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撵刘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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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木槿昔年

王嘉随中谒者步入廷尉大堂,廷尉依诏收缴了王嘉丞相印绶及新甫侯印绶,又亲命左监差人将王嘉五花大绑,又命右平吏官将王嘉载投进了执金吾治下的都船诏狱。

天家得主王嘉背负圣意又亲赴廷尉署时,顿时勃然大怒,便派护军都尉孙建率五名二千石内官,急赴所属都船狱而来。

天字都船诏狱位于京城东南青门的漕运河畔,紧临潏湖。湖面常年云雾缭绕,使得诏狱牢房里一年四季都阴暗潮湿,异味扑鼻。王嘉手拎脚镣挪于窗前,见苔藓青青自砖隙中溢中,且有土腥之气吸入肺腑,面上竟露出了欣喜之色。人枉百年,终归入土,是非曲直,亦随这潺潺雨溪流经谲湖,汇入渭水、黄河,亘古不回。

牢房里一派昏昏噩噩,墙上尚留有几盏玄漆油封,摇着绿豆大小的荧光,小窗贼风一袭,又灭了一盏。王嘉心中陡然一惊,顿觉悲凉。诏狱赴死,累及家小,就宛若那潏湖的团团飘萍,不知游弋于何方……

槛栏内里,尚留有一碗隔夜的米汤,清可见底,屈指可数。王嘉虽唇齿干裂,饥肠辘辘,却也无心进上一口。如此哀哀捱过两日,镇日里皆是自言自语,一心求证,入狱到底以何为罪……但闻窗外鹧鸪声声,难期狱吏提请之时。王嘉又低声哀哭一阵,忽闻牢道有拖沓之声传进耳中,由远及近,不由心中一阵欣喜,便赶忙以宽袂拭去腮边泪痕,靠墙静坐,闭目凝听。

有狱丞率两卒子奔至槛门,狱丞边开铜锁边厉声急吼:“犯官王嘉,过堂庭审!”槛门一开,两狱卒便似疯狗般直赴过来。卒子将两块桐木枷片往王嘉头上重重一扣,便手执锁链拉将出来。

狱丞见王嘉毫无惧色,便将手中匙链朝王嘉脸前呼啦啦一挚,恐吓道:“前日丞相自投诏狱,我皇陛下大为震怒,特命护军都尉下狱亲审。你可知都尉孙建严刑峻法,善斧钺汤镬,君侯宜自处!”王嘉一听,便坦然笑道:“狱丞勿忧,老朽不才,愿与当堂对状!”

一行人上得都船狱大堂,王嘉见护军都尉孙建,头戴武冠身披绛袍,正襟跽坐在正堂之上。孙建身旁有西宫少府董恭、尚书令史缮、左仆射鞠凤及几抚案陪审的内官,心中不由波澜骤起。身后二狱卒正欲将王嘉踢膝跪地,便闻孙建厉声喝止,道:“丞相贵位三公,岂有屈尊下跪之理?尔等服侍君侯解枷松镣,赐坐蒲团!”二人得令,忙将王嘉枷锁卸下,桎梏开锁,拿归刑房。

王嘉待四肢松筋活骨稍许,眼见都尉施恩留情,也不禁老泪湿衣,便朝堂上深施一礼,方屈膝跽坐于蒲团之上。孙建还礼后走下堂来,低声诘问王嘉道:“公未引决,陛下震怒,言讲丞相苛难于内,宽宥于外,疑与东平王、梁相等同处一丘,以图不轨!”

王嘉听闻陛下隐忧,杳无据信,便回禀孙建道:“问案者须得真实之相。窃见那梁相、鞠谭、宗伯凤前治东平王狱,不以为刘云罪不当死,欲烦三公承领狱事,以示重慎。却未见梁相三人外内顾望,谀附东平王,后大朝逢日食蒙皇帝大赦。廷尉梁相等皆是良善臣子,嘉窃以为国惜贤,绝不偏私三人。”

是非曲直一目了然,却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孙建听罢也无话可说,便垂下头来缄默不语。少府董恭见孙建语塞,心想冤死个人还不容易?便拍案怒指王嘉道:“既如此,那君侯何以为罪?居相位行宰事,有以负国,不空入狱吧!”

王嘉见少府董恭有意摧辱,便泠泠仰天叹笑,那被小风吹散的花白的胡须,便向鬓后飘逸而去。“我王嘉幸得备位宰相,上不能进贤能,下不能退不肖,已是负国,死有余辜哇!”

