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 庄子形象与《庄子》构造
一、我们为何要读经典
经典的重要和意义,在今天不必多言了;其实,传统的学问之道便是以典籍为基础、为核心的。
经典的一个表征就是语言乃至观念的延展性和生命力。据说《圣经》和莎士比亚是西方人引用最多的。说到《庄子》,这部书归属于古代哲人庄子名下,在精神层面上为古往今来无数人所熟悉并倾心向慕,“道家”在很大程度上以庄子为代表形象——老子的思想固然影响很大,但作为情、智兼具的形象似乎还是无法与庄子相比并的——作为中国最重要的精神传统之一,而与儒、释两家鼎立。如果以上面所谓的引述来考察,至少可以举出一点,《庄子》中的成语非常之多。略略列举,就有诸如:
鹏程万里、扶摇直上、越俎代庖、大相径庭、不近人情(《逍遥游》)
沉鱼落雁、朝三暮四(《齐物论》)
庖丁解牛、踌躇满志、游刃有余、薪尽火传(《养生主》)
螳臂当车(《人间世》)
相濡以沫、莫逆之交(《大宗师》)
虚与委蛇(《应帝王》)
断鹤续凫(《骈拇》)
识其一不识其二、大惑不解(《天地》)
得心应手(《天道》)
不主故常、东施效颦(《天运》)
吐故纳新(《刻意》)
望洋兴叹、贻笑大方、井底之蛙、管窥锥指、邯郸学步(《秋水》)
呆若木鸡、鬼斧神工(《达生》)
君子之交、似是而非、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山木》)
亦步亦趋(《田子方》)
白驹过隙、每下愈况(《知北游》)
空谷足音、运斤成风(《徐无鬼》)
鲁莽灭裂(《则阳》)
得意忘言、得鱼忘筌(《外物》)
捉襟见肘(《让王》)
摇唇鼓舌(《盗跖》)
分庭抗礼(《渔父》)
能者多劳、探骊得珠(《列御寇》)
学富五车、栉风沐雨(《天下》)另外,今见《韩非子》中的著名寓言“自相矛盾”,《谷梁传疏》“哀公二年”引作《庄子》佚文。以上举例或许挂一漏万,总之单就此题便大可做一篇“《庄子》成语考”。仅此而言,《庄子》就堪称古代重要的经典。
读经典的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把握关键,以一当十。古书汗牛充栋,好像一辈子都读不完,其实最关键的书还是有限的,读了一些最重要的典籍,其余的也就势如破竹,略无疑难了。当初陈寅恪遇到前辈夏曾佑,夏说:你好啊,懂外文,可以读许多书,我把中国书都读完了,没事干啦!初听一定感到很奇怪,仔细想想很简单:中国重要的典籍就那些,读了它们,纲举目张,便得其要领了。以往讲究读书都是如此的,比如读史书一定先读“前四史”,不是说读了“前四史”就可以了解唐、宋、金、元、明的历史,而是说基本的条理、原则都在那儿了,再读起来不费劲了。读书得读关键经典这个道理,够境界的学者都知道。钱锺书“文革”后访问美国的时候参观一家大学图书馆,别人介绍他看了许多珍本、善本书,特别说及有些是举世独有的,他哈哈大笑;人家问他为什么笑,他答:原来天底下有这么多我不必读的书呵。确实,不少世上独一无二的书未必是值得读的。由此来看《庄子》,它作为子书,有些特别之处,虽然不似杂家以兼综为主,但也包容甚广,涉及道、儒、名(1)、法等家,(2)读之对诸家皆能从正面或反面增强了解,或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1.儒家与庄子
这里仅以儒家为例,历来就有学者认为《庄子》的主旨是表彰儒家而非反儒的。比如唐代的古文大家韩愈,他不仅是一代文豪,更以复兴儒道为己任,虽然他在《原道》等文章中力斥老子之学,其《送王埙秀才序》于庄子则以为出自儒学一脉:
吾常以为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门弟子不能遍观而尽识也,故学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其后离散分处诸侯之国,又各以所能授弟子,原远而末益分。盖子夏之学,其后有田子方,子方之后,流而为庄周,故周之书,喜称子方之为人。
宋代肯定庄子与儒家的联系者渐多,苏轼《庄子祠堂记》质疑《庄子》中《让王》诸篇的主要理由就是“以为庄子盖助孔子者”,林希逸《庄子鬳斋口义》也说《庄子》的“大纲领大宗旨未尝与圣人异也”。
明代杨慎以为庄子“未尝非尧舜”“未尝罪汤武”“未尝毁孔子”(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二十七引),袁宏道《广庄》称:“庄去孔圣未远,七篇之中,半引孔语,语语破生死之的,倘谓蒙庄不实,则《中庸》亦伪书矣。”
清代著《庄子雪》的陆树芝从另一角度论及庄子与儒家不相违背:“恐先圣之道寖以微灭,又重悲夫惑于异说者之迷而不知所返也,于是乎抗怀高寄,而作《南华》。《南华》者,以异说扫异说,而功在六经者也。”(《读庄子杂说》)姚鼐提出“子夏之徒述夫子语,子夏者,以君子必达于礼乐之原,礼乐原于中之不容己而志气塞乎天地”,“庄子之书言‘明于本数’及‘知礼意’者,固即所谓‘达礼乐之原’,而‘配神明、醇天地’‘与造化为人’亦‘志气塞乎天地’之旨”。(《庄子章义序》)(3)章学诚也曾断言“荀、庄皆出子夏门人”(《文史通义·经解上》)。
近代章太炎不同意庄子出子夏一脉的说法,以为“庄生传颜氏之儒”(《菿汉昌言》卷一),于其承儒家之学而来则并无异词;其后郭沫若在《十批判书》的《庄子的批判》一文中承章说而发挥之;此外钟泰《庄子发微》亦力辩“庄子之学,盖实渊源自孔子,而尤于孔子之门颜子之学为独契”(《庄子发微序》)。这些意见或许未必能成定论,但《庄子》与儒家之关系确乎不是贬斥、排诋那么简单,(4)由《庄子》可以从一个特定的角度理解儒学是无疑的。
2.道家与庄子
除了诸子各家,《庄子》对于了解道家的多层内涵也有助益。先秦时代其实并无“家”的概念,当时皆以“子”称论,如《庄子》的《天下》篇、《荀子》的《非十二子》及《解蔽》等都是如此。各家的说法是到汉时才逐渐流行,经整齐诸子之言,乃出现所谓儒、道、墨、名、法、阴阳等各家。(5)
“道家”一名,最初其实是指黄老之学,这在《史记》的《魏其武安侯列传》中看得最清楚,其中记载:“太后好黄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是以窦太后滋不说(悦)魏其等。”显然,“黄老之言”与“道家言”是一回事。也就是说,所谓“道家”最初主要指黄老之学,在后代的观念中才逐渐发生指意偏移,谓所谓老庄之学。黄老之学承自稷下齐学,融汇了老子之“道”与刑名法术之学。《庄子》对于作为黄老之学的道家,亦有表现。《天道》篇中有一大段话,其中含如下文句:
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
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
对这些表述,王夫之《庄子解》称“与庄子之旨迥不相侔者,盖秦汉间学黄老之术以干人主者之所作也”,判定其属于黄老之学的谱系,是很敏锐的。前面一节,指出所谓“无为”其实是在上为君者的专利,而在下为臣者则须努力有为,不可混同。(6)稷下之学主要的著述代表《管子》有《君臣》篇,说过:“上之人明其道,下之人守其职,上下之分不同任,而复合为一体。”慎到亦游稷下,(7)《慎子》的《民杂》篇有曰:“君臣之道,臣事事而君无事,君逸乐而臣任劳,臣尽智力以善其事,而君无与焉,仰成而已。”《韩非子》的《扬权》篇里也明确指出了“君不同于群臣”的原则,(8)《主道》并且进而说明了何谓“无为”:“明君无为于上,群臣竦惧乎下。明君之道:使智者尽其虑,而君因以断事,故君不穷于智;贤者敕其材,君因而任之,故君不穷于能。有功则君有其贤,有过则臣任其罪,故君不穷于名。是故不贤而为贤者师,不智而为智者正;臣有其劳,君有其成功。此之谓贤主之经也。”这其实已经涉及了上引《天道》的后一节,它标举“天”“道德”为归依,而“形名”“因任”“是非”“赏罚”等指的乃是在上者操纵臣下,实施治理的程序,即明其职守,循名责实,而后定其是非、赏罚之类。《韩非子》的《扬权》篇也有与此类似的话:“君臣不同道,下以名祷,君操其名,臣效其形,形名参同,上下和调也。”所谓“形名”具有现实的意义,以职守名分为准律责臣下,以求名实之合,换句明白些的话说,就是要求臣下尽其名分而“有为”罢了。其后,《淮南子·要略》也有可以补充揭明此一观念的文字:“《主术》者,君人之事也。所以因作任督责,使群臣各尽其能也,明摄权操柄,以制群下,提名责实,考之参伍,所以使人主秉数持要,不妄喜怒也。”由此可见,《天道》的这些话语背后,蕴含着从先秦到汉初一个重要的学术传统,而从《庄子》则可略窥其消息。
在开始读《庄》之前,我们还得就庄子其人及其书做些说明。
(1) 庄子的朋友惠施是《庄子》中非常突出的一个人物,其人便是先秦名辩之学的重要代表,《天下》篇“惠施多方”以下一节,记载了许多名学论题,亦是公认的古代名学重要史料。《庄子》中庄子与惠施有许多论辩,甚至他也曾被视为“辩士”,见《至乐》篇“庄子之楚见空髑髅”一节。
(2) 对于先秦诸子的辨析,乃至逐渐确立“家”的概念,从周秦汉文献中看,呈现一个逐步建构的过程:先秦综而称之者唯“儒”与“墨”,但前者为一职业,后者为一组织,最初皆非就学术脉络而言;余者如《庄子·天下》《荀子·非十二子》等,率称某子而已;西汉司马谈“论六家要旨”(《史记·太史公自序》)乃有“六家”的分别,至班固《汉书·艺文志》,“九流十家”才最终成立。
