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见鬼
[印度]戈塔姆·甘尼什，亚什旺特·斯里寒兰
他已经死了好几分钟了，如果人们可以称之为死的话。安基斯坐在自己旁边，看着自己那一动不动、毫无生气的身体，被一种麻木感吞噬了。他感觉就像是同时有一百万种思绪在他的大脑中闪过，却一种也没有留住。他想知道是否还能称它为他的大脑，毕竟用凡人的话说，他只是一个鬼而已。
安基斯看了看他自己。不确定自己究竟是不是一个鬼。他没有形态，甚至没有轮廓。他看不到自己，甚至不确定是否他能看见东西，因为他没有眼睛。他所能感受到的一切是自己的存在感，是显灵的灵魂。但是那个男人——悬崖下的那个男人——安基斯见过他，他是半透明的——难道他原本是——这可能吗？安基斯大惑不解。
安基斯还清晰地记着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当时他和哥哥还有哥哥的朋友们正在玩板球。那是暑假的一天，一个艳阳高照的夏日午后，再也没有比在一片荒地上挥着板球拍打板球奔跑嬉戏更好玩的了。据他们说，他们玩的板球游戏是世界上最棒的运动。
他的哥哥昌杜拿下了6分，球正好飞到了荆棘灌木层的另一侧。如果球飞出场地，保龄球队的队员应该轮流去捡球的，所以大家一致同意轮番着去捡球，现在轮到安基斯了。但安基斯一英寸都没挪动，他在犹豫，不敢去灌木丛。安基斯的奶奶一直警告他不要去灌木丛，那是有充分理由的。棘刺锐利无比，还有一些隐藏在这片植被下的植物是有毒的，村民们曾起过严重的疹子和其他皮肤问题。但安基斯太小，还不能完全明白。
“那些灌木里寄居着最邪恶的鬼魂和其他黑暗生物。”奶奶常常这么说，甚至还讲过几个在灌木丛出没的阴险鬼魂的睡前故事。有好多次，其中的故事非但没能有助于安基斯入睡，反而让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但这次可没那么容易逃避灌木丛，尤其是昌杜和他的小伙伴们都在的时候。昌杜对他一直很刻薄，安基斯知道昌杜和他的朋友们会抓住任何机会取笑他。直到现在，他还因为六年前，也就是七岁尿床的那件事被大家嘲笑。大家一直笑他是那么天真、好骗，奶奶说什么就信什么。安基斯不敢想象如果他不去捡球会引来怎样的冷嘲热讽。
“安基斯！你到底去不去？！”昌杜扯着嗓子喊道，邪魅地一笑。安基斯努力地想了一会儿，内心忐忑。与其一辈子被称为胆小鬼，还不如直面作祟的鬼魂，于是他下定了决心。
鬼魂和恶魔是黑暗中的生物，不是吗？他们不会在大白天出来，安基斯心里暗想，勇敢地前进。他走进灌木丛，走得越深，灌木也变得越来越细。地面是斜的，安基斯猜测球一定是滚到了边上。灌木丛生的尽头是一处悬崖，悬崖下面是幽深的山谷。安基斯慢慢地走向悬崖边缘，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他一直恐高。
然而，与他马上要看到的悬崖下的会吓得他魂飞魄散的东西相比，恐高（实在）不能算是什么愚蠢的借口了。
安基斯趴在悬崖边往下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轮廓，一个半透明的身体，摸着一块触摸不到的石头。安基斯记得自己失声尖叫，头伸了出去，身体失去平衡，栽下了悬崖。但是他究竟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管他现在是什么的样子，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安基斯升到空中，在他的身体上方盘旋。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或者还能做什么。但他必须找到解决办法，这真是太不正常了。
“不好意思吓着你了，孩子。”安基斯听到后面有声音。他急转身往后看，原来是刚才看到的那个半透明的男人。安基斯只能从他半透明的脸上的皱纹看出他是个老人，而他身体的其他部位像他的头发一样是白的。他似乎能发出微弱的光来。安基斯急忙后退了几步，穿过一棵桃树。
“你不用怕我，也不用怕自己，孩子。不要害怕……”老人的鬼魂安慰道，试图让安基斯冷静下来。
“你的球在那儿，树后面……”他指着旁边的一棵桃树说道。“你是——你是——你是个——”安基斯结结巴巴地说。
老人轻声笑了笑，用尴尬的语气来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以前从来没有人问起。
