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人生长恨水长东
南唐旧梦,离他是越来越远了。回去,回去,只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难道,就这样在幽囚中苟且下去?属于他的使命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还有什么?当生命变成了一场虚无,活着与死去,又有什么差别呢?
他越来越容易做梦了。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窗外是潺潺的雨,惊扰了他的梦。在北方春天的某个夜晚,他听着雨声醒来了。
阑珊的春意,欲走不走,拖泥带水的样子,没办法一刀两断,就像他心中黏滞的阴郁。
盖在身上的薄薄罗衾挡不住未尽的春寒,还有心里无边无际无着落的荒凉感。
回想起刚才的那个梦。梦里他忘记了自己客居北方,他回到了故国,回到了南方。就那么一刹那,他在梦里“贪欢”。“贪欢”,多么富于感官性的字眼。一个诗人的诚实再次体现出来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梦把空间缩短了,梦把时间凝固了,梦把世界净化了。梦中没有污秽,没有嘈杂,没有邪恶;梦中没有分离,没有创伤,没有痛苦;梦中只有柔和的月色,只有温馨的爱。
写完这阕词,李煜也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自取其辱三年多的阶下囚生活让李煜真正体味了获得尊严的艰难。他用生命中最后的一点温度完成了一次狂欢,“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那种饮鸩止渴的姿态让人心碎。那是一种完全的坠落,应该是黑色的,绝望的,冰冷的,尖锐的。
蒋勋先生认为“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具宗教感和哲学感的,“我觉得它可以用来做任何一种生命形式的告白。所以我自己常常写这个句子,我觉得它让我感触到自己的生命其实是在这样的状态,就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其实有一天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应该这样执着,包括最深的感情,跟母亲的眷恋,跟自己最爱的人的眷恋,好像也不过是一晌贪欢,因为不知道后面会有一个什么东西在等着。所以我把这个句子抽出来,我想李后主在写这个东西的时候,他后期的心境已经完全沉淀下来了。他怀念的已经不是故国了,其实是在思考自己这一生到底在干什么。”
夜晚惊醒后一刹那的生命感伤,是他生命里最后的谶语。
死亡在生命的尽头踮着脚眺望。
赵光义知道,他可以容忍李煜卑贱地生,却无法容忍他高傲地活着。他的“厚德”和“雅量”是在不危及他的权力意志时才表现出来的,一旦过了界,他会坐立难安。
即使是亡国臣虏,只要人还在,心不死,迟早是祸害。他是黎庶可见的心像,他是百姓无孔不入的心旌。心像犹在,心旌长翻。他必须扼杀掉这面精神的旗帜,借用李煜曾经最信任亲近的人。
太平兴国三年(978)的某一天,宋太宗问李煜的旧臣徐铉:“你见过李煜没有?”
徐铉很紧张地回答:“臣下怎么敢私自去见他?”
太宗说:“你这就去看看他,就说是朕叫你去见他的。”
于是徐铉来到李煜的住处。在门前下马,见一老卒守在门口,徐铉对老卒说:“我要见李煜。”
老卒说:“圣上有旨,李煜不能与外人接触。你怎么能见他?”
徐铉说:“我今天是奉圣上旨意来见他的。”于是老卒进去通报,徐铉在庭院内等候。过了一会儿,李煜戴着纱帽,穿着道服出来。徐铉一见李煜,欲行人臣之大礼,李煜说愧不敢当,也受用不起这个大礼,反倒是上前来,抱着徐铉大哭起来。
坐下后,两人沉默不语。李煜忽然长叹一声,说道:“真后悔当日杀了忠臣潘佑、李平。”
徐铉离开后,太宗宣召徐铉,询问李煜说了什么话。徐铉不敢隐瞒,只好照实回复。
宋太宗终于要动手了。
公元978年七夕,李煜四十二岁生日。
一大清早,陇西郡公庭院里,垒起一座拜星台。江南习俗,拜星台祭拜牛郎织女星,台上陈列瓜果、糕点、各类供品,以备中夜乞巧。台上饰以红罗、白绫、皂绸,以拟天河鹊桥之属。昔日在南唐,李煜和小周后都钟情这个特别的节日,今日虽然草草,比起往日的岑寂来,倒也多了几分节日的气氛。
遥望天际的那轮孤月,李煜写下了这首千古绝唱,也是他生命中真正的绝唱: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他再一次触碰到了永恒与无常。
春花秋月何时了,岁岁花开花谢,年年月盈月缺,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事了,这便是宇宙的永恒。春花与秋月代表着宇宙中最美好的事物。春花明媚鲜艳,寓生之绚烂;秋月沉静皎洁,寓生之静美。何时了,是无时了之意,意思是宇宙中的美好生生不息,亘古长存。
“往事知多少”,这便是人事的无常。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春花永恒,秋月永恒,人事在这个永恒中是变动不居的,是无常。看那秋风金谷,夜月乌江。阿房宫冷,铜雀台荒。荣华花上露,富贵草头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宇宙之永恒与人事之无常的鲜明对比,这是宇宙与人生的共相,我们每个人都身处其中,无处遁藏。
小楼昨夜又吹起了东风,如春花秋月般,不会因任何人事而有改变,这又是宇宙的永恒了。一轮皓月孤独而永恒地悬在天幕中,可我的故国呢?故国不堪回首!昔日的“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早已沦入他人之手,江山易主。昔日的“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早漫随流水而逝,恍如一梦。
永恒与无常再次遭遇。
那让他在“笙箫吹断水云间”里“醉拍阑干情未切”的雕栏应该还在吧?那让她“手提金缕鞋”“刬袜步香阶”的玉砌还在吧?是的,它们还在,也许都在。“只是朱颜改”,一切都变了。变的是江山的主人,它再也不是李氏的南唐,而是赵宋的天下。曾经的家乡变成了他乡,心灵没有栖息之地,又如何安宁?
“雕栏玉砌应犹在”与“只是朱颜改”,又是一次永恒与无常的对比。
永恒的春花秋月,永恒的小楼东风,永恒的雕栏玉砌。如梦的前尘往事,如幻的江山故国,如露的青春红颜。有情的血肉怎敌得过无情的江山,怎经得起无常的锉磨?人太渺小了,活不过日月星辰,活不过山川河流,甚至活不过一株植物。
若问我的愁情多少?请看这滔滔不息、向东奔流的一江春水。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深深刺痛了赵光义。他在想,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赵光义让人给李煜送来了御酒,酒里下了专门为李煜准备的毒药——牵机药。
御酒呈上来的时候,李煜已然明白了一切。
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如果生命的存在已经失去了意义,已经完成了使命,已经将荣辱经遍,历尽了天上人间,还有什么好眷念的呢?如果活着只是一种无意义的循环,死倒是一种圆满的成全。他不畏惧死,在金陵城破的时候,他曾经徘徊过,恐惧过。因为那时他还不知道面对的将是怎样的生。三年的幽囚生活,他已经将生死看透了。
他坦然接下了这杯酒,眼神显露出从未有过的平静与从容。
李煜死了。赵光义以隆重的厚礼葬他于洛阳北邙山。
北邙山,自古风水极佳,东周、东汉、西晋、北魏的帝陵大多在此,周围也陪葬了许多王公权贵。“北邙山上无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
城外的北邙山上,古老的松柏在夜风中如泣如诉,说着那些人世的悲欢离合,起落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