(3) 姚鼐所引云云大抵出《天下》。《天下》篇或以为未曾涉及孔子等诸儒家,而其实开篇的总论部分所论即是,林希逸《庄子鬳斋口义》已指出该篇“既总序了,方随家数言之,以其书自列于家数之中,而邹鲁之学乃铺述于总序之内,则此老之心,亦以其所著之书皆矫激一偏之言,未尝不知圣门为正也。读其总序,便见他学问本来甚正”。
(4) 《庄子》中涉及孔子、颜渊的文字甚多,有些确实不是一味贬抑的,如钟泰提出的《寓言》篇中“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一节便是。
(5) 参《史记·太史公自序》记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一节。
(6) 《在宥》篇也有类似的话:“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
(7) 《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慎到,赵人……学黄老道德之术。”
(8) 胡文英的《庄子独见》以为上引的《天道》篇这番话“议论颇似韩非、慎到”,即有见于此吧。
二、《庄子》中的庄子
庄子生活的年代,大约是战国后期,准确的年月无法认定。学者们按照《史记》中记述的“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又辞楚威王之聘的线索,以及《庄子》书中涉及的人与事的时间,作出了种种推考,皆不能一致;(1)不过,大抵是在公元前四世纪中叶至公元前三世纪前叶。
作为道家的代表人物,早期的老子和庄子,与儒家代表人物如孔子、孟子不同,他们的生平事迹很不清楚,弟子也没有那么显赫——虽然我们从《庄子》的《山木》《列御寇》等篇知道,至少庄子也是有弟子的。(2)弟子不是那么有名,自然没有编纂《论语》或者退而与弟子著《孟子》那样的事了。老子的事迹,在司马迁的《史记》里面已经不能很分明;而《史记》记述的庄子,除司马迁的评说之外,真实的生平事件其实就是《庄子》的《列御寇》和《秋水》里面曾记载的“辞相”而已。所以,如果一定要说庄子的生平事迹,其实最重要的资料来源还是《庄子》一书。
不过,《庄子》里的庄子事迹,是否一定就是实录呢?应该说,其中有庄子本人生活的影子,但似乎又不是完全真实的纪事。玩味这些有趣的故事,庄子将自己投入其中,很有寓言的味道。
首先,庄子无疑始终处于贫困之中。有时,他甚至需要向人求贷以维持生计: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3)。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耶?’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外物》)
监河侯的推托令庄子很是恼怒,这可想而知,不过他没有直接表达自己的情绪,而是讲了一个故事,生动传达了自己的意思。如果熟悉《庄子》,即刻就可以辨认出这是他一贯的言谈、行文的风格,即所谓“寓言”——“藉外论之”。《逍遥游》以鲲鹏始,《秋水》以河伯遇北海若始,都是这样的“寓言”方式。
据《史记》的记载,庄子担任过漆园吏,不过,在《庄子》中倒记着他倚凭织屦为生:
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厄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列御寇》)
织屦显然不算好生计,所以“处穷闾厄巷”而“槁项黄馘”。
因为贫穷、困窘,不仅形象和住处很糟,服饰自然也不会好,庄子穿的是破衣烂衫: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絜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王独不见夫腾猿乎?其得楠梓豫章也,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虽羿、蓬蒙不能眄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危行侧视,振动悼栗,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见剖心征也夫!”【一】(《山木》)
所谓“大布”就是粗布,不仅粗布而且还打了补丁,就这么去见魏王了:这或者是因为庄子实在没有更好的衣服可以多少装饰一下了,或者他根本就不拿见魏王这件事当回事儿,当然更好的理解是两者兼而有之吧。
虽然从这些情形,可以清楚地看出庄子过着困窘不堪的生活,然而他未尝丧失自己的生活尊严,而且对有损有辱自己的言行丝毫不假辞色。曹商为宋出使秦国荣归后的得意,受到庄子无情而苛狠的讽刺,他的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当时往来各国的士人最高的理想不过就是“说人主”而“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4)——其品质被贬抑得不能再低下了。而对魏王所形容的“惫”,庄子坚持说自己这般形象只是因为“贫”即贫穷,他将“惫”界定为“士有道德不能行”,说处在“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那是不可能的事——细细玩味,似乎庄子有些自相矛盾,先前他一口否定了自己是“惫”,而这里却又说处今日之世难逃于“惫”。不过,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庄子最后一转骂得痛快骂得爽,这是最要紧的:这不仅为自己无论是“贫”还是“惫”作了彻底的辩护,而且毫不客气地将魏王之类都骂进了,“昏上”还不直接刺激吗?最后还提出了一个历史上著名的忠臣比干,剖他心的是人人皆知的昏暴之君商纣!骂国君到这地步还能设想更上层楼吗?
庄子对于他所不屑的人物,绝不宽贷,那是一贯的;即使是他的朋友,比如惠施: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类似的故事还有见于《淮南子·齐俗训》的一个:“惠子从车百乘以过孟诸,庄子见之,弃其余鱼。”惠施其实不仅善于口辩而已,他在魏国任事还是很有作为的,从世俗的角度不妨说颇为成功,内政方面如《吕氏春秋·淫辞》记:“惠子为魏惠王为法,为法已成,以示诸民人,民人皆善之。”至于外交,则《战国策·楚策》载:“五国伐秦,魏欲和,使惠施之楚。”然而,即使是朋友,即使他获得了相当的成就,庄子仍然坚持自己的态度,将魏国比拟为“腐鼠”,而将惠子比拟作守护“腐鼠”的“鸱”,也实在是贬抑至无以复加的地步了。
庄子对于魏王、曹商乃至惠子所悠游其中的世俗世界,持强烈的抵拒姿态,甚至可以说是傲慢过度,或曰其傲在骨。但这不是吃不到葡萄的狐狸的故作姿态的反激表现。庄子本人也曾有机会进入世俗的名利场,但他断然拒绝了:
或聘于庄子,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衣以文绣,食以刍叔。及其牵而入于大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列御寇》)
这事在《庄子》中还保存了略有不同的记述,见于《秋水》: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结合这两段记叙,庄子拒绝的理由很明白: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进入世俗的官场、名利世界,从根本上违逆了他的生活信念。他不要那些种种的外在荣饰及身后的显贵,他所希望的只是自由自在的生。在“方今之时,仅免刑焉”(《人间世》)的时代里面,“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在宥》),要求得安然的生都是那么不容易的事,为什么还要投入充满危险的境地呢?说庄子逃遁规避也好,说他高蹈超越也好,关键在于他坚持了自己的生活信念;一切违反这一信念的行为,即使是举世醉心向慕的,也将不顾而放弃。生命中的追求或许可以出自冲动,而放弃一定是理智省思的结果。
庄子辞相算是他全部生活中最有名的一件事了,《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记述庄子的传记中,实在的事迹其实只有这一件,而看得出来,司马迁的记述是错综《庄子》中的两处记载而成的: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这里,明确点出聘请庄子的楚国国王是楚威王,从年代上看,大抵相合。【二】不过,即使对这一有多种文献记载的庄子事迹,也有人提出质疑:
楚聘庄周为相,愚按史无其事,而列御寇、子华子凡方外横议之士,多自夸时君聘我为相而逃之。其为寓言未可知。又时君尚攻战权术,未必有礼聘岩穴之事。虽孟子于梁、齐,亦闻其好士而往说之,非聘也。纵其聘之,何至预名为相而聘之?(宋黄震《黄氏日钞》卷五十四)
如果作为严格的史实加以真实性的考究,庄子辞相的事或许确实有许多可以推敲、质疑的地方。不过,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了,作为寓言,它在事实上的真实性或许不必苛求,重要的是它真切地体现了庄子的精神取向,他是一个在污浊的世间坚持自己生活信念的人,他是能够超越当下的世俗攀求而守护自己本来生命的人。对此,“辞相”不是一个极好的呈现吗?在对这一意义的呈现中,“辞相”还不够真实吗?
