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生命里的爱赏深情
洛阳为官是他生命里的第一抹玫瑰色。
在起起复复的宦海中,他还将迎来生命中种种不同的色彩。继洛阳之后,滁州、扬州和颍州相继成为他生命里的美妙风景。到这三个地方,全是因为“庆历新政”失败后,他作为范仲淹的支持者,接连受贬黜。
对这三个地方而言,他都是过客,可他以生命中独有的爱赏深情,将自己变成了归人。这三个地方,同样成全了他。在滁州,他始名自己为“醉翁”,写下了有名的《醉翁亭记》;在扬州,他建了平山堂,让这里落满了传奇;在颍州,他以《采桑子》组词,为挚爱的西湖画像。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他用对生活的爱赏深情,化解人生中的低谷和失意,享受四季轮回里的春花秋月。抱持着一腔对生活的热情,在时序的变迁和生命无常中活出自己的风骨。
在滁州,他用宽简为吏治,将滁州治理得井井有条,并写下了不朽名篇《醉翁亭记》。他不辜负春花秋月,“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他放下身份,以一颗真诚的赤子之心,与民同游同乐,“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他于人意山色之后,独自品味着热闹背后的清凉,“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乎山水清贡、自然馈赠之际人如何在宇宙和时光的洪流中自处。
在扬州,江南的明山秀水,柔软了一颗多情的心,他越来越喜欢他的生活。他喝酒,赏花,建平山堂,在那里将自己的深情妙赏发挥到极致。平山堂镌刻了他的风流,他亦为平山堂灌注了精神和内蕴。每年夏天,他都携客到平山堂中,派人采来荷花,插到盆中,叫歌伎取荷花相传,传到谁,谁就摘掉一片花瓣,摘到最后一片者,就饮酒一杯。
颍州,晚年成为他心灵的归所。此时留下的点点滴滴,都将在晚年他第二次到颍州后发酵。一组《采桑子》,是西湖的馈赠,也是他对西湖的报答。
风与月慰藉了他的心灵。当然,他也有苦闷失意,也禁不住时序岁月的蹉跎,也感慨在生命无常的洪流中,人的渺小与孤独。这些,在他的词中,有充分表现。
玉楼春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词中的相思离愁,是伊人的,还是他的?应该都是。他以妙赏深情,告诉我们如何处置生命中的这些伤情和失落。他开出了两个药方。一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生死爱恨一念间,一切皆由心生,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取决于你自己的心性。二是“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活在当下。有花就看吧,看尽看够,带着一股子贪婪与狠劲把当下能够抓住的尽量抓在手心。
只是古人云“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所以尽管有着这番领悟,终是无法忘情。“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将离别的不忍及不忍道出又欲道出的吞吐曲折写得何等的传神入微!不忍说,不能说,因为双方都知道,归期未有期,我们无能为力。“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离歌一曲终了,又是一曲。不要再唱了,仅仅一阕,已令人悲哀到难以忍受了。
沉浸于悲伤当中,但不要被溺死。然后,抖抖衣袂,依旧写词、看花、喝酒,想着自己的心事,品味流逝在岁月当中的孤独与温暖,这也是一种姿态,一种生活——欧阳修的诗意生活。
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上片写远行人的离愁,“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一句便道尽行人离愁之深广和绵延,这行人,是欧阳修自己,更是无数曾有过离愁的远行人。下片转写思妇的别恨了。但巧妙的是,词人并没有以“全知者”的身份来作“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样的分写,而是顺承上文,继续从行人的角度、从行人的眼光来写思妇。丈夫在想,我离家之后,妻子一定会登高远眺的。于是,他便勒马回望,深情地劝慰道:“楼高莫近危阑倚”啊!登高楼,倚“危阑”,妻子自然是想站得更高些、望得更远些,其迫切的心情可知。而劝之曰“莫”,丈夫的体贴、爱怜之意也是呼之欲出的。而且,丈夫不是在硬生生地苦劝,而是列出了理由道:“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你最远不也只能看到那尽头的春山吗?而我却还在山的那一边啊!你愈望,我愈远,再也望不到的。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这里,行人分明是在理性地讲道理,而这理性的道理又分明被夫妻二人浓浓的情意所湮没了。思妇和行人的目光分明已穿越重山的阻隔,而四目遥接,深情相望了!
好个深情的男子!
喜与悲,乐与愁,相聚和别离,伤春与悲秋,生命中的点点滴滴,他都以一颗热烈而深情的心接纳着,并将它们打碎融合,涂抹成他生命的颜色,丰富而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