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脸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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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的耳朵

知道石邮傩班外坊跳傩的路线和规律,我本来是可以掐着点直接前往最后的现场的。可是,车在栽满橘树的丘陵间绕来绕去地寻找那两个村庄,忽然感到时间紧张了,特别是当跑过头后又折返时,不由地就有些担心会扑空。

不过,路边的每个橘农好像都了解傩班的行踪,都准确地把握着跳傩活动的速度和进度。一问,都说现在赶过去能看得到,并且很肯定地告诉我们此刻傩班应该在哪一家,哪怕指路人此时距离傩班有数里路之远。

这真是奇了。莫非,傩班弟子年复一年的身影投映在每个人的记忆里、刻录在每棵树的年轮里,已成为亘古不变的运行图?或者,这里远远近近所有的路、所有的树、所有的人,在这个下午,都十分用心地感知着傩的步履,倾听着傩的声音,呼吸着傩的气息,他们虔敬的心从来就和傩神息息相通?

当我赶到青塘村,找到最后跳傩的那户人家时,恰巧俗称傩崽的小人儿刚被主人接进家门,在主人全家老小手持线香的迎候下,傩班八伯次第光临。

傩班弟子先在大门口停住,唱着赞诗。接着,鼓声锣声鞭炮声,将开山、纸钱、傩公和傩婆们迎进了厅堂。厅堂里,香烟弥漫,烛火正旺,神灵们依次开始它们的舞蹈。

这时,傩班弟子跳的是《开山》《纸钱》《醉酒》《傩公傩婆》和《祭刀》。《开山》意在驱鬼逐疫、辟邪纳吉,《纸钱》为着以钱邀福、求取福运,醉酒的想必是钟馗了,既然前有威猛的开山、后有祭刀的关公,那么,钟馗是颇可以醉一回的,只是不知道它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反正祈求子孙繁衍的傩公傩婆怀抱着傩崽顾自乐着。一共五个节目的跳傩,以《祭刀》结束,据说,这是为了好生显示显示三界伏魔大帝关公驱邪斩妖的凛凛威风。

跳完这五个节目,由一名傩班弟子率领主人全家手持线香当堂跪下,祈求并拜谢傩崽。一个用樟木雕刻而成的小木偶,戴金冠,着大红绣花龙袍,端坐在供桌上,受用着人们虔诚的信奉。头年此日的深夜,我曾看过石邮傩班在河滩上举行的圆傩仪式,弟子们在选择安放傩崽的方位时那般认真、惶恐的神态,就让我感觉到,这个小小的孩童模样的木偶,却是整个傩事活动的主角或核心,它不仅统帅、调度着各种傩仪安排,更重要的是,走村串户的它主宰着这些日子里人们的心思和情感。

因为这是外坊跳傩的最后一家,傩崽和面具被放回了箱笼,傩班八伯要在这户人家“添粮”,不知这顿饭是不是晚餐。我发现跳傩的时候,这类添粮的安排很是频繁,朋友给我的解释是,跳傩太累,消耗太大。我想,弟子们更可能是代表傩神在领受主人的心意吧?所以,他们往往很快就把这道程序完成了。

弟子们在添粮,好客的主人为我们端来了点心和水果。我便向屋主人打听村名。回来查资料,得知它确切的村名叫“青塘”。不知道那个身着夹克的壮年汉子为何把他的村庄称作“清朝的清”“唐朝的唐”。说这话时,他嘴角隐约浮现出一缕豪迈之情。莫非,这个小小的村庄也很有历史?

在暖融融的斜阳下,傩班八伯结束外坊跳傩启程回村了。我支走车,也要随傩班一同徒步去往石邮。我想结识一条数百岁的回村之路,结识在这条路上年年踏响的步履。当最后跳傩的人家点燃鞭炮后,顿时,村中鞭炮大作。好像所有的鞭炮早已拆封躺在地上,好像所有的眼睛时刻在窥望着傩班的动静,好像所有的火种一直对着引信,只等着这个时辰。毫不迟疑的鞭炮声,来自橘林,来自菜园,来自远远近近的庭院,不约而同地为傩班送行。

穿过一座座橘园,傩班弟子的脚步惊醒了红砂岩的山坡。在僻静的山坡上,路的痕迹依稀可辨,浅浅的,淡淡的。难道,神灵的脚步就是这么轻盈、这么飘然吗?

