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 真想揍你一顿
吱——吱——吱——
枝繁叶茂间，知了放肆鸣叫。
泡桐硕大的枝叶下，端木爸爸穿着白背心，大裤头，鼻尖上架着老花镜，在教雨宫森粘被扎破了的自行车带。他轻晃着蒲葵扇，像当年教授学生一样耐心。
雨宫森拿矬子矬着被扎破的地方，浓密的头发里全是汗水，时不时的会拧成股流下来。他扬起胳膊，又擦了一把汗。昨晚他骑车带端木甜去河边兜风，把车胎扎破了，一路推回来的。
这是他第四次来，昨天下午刚刚到，计划在这里停留一个星期。每个月他都会来几天。接送女儿，帮端木家做些活儿。他的耐心和诚心赢得端木爸妈的喜爱，端木妈妈收拾了一间房间给他。
凉凉的毛巾贴上他的脸颊，一直坐在他身边的端木甜为他端下来一小盆清水，里面还放了冰袋。
“爸爸，我给你擦擦背。”
“谢谢。”
每次他来女儿都很粘他，昨晚就非要跟他一起睡，从起床到现在更是寸步不离，就连他上卫生间她也像卫兵一样站在门外等着，这让雨宫森感到很窝心。这次他来正值端木甜暑假，她更可以好好粘着他了。
端木甜撩起雨宫森的衬衣，拧干手帕为他擦拭。幸福地雨宫森越发觉得这个女儿是世界第一的好。
端木甜给爸爸擦完了，在盆里洗洗手帕，拧干，又去给姥爷擦。
“可以了吗？”雨宫森问。
“我看看。”端木爸爸慢慢从凳子上站起来，弯腰在车胎上摸了摸，“可以了，倒上胶水，把这个贴上去压一压就可以了。”端木爸爸把方才自己剪好的一块儿内胎递给雨宫森。
雨宫森在那块儿内胎皮上涂上胶水，怕干了似的，立刻紧紧压在刚才矬好了的破口处。
“这样吗？”
“对，压一会儿就可以了。”
“然后呢？”
“然后把它塞进外带，打打气就可以了。”
雨宫森按照端木爸爸教导的一步步做，为自己能学到一门“手艺”而高兴。
打完了气他将端木甜放在自行车后座上，带着她慢慢转了几圈。
“弄好了吧？”端木妈妈从楼上问。
“好了。”端木爸爸回答。
“好了就赶紧上楼吧，别中暑了，天太热了。”
“还行吧。”端木爸爸虽然这么说着，但已经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雨宫森停下车子，将端木甜抱下来，去帮忙收拾。但是收拾好站起来时突然眼前一黑晕倒了。
问题倒不严重，就是天气热，也没有休息好造成的。但是这次晕倒令他赢得了端木爸妈的心疼，他们为了增进女儿和准女婿的感情，劝服端木子墨跟雨宫森一起出去旅游。雨宫森高兴极了，连忙打电话给莲池冢续假。莲池冢问他大概需要几天，沉浸在欢乐中的他乐悠悠地说不知道，反正要好好抓住这次机会。
雨宫森选了BJ和上海，选BJ是因为它是中国的首都，选上海是因为那里有迪士尼乐园。怕热闹，怕拥挤的端木子墨一听先犯愁，她想去的是广袤的西北。可是当雨宫森兴高采烈地提出他的路线问端木子墨意见时，她隐去了心中所想，点头答应。
到了上海，他们先去了预订的酒店。在房间休息了约半个小时，去酒店餐厅用餐。雨宫森点了精致美味的餐点，吃得端木甜肚子圆滚滚的。饭后三个人沿着黄浦江畔走走歇歇。快吃晚饭时雨宫森又忙着看手机，端木子墨看见他是在查哪里的饭好吃。不消说，晚饭又是美味而昂贵的。不止这些，他对端木甜没有限度的娇惯很令端木子墨担心。什么东西只要端木甜稍微看一眼，哪怕只是好奇他就会立刻为女儿买下。端木甜越推说不要，他越坚决要买。这才半天，就买了两大兜的东西。这导致端木子墨决心必须与他谈一谈。
端木子墨庆幸的一点是他没有告诉女儿她享受到的是贵的，好的。
在端木甜睡着后尴尬的时候来了。雨宫森在订酒店之初征求过端木子墨的意见是要一间房还是两间。这个问题端木子墨在决定一起旅游的时候已经想过了，她回答说是一间。雨宫森当然是高兴的，可是两个人都明白住一起就意为着面对端木子墨伤残的一刻到来了。这一时刻对端木子墨是尤为难的。