最后,应该提出,庄子并非一个仅仅对现实持严厉态度的人,他有自己的生活世界,其中最大的乐趣就是与人们展开情智兼具的论辩,而他最好的辩友应该就是他曾严加讥讽的惠施:《逍遥游》《德充符》《秋水》篇的最后,都记载了庄子和惠子之间的辩说。虽然似乎庄子对惠施的观点很不以为然,批判的时候毫不留情,但庄子对惠施确实抱有深切的情谊: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徐无鬼》)
这里面透着真正的、深刻的同情和悲哀。(5)
补释
【一】处困境而不沮丧,从容面对,有《让王》所记孔子事可以并观:“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颜回择菜,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由与赐,细人也。召而来,吾语之。’子路、子贡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于丘其幸乎!’”孔子的弟子原宪也有类似于庄子分辨“贫”“惫”的话:“孔子卒,原宪遂亡在草泽中。子贡相卫,而结驷连骑,排藜藿入穷阎,过谢原宪。宪摄敝衣冠见子贡。子贡耻之,曰:‘夫子岂病乎?’原宪曰:‘吾闻之,无财者谓之贫,学道而不能行者谓之病。若宪,贫也,非病也。’子贡惭,不怿而去,终身耻其言之过也。”(《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二】《韩诗外传》(《太平御览》卷四七四引)谓聘庄子者为楚襄王:“楚襄王遣使者持金千斤,白璧百双,聘庄子欲以为相。庄子曰:‘独不见未入庙之牲乎?衣以文绣,食以刍豢,出则清道而行,止则居帐之内,此岂不贵乎?及其不免于死,宰执旌居前,或持在后,当此之时,虽欲为孤犊,从鸡、鼠游,岂可得乎?仆闻之:左手据天下之国,右手刎其吭,愚者不为也。’”(案:《后汉书》之《仲长统传》及《马融传》皆有此语,分别为“左手据天下之图,右手刎其喉,愚者犹知难之”,“古人有言:‘左手据天下之图,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又《文子·上义》:“左手据天下之图,而右手刎其喉,虽愚者不为,身贵于天下也。”各处之“国”俱作“图”。)然时代似不密合。钱穆《先秦诸子系年考辨》八十八《庄周生卒考》则疑此庄子为庄辛而非庄周。(香港大学出版社,1956年,第269页)
(1) 梁启超《先秦学术年表》(载《古史辨》第四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作公元前375至公元前300年,马叙伦《庄子年表》(载《庄子义证 庄子天下篇述义》,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年)作公元前369至公元前286年,钱穆《先秦诸子系年通表》(载《先秦诸子系年》,香港大学出版社,1956年)作公元前368至公元前268年。
(2) 庄子弟子至少有一位我们知道他的名字是“蔺且”(《山木》)。
(3) 监河侯,《说苑》作魏文侯。(陆德明《经典释文》)
(4) 苏秦语,见《战国策》的《秦策》。
(5) 庄子的生死意识,可参后第五讲第二节中相关论述。
三、篇目·分篇·真伪
关于《庄子》一书,这里打算谈三个问题:篇数、分篇和真伪。
1.篇数
《庄子》书今本三十三篇,这是晋代郭象以来的面貌。
在此之前,《庄子》一书最多曾有五十二篇,《汉书》的《艺文志》就是这么记载的。后来司马彪以及孟氏的注本所依据的,按照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的说法,就是这个五十二篇的本子。孟氏不知何时人,司马彪则是晋人,说明从汉代以来五十二篇的《庄子》这一本子,当时依然完整保存。
不过,在此同时或之前,(1)数十种《庄子》注本(2)中已经出现了篇数较少的本子。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记崔譔和向秀的本子都是二十七篇。虽然《隋书·经籍志》称崔氏为“东晋议郎”,但他的时代应该在向秀之前。(3)此外,晋时还有一位李颐的《庄子集解》是三十或三十五篇的。
历史上最多的五十二篇本《庄子》里面,其实并非完全是所谓《庄子》的篇章,因为据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的记载,其中有“解说三”,就是说有三篇是《庄子》的解说性文字,而非《庄子》本文。这三篇“解说”,今天还约略可以知道个大概,其中至少有两篇当归属汉初淮南王刘安名下。《文选》的李善注中,数次引及刘安的《庄子后解》(4)及《庄子略要》(5),它们应该就是所谓“解说”的篇章。对此有一个非常有力的佐证:日本高山寺藏《庄子》抄卷残本的《天下》篇之后有一段文字,其语句有与陆德明在《经典释文·序录》中引述的郭象语恰相符合的,因此这段文字应该是出自郭象之手;而正是在这段文字中谈及当时《庄子》篇章的混杂情形,其中一例便是“或出淮南”,是以知其时《庄子》书中必包含有出自《淮南子》的篇什。(6)
既然五十二篇中有三篇不属《庄子》本文,而是所谓“解说”,这么说来,历史上《庄子》最多有四十九篇之夥。除如今传世可知的三十三篇外,还有十六篇已为郭象所删裁。不过,其中有若干篇名,还可以依稀考见。司马迁《史记》的《老子韩非列传》述及庄子著作的时候说:
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
这中间除了与今本相同的篇名之外,如《亢桑子》大约就是今杂篇之首的《庚桑楚》,(7)而《畏累虚》或者要算已佚篇目的篇名了。(8)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引郭象语曰:“一曲之才,妄窜奇说,若《阏奕》《意修》之首,《危言》《游凫》《子胥》之篇,凡诸巧杂,十分有三。”此语又见诸上文提及的日本高山寺所藏钞卷《庄子》杂篇《天下》之后的文字:
夫学者尚以成性易知为德,不以能政(攻)异端为贵也。然庄子闳才命世,诚多英文伟词,正言若反。故一曲之士,不能畅其弘旨,而妄窜奇说。若《阏亦(奕)》《意循(修)》之首,《尾(危)言》《游易(凫)》《子胥》之篇,凡诸巧杂,若此之类,十分有三。或牵之令近,或迂之令诞,或似《山海经》,或似《(占)梦书》,或出淮南,(9)或辩刑名,而参之高韵,龙蛇并御,且辞气鄙背,竟无深澳(奥),而徒难知,以因(困)后蒙,令沉滞失乎(平)流,岂所求庄子之意哉?故皆略而不存。令(今)唯哉(裁)取其长,达致全乎大体者,为三十三篇者(焉)。太史公曰:“庄子者,名周,守(宋)蒙县人也。曾为漆园史(吏),与魏惠[王]、齐[宣]王、楚威王同时者也。”(10)
如果将这段文章与《经典释文·序录》中陆德明有关《庄子》的文字比较,则后者“几乎把这篇文章采用了一半,不仅是明明标出‘郭子玄’云云一段而已”(11)。从这段文字里面,可以见到若干今本《庄子》所无的篇名:《阏奕》《意修》《危言》《游凫》《子胥》。另外据《北齐书》的《杜弼传》称,杜弼曾注《庄子》的《惠施》篇,(12)故而还有所谓《惠施》一篇;有学者进而认为《惠施》即今本《天下》篇最后“惠施多方”以下一节。(13)
这样,综而言之,现今可知的《庄子》佚篇大约有《畏累虚》《阏奕》《意修》《危言》《游凫》《子胥》《惠施》等;还有约十篇则连篇名也不能知晓了。
2.分篇
现在传世的《庄子》,分内、外、杂三篇。
内篇七:《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应帝王》。
外篇十五:《骈拇》《马蹄》《胠箧》《在宥》《天地》《天道》《天运》《刻意》《缮性》《秋水》《至乐》《达生》《山木》《田子方》《知北游》。
杂篇十一:《庚桑楚》《徐无鬼》《则阳》《外物》《寓言》《让王》《盗跖》《说剑》《渔父》《列御寇》《天下》。
这样的分篇结构是如何形成的,是否有义例蕴含其中呢?