回石邮下马的傩班队伍,由击鼓的弟子领头,提着锣的弟子紧贴其后,却是只击鼓,不敲锣。队伍中间的弟子们有的挑着箱笼,有的扛着道具,殿后的是徒手的大伯、二伯。

为了给傩班拍照,我抢在傩班的前面;为了给我指路,他们的示意又抢在了我的前面。热情的傩班弟子时时用眼神、用手势、用招呼,提示我该走哪条田埂,该往哪边拐弯。

咚咚的鼓声突然停下来的时候,我听到后面一阵呵斥。是年长的大伯、二伯告诉击鼓的弟子,还没有出青塘村的地界呢,于是众弟子纷纷指着前方某处标志争论起来。原来,到了哪里才能停止击鼓是有规定的,显然,年轻的弟子业务还不够熟练。也是,外坊跳傩一年一次,要对十里八村的地盘了如指掌,的确难为了他们。

途中,傩班和一个小村庄擦身而过。不知道它是否就是塘子窠,也不知道傩班今年为什么不去那个村庄跳傩。但那个村庄始终在倾听着傩的消息,牵挂着傩班的行进。村庄长满了信仰的耳朵。当傩班一踏上它的地界,它立即就感知了,掩映在树林里的农舍纷纷以热烈的鞭炮向傩神致意。我心里忽然一阵感动。

仿佛,信仰赋予土地以感官和神经;仿佛,信仰在这个下午牵连着每个家庭的运道和幸福;仿佛,所有的心都在傩班回村的必经之路上翘盼或者目送。

傩班弟子的身影投映在路边的水塘里。这口水塘能否辨认出他们谁是老人、谁是新人?这口水塘还记得他们的师公、师爷的面容吗,仍在缅怀去年作古的前任大伯吗?

在一座水库大坝下,弟子们席地而坐。我在坝上把镜头对准累了的他们,水库尾巴处的山坡上,却有人把镜头对准了我。听说,那是中央电视台的一个拍摄组,他们探得傩班回村的路线,便选好点支起摄像机迎候着傩班的出现。我赶紧一阵小跑,躲出镜头,好让那千里迢迢专程赶来的镜头能带走干干净净的画面。

水库尾巴处,两山夹峙间,有一座青砖缸瓦的小屋子紧挨山道边。这就是回村的石邮傩班必到此参神的三皇殿。三皇殿门口铺了厚厚的一层新鲜的爆竹屑,这大概是近日傩班参神留下的。傩班弟子到达门前放下箱笼和道具,进屋一看,里面堆放着一捆捆松柴,于是,年轻的马上动手把屋子里面腾空。

我目睹了石邮傩班在三皇殿参神的全过程。一开始,弟子们有的忙着把点燃的香烛插在红石砌成的神台上,有的则从箱笼里取出一刀刀的纸,把它裁成见方的纸钱。这时,他们还有人坐在地上拆开一包包赏封,像是算账似的。那些赏封大致都是一些零钞,很少,只是家家户户酬神的心意而已。

傩崽又被请出来了。它端坐在神台上,不过,它并非坐在正中的位置。神台的正中插着六枝红烛,傩崽被供在这六枝红烛的左侧,它身后另插着两枝红烛。看起来,居中的位置好像虚席以待似的,或者说,这里仿佛供奉着人们意念中的某位尊神。

烛火正旺。当大伯率众弟子下跪默祷时,我似乎明白在上方供奉的还有谁们了——

飞龙飞虎,跨龙跨虎,断得鸡鸣狗吠,腾云驾雾,盖保八位弟子,师公师爷、未见过面的大伯、师兄、师弟(各弟子默念自己见过面但已亡故的大伯、师兄师弟名字),相助弟子。

默毕,众弟子面向神台作揖,烧化纸钱,燃放爆竹。此时,傩崽已被弟子抱出来,坐在打开的箱子上,直到三皇殿里的纸钱化尽。

青烟穿过缸瓦的缝隙,久久盘绕在三皇殿的屋顶上。暖色的夕阳里,缓缓散去的青烟格外蓝,似乎还有一种黏稠的感觉,凝滞着、牵绊着的感觉。由上述祷词可见,傩班在三皇殿参神,主要是告知师长,是敬师的仪式。因为,今夜,将是石邮村惊心动魄的搜傩之夜,是跌筶卜筶的圆傩之夜。逐除鬼疫需要他们的在天之灵相助,人丁安康需要他们灵魂犹在的神威保佑。