“我……”
“你……”
“你先说吧。”
“你先说吧。”
……
两次开口都撞在一起，这让本就尴尬的气氛更显尴尬。
“你先说吧。”端木子墨笑着让雨宫森开口。
“今天走了很多路，你的，你的腿怎么样？”
“……还好。”
“……”雨宫森知道端木子墨说“还好”就是“不舒服”的意思。他想说知道她的情况后他查了很多资料，知道装义肢的不舒服，为此他跟专业人士学了按摩，他可以帮她缓解一下的，可是显然，此时说这样的话不太适合。“我们明天在酒店休息一天吧。”
“真的没有关系。如果我实在走不动了，会告诉你。”
雨宫森想了想，点点头，“你想说什么？”
端木子墨犹豫了一下说：“我知道你想弥补甜甜，想给她所有全世界最好的。可是这种‘弥补’的心态我担心会在她将来的成长中造成不好的影响……甜甜现在没有多少贫富好坏这样的差别心，我也希望她一辈子都能正确面对这些。……在教育上我们两个尽量不要相差太远，不然不仅我们以后会因为这个问题产生许多矛盾，对甜甜的成长也有害。”
雨宫森知道端木子墨指的是什么。他被说准了，他就是想要弥补端木甜。酒店是好的，饭菜是好的，他所有买给她的东西都是“世界著名”。其实这些母亲曾经反复告诫过他，也是他平时不喜的，但面对女儿，他全忘记了。
“是的。这些对甜甜的成长会有不好的影响。子墨，我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好爸爸。”
“做好表率，就是好家长。“
”我记住了。以后请多多指正！”雨宫森略带玩笑地笑看着端木子墨。
突突，端木子墨的心快跳了两下，她躲开视线，吞吐着说：“……相互，相互指教。”
“好。天晚了，我去外边睡了。”
雨宫森飞快在端木子墨脸颊上偷亲了一下。他多希望在他走出房间前端木子墨能喊住他，可是，没有。关上房门的一刻，他深深失落，但很快又给自己鼓起了劲——子墨能跟他出来旅游，也是想积极改善两个人的关系。
第二天他们去了迪士尼。
人，挺多的。天，也热。
端木甜是开心的，但没有雨宫森想象中开心，也比不过别的孩子那样兴奋。
雨宫森问端木子墨为什么。端木子墨说可能跟从小对端木甜的教导有关吧。端木子墨觉得很多西方的童话故事并不适合讲给孩子听，因此她很少给端木甜讲，也没有让她看过类似的动画片，所以她对迪士尼这些人物不是很熟悉。
雨宫森惊讶得不得了，在他看来所有的孩子都是听《灰姑娘》，《美人鱼》，《白雪公主》长大的。他追问平时女儿都听些什么故事，端木子墨回答说中国的神话故事和有趣的典故，多是她姥爷引了很多历史人物的故事转化成孩子的语言绘声绘色一句一句讲解给她听的。端木子墨列举了几个，雨宫森完全不知道是什么。
他怯怯地问日本的文化女儿知道多少。端木子墨说没人会讲。在雨宫森将失落表现出来之前，端木子墨又说了一句“现在你可以补给她。”雨宫森的情绪瞬间又高涨起来。对比了周围那些大呼小叫，手舞足蹈，吵吵嚷嚷的孩子，雨宫森越发觉得他的女儿气质出尘，是块儿宝。
在上海呆了几天之后他们去了BJ。在BJ那几天一直下雨。古人评价西湖景致说“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夜湖，夜湖不如雪湖”。其实这句话用来评价别的景点也是适合的，因为不常得见，得看机缘，因此逢上了就格外令人欢喜。
端木子墨因为画漫画的需要所以对每一处都格外留心，雨宫森因为专业的关系对景致的布局，建筑的结构，内部的装潢摆设别有解读。而端木甜也有她的用心之处，她对故宫各处的祥禽瑞兽喜爱又敬畏。看着它们惟妙惟肖庄严肃穆的神态，听着从排水用的兽头口中流出的哗哗的水声，她似乎听到雷鸣战鼓，仿佛感受到妈妈讲述的皇帝与蚩尤大战时的场面，想得她直打冷战。