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详尽给出了古时各种《庄子》文本的篇数和结构:如司马彪注本内篇七、外篇二十八、杂篇十四、解说三,合计五十二篇;崔譔注本内篇七、外篇二十,合计二十七篇;向秀注本内篇七、外篇二十,合计二十七篇;郭象注本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合计三十三篇。陆德明称五十二篇本《庄子》“言多诡诞,或似《山海经》,或类占梦书,故注者以意去取,其内篇众家并同,自余或有外而无杂”。这话似乎有些含混,所谓“众家并同”,究竟是仅仅指内篇共计七篇之数为“众家并同”,还是说内篇所包括的七篇在内容上也是“众家并同”的,曾有不同的理解;(14)不过,仔细推敲陆德明的意思,前文“言多诡诞”云云着重在内容上,则应该是指内篇的篇章内容相同。
书分内、外篇,应该是汉代以后才有的情形。
我们知道,先秦时代的文字基本都是以篇章形式流传的,最典型的例证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韩非者,韩之诸公子也,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非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余万言。……人或传其书至秦,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李斯曰:‘此韩非之所著书也。’秦因急攻韩。”这也就是当时的文章已然有内、外之分,而整本的著作还没有分内、外篇的道理——当时一家的著作本就不是以整本书的形式传布于世的。
现今知道明确将整本著作分内、外篇的人是淮南王刘安,《汉书》本传说:“(淮南)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作为内书二十一篇,外书甚众,又有中篇八卷。……初,安入朝,献所作内篇新出,上爱秘之。”这里清楚表明,所谓“内书”就是“内篇”。如果考虑到淮南王曾著《庄子后解》与《庄子略要》,而他们又附益在《庄子》书后,按照当时编录者在所编录的文集之后附缀己作的通例,(15)淮南王刘安及其门下很可能编纂过《庄子》一书;也就是说,早期《庄子》的编辑成书及其分内、外篇的体例,大约是出自淮南王刘安。(16)
《庄子》在汉代就已形成了内、外篇的分别,还有一个确凿的证据,是《经典释文》的《庄子音义》引到崔譔注《齐物论》“夫道未始有封”时的话:“《齐物》七章,此连上章,而班固说在外篇。”也就是说,至少至班固时《庄子》确然已经分内、外篇了。
如果说内篇大致是确定的,那么就外、杂篇的分别而言,各本确实不是确定而一贯的。从今天郭象本的内、外、杂篇来看,并非晋之前《庄子》原本的格局,而是经过了他的重新编次。在郭象之前,照《世说新语·文学》中的说法,向秀没有能完成《秋水》《至乐》两篇就过世了,而陆德明著录向秀的《庄子》注本二十七篇只有内、外篇两部分,除内篇七篇之外,其余二十篇当皆属外篇。【一】而查考《经典释文》引涉的向秀注,则今属外篇的《天道》《天运》《刻意》《达生》《山木》《田子方》《知北游》(《秋水》《至乐》自不必说)无向注,而杂篇的《庚桑楚》《徐无鬼》《则阳》《天下》等则向秀曾加注解。这么来看,至少就向秀和郭象两本来说,向秀本属于外篇的有被郭象移入杂篇者。如是,则今本外、杂篇的分别,实出自郭象一己的编定。
《庄子》分篇的理据何在?郭象及以前的编纂者或注者都没有清楚地说明。唐代的成玄英在他《庄子疏》的序里有一个说明:
“内”则谈于理本,“外”则语其事迹。事虽彰著,非理不通;理既幽微,非事莫显。欲先明妙理,故前标内篇。内篇理深,故每于文外别立篇目,郭象仍于题下即注解之,“逍遥”“齐物”之类是也。自外篇以去,则取篇首二字为其题目,“骈拇”“马蹄”之类是也。
这是从理、事的分趋上来看待全书分篇的,并且提出了内篇“理深”而“幽微”的观点。这在后代许多论者那里得到响应。不过,复杂的是,内篇与外、杂篇的相形之异,后来渐渐与所谓《庄子》各篇是否出自庄子本人之手即所谓的真伪之辨纠缠到了一起。
3.真伪
说到真伪,亦即哪些篇章出自庄子之手是为真、哪些篇章非出庄子之手是为伪的问题。原先人们大抵没有将此视为一个问题,(17)宋代疑古之风渐盛,《庄子》的真伪之辨于是突显出来。苏轼的《庄子祠堂记》在这一潮流中可谓代表,他以为司马迁《史记》有关庄子“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的说法是“知庄子之粗者”:
余以为庄子盖助孔子者。……庄子之言,皆实予,而文不予,阳挤而阴助之,其正言盖无几。至于诋訾孔子,未尝不微见其意。其论天下道术,自墨翟、禽滑厘、彭蒙、慎到、田骈、关尹、老聃之徒,以至于其身,皆以为一家,而孔子不与,其尊之也至矣。然余尝疑《盗跖》《渔父》,则若真诋孔子者。至于《让王》《说剑》,皆浅陋不入于道。
他进而推究《寓言》之末老子居舍事,与《列御寇》之首列子食于十浆事可以相关,以为“是固一章也”,他且以为“凡分章名篇,皆出于世俗,非庄子本意”,所以他认定《让王》《盗跖》《说剑》《渔父》四篇是“昧者”插入《寓言》和《列御寇》之间的伪篇。(《苏轼文集》卷十一《庄子祠堂记》)
现在看来,苏轼的感觉很是敏锐,但其论据基本不成立。
首先,他以为“庄子盖助孔子者”,《庄子》书所呈现的面目显然不能支持他的说法,可不必赘言辩说;其次,他以为“凡分章名篇,皆出于世俗,非庄子本意”,而古代著述篇章在前而成书在后,就成书而分篇分章以致混入伪作,这也实在没有什么有力的证据。不过,自苏轼之后,分辨《庄子》篇章真伪的倾向便渐成气候,明代宋濂的《诸子辨》和清代姚际恒的《古今伪书考》等都是辨伪学史上的名著,他们都支持苏轼的观点,将《让王》等四篇认定为“伪”。后来的一些考察更进而从名物制度着手,指出书中的许多事件、名物出于庄子身后,如《胠箧》“田成子十二世有齐国”非庄子所能得知,《天道》出现“十二经”之名不是先秦时代所应有,等等,故而这些篇章都非庄子手著,皆属伪篇。
超越个别篇章的考察,就《庄子》全书而论,不少学者进而认定《庄子》内篇出自庄子本人手笔,而外篇和杂篇非出其本人,乃是庄子后学的补充阐说。这几乎就成了一种主流的见解。(18)其实,这里面包含着重大的观念谬误,即从《庄子》应该是庄子本人的著作出发,来推考所谓的真与伪。清代章学诚在《文史通义》的《公言》篇里就指出:“凡称子书,多非自著。”这首先是因为子书中有些著作本来就是诸子述而不作,而出诸门下后学记录纂集的,比如《管子》之类;(19)其次即使成书之后,子书在传承中也经过各代的修订、重编,前述《庄子》流传即然;再次就是子书在先成篇章而后屡经编集的过程中,会层累附益相关的篇章,这些附益的部分当然可能是新收集而得的诸子成篇,但更多的情况是收录了那些后学的相关著作。【二】所有这些都表明,古代的著述、传承自有其通例,与后代尤其是现代的情况是完全不同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庄子》,所谓真伪之辨的许多考证,便不那么坚确,而似乎不成其为问题了。作为先成篇而后集成的一部子书,《庄子》包含非庄子手著的作品是很自然的,因为它原来就是一部逐渐累积编就的丛书;书中出现后代的名物、事件,也很易理解,一则它们原来就出现在后出的篇章中,自然不能以先秦时代为限以律求,二则即使它们见诸早出的篇章,在后世传承中作出改易、增饰的情形也属平常。【三】因此,以是否出诸庄子手著为准判定《庄子》真伪的观念,不妨转换为考虑《庄子》各篇的先后主次,乃至相互关系,这比较适合《庄子》作为一种各篇章思想、精神较为类似的丛书的性质。
就《庄子》整体而言,其撰写的先后次第,一般认为内篇在前,已经说过,这是主流的意见。任继愈则一反常见,以为外、杂篇在先而内篇在后。他在文献学上的主要论据是司马迁《史记》中提及的庄子著作皆见于今外、杂篇中,且外、杂篇的篇名大抵取篇首数语拟定,尚是古时通例,内篇标题则显然是有意为之,且类似汉代的纬书。(20)如果考究一下,这些似乎都不能成立。
