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教心愿与身违
他是李璟的六皇子,叫李从嘉。生就一副帝王之相:阔额、丰颊、骈齿,还有最特异的“一目重瞳”。中国历史上,重瞳者有仓颉、虞舜、重耳、项羽等。重瞳,即天生异相。古人认为,这种人不是圣人就是天生的帝王。
从嘉根本不想当皇帝。比他更适合的人选,有两个:一是他的三叔李景遂,一是他的哥哥李弘翼。李景遂纯雅儒善,在那个最想当皇帝的李弘翼的虎视眈眈下,自动选择退避。尽管这样,公元959年,他还是莫名暴毙。李弘翼锋芒毕露、霸气外溢,却缺乏一个守成之君应有的胸襟。那个天生重瞳的弟弟更是他的眼中钉。
哥哥深不可测的眼神让他心生寒意,而为了皇位的明争暗斗,更是让他心惊。他不想参与这场角逐,将自己置身事外,隐藏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写词、礼佛、绘画。
他真正向往的是摆脱名缰利锁,做一个自由的隐者,这两首词表露了他的心声。
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在碌碌人世、滚滚红尘中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受某种束缚。或是功名,或是权势,或是利禄,或是感情,甚至也可能是生与死。同时,每个人心中或多或少地都想挣脱这种桎梏,有的只是一种念头,有的付出了行动。有的坚持到底,有的中途妥协。
他的向往是:一叶舟,一钓钩,足矣。携“一棹春风”,来到一个开满鲜花的洲渚之上。摆好了鱼钩,他给自己斟了满满一瓯酒,边喝边从容地等着鱼儿上钩。
简单的工具,从容的态度,诗意的眼光,这不是人世间最得“自由”至味的人吗?
公元959年,晋王景遂卒。三个月后,太子弘翼卒。其他的几个哥哥也早年夭折,皇位就这样砸向六皇子李从嘉。在从嘉被立为吴王,备位东宫时,臣子钟谟曾直言进谏:“从嘉德轻志懦,又酷信释氏,非人主才。”
他说得对,可南唐此时也别无选择。961年,从嘉嗣位金陵,更名李煜。
面对着这个命中注定的皇位,李煜没有作好准备。他在《浣溪沙》中写道:
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
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谩斜晖。登临不惜更沾衣。
天教心愿与身违!
一种悖谬,一种错置。一个没有一点政治细胞的人,却要被放到最残酷的政治格局中。穿着龙袍,望着金碧辉煌的龙座,他的眼神空漠得一如洪荒的太古。这个让无数人为之生,为之死,为之癫狂,为之淌血的宝座,真的值得吗?命运总是给予人们并不需要的东西,面对着它,他心里充满了惶惑。
他不知道,要怎样担负起这个重担。也不知道,命运还要将他带向何方。他只知道,即使坐在这个龙座上,他还是认为自己并不是可以成就霸业的王者。他不是向命运宣战,为命运抗争的人。他只是被命运左右着,推搡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