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丘陵:大林文集·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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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穿过丘陵

倘若你愿意,你可以想起;

倘若你愿意,你可以忘记。

——Christina Rossetti

上溯着时间的河流,我走向黯然失色的记忆,走向平淡无奇的少年时代,走向那一段仅仅属于个人心灵的历史。

黎明之前,轻描淡写的月光,将大地万物勾勒出影影绰绰的轮廓。天青得像一口巨大的铁锅,淡红色的月亮犹如烤煎得恰好熟透的面饼,在天宇间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一支从小就深入骨髓的儿歌,像一缕淡蓝色的云彩,轻轻地从我心中飘起——

月亮饼,饼油油,

哥担水,妹梳头。

……

于这恬静而幽丽的月色中,我离开了家门。身后那暗蓝色的家,连同雕像般伫立在门前送我们上路的阿婆和母亲,很快就隐退在藏青色的树丛之中,我的心不禁轻轻地紧缩起来。尽管这只是短暂的离开,但一个几乎从未出过远门的乡村少年,此时心头依然产生了小小的悸动。

夜露很重,赤裸的脚板穿行在长满青草的田埂上,感受到一阵阵惬意的柔软和冰凉。随着脚步的踏动,凝重的露珠不断地从路旁禾苗的叶尖上滚下来,发出阵阵清脆的滴答声。

星星已经寥寥可数,大概都困得闭上了眼睛。连村子里最不安分的狗,也都钻进了自己的窝里,停止了职业性的吠叫。溟蒙的天色将凝重的山影近近地送到了眼前,周围一片压抑的宁静。

一阵夜风吹来,前面一丛竹影摇曳着,发出吓人的吱呀声。我打了个冷战,本能地按了按口袋,里面装着昨天家里上调一头肉猪的大半收入,母亲用了两枚扣针,将它们严严实实地别在我身上。这钱本来是要表叔代拿的,但表叔说他的衣服没有口袋,就只好放到了我身上。我顿时感到责任重大,并感到了一种即将成为男子汉的自豪,去年父亲一去世,我就隐隐地意识到,像这样的一天迟早会降临到我头上。

表叔稳健地走在前头,肩膀上架着一支被汗水染渍得乌亮的竹扁担,扁担一头捆扎着几只空麻袋,一头吊着一包山货。表叔个头不高,但结实得只有河滩里那些矮矬的磐石可比。每到农忙季节,他都来我家帮忙打谷,自个儿扛起百多斤重的梨木谷桶,只见庞大的谷桶在飞快地跃动,他的身体却全被罩住了,没事的时候,他常给我们讲鬼的故事,讲侠客的故事,讲强盗的故事,讲女人的故事,给我们表演空掌碎砖的绝技,给我们唱凄婉悱恻的采茶小调和表演令人忍俊不禁的木偶戏。晚上,他绘声绘色地为我们描绘众多吊死鬼、痨病鬼、风流鬼、水浸鬼、鸡头鬼、猪乸鬼、芭蕉鬼、琵琶鬼的恐怖形状,让我们目瞪口呆、战栗不已。白天,他却带我们上山坡去,将年深月久的无主坟茔掘开,拿出骷髅用木棍挑着玩,让我们知道生前哪怕多么了不起的人物,身后下场也不过如此而已。我常常用自己瘦小的手,羡慕地触摸着他筋肉坚实的臂膀,诧异于大山里的木薯杂粮,竟能喂出这么好的身材,盼望着有一天自己也能长成像他这样刚强勇武并无所不知的男子汉。

表叔的步子迈得不大,但很急,以致我空着手要赶上他,也是很吃力,直到他有意识地放慢脚步来迁就我的时候,我已累得有点气喘吁吁的了。

前面传来一阵哗啦啦的流水声,那就是村前终日喧闹不已的小河。河岸上,有几星微弱的红光在闪烁。走到跟前,才看到那是几根欲尽还燃的残香,旁边是凌乱地撒着的白花花的米饭和纸钱。一张纸钱被夜风吹起,晃晃悠悠地消逝在渺茫的黑色里,像个倏忽而逝的幽灵,隐遁到了另一个不可知的世界。这肯定是村里哪个孩子病了,父母才使出这祭鬼赎魂的法子。此时,一个个关于鬼的故事,犹如潮水般漫上我的脑海,我头皮一紧,差点没叫出声来,连忙放轻脚步,飞快地从那些祭品旁边绕过去。直到走进了冰凉的河水里,我还一步三回头地注视着那几点香火,唯恐真的有什么东西会从那里冒出来。

