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就从那一天起,爸爸忽然有些变了:白天不在家,晚上才回来,而且越来越晚。
这一天晚上,爸爸回来,米米还没有睡着,就听见妈妈急促地跟爸爸说:“要小心,今天有些古怪。隔壁陈家忽然来了两个远亲,傍晚的时候,又有一个‘黄牛’[1]跑到门口来卖银圆。我看这情况……你得停两天……”妈妈的口气里,带着一些恳求的味道。米米虽然听不懂,可是知道这总不是好事。她屏住气,听爸爸温和地对妈妈说:“在这种时候,怎么能停!……你有些怕?不要紧,在天亮以前,天会黑得更可怕一些,过去了,就会好的。”接着,爸爸咯吱咯吱地又爬上了阁楼。
不知怎么的,米米睡不着了,心里就是觉着不安。可是看看妈妈,却仍然像平日那样,坐在窗边改卷子,有时停了笔,侧耳静听一下。
阁楼上又发出那种很轻很轻的声音,夜已深了,一切似乎都很安静,米米迷迷糊糊地也入了睡梦。
米米和小小突然给一阵猛烈的骚乱声惊醒了,一睁眼,姊弟俩就给面前的景象吓呆了。
妈妈脸色灰白,直挺挺地站在床前,阁楼上“砰嘭哗啦”,好像所有的箱子、抽斗、床铺都同时翻倒了过来;杂沓的脚步声,吆喝声,乱成一片。一会儿,就见几个穿短衫的人,拿枪押着爸爸下来了。爸爸双手被铐着,人好像一下变瘦了,嘴角破了,血一滴一滴地向下流。米米和小小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睁着眼,迷惘地看着爸爸,爸爸赶紧用肩膀擦了擦嘴上的血,对米米、小小笑了笑说:“不要怕,不要怕,小孩子要学得勇敢一些。”妈妈一听这话,就转过头去了。那些人给妈妈也铐上了手铐,说:“走!”几个人过来就推着走了,爸爸走到门边,又回头看了一下。
到这时候,米米才像从梦里醒了过来,她突然跳起来,一把死揪住一个穿短衫的人喊道:“不许拉走我爸爸!……”
“滚开,小共产党!”那人推倒米米,就押着爸爸、妈妈走了。米米趴在地上,不知是冷是气还是怕,浑身哆嗦着。小小却依然躺在床上,痴呆呆地看着门口。
阁楼上,还有人在翻箱倒柜……
平时,小小不算是个听话的孩子,在外面跟人打架,在家还欺负姐姐,可是现在,爸爸、妈妈已逮去一天了,他却一声也没哭,不说话也不动,只是固执地蹲在爸爸的阁楼上,那些人撵他也撵不下来。
爸爸逮去的第三天,住在他家的那些带短枪的特务,买了许多酒菜,在下面小小每天做功课的桌子上铺排开来,大吃大喝。忽然小小从阁楼上飞跑下来,也不说话,爬上凳子,拿起筷子来就乱叉乱嚼;那些特务起先倒愣住了,后来有个特务一甩筷子,就把小小从凳上推下来。小小含了一包泪,立即从地上爬起,朝那个人大喊道:“把我爸爸妈妈还来!为什么把我爸爸妈妈抓去?为什么不让我上学?……”小小一边喊,一边极力地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米米在一旁看见那特务不怀好意地瞪着小小,生怕弟弟吃亏,赶紧过去拉着小小说:“不吃他们的臭东西,我们自己捡菜皮去。”说着就拉了小小要走。
“不许走!”那特务说。
“你不让我们上学,不让我们出去玩,还不让我们吃饭吗?你们要不放心,就跟了去好了!”米米把弟弟拉在身后,斜着眼,狠狠地盯着那人。
“走吧!走吧!赶快回来。”另外一个人挥了一下手。米米拉着小小赶紧走了出来。
爸爸被逮去不过几天,可是米米和小小却觉得已经隔了好几年了。弄堂里仍然有孩子在闹闹嚷嚷地玩。米米、小小觉得有些奇怪,这些人在这里干什么?老玩香烟牌子、玻璃弹子有什么意思呢!姊弟俩看都没看一眼就走了过去,在这短短的几天里,他们好像突然长大了。
小菜场老早散了,地上也扫干净了,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好捡。米米和小小并排坐在小菜场的石阶上,托着头,过了一会儿,小小忽然站起身说:“姐姐,我们自己去找爸爸去。”
“对!我们去找。”米米站起来走了没几步,小小却又停下了,他茫然地朝四面看了看说:“那……到哪里去找呢?”
“那些坏家伙都是警察局的,我们到警察局去找!”
“对,快走!”小小好像高兴起来了,拉了姐姐就跑。
天黑沉沉的,马上就要下雨了,路上的人也越来越少。一九四九年的第一声春雷,隆隆地从远方滚来。米米问清了路,和小小两个加紧了脚步向前跑着。跑着跑着,雨就哗哗地落下来了。
“姐姐,我肚子饿了。”
“不要紧,找到爸爸就好了。”
米米乱蓬蓬的头发,给雨水一淋,都紧紧地贴在头上。
警察局阴森森的大门口,有四个拿着枪的警察,在踱来踱去。米米心有点慌,小小倒好像无所谓,不慌不忙地走近去,还向那个站岗的横了一眼。
“干什么的?”
“我们来找爸爸妈妈的。”米米抢到弟弟前面回答道。
“滚开!”那个警察端了上好刺刀的枪,把他们赶到一边去了。
米米和小小愣愣地站在门口。湿透了的裤子,不断滴下水来,不一会儿,脚边的地上就湿了一大片。
“小小,我们回去吧!”小小不响,只是用手背擦着眼睛。歇了半晌,才移动步子,跟姐姐走了。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小小忽然抬起头来说道:“姐姐你说,爸爸是共产党,是好人,他们为什么抓他?”
“他们都是坏蛋!”
“爸爸说北平有共产党,那我们叫他来打这些坏蛋!”
“北平——路太远了呀!”
“……我们写信去。”
米米和小小一边说,一边走,回到自己家的弄堂口,天已黑尽了。住在弄堂口的胡阿秀阿姨看见了他们,就哭着把他俩带到自己家里,给他们身上弄了弄干,又给了一些小菜,也不敢留他们,只说:“有事只管来找我。”就送他们出来了。
米米和小小回到家里,那些特务有的在打牌,有的出去了,也没有人来问他们。米米就点起洋油炉子,家里还有面粉,自己动手做起饼来。小小还是照常爬到爸爸的阁楼上。阁楼上很黑,小小独个儿坐在爸爸的床上。往常这个时候是最热闹的,晚饭吃过了,大家都在家里,爸爸讲故事,妈妈检查功课,小小和姐姐吵嘴……都在这一刻。小小怔怔地看着楼梯口,心想:也许爸爸会突然走上来,轻轻地叫道:“小小,吃晚饭了……”
他这样想着,想着,等到米米上楼来找他去吃饼,他已伏在枕头上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