董恭不知入瓮,便厉声追问贤能、不肖主名。王嘉揖礼回道:“贤能乃故丞相孔光,故大司空何武,不能荐进,引为憾事;不肖乃高安侯董贤、关内侯董恭,父子二人,佞邪乱朝,而不能谏退,罪当死,死无所恨!”王嘉言罢,怒视董恭。

董恭闻听王嘉羞辱,脸皮登时由白及红,由红及青,由青及紫,由紫及绿,一时语噎,险些昏厥。护军都尉孙建见状忙上前扶稳,又折身轻斥王嘉道:“丞相怎就不知董家之贵,遭此刑劫,仍迷悟一如!囹圄思过吧,君侯宜自处!”说罢悻悻拂袖而去。

冬寒刚刚褪去不久,孟夏的微燥便接踵而来,省却了春芳之韵,多了些悲悍之风。长乐宫巍巍正殿热气腾腾,太皇太后正大摆离宴,与班姫、王邑依依饯行。

乐伶唱出八音之调,优姬舞出十九章之歌,只见满殿帷幔炫彩,水袖轻舒。宴席中央,有两个头顶兽角、面缚兽具的肥硕武士,正赤身露股地相拥相抵,较劲一处,滑稽斗狠之相引人狂笑不止。

王莽居东与中垒校尉刘歆同处一席,见刘歆自斟自饮,言语寡淡,便揖礼低询道:“子骏兄昔日可是敞胸豪饮、尧舜千钟之辈,今日这般郁郁寡欢,有何难言之隐吧?”刘歆听罢怔了怔神,回礼道:“君公见笑,今日丞相已绝食七日,复无劝进,恐命不久矣!”说罢又愁容满面。

王莽闻听刘歆此言,顿时神情肃穆起来,清瘦的面颊上又平添了几分愁容。前日曾与东朝提及此事,老祖宗闻讯大为震怒,便快辇驾临宣室殿。然而天家也曾亲口承诺,待丞相诏狱闭门思过,逢赦便释。东朝自知丞相遭难皆是因王邑矫诏而始,受制于人,方许董贤滥加三邑,哪知丞相王嘉随行封驳事,适才酿出今日祸端。又闻王嘉绝食七日以求公允,恐有鼎折覆餗之饥。王莽不及细思便举卮尽饮,又将漆卮倒置案上,起身道辞。

王莽离席疾登金墀,与东朝附耳细细言明王嘉一事,太皇太后闻听拍案而起,众乐皆止。东朝见四野沉寂下来,方哑声痛斥道:“丞相王嘉绝食七日,乃是成就贤名哇!欺我皇孙弱冠之资,不及悔意,急寻捐身徇义之举,实小肚鸡肠,一泡鸡粪都存不住。”

王莽见姑母噙泪嘟嘴那样,有碍观瞻,忙递过一方手帕,又搀扶她老人家缓缓坐下。太皇太后拭过泪痕,方哑声吩咐道:“巨君再去诏狱一趟,好意劝进,再叫护军孙建、中垒刘秀,随赴青门罢!”二人听诏离席领命,随王莽策马出宫而去。

班婕妤翘首怜望巨君那渐行渐远的背影,犹如手中断线的纸鸢,随风飘忽,不知最终归于何处。又伸出那纤纤手指,见掌心沁出的点点珠泪晶莹可见,将子无死,尚复能来?然而自册封婕妤起,却发觉这皦洁纸鸢,也从未真正地拥有过,何来那珠泪失落?

东朝见班婕妤楚楚可怜,又念及自身老苍耄耋,绕膝无门,不禁老泪凝珠,潸潸湿衣。殿池中正轻舞着东海黄公制服白虎的戏码,太皇太后却无心敛看。有大长秋蹲前与香帕拭泪,东朝顿觉返老还童,啼笑皆非。见日近晌午,时光倥偬,便一把攥紧班姬玉手,卿卿丝语道:“媳妇此去山高路远,徙渭陵,谪守帝苑,八百里秦川腹地,穷山恶水,这一刀刀,如剜母心哇!”

班婕妤听罢早泪流满面。于母后羽翼下沐恩七年,一朝归野,宛若飘萍,何以为家?也曾泣书《自伤赋》云:共洒扫于帷幄兮,永终死以为期。愿归骨于山在足兮,依松柏之余休。……班婕妤轻叹一声,遂自吟道:“长夜守罗帏,梦呓负心人!”言罢,便伏于东朝肩头嘤嘤哭泣起来。