“嗯……从最简单的意义上来讲，是的，我是。”他说道。
安基斯不由得心潮起伏。刚才短短的时间里他见证了最神奇的事情。他不敢相信自己站在那里和一个鬼魂说话。奶奶说的都是真的，好吧，至少大部分是真的。老人面相慈祥，举止随和。他没有露出恶相或吓人，除了一点——就像他说的那样“从最简单的意义上来讲，是个鬼”。
“你还有同伴吗？”安基斯好奇地问。
“当然。他们回家了，在神庙旁边的墓地里。你知道的，他们不喜欢暴露在日光下。他们说太阳会淡化他们的光泽。我只是恰巧在这里——呃——呃——”他说着，看了会儿身后的悬崖，又转身面对着安基斯，简略地把句子说完，“办点私事。”
“我也死了吗？我也是鬼吗？”安基斯忧心忡忡地问。
“呃……我不这么认为……”老人鬼魂说道，面孔扭曲，若有所思。
“那我是什么？”安基斯问。老人露出另一副若有所思的面孔。
“嗯，你看，孩子，鬼只是对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事物的印象……如果愿意，你可以把我们视为一种回忆，或者一张相片，唯一不一样的是我们可以动，能走能说话。”老人给安基斯解释道。安基斯全神贯注地听着，毕竟没有多少人可以得到聆听鬼魂说教的机会。
“我们是对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事物的反映，所以我们有确定的形态……无形但确定。但是孩子，你是没有形态的。如果我猜得没错，你的意外投射导致灵魂出窍，我可以相当肯定这是因为刚才吓得失足从悬崖栽下导致的。但是你确实做到了。”
“这么说我还活着？”安基斯兴奋地问。想到有希望复生让他欣喜若狂。
“是的，我亲爱的孩子……用医生的话说，你还在昏迷中。你可以随时选择醒过来。”老人的鬼魂饶有智慧地说道。
“意外投射，灵魂出窍……嗯。”安基斯在脑海中重复着这句话。
他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听到自己还能复活还是感到很高兴。
“所以——所以我必须回到我的身体里……”安基斯努力思考着。
这时，他听到昌杜和他的朋友们在尖声喊着他的名字。他进入灌木丛已经好几分钟了，他们是来找他的，或者说按照哥哥的性格，也许只是来找球的。突然，安基斯脑海里闪过一个想法。
“能帮我个忙吗？”安基斯柔声问道。
“说吧！我的孩子。”
“可以吓吓我的哥哥和他的朋友吗？他们总是对我很刻薄。”安基斯问。老人听到这个孩子气的请求，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你是知道的，孩子，”他边轻声笑着边说，笑得根本停不下来，“虽然听起来不怎么道德，但我没办法拒绝这么可爱的要求。毕竟我是个鬼，最好还是像鬼一点好。”说罢，他行云流水般从安基斯身旁猛扑下来，滑过悬崖。安基斯也迅速升起，他不想错过一生都值得珍惜的场景。
他看见老人追着哥哥和他的朋友们跑，伸出舌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昌杜见到这骇人的鬼，飞奔逃命，尖叫着，踩在朋友们的身上，其中几个朋友绊倒了，跌在有毒的灌木丛上。安基斯想，这下大家要过很长时间才能重新开始玩板球了，如果他们还敢回来的话。
老人回来了，被自己的表演逗笑了，两个人都前仰后合笑得肚子疼，忘了在目前的状态下两人谁都没有肚子。
“所以……是时候说再见了。”安基斯缓慢而沉痛地说道，意识到不得不忍痛分别。
“你会再来看我的，对吧？我会介绍我的朋友给你认识，都是好伙计，当然都是死人……但是人很好。”老人说道。
“当然！！我每天都要来看您！”安基斯兴高采烈地说。
“孩子，我也想请你帮个忙。”
“说吧！”安基斯模仿老人的口气说道，得意地、开玩笑地轻声笑着。“你能在悬崖下的那块岩石上刻上我的名字吗？会很好看，你觉得呢？我已经试了好几天，但你知道，做鬼是有不便之处的。”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他身体向下，从地面上抓起一块石头，但手穿过那块石头却握不住，石头还在那里原地不动。
安基斯非常乐意帮这个忙，他告别了老人，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他捡起一块石头马上开始刻印，用一种老人喜欢的方式刻出了老人的名字。他的这段一生中难得的经历（回想起来，这话听着有点讽刺意味），只是接下来的那几年里他最愉快暑假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