铁青色的河水泛着幽冷的光波,像一条疲惫的蛇,从黑暗中蜿蜒而来,又朝着黑暗蜿蜒而去。夜风顺着河水溯源而上,既带着两岸青草和野花的芬芳,也带着一丝淡淡的,与其说是感觉到毋宁说是想象出来的血腥。这几天里,下游的圩镇正在对那些“反共救国军”实行群众专政,我就曾于艳艳春阳之下的人山人海之中,目睹着用菜市的肉案拼起来的专政台上,革命群众乱棍齐下,被专政对象血肉横飞的惊心动魄的场面。乃至这几天捧起充饥的豆腐渣,我也心惊肉跳得难以下咽。

我踩着河底溜滑的卵石,薄绸般的流水拂擦在腿肚子上,令人痒丝丝的,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河水的冰凉,使人疑心它来自某个无法融化的冬日,漫长的旅程,并没能完全消解它的寒意。西斜的月亮,在河面上投下了一个荧光闪闪的倒影,恰如一块正在浸洗着的白玉。上游夹岸的山峰,连着河边高低错落的簕竹,像两队互相追逐的野兽,耸动着脊梁向下游跑来。

我抽出苍白的双脚,踏上了对岸暗红色的小路,身后的河水突然泼剌剌地响起来,我惊惧地回过头去,只见一团黑影正飞快地溅开两面水花,两点荧光朝着我们激射而来。

我顿时毛发直竖,尖叫一声,本能地闪近表叔身边。

“嗬!”表叔低吼一声,安慰我,“别怕,是条狗。”

那黑影跳上岸来,强劲地抖了抖全身的水珠,呜呜呜地低叫着挨过来。一听这声音我就放心了:那是阿财——我们家的黑狗!刚才我出门的时候,它就想跟着上路,被我连喝带赶,它才极不情愿地缩回家去。没想到,它狡猾地耍了点小心眼,终于又偷偷地跟来了。

阿财是我小妹出生那年,自己走上我们家来的。那时,它出生才几个月,瘦骨嶙峋的,比一只猫大不了多少。来到我们家,它不是厚着脸皮守在我们脚边,摇尾乞求施舍几口残羹剩饭,就是贼头贼脑地钻到鸡舍里抢吃鸡食。那正是提倡小球藻和“瓜菜代”的艰难岁月,多一个活物便多一张口。妈妈主张要么赶走它,要么杀了它,我觉得它既可怜又好玩,就说什么也不同意。阿婆最后说:“自来猫穷,自来狗富。留下它,就叫它阿财吧。”阿婆的宽容,终于使阿财成了我们这个家庭中的一员。如今,它已快八岁了,长成了威武勇猛的大个子。橘黄的眼睛熠熠闪光,鲜红的鼻子灵敏异常,尖尖的耳朵时刻机警地竖起,浑圆的脑袋似乎充满着人一般的智慧,小牛犊般的身躯健壮结实,满身皮毛如天鹅绒般乌黑发亮。它奔跑起来,四条腿犹如两把张开的硬弓,将整个身体急剧地弹射出来,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阿财自然没能给我们一家带来什么财富,但它带来了比财富还要珍贵的笑声和安全感,带来了动物对人那种至死不渝的友情。每天下午放学,我得上山去打回一担柴草。阿财总是陪着我,跑在前面开路。到林深草密处,它总是先在草丛中蹿跳蹦跶一番,把草蛇、野蜂之类野物惊走了,我再放心地抡开柴刀。有时候,它恶作剧般猛然从我身后的草丛中钻出,把我吓一大跳,我正要发作,看到它竟叼住个山鸡、鹧鸪什么的,一副嬉皮赖脸、邀功讨好的样子,便转怒为喜了。

我们家在田野中间,是个单家独户,离生产队部还有好一段路,要过一面荒坡,路边绿竹阴森、乱坟遍地。月黑风高之夜穿过那山坡,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会令人毛骨悚然。晚上,生产队经常开会,我们便带上阿财到队部去,我们大声地诵读语录、学唱样板戏,阿财就懒洋洋地伏在门角里,呼呼大睡。直到会议结束,它又随我们回家来,有它的陪伴,路上的恐惧就消失了许多。