最灵敏的耳朵应在石邮村。我连年去造访它的搜傩之夜,每次都会挤在水泄不通的傩神庙里大发感慨:今年的人要多于去年。这座三开间坊式大门的傩神庙,于清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由别处迁建在此,相对涌浪一般往里冲的观众来说,庙里实在太逼仄了,还得为傩班腾出举行仪式的空间呢。所以,我总担心人们挤痛了那两百多年的墙。当搜傩仪式结束时,鸣爆如瀑,响铳如雷,出了庙的八伯化作了渐去渐远的鼓声。人们也迅速散去。这时,哪些是村民,哪些是从外地赶来看热闹的观众,就很分明了。

外人一般都很茫然,不知该去追赶傩班呢,还是随哪支人流去谁家守候傩班为各家搜傩;大多村民则优哉游哉回家去了,他们心里都有搜傩之夜的路线图。

傩班先要去村外的师善堂、万寿宫等寺观坛庙参神,然后,从村外的人家开始,为各家搜傩。这与正月初二至初八为各家跳傩的路线是相反的。就是说,在此夜搜傩之前,每户人家早就得到了傩神老爷的光顾,傩班已经在各家的厅堂里跳了傩。那时,大厅跳全套节目,有《开山》《纸钱》《雷公》《醉酒》《跳凳》《双伯郎》《傩公傩婆》和《祭刀》,小厅有的只跳五个节目。跳傩时,以锣鼓伴奏。且把那次跳傩看作是阳光下的拜年祈福吧,而此时接着要发生的,则是黑夜里的驱鬼逐疫。

神铳的轰鸣,鞭炮的炸响,一声声,一阵阵,从夜的一隅传来。时而清晰,时而隐约。那是傩班行进的脚步,也是神灵游走的喘息。

村人从容地守候着傩班临门。他们对搜傩的路线和速度了如指掌,那是无疑的。不过,我也发现,其实,年年此夜,整个村庄都在用心感知着傩的消息。他们的感官不仅仅是映照着火光的眼睛、回荡着炮声的耳朵,还有属于身体及心灵的更多部分。

每个搜傩之夜,出了傩神庙后,我都被当地的朋友领着,去到村边的某户人家,守候在月光之下,守候在橘香之中。热情而善解人意的主人于频频添茶劝吃之间,总会时时向我提供自己的判断,他们能准确地道出此刻傩班所在的位置以及到达此处所需的时间。仿佛,他们的心始终伴随在傩神左右。

时隔二十多年后再去石邮,正是我首次走进它的搜傩之夜。上半夜看了两家的搜傩后,回县城休息到下半夜一点多钟又赶到村中。这时,半个石邮已坦然入梦,半个石邮还在虔诚等候;半个石邮从此康健太平,半个石邮仍在翘盼着风调雨顺。我睡眼惺忪地看村巷,它们好像在打盹,有火把闪过,有炮声炸响,一激灵,它们又抖擞起精神。

我想看的是,各家搜傩结束后举行的圆傩仪式。一位当过村长的老人把我领进他家,在楼上打开一个房间,让我安心睡到凌晨三四点钟。睡着了也不要紧,他会叫醒的。春节期间,他家其实成了石邮傩的研究基地,不少前来考察的学者都曾在这里住过。

神铳的轰鸣时远时近。老是担心会错过了看圆傩,所以我根本无法静心睡去。特别是,当傩班弟子添粮时,此起彼伏的喧闹突然哑默了,那一刻的宁静,更让我坐不住。然而,老村长用热茶、用棉大衣、用电热器,温暖着寒凉侵骨的夜晚,温暖着我急切而不安的心情。他一边招待客人,一边忙着收拾家里,上楼下楼的,忙得一刻也不曾停歇。为何忙碌,却是看不见的。好像他只是通过忙碌不停的手和脚,来把握搜傩的进度。