首先,司马迁显然在判定庄子学术归属于老子之学的时候提出《盗跖》等篇,以显示其对孔子代表的儒家的批判,这是有当时儒、道两家冲突的现实因素的,即其《老子传》所说:“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岂谓是邪?”可以说,《史记》中举列这些篇目,并不代表司马迁以为《庄子》只有这一类倾向的作品。其次,内篇的篇名与篇章之形成未必出自同时,也就是说文章可以早,而篇名拟定不妨迟,而内篇的文字不少已为先秦其他文献所引及,【四】所以时代不可能迟至汉时是可以肯定的。
晚近有学者研究,从语词构成着眼,指出内篇使用单字为词的道、德、命、精、神等重要概念,而没有它们复合而成的道德、性命、精神等词,后者多见于外、杂篇;依据单音词时代在前的通例,可以佐证内篇之完成在外、杂篇之前的论点。(21)这对内篇早于外、杂篇的主流观念是一个颇为有力的支持。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内篇形成在先,外、杂篇中的不少篇章形成的时间也不会太迟。检查著作年代相对确定的先秦著作《荀子》《韩非子》和《吕氏春秋》,它们较为确凿地引述的《庄子》外、杂篇分别有:
《秋水》《马蹄》《至乐》《则阳》《列御寇》《达生》《让王》(以上《荀子》);
《山木》《庚桑楚》《徐无鬼》(以上《韩非子》);
《胠箧》(22)《天地》《达生》《山木》《田子方》《知北游》《庚桑楚》《徐无鬼》《则阳》《外物》《让王》《盗跖》《渔父》《天下》(以上《吕氏春秋》)等。(23)
去其重复,共得十八篇,(24)占今本《庄子》外、杂篇二十六篇的约百分之七十,实不可谓少了。【五】综而言之,这意味着无论内篇与外杂篇的先后如何,今本《庄子》很大一部分篇什的成形时间相当早。【六】
大致明确篇章形成的前后,其实主要还是为更好地把握其思想观念关键所在及其形成、演变。既然总体而言内篇先于外、杂篇,那么通常也就认为内篇处于核心的地位,而外、杂篇乃是发挥、申明内篇宗旨的。王夫之《庄子解》对外篇即有如是之说:
外篇非庄子之书,盖为庄子之学者,欲引申之,而见之弗逮,求肖而不能也。以内篇参观之,则灼然辨矣。内篇虽参差旁引,而意皆连属;外篇则蹖驳而不续。内篇虽洋溢无方,而指归则约;外篇则言穷意尽,徒为繁说而神理不挚。内篇虽极意形容,而自说自扫,无所粘滞;外篇则固执粗说,能死而不能活。内篇虽轻尧、舜,抑孔子,而格外相求,不党邪以丑正;外篇则忿戾诅诽,徒为轻薄以快其喙鸣。内篇虽与老子相近,而别为一宗,以脱卸其矫激权诈之失;外篇则但为老子作训诂,而不能探化理于玄微。故其可与内篇相发明者,十之二三,而浅薄虚嚣之说,杂出而厌观。盖非出一人之手,乃学庄者杂辑以成书。其间若《骈拇》《马蹄》《胠箧》《天道》《缮性》《至乐》诸篇,尤为悁劣。读者遇庄子之意于象、言之外,则知凡此之不足存矣。
这样的说法虽然有一定道理,但贬低外篇的价值确实有些过度;不过它点出外篇与内篇有可互相发明之处,则属可取的见解。王夫之于外篇、杂篇之态度有所不同,他论杂篇时说:“‘杂’云者,博引而泛记之谓。故自《庚桑楚》《寓言》《天下》而外,每段自为一义,而不相属,非若内篇之首尾一致,虽重词广喻,而脉络相因也。外篇文义虽相属,而多浮蔓卑隘之说;杂篇言虽不纯,而微至之语,较能发内篇未发之旨。盖内篇皆解悟之余,畅发其博大轻微之致,而所从入者未之及。则学庄子之学者,必于杂篇取其精蕴,诚内篇之归趣也。”《庄子解》在具体诠释外、杂篇之各篇的时候,也按照自己的理解,时时指出其与内篇意旨相表里的地方,比如:
《骈拇》:此篇亦“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之旨,其言“至正”、言“常然”,亦与“缘督为经”相近。
《在宥》:此篇言有条理,意亦与内篇相近,而间杂老子之说。
《天地》:此篇畅言无为之旨,有与《应帝王》篇相发明者,于外篇中,斯为邃矣。
《刻意》:此篇之说,亦《养生主》《大宗师》绪余之论,而但得其迹耳。
《秋水》:此篇因《逍遥游》《齐物论》而衍之。
《达生》:此篇于诸外篇中尤为深至,其于内篇《养生主》《大宗师》之说,独得其要归。
《山木》:引《人间世》之旨,而杂引以明之。
《田子方》:此篇以忘言为宗,其要则《齐物论》“照之以天”者是也。
《知北游》:其说亦自《大宗师》来,与内篇相为发明,此则其显言之也。
《庚桑楚》:此篇之旨,笼罩极大,《齐物论》所谓“休之以天钧”也。
《则阳》《外物》《列御寇》:三篇皆杂引博喻,理则可通而文义不相属,故谓之杂。要其于内篇之指,皆有所合,非《骈拇》诸篇之比也。
其他论者同样有明确指出外、杂篇之某篇乃诠释内篇之某篇的,且更显周全。如清代周全然《南华经传释》:
谛观《南华》,则自经自传。……盖其意尽于内七篇,至外篇、杂篇,无非引申内七篇,惟末篇自序耳。……因内七篇为经,余篇析为:
《逍遥游》第一,《秋水》《马蹄》《山木》。
《齐物论》第二,《徐无鬼》《则阳》《外物》。
《养生主》第三,《刻意》《缮性》《至乐》《达生》《让王》。
《人间世》第四,《庚桑楚》《渔父》。
《德充符》第五,《骈拇》《列御寇》。
《大宗师》第六,《田子方》《盗跖》《天道》《天运》《知北游》。
《应帝王》第七,《胠箧》《说剑》《在宥》《天地》。
胡远濬《庄子诠诂》:
外、杂诸篇中,固皆多发明内篇旨趣,如《庚桑楚》,《逍遥游》也;《秋水》《则阳》,《齐物论》也;《达生》《列御寇》,《养生主》也;《山木》《外物》,《人间世》也;《田子方》,《德充符》也;《至乐》,《大宗师》也;《在宥》《天地》《天道》,《应帝王》也。至《天运》《知北游》,明道法自然,《徐无鬼》明上德不德,固皆推阐老子之说,然实则分释《齐物论》所谓“道”“不知其然”与夫“寓诸庸”“适得而已”之义也。其余《骈拇》《马蹄》《胠箧》,皆痛言治人者不适之患;《刻意》《缮性》则归重于存身养神,所谓正己是也,《德充符》类欤?盖无一非内篇之意蕴也。
这些观点当然未必都精当不可移易,但《庄子》内、外、杂篇的各篇之间,确实有一些讨论的是相同的主题,而具体的论点乃至论据亦复类同;(25)如果细心推究,确实可以认为有些篇章是补充诠释一些自成义脉的篇章的。由此,可以说,一方面《庄子》的各篇章之间存在相互的关联,另一方面,它们之间也确实存在先后主次的分别。
经过漫长的历史时间,流传至今的《庄子》三十三篇固然都值得珍视,但也必须指出:它们并非划一等齐的作品。仅就各篇本身的篇章结构乃至相互关系而言,它们就很不相同,有些篇什显然具有优先性,而有些篇什则属于次等之作。我们不妨来看具体的例子。
《庄子》第二十三篇亦即《杂篇》的首篇《庚桑楚》,虽然司马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提及《庄子》有《亢桑子》一篇,而有学者就认为此即指《庚桑楚》篇,但就今日可见的该篇而论,不能否认,它基本是连缀而成篇的作品,我们很难在篇中如《逍遥游》《秋水》《齐物论》等那样勾勒出一条连贯的文脉。且读以下一节: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将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吾与之为友。
这段文字,在该篇的前后脉络中并无绝然不可缺略或移易的地位,而且并非该篇独有,它分别与《齐物论》《大宗师》相类: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齐物论》)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大宗师》)