前些天,不知从什么地方窜来一条疯狗,在这一带咬伤了三个人和好几条狗。被疯狗咬伤,在当时依然是不治之症。有的人即使被咬的时候没怎么样,但多年之后,偶因听见敲锣打雷之类刺激性的声响,也会发作起来,怕水,爬地,学狗吠,直至于癫狂哀号之中,痛苦万状地死去。疯狗的出现,马上使这一带的人陷入惶恐不安之中。公社革委会为此专门发出通知,要求在全社范围内配合打击反革命分子运动,也掀起个打狗运动,采取各家自打、见狗就打和上门打狗相结合的办法,务求将全社的狗尽快消灭干净。许多无辜的狗因此死于非命,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狗肉正好成了可以果腹解馋的美味佳肴。

我们全家都不吃狗肉,加上实在舍不得将阿财杀掉,就将它留了下来。我担心它在外面乱跑,会被人打死,就试图用绳子绑住它,拴在柴房里,没料它不甘心忍受暗无天日的束缚禁闭,自己咬断绳子,逃了出去。此后,每见我拿绳子要绑它,它掉头就跑,即使我将绳子藏在身后,背着手想悄悄地挨近它,它也能从神色上看出我的企图,远远就躲开去。没有办法,只好任它听天由命了。

“别跟来,回家去!”我朝阿财吼道。

阿财却用脑袋讨好地擦着我的脚,从鼻子里发出极不情愿的呜呜声。我有点恼火了,正要抬腿踢它回去,表叔说:“让它跟去吧,丢不了的。”

其实,我何尝不想让阿财做个伴?只是此行来回有一百多里路,我担心半途出现什么意外,会把它弄丢了。表叔这么一说,我马上就默许了。对于机灵的阿财来说,出门在外实在要比留在家里更安全。据说,大队治保主任已逐家上门打狗,阿财离开家,或许还能避开这场灭顶之灾呢。

阿财见我没再赶它,高兴得猛一掉头,沿着河岸惨白的沙路,撒欢地向上游跑去。

前面河岸边,出现了一个孤零零的水碾坊,像个被人遗弃的老者,寂寞地挨着这漫漫的长夜。

以往,夏收或秋收过后,碾坊里总有一段热闹欢乐的日子。父亲就常带我来这里碾谷子,那时,碾坊里充满了热烘烘的笑声,河水不知疲倦地推动着跟房子一般高的水车,水车又不知疲倦地推动着水桶粗的车轴,车轴则伸出两只巨大的木臂,一头各套一个半人高、半尺厚的石碾盘,石碾盘在光滑的圆槽里轰隆隆地滚动。木臂发出欢悦的吱吱声,圆槽里的谷子乒乒乓乓脱去了黄澄澄的外壳,跳出无数糙米来,又在石碾盘一圈一圈、周而复始的碾磨下,渐渐变成白花花的大米,掬起一捧,轻轻地吹去谷糠,米粒就在你手心里闪耀着珍珠般的毫光,散发出糅合了阳光和雨露的清润的芬芳。

收花生的季节,碾坊里还会开上一条油榨,油榨是用合抱粗、丈多长的一截巨木挖成,通体浸透了油脂,散发着琥珀色的光泽。屋角里架起一口大铁锅,农友们送来的花生仁,先要磨碎,然后放在铁锅里蒸得浓香满屋,再装上篾箍,包成油饼,放进榨槽,一头塞垫木、楔子,几条精壮汉子,全身脱得只剩一条裤衩,轮流掌起数十斤重的大木槌,凭着刚喝过两口的酒力,嗨的一声喊,木槌就高高举过头顶,又重重落在楔子上,咚的一下,震得碾坊也微微颤动。榨槽下的脐眼里,就有一股清亮的油液激射而出,嗞嗞地流进槽下的油坛里,满房子弥漫着浓浓的油香。

来这里碾米的、榨油的,总要兑出一两升新米,在那几块砖头堆成的小灶上,煮上一锅香喷喷的大米饭,浇上几钱香油,拿出带来的油榄豉、咸萝卜干,便有滋有味地吃起来,那份喜悦和满足,好像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也不过如此。

现在正当初夏,田野里是一块块半青不黄的禾苗,浓重的雾气中渗透着稻花的馨香。这时候,没有哪家再有谷子可碾了,水碾便悠闲而冷清地期待着,期待那一年两度的收获季节。即使它再度热闹起来,我却已没有父亲领着我去碾谷了。