王莽三人策马驶过宫城东南的青门,于都船狱前下得马来,差狱卒在拴马桩前系牢战马,便领孙建及刘歆横穿署所,直奔下狱天牢而去。

时近响午,狂风骤起。漫天云霾自北向南黑涯涯直扑而来,似一面破釜倒扣在天牢之上。

王莽三人于牢道之内透过槛窗,依稀可见有灿灿金蟒一闪而过,随之“噗嚓”一声巨响,直叫人振聋发聩。随之大地又忽的一亮,牢道倏地又陷入黑暗之中。

有牢壁的火把忽明忽暗,却夹杂不知何处传来的沉闷的哀嚎,更趁得毛森骨立,鬼火狐鸣,如同厉鬼索命一般,让人毛骨陡然间生出一种悚峙之感。便是内里看管狱吏,也不敢独自一人行于这牢道上吧,也怕趁你不小心,忽的伸出一支血淋淋的枯爪凭空抓来。

有狱丞疾步上前打开槛门,王莽一眼便见王嘉倦伏于地,槁项黄馘,便鼻头一酸,几近昏厥。待复睁泪目,朦朦间见牢地污浊湿潮,便扑嗵一声跪坐残秸之上,将丞相轻轻拦腰揽起,缓缓斜卧于自已胸前,哑声轻唤道:“公仲醒来!公仲醒来!”呼唤稍许,见丞相王嘉毫无动静,王莽便屏气伸指以探鼻息,隐感有微弱奄奄之气,便急差狱丞去熬些稗粥充饥。

待黄澄澄的稗粥端将上来,王莽便以铜勺试吮一口,入口软糯,又于粥中撇上半勺,方将稗粥于丞相口角缓缓流入。三人见王嘉尚有吞咽能力,都喜极而泣,待半簋粥尽,方见王嘉轻咳一声,挣开双眸,泪花闪闪,却再也无力滴落下来。

王莽又欲执勺再喂,不料王嘉乱髻摇摆誓死不从,王莽无奈谆谆劝道:“竹有十节,节节不同。有司马迁腐刑写《史记》,有文王拘囚推《周易》,韩非囚秦书《说难》,屈原放逐赋《离骚》,还有那仲尼困厄著《春秋》!古人尚且百折不挠,况我丞相乎?公仲细思之。”

王嘉懵懵间见上身偎于王莽怀中,便挣扎着坐起,又缓缓斜靠于牢壁一角,眼睑微阖,一字一顿道:“董夫子曰:父为子纲,君为臣纲。父虽无道,子敢不事父乎?君虽不惠,臣敢不事君乎?”

护军都尉孙建听闻王嘉一心求死,便揖礼规劝道:“前日陛下曾于太皇太后跟前亲下口诏,说丞相囹圄思过,逢赦可免!君侯以羸弱之躯何以复诏命,事君王?岂非以死博名,置天家于贤德有亏,实有私心哇!”

王嘉听罢不再言语。王莽见丞相并未反驳,心中暗喜,便又揖礼自责道:“巨君还乞君侯原宥,公之冤屈皆因莽起。昔日从弟王邑矫诏骗官,天家震怒,太皇太后为平息事态,便加贵董贤三邑之地。三公朝议,方有君侯今日之虞呀!今日公仲兄一旦有失,我王家上下有何脸面,苟活于这怏怏人世哇!”说罢掩袖痛泣起来。

王嘉见新都侯王莽引咎自责,梗泪不止,便奄奄嗫嚅道:“明公大孝尊亲,仁德归厚,乃我三人师矣!今陛下年少不羁,喜结那倡优弄臣,恐今朝已无望。嘉以死相谏,以唤其心,天家终有回头之日。然家小流沛,无以为靠,王嘉死不瞑目哇!”

王莽听罢已是泪流满面,遂上前一把攥紧王嘉手臂,悲声呜咽道:“君侯但放宽心,巨君不才,兄长家眷自有我等抚恤照看。还望丞相卧薪怡志,否极泰来!”王嘉听罢,忙吃力起身,揖礼致谢。

西出长安,珠宫贝阙魂犹在,千山万壑扑面来。瘦马扬蹄多供恨,辎车吱呜说烦哀。粗看,咸阳古道,黄沙扬尘风含怨;细听,渭城北原,暗流汩汩水喊冤。塬上,几稀婆娑几多愁;涧下,乌鸦惊坠声声惨。谁舞清风借纨扇,谁拨素灯伴无眠?尝尽一时繁华,落得半世休惨。布谷布谷,孤鸟独飞声声唳;掩面憔悴,对镜两人梦难圆。

