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新研(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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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一篇迟交的作业

《〈尚书〉新研》的书稿已经完成,可以向出版社申请出版了,这是我继《〈逸周书〉新研》之后写作的又一部学术专著,但此时此刻它在我的眼中,不是著作,而是一篇课外作业。

1992年12月22日(星期二)与24日(星期四)的“甲骨文金文与古史专题研究”课堂上,我的导师朱凤瀚先生给我们讲大盂鼎,在疏解字词语句的同时,特地强调说:大盂鼎所载天命思想与《尚书》的《康诰》相通,殷人酗酒亡国的史实与《酒诰》相通,可以就此作专题性质的研究。对先生的话,我很感兴趣,认真作了笔记,之后又在下面潦草地划了几个表示重点的三角号。心想,将近期末了,正好就这个问题写一篇小文章,权且当课外作业吧!

下课后,我将先生亲自隶定的发给同学们作参考用的大盂鼎铭文,与《康诰》、《酒诰》文本比对着阅读,发现果真如先生所言,在思想、史实,乃至字词、文句、语气等方面,二者有许多彼此照应的地方。过了几天,我感觉理解得差不多了,就到逸夫楼图书馆一个僻静角落准备写课外作业。然而一提起笔来,却发现自己腹中空空如也。除了各自摘录几段文字,作一简单对比,甚至画一个表格,指出二者哪里相同或近似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

相关知识储备显然不足。我又找来大盂鼎著录的材料,学者考证的材料,《康诰》、《酒诰》注释的材料等,综合着看,比较着读,希望有所推进。又过了几天,我发现除了增加一些大盂鼎、《康诰》的背景知识之外,仍然说不出什么新东西来。尤其明知大盂鼎与《康诰》之间有关系,但线索在哪里、津梁是什么,仍然找不出。眼看着就要放寒假了,理想的课外作业却完不成。无奈之下,只好急忙地另写了一份课外作业交给了先生。什么题目,什么内容,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半点印象也没有了。

学分得了,硕士毕业了,但大盂鼎与《康诰》的内在关系却没有解决。这个问题从此一直萦绕在我的心中。在工作与读书的时候,经常留意,看能不能找到答案。随着读书越来越多,我发现这个问题还牵扯着其他问题,例如:《康诰》与《左传》记载的《康诰》是什么关系?《康诰》是否周公封建康叔的诰命?大盂鼎记载了“授民授疆土”的史实,为什么没有记载典礼仪式?大盂鼎文本中有四个“王若曰”与“王曰”,《康诰》文本中有十多个“王若曰”与“王曰”,它们和各自文本的形成是什么关系?等等。一堆问题,相互牵连,如同乱麻。有的问题学者研究了,但歧见纷出,没有研究,更是迷雾重重。哦!原来这是学术最前沿,其实质是青铜器铭文与《尚书》的关系。

为准备读博士,我用了几年时间选择合适的课题,都有意回避《康诰》,回避《康诰》所在的《尚书》,在我心中,它已经是一条畏途。后来读了博士,先生命题作文,我开始研究《逸周书》。由于掌握了西方口头程式理论,我尝试着用口头文本规则分析《康诰》的语言与结构,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竟然写出了《“孟侯,朕其弟小子封”新解》与《“王若曰”新释》两篇论文。这让我似乎看到了解决久悬于心的大盂鼎与《康诰》关系问题的一丝丝光亮。但后来为了写出一篇被学界认可的博士论文,将研究风格调整为实证,这件事就只好放下了。

这一放就是十年。2016年5月中旬,我突然接到去满城监狱检校河北省高考历史试卷的临时任务。由于太仓促,我随手捡起书桌上的一本书《秦始皇石刻——早期中国的文本与仪式》,塞到行李包,就出发了。进了监狱,一道道大铁门在身后紧紧关闭,检卷人员被安排住在一栋空间逼仄的小楼里。任务不重,我就在空闲时间看这本书。该书作者是美国学者柯马丁,第三章用文化人类学理论解释秦公镈、秦公簋、秦公钟与祭礼仪式的关系。柯氏的精彩分析与论述,给我很大启发。经过反复研读,反复确认,我相信自己找到了大盂鼎与《康诰》之间交通的津梁,那就是西周封建典礼仪式。限于当时的环境与条件,没有马上动笔,只是草拟了提纲。恰好,当年的试卷有一道阅读题,内容就选自先生的论文《近百年来的殷墟甲骨文研究》(《历史研究》1997年第1期)。一面在工作室校检试卷,逐字逐句地读节选的先生论文,一面在休息室构思文章,尝试着为完成当年的课外作业做些准备,此时此刻,我仿佛感觉先生正在用鼓励的目光注视着我。

检卷结束,任务完成,回到单位,在文化人类学理论指导下,我很快写出了《大盂鼎与〈康诰〉体例》一文,由认定《康诰》第二个“王若曰”是套语,到套语与仪式相联,到仪式是封建康叔典礼仪式,到《康诰》是诰命,因此和于封建典礼上发布的具有诰命性质的大盂鼎在思想上相通。就这样层层推进,终于打开了大盂鼎通往《康诰》的道路。

该文修改后不久,正好接到先生通知,让我参加将在2017年10月于郑州举行的商周青铜器与金文学术研讨会,我便将该文提交给会议,打算会议期间向先生作一汇报。但会议日程紧张,先生行程匆忙,没有找到充裕时间向先生详说。

没有与先生说起该文很遗憾,但将其提交会议我很欣慰。一年多来,我时常回顾1992年至今跟随先生治学的经历,发现探讨大盂鼎与《康诰》的关系,始终是一条时隐时现的主线。无论学习口头程式理论,还是学习文化人类学;无论研究《洪范》的语言性质,还是研究《召诰》的对话体例,其实都是在为解决大盂鼎与《康诰》关系问题作铺垫,尽管身处这个过程中的自己很多时候没意识,不自觉,有些被动,但待到将这个问题解决了,我对于《尚书》、《逸周书》的系统认识也就形成了。

有时翻阅当年的课堂笔记,想起先生讲解大盂鼎及其与《康诰》关系的情景,逐渐体会到,原来当时我是在遥望学术高峰,离着目标还很远很远,如同杜甫的《望岳》:“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写作该诗时,杜甫也没有登上泰山,“阴阳割昏晓”景色都是他的想象,然而杜甫明白,要“一览众山小”,只靠想象不行,非得“凌绝顶”不可。多年来摸爬滚打,实际上我都是在攀登先生指引的学术高峰。鼻青脸肿,头昏脑涨,是真实感受,到没到顶就说不清了。

几天前,我收到了《青铜器与金文》第二辑,是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郑州会议论文集,其中有《大盂鼎与〈康诰〉体例》。恰巧,这时《〈尚书〉新研》也初步草成,《大盂鼎与〈康诰〉体例研究》是其中的一节。虽然只是一节,但却是重心之一。手抚拙稿,没有喜悦,只有戒惧。我决定让先生看看,一来听取先生的批评,一来了却自己的夙愿。

二十六年了,这是一篇迟交太久的课外作业,我不盼望有多好的成绩,只要60分,于愿足矣。

张怀通

2019年1月26日初稿

2020年2月2日定稿

于待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