水碾上游,是个用木桩和巨石垒成的拦河坝,湍急的河水被这么一拦,马上变得温顺起来,徘徊再三,蓄成一方平缓的水面,深可没顶。河水万般无奈,只好顺着水渠,流到水碾那儿,去推动那轮巨大的水车,再散散漫漫地流向大片大片的田野里。也有不甘奴役的水流,从堤坝隙缝争先恐后迸出,哗啦啦溅进河里,得意地唱着歌,一去不返。

夏天,这水坝是我们这些毛孩子的乐园,终日都有几个滚瓜溜圆的小屁股,像汤丸般在水里半沉半浮地浸泡着,翻滚着,大多是从枯燥乏味而闷热非常的课堂上偷溜出来的。记得有一次,我和几个小伙伴正忘情地在水里嬉戏,河岸上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大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那是我们的班主任,一双贼亮的眼睛严峻而冷酷,大家背地里都叫他“猫头鹰”。他当下把我们留在岸上的衣服收起,搭在手上。我们都不敢逃,这副赤条条的模样逃回家,肯定会招致父母更严厉的惩罚。大家只好乖乖爬起,排成队,低头弯腰,鱼贯般跟在“猫头鹰”身后,晶亮的水珠从头上、身上、手上、“小鸡头”上滴滴答答往下淌,就像一长串刚从酸菜坛里捞起的酸萝卜。回到学校,我们被罚站在操场上,马上就有无数男女同学围过来,指指戳戳,又说又笑,像看一帮猴子,羞得我们真恨不得马上变成水珠,好被太阳晒干了去。这件事,弄得我至少有半年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也再不敢逃学去游泳了。

眼下坝上的水面很平静,在幽冥的月色下凝重得像一坨巨大的琥珀,偶有一两条指头大的鱼儿跃起,银光一闪,又没入水中,悄无声息。河里的鱼原是很多的,有金红的鲤,有墨绿的鲩,有背鳍尖利的车带鱼,有头上长刺的塘角鱼,还有名目繁多的河排、滑脸、勒牙丁……有时还能捉到一两只碗口粗的鳖。鳖是很笨拙的,在水中见到它,只要一手抓住它的背甲,就可稳稳擒来。但要是给它一口咬住你的手指,那就麻烦了,据说非得听到雷公响才松口。我弟弟就被鳖咬过,天上当然等不到雷响,父亲只好拿来脸盆、铁桶拼命地敲,敲了半天也无济于事。弟弟痛得哇哇地哭,父亲急了,捉住鳖甲硬硬就想扯脱,越扯弟弟却哭得越凄厉。父亲怕将弟弟的手指也扯断,终没敢下狠劲。正手足无措之际,阿婆赶来了,骂父亲一声“笨龟”,随手取下头髻上尖尖的银簪,往鳖屁股上用力一刺,鳖痛得马上张大了嘴。望着弟弟那抽脱出来、已被咬得乌青的指头,我终于明白,有些即使早已众口一词、广为流传的真理,原来也是听信不得的。

当我们走完一条数里路的田间小径,开始爬上一道山岭的时候,天色开始放亮了,就像被什么化学溶液化解的浓墨一样,渐渐地变淡、变白、变亮。星星宛若燃尽的蜡烛,稍一摇曳,便次第熄灭。月亮则成了冰糖般极薄极薄的一片,似乎随时都会化去。天宇从西向东,颜色由艳蓝、青紫而至橙红。一片薄云悠闲地期待着日出,全然没有往日的辉煌灿烂。

初夏的朝阳是朴实无华的,犹如一个洗尽铅华的少妇在林间漫步,脸庞丰盛而苍白,温婉得有点凄清,一点也不光艳夺目、咄咄逼人。雾霭开始从地面漫升到山野之间,温馨地笼络了一切,无论是黛青色的冈峦,暗红色的村落,还是剪影般的翠竹绿树,都十分惬意地憩息在晨雾的怀抱之中,享受着日出之时暖洋洋的宁静。

乳白色的炊烟从村中一片片瓦面上渗出,袅袅婷婷地融进了山间的雾霭中去。不知是谁家画眉的啼鸣,诱发了村中的鸡叫、狗吠、牛哞和人的喧闹,汇成一曲淳厚和谐的乡村晨歌。在这种氛围之中,我忽然感到,日前在圩场上所目睹的血腥专政,竟离得那样遥远,遥远得就好像是上一个世纪发生的事。