班婕妤轻轻合上轩窗帷裳,扼腕长叹,又有心细细凝视轩外,朦胧见王莽驭一高头大马随车相伴,心中忧怨顿时抛诸九霄云外。

自投长乐宫东朝羽下,班婕妤闲来无事,便陪侍太皇太后祭祀、出游,长昼无俚,弄筝调笔之余,间或涂涂写写。自赵飞燕构陷许皇后椒房殿扶正,便视班婕妤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时王莽已擢拔大司马,又常常伴侍姑母左右,见赵飞燕屡屡谗谄班姬是非,大司马王莽皆挺身环护。弥日历久,生死托命,唇齿相依,自然生情。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灰灰朦朦天地间,一裳相隔,隔不断遥遥天河鱼水深情。班婕妤屏息凝视郎君巍巍身影,然飞霞扑面,小鹿乱撞,蹙眉轻叹,遂拽起碎花百褶裙破帘而出。见辇夫轻吁,双驾骤停,王莽轻催战马,横眉轻扬,重眸陆离,欲语还羞。班婕妤娇嗔以袖掩面,莹眸睇怨,遂搭手羞点硕肩,飞身于后。见王莽折身轻梳腮边乱云,又喃喃耳语,班姬只觉得面颊炙烫,肉跳心惊,几近窒息……

山重叠,水洄洑,十里长亭陡突兀。车马喧嚣各东西,悲画中人皆泪目。两驾辎车依柳栏扎稳停妥,王邑掀帘纵身跃下,见班婕妤在车驾内已酣然入梦,便招呼从兄在酒肆点些珠翠之珍。王莽将战马系在崖前桩上,遂同王邑跨过木桥,赴别亭酒肆而去。

俟班婕妤情梦乍醒,两颊红晕尚未褪去,便轻启轩窗向外张望:河流溯洄处,古柳缕缕青,别亭伊人何处觅,犹在水中央。班婕妤撤去茵席,掀帘兢兢下得辎车,见河流蜿蜒轻绕,杨柳垂髫依依,独木成桥,别亭戚戚,不由得悲泪又湿衣。

别亭内,几人入席,东向为尊,王莽、王邑恭请班婕妤移步上座,二人遂陪护左右。班姬见案上有上品糯米黄酒一罇,几多佳肴魁盘,清汤鲍脯、片切酱牛肉及糯小米叉烧烘饭,皆是平素爱吃之食,感荷高情,非片言支语。待王莽将漆耳杯卮一一斟满,举杯为敬,三人痛饮。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几人皆有微醺悲悯之感。

王莽怜望那班姬羸弱身躯,又望见王邑那稚嫩的脸庞,不禁喟然长叹道:“从弟自来年少不羁,今日之祸,纯咎由自取。却染班娘娘徙延陵谪守先帝苑,又致丞相诏狱悬命,实痛惜万分!今去死罪,迁降河西都尉,虽是边塞苦寒之地,然闭閤思过,戴罪图功,若干年后出将入相也未可知哇!”

王邑听罢不由潸然落泪,见班婕妤倾前好生劝慰,忙征衫揩泪,哑声揖拜道:“王邑草率愚不可及,无端引祸班娘娘,万死犹轻,诚乞娘娘尽恕小弟的罪愆!”诉罢啜泣跪地不起。

班姬见王邑毛头而立却远赴河西,便油然而生轸悯之心,遂言辞谆谆道:“我等薪豆一体,言何两枝?外弟切莫过度自责。此去河西阳关涉千里之遥,流巡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一路舟车劳顿,披星戴月的,实为不易。”班姬言罢将一条五色缎袋交与王邑,王邑接过缎袋,从中竟挚出一柄寒光闪闪的玉柄櫑具宝剑来。

王邑听闻櫑具剑乃武库所造御用极品,以铁英、亮石、寒泉淬炼而成,极为殊珍,便垂首伏地不敢收受。班婕妤便将王邑搀起,言语恳切道:“欲树巨椽,毋与草争。将军戍边,莫斩白丁。”王邑听罢遂涕泪俱下,泣不成声。

柳影抻长,断梦别亭。一曲流觞尽,举目探斜阳。伤花随风绊足前,任绫罗飘飘,发髻乱零……

王莽在河畔轻轻折下两段柳枝,默默插在两车辕马辔头,掠视远方,满眼离恨。班婕妤在辎车前蹀踱良久,无所适从,见辇夫轻摧,便折身奔袭到王莽跟前,羞怯地于怀中掏出一个,绣花绢面的信期心形的香囊来。兀自默默珍视良久,灌以珠泪,方将香囊流苏挽系在王莽腰间鞶带之上,遂掩面啜泣道:“吾之心,诚系于此,北原之上,难相守,莫相忘。”说罢抽身登车,策马而行。

岁月缱绻,葳蕤生香。香囊暗解,罗带轻分,几多愁怅……望着渐行渐远的辎车淡去,王莽兀自伫立风中,任金轮陷落,战马嘶鸣,盈泪终是忍无可忍,凝成晶珠,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