其间的类似是一目了然的,无须赘述。值得推拟的是,究竟何者在前而自成文章、何者在后而抄撮成篇?《庚桑楚》该节文字的意脉是讲说最初的“未始有物”,而后“有物”,最终乃出现“无”“有”转变(“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的意识;至于论及“生”“死”,乃是这一主要意脉的例说而已,即首先出现了“生”(“有物矣”),而后又有了“生”与“死”(“无”到“有”或“有”到“无”)之间的转化。似乎脉络也颇清楚。不过,考虑到《齐物论》层次明晰的推进,尤其是《大宗师》给出了以“死生存亡为一体”为共同意识基础的志同道合之友的背景——相比较而言,《庚桑楚》“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吾与之为友”则没有说者也没有听者的语境缺失,显然令人难以理解——那么视《庚桑楚》此节文字乃撮录《齐物论》《大宗师》而成,或许更有说服力。
除了从各篇之间的关系着眼,《庄子》有些篇什的文字本身就明显标志了它的次一等的诠说性质,这可以与上一视角结合而展开考察。比如《刻意》篇,其中先后出现了多次“故曰”,而其中三处“故曰”所引的文字见于《天道》篇。我们将它们列之如次:
例一,《刻意》:“故曰,夫恬惔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故曰圣人休休焉则平易矣。”《天道》作:“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
例二,《刻意》:“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天道》作:“故曰: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
例三,《刻意》:“故曰: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天道》作:“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
这种文字的重复说明了什么呢?
如果综观古代文献的情况,我们知道,阐说中明标“故曰”,其实是古代诠释性文章的一个重要标识。古时诠说陈说陈篇,往往进而说理或更加事证,例引故言成句,表明所释之对象。《庄子》中此类例子也不少,比如《胠箧》篇有“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的话,便是引用《老子》的三十六章。这是一种通例,它从传世的《管子》《老子》《韩非子》《淮南子》等子学著作中都可以清楚地见出;以下试例说之。
《管子》非出管子一人,此断无争议,其篇章实是先后形成而后汇辑的。书中有《牧民解》《形势解》《立政九败解》《版法解》《明法解》数篇,分别诠解《牧民》《形势》《立政》《版法》《明法》诸篇。《牧民解》亡佚,今举《形势解》首节为例:
山者,物之高者也。惠者,主之高行也。慈者,父母之高行也。忠者,臣之高行也。孝者,子妇之高行也。故山高而不崩,则祈羊至。主惠而不解,则民奉养。父母慈而不解,则子妇顺。臣下忠而不解,则爵禄至。子妇孝而不解,则美名附。故节高而不解,则所欲得矣,解则不得。故曰:山高而不崩,则祈羊至矣。
最后“故曰”后所引句,即《形势》之首句。
《老子》一书,据司马迁《史记》言,出自“周守藏室之史”老子;其中语句未必皆出创作,“述而不作”者应非绝无仅有。最显见的例子当属第二十二章: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
既标明“古之所谓”,可见此章开端数句,是故言陈句,而本章即以诠证此数句为主。如果结合汉初帛书本《老子》考察,则此类例证更多。如今本六十四章有“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之语,“慎终如始”前,帛书甲本有“故”字,而乙本则作“故曰慎冬(终)若始则无败事矣”,“故曰”二字明见。(26)
《老子》学说在古代有很大的影响,现在能见到的最早诠说著作要属《韩非子》。其《解老》篇以论说为主,《喻老》篇以事证为主,兹分别举列一例:
德者,内也;得者,外也。“上德不德”,言其神不淫于外也。神不淫于外则身全,身全之谓得者,得身也。凡德者,以无为集,以无欲成,以不思安,以不用固。为之欲之,则德无舍,德无舍则不全。用之思之则不固,不固则无功,无功则生有德。德则无德,不德则有德。故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解老》)
智伯兼范、中行而攻赵不已,韩、魏反之,军败晋阳,身死高梁之东,遂卒被分,漆其首以为溲器。故曰:“祸莫大于不知足。”(《喻老》)
“故曰”之后分别是今本《老子》三十八章和四十六章的文句。
与《韩非子》之《解老》《喻老》类似,《淮南子》之《道应训》“杂征事实,而证之以《老子》道德之言;意以已验之事皆与昔之言道者相应也,故题曰‘道应’。每节之末,皆引《老子》语证之,凡引五十二处。”(27)我们以第一节为例:
太清问于无穷曰:“子知道乎?”无穷曰:“吾弗知也。”又问于无为曰:“子知道乎?”无为曰:“吾知道。”“子之知道,亦有数乎?”无为曰:“吾知道有数。”曰:“其数奈何?”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弱、可以强,可以柔、可以刚,可以阴、可以阳,可以窈、可以明,可以包裹天地、可以应待无方。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太清又问于无始曰:“乡者,吾问道于无穷,无穷曰:‘吾弗知之。’又问于无为,无为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数乎?’无为曰:‘吾知道有数。’曰:‘其数奈何?’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弱、可以强,可以柔、可以刚,可以阴、可以阳,可以窈、可以明,可以包裹天地、可以应待无方。吾所以知道之数也。’若是,则无为知与无穷之弗知,孰是孰非?”无始曰:“弗知之深,而知之浅;弗知内,而知之外;弗知精,而知之粗。”太清仰而叹曰:“然则不知乃知邪?知乃不知邪?孰知知之为弗知,弗知之为知邪?”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孰知形之不形者乎?”故《老子》曰:“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也。”故“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也。
在明了古代文献中诠说性文字的特点和标识之后,回过来看《庄子》之《刻意》篇“故曰”之引述《天道》的文字,就很易理解了:前者应该是在后者的基础上做进一步诠说的篇什。我们由此例更可以确认《庄子》各篇间先后主次的分别。
既然《庄子》中的篇章并不是一律的,有些只是杂录的或诠说性的,属次等文字,那么,我们关注的自然应该是那些文气通贯、意脉绾连的重要篇什了。
说到文气意脉,《庄子》的篇章各有不同的结构和表现。对此的分析和归类,其实不仅是阅读文章的需要,在很大程度上还有助于突显在思想层面具有价值及重要性的篇目。曾有学者分别《庄子》的文体为四等:
第一等作品,在形式上,约可分为两类,甲类先总论,次分论,如《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大宗师》《秋水》《达生》《至乐》等;乙类是先分论,次结论,如《人间世》《德充符》《应帝王》等。
第二等作品只有分论,篇中各节自成段落,意义不甚连属,外、杂篇中等大多数如《在宥》《天地》《天道》《天运》《山木》《田子方》《知北游》《庚桑楚》《徐无鬼》《则阳》《外物》《列御寇》等。
第三等作品是一气呵成的论述,如外篇的《骈拇》《马蹄》《胠箧》《刻意》《缮性》等。
第四等则属摹拟性的作品,文理较为肤浅,如《让王》《盗跖》《说剑》《渔父》等。(28)
这个分析和分类,虽然不能说臻于完备,但大体指出了《庄子》各篇结构方式的差异。