当太阳驱散浓雾,完全温和地征服了整个世界的时候,我们已置身于一道深邃的峡谷之中。这山峡叫金牛峡,两面是笔直的峭壁,虽不很高峻,但行人走在窄小的山道中,却格外感受到沉重的压抑。此时的阳光尚未能照进山峡里,走在巨大的阴影中,我更感到了这峡谷的幽深和凶险。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金牛峡吗?”表叔回过头问我。

“我当然知道。”我不无得意地说。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这里还只是一座结结实实的石山。山下村子里有一对从小失去父母的穷兄弟,两人相依为命。后来,大哥外出多年,遇仙人点化,学成了一种可以看穿石头的本领。回到村里,他一眼就看到了村后的石山中隐藏着一头金牛。要是把它弄出来,兄弟俩就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了。哥哥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弟弟,两人于半夜里带上工具,悄悄地爬上石山开凿起来。凿到七七第四十九天的晚上,哥哥兴奋地说:“只要再凿一晚,金牛就可以挖出来了。”弟弟听罢这话,顿起歹心,趁哥哥不备,扬起铁锤,一锤就砸烂了哥哥的脑袋。正在这个时候,只听得山崩地裂似的一声巨响,石山爆裂开来,金牛从中跳出,裹着一团耀眼的金光,撒蹄飞奔。弟弟正目瞪口呆之际,一块坍塌的巨石轰然而下,竟将他活活压死了。后来,这里就出现了訇然中开的山峡,峡中的石板路上,还有四只碗口大的凹窝,人们都说,那便是金牛留下的蹄印。而金牛则跑到了二十多里路外,钻进一座土山隐藏起来,那地方就叫金牛堆,后来有人在那里发现了黄金矿脉,至今开采不止。

“抗战那年,这山峡里还打死过几个日本鬼呢。”表叔说。

关于这一点,我倒是一无所知。表叔说,日本鬼宣布投降不久,有一小队溃败的伤兵从金牛峡经过,遭到了村里自卫队的伏击,七九、三〇、粉枪、鸟铳、弓箭、石头,从山峡两边同时出击,鬼子伤兵丢下三具尸体和一个嗷嗷乱叫的同伴,仓皇逃去。

走在山峡中,听罢这段史实,尽管太阳已渐近中天,峡中已一片光明,日前圩场上那血溅如花、哀声不绝的情景,却又突然闪现在我眼前。在一阵本能的寒栗中,我那十四岁的脑袋,当然是无法参详得透人类这种激烈搏杀和复仇的妙义真谛。

山路越走越陡,也越来越窄,到了最高处的隘口,就狭窄得只容两人闪身而过,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遥想当年选择这条退路的鬼子兵,确是愚蠢到了极点,也许他们这些溃败之师,绝对想不到会在这里遭受到致命的袭击。

隘口处,青石路面上那四个碗口大的牛蹄印还在,不知是出于想沾点财运福气,还是纯属好奇,过往行人都喜欢摸摸这些蹄印,以至于四个凹窝都被摸得润泽如玉、光可鉴人,更增添了一种神异的灵气。

隘口左侧,是一面光滑的石壁,上面贴着一张红纸,我诧异地凑过去一看,只见纸上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先生念一遍,我儿安睡到天光。”

我忍不住问表叔:“这是什么意思?”

表叔笑道:“有人的孩子晚上赖哭,父母就写了这种帖子,贴在各处路口,过路行人念了,那孩子晚上就不会再哭了。”

“真的灵验吗?”我很觉奇怪。

“当然。要不,为什么人们祖祖辈辈使用它呢?”表叔见我一副半信半疑的样子,笑道,“你小时候闹夜哭,你阿婆也叫我到处贴过呢。”

他这么一说,我只好信了。

隘口右侧,是一棵水桶粗的松树。四周大点的树,都早就被砍光了,唯有它孤零零地留了下来。这棵树显然已经很老,树皮皲裂斑驳,枝体盘虬屈曲,像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默然端坐,以满树茂密的松针,给隘口投下一方慈爱的浓荫。挨着树根,垒起一堆金字塔般的石头,石头缝中,密密层层地插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枝,有的枝茎枯黑,显然已年久月深;有的干枯叶凋,也有不短时日;有的则青翠如新,显然是刚插下不久的。

表叔走向路边,折了一大把稔子枝,一簇簇粉绿的稔子叶,正映衬着一朵朵指甲大小的紫红色的花朵,一种略带苦艾味的清香散漫开来。表叔分了一束稔子枝给我,努努嘴,先自跪在老松树前,双手擎着稔子枝,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神情肃穆地将稔子枝插在乱石堆上。尽管不明白这样做是为什么,但我还是震慑于那神秘的力量,学着表叔的样子,拱手将稔子枝插了上去。

“老松树是社王木,”走过隘口,表叔才小声地解释说,“过路人给它插了青,它就会保佑你路途平安,为你减少劳累——你双脚是不是觉得轻松多了?”

