定是吃了毒蘑菇中毒了。她心急火燎抱起谷穗跑下山。到了村口碰上友智叔、油嘴老五和瘌痢头阿三,友智叔知道救人紧急,二话没说就安排油嘴老五和瘌痢头阿三背上谷穗往白沙诊所跑。随后桂花约上金枝也赶往白沙诊所去了。
我把谷穗放在早已准备好的草棚里的门板上。田蛋就跑过来了,问我:“爸,姐怎么了?”
我说:“姐睡了。”
田蛋又问:“你让她回家到床上去呀!”
我没吭声,泪水就流下来了。
田蛋说:“爸,我不让姐睡在这棚里,我要她回家睡。”
玉叶哭着告诉他说:“田蛋,你姐死了。”
田蛋说:“不,姐没有死。”然后他就去拉姐的手,哭喊着:“姐——姐——”谷穗不应他,他才意识到姐死了,便放大声哭喊着:“姐,我不要你死!姐,你死了,我就没姐了,没人带我玩了!”然后他就大声喊起来:“姐——姐——”喊声催人泪下。
我擦干眼泪找到友智叔,问凤仙晓不晓得谷穗的死。友智叔说还没告诉她,她病得不轻,没敢对她说。我说纸包不住火,瞒不过她的。友智叔摇了摇头没说什么。我强打起精神向家里走去,乡亲们跟在我后面,到卧房门口我把大伙拦在门外,独自一人进去了。我看见凤仙的脑袋抬了抬,没抬起来又落了下去,双眼定定的望着我,一只手伸向我。我急忙上前去抓住她的手放到胸前。我喊着:“凤仙,我回来了。”
凤仙颤微微地说:“娃他爸,你快抱我去看一眼穗宝吧!不然我就看不见她了。”
我骗她说:“她出去玩去了。”
凤仙断断续续地说:“你骗……骗不了我……她走了……走……走到我……前面了。我要去赶……赶她,和她一起……上路。生……我没……照护好她……我对……对不住她啊……”
我的泪水扑籁籁地就流下来了,抱住凤仙大声哭喊着;“凤仙,都怪我,是我不好,是我害了全家啊!”
凤仙乞求我说:“你就抱……抱我去……看看穗宝吧……我也不……不行了……我要带着……穗宝一起……上路……”
我就鬼使神差地抱着凤仙出了门,谁也没有阻拦我,大家默默地让开了一条通道,听得见人群里的哭泣声。我把凤仙背到谷穗身边,金枝端来一把椅,让我把凤仙放在椅子上。凤仙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放在门板上的谷穗,然后颤颤微微地伸出瘦骨粼岣的手,在谷穗脸上摸着,嘴里不停地说:“穗宝……娘来了……娘……娘陪你……来了……咱娘俩……一……一块儿走……吧!”说完就倒在谷穗身上,再也没有醒过来了。田蛋见娘死了,一下子扑了过去,喊着:“娘——娘——你醒醒,我不要你死,我要娘!”我也走过去,一手搂着凤仙,一手搂着谷穗,嚎啕大哭起来……
没有一个时辰的功夫,我的妻子和女儿离开了人间,这对我的打击太大了,我懵懵懂懂的失去了安排后事的能力。娘也失去了理智,嚷嚷着也要跟着去,被乡亲们劝开了。后事都是友智叔主持,桂花、金枝帮着操办的。我遂了凤仙的遣愿,娘女俩合装在娘的木头里。可按乡下的风俗,小孩没过十五岁死,叫化生子。老死的葬在祖坟山,化生子不是正命死的,都只能葬在祖坟山旁边的山上,凤仙和谷穗装在一个木头里,就不能葬在祖坟山上。这下就委屈凤仙了。
在新坟前,我带着泥蛋、田蛋跪着给她俩烧香烧纸。我嘴里喃喃地说:“凤仙、谷穗,娘女俩互相搀扶着,一路走好,在生没吃饱,没穿暖,我每年会多烧些纸钱给你们用。凤仙,别再细毛舍不得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