添粮,一个耐人寻味的词语。意指傩班弟子食用主人所供的饭或点心。在这个搜傩之夜,要为全村近二百户人家搜傩,弟子们的体力消耗可以想见。所以,此夜我常遇见添粮的场面。这大约也是给傩班一个歇息的机会。不过,看过圆傩仪式上的报饭单,我才恍然,它其实也是检验虔诚度的一种形式。圆傩的第一道程序,就是傩班弟子跪于神龛之前,向傩神汇报本村跳傩期间供饭或供点心的吴氏各家支祖名字,由主持人念《跳傩回饭单》,称:某月某日某某公供饭或供点心,盖保公下子孙合家吉庆,财源茂盛,求愿中祷告。然后掷筶,若掷成阴阳筶,表示那户人家诚心诚意,不然,则表示诚意不足、傩神责怪。主持人便要替那户人家向傩神致歉,再掷筶,直至掷成。

炮声和火把忽然来到了老村长家门前。只见收香火的帮手先进屋,收走了供桌上的线香和纸钱。也没见着主人全家为此怎么做准备,一瞬间,老的少的却齐刷刷地不知从哪里涌了出来,一个个手持线香在厅堂里迎接,几个炮手则在门外等候。待两个做帮手照头灯的男孩举着火把将厅堂照耀一番后,大伯与挑傩桶的帮手接着进屋。照二灯的帮手举火把在门口照耀,掌锣鼓的弟子先唱四句赞诗,再进屋分立两边。扮钟馗、开山、小神的弟子依次起跳,冲进屋内厅堂搜傩驱疫。此时,帮手收下供桌上的鱼肉,傩饭却要留下一半还给主人。搜傩结束,众人齐喊《拜饭诗》,担任搜傩的弟子喝口热茶以提神解渴,主人全家齐向神龛作揖,请祖宗原谅搜傩时惊动了祖灵。大伯提灯一晃,弟子以吉祥的祝福与主人话别,出门后再回身三拜。

老村长在门前放爆竹送走傩班之后,便提示我,再过一会儿可以去看圆傩了。果然,我马上赶往庙里,稍候片刻,傩班弟子就归来了。老村长掐算的时间实在精确。

最近两年的正月十六,我是陪同客人前往石邮的。凭着以往的经验,安排客人到村里吃晚饭,然后到傩神庙里等着傩班回村下马,接着看请神起马、傩庙搜傩和上马,之后,依然是到村边等候着各家搜傩。看个两三家,回县城睡一觉,下半夜再折返。如今的石邮村更大了,户数更多了,据说已有两百多户。至于多多少,我没能问到确切的数目。几年前的正月十六日傍晚,从外坊回村的傩班破例为客人表演傩舞,场地选在祠堂后面的坪地上,那儿有一棵大樟树,树下聚集着一群青年男女,很潮的发型,且染上了各种色彩。落日的余晖把他们脸色也描画得十分怪异。于是,我把镜头对准了他们。想必,他们正是新增户头的一部分。

为了尽可能让客人多睡片刻又不耽误看圆傩,我得掌握圆傩的大致时间。问过好几位村人,他们的回答差不多是异口同声:现在户数多了,圆傩至少要到六点。尽管得到的告知是毫不暧昧的、毋庸置疑的,但生怕万一误了点,我还是领着客人早早地返回了石邮。

傩神庙里有一些妇女围坐一圈,正在裁纸钱,几个老人则靠墙坐着,打盹或者抽烟。整理着纸钱的妇女说,圆傩还早呢。抽烟的老人说,还要两个钟头。老人抽的是黄烟,用的是长长的竹烟筒。填一小撮烟丝,点着了,贪婪地吸一口,从鼻孔里喷出的两团烟汇聚在一起,蒙住了老人的脸,很快又弥散开来,丝丝缕缕的,缠绕着傩庙里的烛光和香烟。

于是,我们循着鼓声炮声去找傩班。傩班行进在古老的路线上,疾走在深深的夜色中。在迷魂阵般的村巷里,我们追不上傩的脚步。然而,任何一双醒着的眼睛,无论老人还是妇女和孩子,都能为我们作出准确的指示。他们凭耳朵判断此刻傩班的所在,凭心灵预言傩班接着将要前往的人家。所以,我们总能赶在傩班到达某户人家之前,选好拍摄的角度。因拍摄,又落在了傩班后面也不要紧,再向村人打听下一站该去哪家就是。

整个搜傩之夜,跟随傩班弟子走门串户的,不只是那些打火把、扛神铳、放爆竹、挑傩桶的各色帮手,还有不少闲人。也许,他们如我等,只是好奇的观众。然而,他们中有人锲而不舍地追随着傩,竟走遍了这个漫长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