转过隘口,是一段平缓的山道,我试着跨了几大步,果然自觉轻快了不少。“还真灵!”我由衷地叹道。这时,我更加相信了平日老人的告诫,觉得山野间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无不隐藏着一个个或善或恶、或美或丑的精灵,在看不见的地方窥视着你,监督着你,让你循规蹈矩,检点言行,稍一不慎,就会招致无情的惩罚;而那些敬畏神明、修心行好的人,则终会得到报偿。尽管学校里给过我不少破除迷信的教育,但那种空洞的说教,比起山野间众多鲜明活跃而又无处不在的事物来,就显得多么苍白无力!多年之后,当我的理性成熟到足以深深地惊叹于人类巨大而丰富的想象力的时候,我同时也开始意识到,人类的伟大和渺小,也恰恰全在于此。自己树立众多的神灵来吓唬自己,这可不是非人类所能办得到的。

山坡上,已有人将牛赶了上来,满坡响起阵阵噗嘚噗嘚的牛梆声。一个放牛的孩子将一张木叶按在嘴唇上,呜嘟嘟地吹着一支循环往复、缓慢忧伤的曲子。

时近中午,天气已渐渐变得酷热起来。肚子开始咕咕地叫了,黎明前在家吃的那一顿红薯饭,此时已消化得差不多,只是不时仍有一股酸水从胃里反上来,令人很不好受。朗朗的长空,蓝得纯净透明,不时地有巨大如山的云块挤拥在一起,向阳一面,闪射出炫目的雪白,背光一面,则烘染着柔和的灰绿。桂南属丘陵地带,山很多,但缺乏名山大岭那种险峻雄奇,一般只有几百米高,除少数石山显得比较突兀高峻之外,大都是连绵起伏的土山,山上长着茂密的芒萁、茅草和成片的松树、灌木,尽管没有深山老林的苍茫幽深,但亚热带的风风雨雨,却慷慨地赋予了这逶迤不绝的丘陵以四季葱茏的魅力。如果你能登高远眺,四顾这里千姿百态的山峦走向,同样会使你生发出无穷无尽的想象力:这里像拥坛大醉的酒徒,那里是弛然而卧的村妇,东边宛若绝尘而去的骏马,西面又成了昂首长啸的猛虎……就连山猪塘、鸡头石、大人山、狮子顶、冬笋冲、南蛇岭、螺蛳坳之类形形色色的地名,也很是耐人寻味。

我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双腿已慢慢地变得沉重起来,真想叫表叔停下歇一会儿,但看到他那热汗淋漓,依然脚步匆匆的背影,我又忍住了。一路走得轻松自如的,只有阿财,它时而欢跳着跑到前面探路,时而回过头来东嗅嗅,西闻闻,见到螳螂蝴蝶什么的,还要蹦跳着追上一程。

阳光烤灼着路面,路面上反射出阵阵热浪。汗水顺着额头、面颊、颈项一直流下胸脯,流下背脊,流下大腿去,全身的痱子不失时机地滋长繁衍,被汗水一渍,变得麻辣辣的。我啧了一下舌头,口里又干又苦,一溜汗水渗进嘴角,那股咸味更刺激了饥渴的欲望。长了十几岁,我还是头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生活的艰辛——家里已借了别人二十斤米,又吃了两天番薯和木薯之类杂粮,全指望我们此行能买点大米回去。我们这一带的粮食市场早已长期关闭,即使不关闭,去年遇天灾大减产之后,为了“全世界三分之二还在受苦受难的劳苦大众”,农民交了公购粮,又交双超粮,也不见得会有多少人再有余粮拿出市场交易。我们此行,要去邻省一个小镇买粮,据说那地方长期存在着一个粮食黑市,由于边界常有民兵设卡,那边的粮食极难流得到我们这边来,除非是亲戚相送的,才可放行。表叔说他有个熟人在那小镇上,要买百十斤大米大概不难,妈妈便叫他带上我出发了。

“趁现在太阳还不毒,再赶七八里,前面有个凉亭,我们到那里再休息吧。”表叔显然已猜透我此时的心思,便告诫说,“这个时候坐下去,泄了底气,你就会不愿再起来。这路还没走完一半呢。”

我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心里不禁很是沮丧:没到一半路,那要走到什么时候啊?