后来的学者有不同的分辨:一是“论证式”,其“开篇的一段话就是文章的主旨和论点”,最典型的就是《养生主》,还有如《大宗师》《应帝王》《骈拇》《在宥》《缮性》《达生》《山木》等篇;二是“归纳式”,“分别从不同角度加以描述,最后再归纳分析”,如《人间世》《德充符》《刻意》等,其他如《知北游》《让王》《盗跖》等亦相类似;三是比较复杂的“连锁式”,“夹叙夹议之后,先归纳,后论证,再进一步深论”,如《逍遥游》,类似的还有《齐物论》《胠箧》《秋水》等;此外多篇“各节意义不相关连,结构也比较松散,属于杂记体,无从归类”。(29)
如果我们将这些意见参合考察,(30)则可以清楚见出《庄子》书中何等样文字属于书中的附缀部分,而何者乃是真正自成脉络的重要篇章了。从而,读《庄》的重点所在以及先后次第自然也就了然了。
补释
【一】这里有一种可能性,即向秀《庄子》二十七篇本是他完成注释的部分,而不包括没有完成的《秋水》和《至乐》两篇。如果是这样,那么向秀的《庄子》注本来应该包括二十九篇。但更大的可能是向秀本《庄子》原来就是二十七篇,他完成了二十五篇的注释,而陆德明所指的向秀本《庄子》是包括了没有向注的《秋水》《至乐》的二十七篇本。这从郭象注本的情况可以推知,今郭象本三十三篇,其《说剑》一篇没有郭注,但它依然被作为三十三篇本,而不是三十二篇本。
【二】关于子书编集的层累附益,吕思勉《先秦学术概论》第五章《研究先秦诸子之法》曰:“子为一家之学,与集为一人之书者不同。故读子者,不能以其忽作春秋时人语,忽为战国人之言,而疑其书之出于伪造。犹之读集者,不能以其忽祖儒家之言,忽述墨家之论,而疑其文非出于一人。先秦诸子,大抵不自著书,今其书之存者,大抵治其学者所为,而其纂辑,则更出于后之人。亡佚既多,辑其书者,又未必通其学,不过见讲此类学术之书共有若干,即合而编之,而取此种学派中最有名之人,题之曰某子云耳。”(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5年,第19至20页)
余嘉锡《古书通例》卷四《辨附益第四》“古书不皆手著”条:“谓古人著书,亦如后世作文,必皆本人手著。于其中杂入后人之词者,辄指为伪作(真伪之分,当别求证据,不得仅执此为断),而秦汉以上无完书矣。不知古人著述之体,正不如是也。……古人作文,既不自署姓名,又不以后人之词杂入前人著述为嫌,故乍观之似无所分别。……后师所作,即附先师以行,不似后世人人有集,敝帚自享,以为千金,惟恐人之盗句也。故凡其生平公牍之文、弟子记录之稿,皆聚而编之,亦以其宗旨一贯,自成一家之学故也。……若因其非一人之笔,而遂指全书为伪作,则不知古人言公之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19页及第129至130页)
【三】关于后世对前代文本的改易与增饰,吕思勉的解释至为精辟:“书中记及其人身后之事,及其文词之古近错出,固不足怪。至于诸子书所记事实,多有讹误,此似诚有可疑;然古人学术,多由口耳相传,无有书籍,本易讹误。而其传之也,又重其义而轻其事。……在当时,固人人知为寓言。故诸子书中所记事实,乖谬者十有七八,而后人于其书,仍皆信而传之。……说事如此,行文亦然。今所传五千言,设使果出老子,则其书中偏将军、上将军,或本作春秋以前官名,而传者乃以战国时之名易之。此则如今译书者,于书中外国名物,易之以中国名物耳,虽不免失真,固与伪造有别也。又古人之传一书,有但传其意者,有兼传其词者。兼传其词者,则其学本有口诀可诵,师以是传之徒,徒又以是传之其徒……此等可传之千百年,词句仍无大变。但传其意者,则如今教师之讲授,听者但求明其意即止,迨其传之其徒,则出以自己之言。如是三四传后,其说虽古,其词则新矣。故文字气体之古近,亦不能以别其书之古近也,而况于判其真伪乎?明乎此,则知诸子之年代事迹,虽可知其大略,而亦不容凿求。”(《先秦学术概论》第五章《研究先秦诸子之法》,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5年,第20至21页。此为吕著《经子解题》中《论读子之法》的节文,可另参该书,华东师大出版社,1995年)。
后世改易前代文本的情况,在抄本文化的脉络中是一种常态,如今传世的先秦文本多经汉人之整齐,汉魏古诗则或由南朝齐梁时代之修饰(参宇文所安The Making of Chinese Classical Poetry,哈佛大学出版社,2006年;中译本《中国早期古典诗歌的生成》,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坛经》唐宋之际抄传过程中的增饰,等等,皆是其例。
【四】《吕氏春秋》成书于秦统一之前,书中引及《庄子》颇多,涉及《庄子》内篇的计有《逍遥游》(《求人》)、《齐物论》(《听言》)、《养生主》(《精通》)、《人间世》(《听言》)、《大宗师》(《本生》)诸篇,参王叔岷《吕氏春秋引用庄子举正》,载《道家文化研究》第十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252至253页)。汉初贾谊的《鸟赋》是名篇,其中用《庄子》之典甚多:“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见内篇《大宗师》“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贪夫徇财兮,烈士殉名”,见外篇《骈拇》“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后句出杂篇《列御寇》“饱食而敖游,泛若不系之舟”。
【五】1977年出土的阜阳汉简中有包含《庄子》文句的若干,分别涉及今本杂篇的《则阳》《让王》《外物》,这是汉文帝十五年(公元前165年)之前的《庄子》写本,为确实无疑的实物佐证(参韩自强、韩朝《阜阳出土的〈庄子·杂篇〉汉简》,载《道家文化研究》第十八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又,1988年荆州江陵张家山汉墓出土44支《盗跖》简(见《文物》1992年第9期),廖名春曾据以讨论,参《庄子盗跖篇探源》(《文史》第45辑,中华书局,1998年)。
【六】据陈奇猷《吕氏春秋成书的年代与书名的确立》(载《吕氏春秋校释》,学林出版社,1984年),《吕氏春秋》的“十二纪”成于秦始皇六年(公元前241年),“八览”“六论”则完成于秦始皇十年(公元前237年)吕不韦免相迁蜀至秦始皇十二年(公元前235年)吕不韦去世之间,总之,该书上距庄子的时代不过半个多世纪。但说《庄子》各篇出现得早,并不意谓着支持全部《庄子》出自庄子一人的观点(现代学者仍有如是者。如周通旦《关于〈庄子〉外杂篇和内篇的作者问题》,载《哈尔滨师范学院学报》1961年第1期),这显然不合古时著述通例,且今本《庄子》中确实包含了后人重加编订乃至附益的成分,如果坚持全书出自一人之手,则书中晚于庄子的痕迹就势必成为难以回答的问题。
同样,说“《庄子》一书是在庄子的主持下,由庄子和他的学生共同完成”的观点(张松辉《庄子考辨》上编第二章,岳麓书社,1997年)也是难以成立的。且后一说法,其有的论证显然与既知的《庄子》形成的文献学历史不合,如以为“《庄子》对庄子生平的记述是有次序而完整的”,“在《内篇》中,记载的都是庄子的学术活动,也没有谈到收徒的情况;从《天运》到《山木》,开始出现庄子与贵族交往情况和收徒讲学情况;从《山木》至《说剑》,不但记载了庄子与贵族的交往,而且还记载了他直接同国君的交往,这一情况,正是一个思想家从学术研究开始,逐步受到贵族、乃至于国君重视的合乎逻辑的发展过程;《庄子》的《至乐》写庄子妻子去世,《徐无鬼》写朋友惠施去世,最后以庄子本人的去世作为全书的结尾(《天下》是对各家思想的评述,有人认为它是全书的自序,而《天下》实际上也是以庄子思想为结尾),这种安排不能不说是经过一定的系统整理,而且《列御寇》以庄子之死为全书之结,《天下》以庄子思想为整个学术评论之结,也说明了整理者就是与庄子基本同时的学生,甚至负责编纂的人就是庄子本人”(《庄子考辨》,第14至16页)。其言甚辩,但如前述,今本《庄子》的篇次是由郭象确定的,有原属外篇而移入杂篇的情况,如是则原本篇次必经移易而窜乱;我们当然是不能以晋代郭象本的篇次来确认《庄子》一书先秦时的格局面貌(其实当时《庄子》是否已经编定本身就是一个需要考订的问题)并进而作出推论的。