他们在BJ玩了八天。坐高铁回到省会时遇上大雨。雨越下越大，积水的路段也越来越多，而大雨却更肆虐，到后来“瓢泼大雨”都不足以形容。雨宫森看了一下天气预报，周边也在下雨。他怕回去的三个小时车程上出现什么问题，建议先住下。于是，他们在汽车站附近的一个酒店住下了。
雨宫森冲完澡出来时看见母女二人以同样的姿势趴在窗前，窗外大雨丝毫没有减小的迹象。他也来到窗前，看街上积水越来越高，开始往路两旁地势稍低的店铺里灌。不久，端木子墨手机里就收到所有交通工具停运的消息，紧接着就是接二连三的高级别的预警。她和雨宫森互望了一眼，这样的骇人的雨势他们两个都是生平仅见。雨宫森去楼下超市买了些水和食品储备着，他上来的时候说酒店一楼进水了……
很快，街上的水漫过大腿，路两旁的店铺全淹了。一处窨井盖被冲开，从窨井里喷出一人多高的浊黄的水。警察，消防员，各种穿着制服的人出现。听见有人呼喊地下商场有人被围困，雨宫森嘱咐端木子墨给家里打个电话，免得大雨影响通讯后家里人担心，然后就跟着酒店里几个年轻力壮的男子跑下楼去。
端木子墨给家里打了电话后就焦急地趴在窗前，但她看不见雨宫森去了哪里。只能看到马路成了水流湍急的河，有人被冲倒，在水里几经沉浮，幸被路人救起。过没多久，水已经快要没过轿车车顶了……
被紧紧抱着的端木甜抬头看妈妈，她很想问爸爸怎么还没有回来，但看到妈妈脸颊上挂着的泪滴，她又乖乖坐好。
当敲门声响起时，端木子墨是跑着去开门的。在看到满身泥泞，模样狼狈的雨宫森时，她忍不住抱住他哽咽。
“我没事，子墨，我没事。”他也紧紧抱着她安抚。可是有人有事，在他们从涵洞下拖出的一辆车里司机没有了生命体征。那一刻，他想，“如果我不幸遇难，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该何等挂念她们母女？做了鬼，魂魄也散不去！”
雨宫森冲了澡出来时，端木甜喊了声“爸爸”，然后跑去卧室，把门锁上。雨宫森正要问端木子墨她这是怎么了，却见端木子墨把窗帘也拉上了。雨宫森瞠目，站直身体，知道有事要发生。
“你把灯打开。”
雨宫森把灯打开，看见端木子墨在解衣服扣子。
“子墨，你……”
“你先别说话，”端木子墨笑了笑，笑容里是苦涩，“你先看一下我现在的样子吧。”
她当着他的面取下义肢，摘下一直戴着的手套。她想站起来给他看，却失去平衡，跌回沙发。她没有看他，不敢，怕看见他眼中的害怕或嫌恶。
雨宫森取下另一件浴袍，上前包裹住端木子墨，将她抱在怀里。
“子墨，我一直想要为自己抱怨几句。我是哪里表现的让你觉得我会因为这个嫌弃你？我是那样的不可信任吗？”
“……没有，就是太好了，才会让我觉得自惭形秽。”
“真想揍你一顿！”
流着眼泪的端木子墨被他的话逗笑了。她想松开他，与他交谈，却被他抱得更紧。
“别动，让我抱一会儿。你不知道我想这一刻多久了！”
“……对不起。”
“我不接受你的道歉。我要让你再谴责自己一会儿。”
“我不对，我错了……”
“你就是错了！当我看到新闻说你那里发生地震时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害怕吗？事情结束后我立刻去找你，在罹难者名单里一遍遍找你的名字……知道你还活着，我有多庆幸！看到莲池冢给我的资料你知道我有多心疼？我热切地来找你，你却躲着不见我。见了面又客气地像个陌生人。我为了你去学按摩，可是在你没有准备好提你身体时我又不能主动说……”
“对不起……”
“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出现逃避我的情况，我就接受你的道歉。”
“……”
“你保证！你还想再逃避我吗？”
“我保证。”
“保证什么？”
“保证再也不会出现逃避你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