走过一道山冈,前面山坳里出现了几户人家,数丛绿竹,一行篱笆,一条巨大的南瓜藤攀在一个摇摇欲坠的棚架上,几坨青黄斑驳的蒲扇大的南瓜吊钟般悬着,架下是一口浑黄的水塘,两只鹅悠闲地浮在水面上,交颈私语。塘边有一口青砖砌的水井,井壁紧附着碧绿的苔藓,井水澄澈见底,凉气森森,盈盈地漫到井沿边。

我们来到井台上,井边有个砖砌的方形神龛——这一带的水井边,总会有这么一个管辖一方泉水的龙王的神位,它的权限虽然小到只有几尺见方,但它的权威为世代村民所敬畏。这两年刮过了多次横扫“四旧”的风暴,这荒僻之地水井龙王的香钵,却仍完好无损地被供奉在神龛里。神龛前还放着一只粗瓷大碗,那是专门为要喝水的过往行人准备的。

表叔弯腰到井里舀水的时候,一条大黄狗突然从屋里蹿出来,咕噜噜地低声咆哮着,夹紧尾巴,龇牙咧嘴地作势要向我们冲来。这种见人只扑不吠的狗,往往是十分阴险狠毒的。我害怕得赶紧缩到表叔身边。这时,一团黑影一晃,我的阿财却英气勃勃地迎了上去。那条黄狗只和阿财对视一眼,马上就被阿财征服了,恭谨地低下头来,转而伸出猩红的舌头,在阿财的鼻子上亲热地舔了一下,一副谄媚讨好的样子。我这才注意到了发生这戏剧性突变的原因:原来那是一条正当妙龄的母狗。

阿财什么都好,唯独有点贪恋异性。在家里,它什么时候都恪尽职守。有一次,村上一个老婆婆到我家来借簸箕,先征得了我母亲的同意,满以为可以拿起簸箕就走,没想到阿财猛冲过来,白森森的利齿叼住了她的裤脚,溜圆的眼睛愤怒地逼视着她,吓得她哇哇大叫,直到母亲来喝了一声,阿财才松了口。“我忘了,这畜生要是没主人在场,是不会让外人从家里拿东西出去的。”母亲半是嗔怪、半是称赞地解释说。“幸好没咬到肉,”老婆婆抻了抻被咬破的裤脚,余悸未消地说,“有这条恶狗,以后我再不敢上你家来了。”母亲笑道:“放心好了,它可从来没真正咬过人呢,不过是吓吓你罢了。”

一旦来到无限春色的野外,阿财心猿意马,就有点难以管束了。一次,我带它出圩,半路上它追着一条白狗走了,我在路边等了老半天,它才满身污垢、精疲力竭地转回来,我气得捡了条软竹鞭,没头没脑地将它揍了一顿。它也不躲避,只是默默地忍受着责打,眼里居然流露出一副心甘情愿、九死未悔的神情。不过自那以后,要是在我面前,它那追欢逐乐的野性,确是大大地收敛了。

喝过水,我们又该上路了。我朝正在和黄狗亲热的阿财招招手,它尽管极不情愿,但还是磨磨蹭蹭、一步三回头地跟了上来。满腹的清水在我的肚子里晃荡着,发出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咣当咣当的声音。清水虽然不能充饥,但也解去了不少疲乏,脚下迈出的步子也就增添了几分力气。

阳光下,雪白耀眼的山路依然无休止地向前延伸。烈日暴晒之下,知了收敛起那傲慢清高的鸣叫,山雀也停止了难分高下的赛歌,几乎所有的活物都躲进了阴凉之处,以避过这段难堪的午间酷暑,山野间一时充满了沉闷的寂静。

又爬上一道山冈,山路终于迫不及待地没入一片榕阴之中。那榕树枝繁叶茂,铺天盖地,上面又寄生着一株木棉,两种树叶斑驳错杂,黄绿相间,别具风韵。榕树的树根很大,三五个人也合抱不过来,显然很有些年岁了。榕树冠盖如云,悬挂着数十根粗细不一的气根,恰像个长须飘拂的慈祥老人,给行人以一方歇息的浓荫。