(1) 司马彪注《庄子》的年代,当较下文提及的崔譔、向秀为迟,《世说新语·文学》刘孝标注引《秀别传》:“秀将注《庄子》,先以告康、安,康、安咸曰:‘此书讵复须注?徒弃人作乐事耳!’及成,以示二子,康曰:‘尔故复胜不?’安乃惊曰:‘庄周不死矣!’”嵇康、吕安之被杀在魏景元三年(262),则向秀注《庄》必在此前。至于司马彪之注,《晋书》本传记载:“泰始(265年始)中……注《庄子》。”
(2) 《世说新语·文学》篇中记述,在向秀之前,“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要”。
(3) 《世说新语·文学》刘孝标注引《秀本传》:“秀游托数贤,萧屑卒岁,都无注述,唯好《庄子》,聊应崔譔所注,以备遗忘。”是则崔在秀前无疑。
(4) 《文选》卷三十五张景阳《七命》注:“《庄子》曰:‘庚市子肩之毁玉也。’淮南子《庄子后解》曰:‘庚市子,圣人无欲者也。人有争财相斗者,庚市子毁玉于其间,而斗者止。’”
(5) 《文选》卷二十六谢灵运《入华子岗是麻源第三谷》注:“淮南王《庄子略要》曰:‘江海之士,山谷之人,轻天下、细万物而独往者也。’”又卷三十一江文通《杂体诗·许征君》注、卷四十五陶渊明《归去来》注、卷六十任彦升《齐竟陵文宣王行状》注亦引及此语。
(6) 《淮南子》今传世者实仅为其“内篇”,其“外书”“中篇”则已湮没不见;故此,姚振宗《汉书艺文志条理》卷二便推断:“今《淮南》内篇无《庄子略要》《庄子后解》,或在《淮南》外篇三十三篇中。”
(7) 后世有援据《庚桑楚》篇造作伪书的故事:“道家有庚桑子者,代无其书。开元末,襄阳处士王源撰《亢仓子》两卷以补之,序云:‘《庄子》谓之庚桑子,《史记》作亢桑子,《列子》作亢仓子,其实一也。’源又取《庄子·庚桑楚》一篇为本,更取诸子文义相类者,合而成之,亦行于代。”(刘肃《大唐新语》卷九“著述第十九”,中华书局,1984年,第137页)
(8) 司马贞《史记索隐》如此以为:“畏累虚,篇名也,即老聃弟子畏累。”张守节《史记正义》则不以为然:“《庄子》云:‘庚桑楚者,老子弟子,北居畏累之山。’……言《庄子》杂篇《庚桑楚》已下,皆空设言语,无有事实也。”
(9) “或出淮南”,当即谓《庄子后解》《庄子略要》等属于“解说”的部分。
(10) 文中讹字后以圆括号标出正字,脱字以方括号补之。
(11) 王利器《〈庄子〉郭象序的真伪问题》,见《晓传书斋集》,华东师大出版社,1997年,第390页。王先生更以为这才是真正的郭象《庄子序》。
(12) 《北齐书·杜弼传》:“耽好玄理,老而愈笃,又注《庄子·惠施》篇、《易》上下《系》,名《新注义苑》,并行于世。”
(13) 王叔岷《庄子校释》“自序”(商务印书馆,1947年)及谭戒甫《现存庄子天下篇研究》(《中国哲学史论文初集》,科学出版社,1959年)。
(14) 王叔岷《庄子校释》即以为各家的内篇篇数相同,而具体篇目则不一。
(15) 这在《楚辞》等集的编纂过程中可以看得非常清楚。参汤炳正《〈楚辞〉成书之探索》对《楚辞》篇次排列的解释,载《屈赋新探》,齐鲁书社,1984年。
(16) 学者另有以《庄子》内外篇之分出自刘向之校雠,参余嘉锡《古书通例》卷三《论编次第三》“古书之分内外篇”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13至114页)。刘向之校《晏子春秋》,析分为内六篇而外二篇。
(17) 明代归有光等的《南华真经评注》引唐代韩愈的话,以为《盗跖》“讥侮列圣,戏剧夫子,盖效颦庄、老而失之者”,《说剑》“类战国策士之雄谈,意趋薄而理道疏,识者谓非庄叟所作”。这些话不知所据,且属片言只语,影响自不能与宋人如苏轼并比。
(18) 古代这种观点集中体现于王夫之的《庄子解》;现代则不妨以罗根泽为代表,他在《庄子外杂篇探源》中细致辨析了外、杂篇所代表的学术思想流别,该文刊于《燕京学报》第三十九期(1936)。
(19) 如《管子》一书,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上》曰:“春秋之时,管子尝有书矣,然载一时之典章政教,则犹周公之有官礼也。记管子之言行,则习管氏法者所缀辑,而非管仲所著述也。或谓管仲之书,不当称桓公之谥,阎氏若璩又谓‘后人所加,非《管子》之本文’,皆不知古人并无私自著书之事,皆是后人缀辑。”严可均《书〈管子〉后》亦曰:“近人编书目者谓此书多言管子后事,盖后人附益者多。余不谓然。先秦诸子,皆门弟子或宾客或子孙撰定,不必手著。”(《铁桥漫稿》卷八)
(20) 任继愈《庄子探源》,《哲学研究》1961年第2期。
(21) 刘笑敢《庄子内篇早于外篇之新证》,载《文史》第十八辑,又参刘笑敢《庄子哲学及其演变》前编《文献疏证》第一章《〈庄子〉内篇的年代》一“内篇早于外杂篇——概念方面的证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
(22) 王葆玹《试论郭店楚简的抄写时间与庄子的撰作时代》推拟该篇作于公元前278至274年之间,并以为外、杂篇大多成于此前后,《哲学研究》1999年第4期。
(23) 参王叔岷《读庄论丛》及《吕氏春秋引用庄子举正》,载《道家文化研究》第十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
(24) 当然,考虑到外、杂篇在后来编次过程中的裁并等情形(比如《惠施》一篇,学者便以为被并入了《天下》),或许不宜绝对认为这十八篇在先秦即已完整成型,但至少可以明确先秦时《庄子》篇章很大部分的文句乃至段落已然出现,且它们在《庄子》书中的分布相当广泛。
(25) 具体文句的相关、类同,可参刘笑敢《庄子哲学及其演变》前编《文献疏证》第三章《〈庄子〉外杂篇的分类》一“阐发内篇的第一类”,其中涉及外篇、杂篇各六篇,包括《秋水》《至乐》《达生》《山木》《田子方》《知北游》《庚桑楚》《徐无鬼》《则阳》《外物》《寓言》《列御寇》。(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第65至77页)
(26) 《老子》引前人成句的情形颇有,参黄方刚《老子年代之考证》(载《古史辨》第四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武内义雄《老子原始》(载江侠庵编《先秦经籍考》,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郑良树《〈金人铭〉与〈老子〉》(载《诸子著作年代考》,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1年)
(27) 曾国藩语,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卷十二引。
(28) 张默生《庄子新释》(齐鲁书社,1993年)卷首《庄子研究答问》及各篇题解。至于《寓言》和《天下》两篇,张氏以为是庄子著书的凡例和后序,皆属于第一等作品。
(29) 孙以昭《〈庄子〉的结构艺术》,见《庄子散论》,安徽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15至118页。
(30) 上述两家之说虽异,然就其分类的主要准则而言,其实颇有可以沟通处,如孙氏所谓“论证式”近似张氏第一等作品的甲类,“归纳式”近似第一等作品乙类,“连锁式”则是第一等作品甲类的进一步细析,而所谓“杂记体”类同于张氏的第二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