隔着山路与榕树相对的,是个小巧玲珑的凉亭。南方暑热多雨,路中往往建有这类凉亭,供过往行人遮阴歇脚,挡风避雨。这些凉亭,多是本地士绅乡民捐资修建,规模虽然不大,但确能给人许多方便。眼前这座,就建得颇为雅致,青砖到顶,琉璃瓦面,有飞檐,有兽脊,本来还有彩绘图画和一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楹联,可眼下图画和楹联都给“破四旧”的红卫兵铲掉了,幸好他们还手下留情,没将整座凉亭毁掉。

凉亭里有几条大青石做的石凳,靠内墙还有个摊子,摆的是满满一瓦钵稀粥和几碟酸姜、咸萝卜之类的小菜。摆摊的是个黑瘦的老头,坐在那里就像一截木桩。“金伯,好生意啊!”表叔亲热地向老头打招呼,老头脸上顿时放出光来,他们显然都很熟。

“这是我表侄,”表叔拉过我,又指着金伯说,“别看他不声不响地在这里摆粥摊,当年可是抗美援朝的英雄呢,身上还留有好几块美国鬼的弹片哪!”

我惊讶极了,从老头那憔悴猥琐的脸上,可看不出半点儿昔日英雄的神采。

“我算什么英雄啊,不过打过几天仗罢了。”金伯连连摆着手,脸上却泛起了阵阵光亮,接着问我们,“你们要去哪里?”

“还不是为了这个无底洞!”表叔指指自己的嘴巴,笑道。

金伯的脸色一时阴暗下来,叹道:“这年头,连毛头孩子也得谋生路了,难啊……”稍一沉默,金伯又说:“上次你给我那包草药,可真灵验,服过后我这腰就好多啦!喏,你看——”金伯撩起后衣襟,用手拍了两下,那地方,有两道闪亮的伤疤。

“那算你运气好,也有人服了我的药却无半点儿功效的。”表叔说。

“看你们满头大汗,够累够渴的吧?来,喝碗粥!”说罢已舀好了两大碗,又夹了一碟小菜,推到我们面前。看着那乳白色的稀粥和金黄色的酸姜片,我禁不住咽了一口口水,肚子里又是一阵鸣叫。

表叔连连摆手,从口袋里摸出几条熟红薯,给我两条,笑道:“我们自己带了吃的,多谢你啦!”

金伯说:“吃过红薯,再添碗粥压压酸水也好啊。”

表叔脸红了:“老实说,我今天……可分文未带,不能帮衬你了。”

金伯嗔道:“看你讲到哪里去了,要说钱,我还应先付给你药费呢。你再不吃,我可要倒掉了——”

表叔还想推辞,大概是看到我一副饥渴不堪而垂涎欲滴的样子,这才不好意思地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啦。来,你也试试这红薯,叫花心红,挺香甜的。下次来,我再给你配一服草药,吃得对路,能连根也治了,就更是你的福气啦。”

吃过这简单而惬意的便餐,也给阿财赏了两条红薯,表叔叫我先歇一会儿,躲过这正午的毒日头再走。我巴不得他这么说,连忙跑到榕阴下,找一块溜滑的青石板躺了下去。清甜的粥水,抚慰了我的空腹,冰凉的石板则像熨斗般烫平了我的疲乏的皱褶。享受着习习而来的山风,我舒展四肢,头顶上千万朵榕叶,漏下了无数晶莹碧翠的绿光,像一群群青鸟翩然纷飞,很快将我送进了酣梦之中……

也不知睡了多久,几滴冰凉的水珠溅到我的脸上,我猛地惊醒了。这时,天色变得阴暗了许多,有一堆庞大而厚重的云彩压在头顶上,一阵阵强劲的山风呼啸着,夹着豆粒大的雨点骤然而至。几声闷雷从浓云里隆隆滚过,就像有天神的战车在开赴远方。我连忙跑进凉亭,躺在石凳上的表叔也醒来了。他揉揉眼睛,看看天,嘟哝道:“过云雨,很快会晴的。”

我望着越下越密的雨帘和昏黑的天色,很是怀疑表叔判断的准确性。突然,一道闪电照彻天地,紧接着一声响雷,震撼得脚下的大地似乎也在瑟瑟发抖,我害怕得赶紧伸手捂住耳朵。周围的山石杂树,在电光中都成了面目狰狞的怪物,好像要张牙舞爪地猛扑过来。小小的凉亭,宛若一叶破烂的小舟,飘摇在这狂风暴雨之中,似乎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我绝少在荒野之外碰上过这种场面,这时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紧挨着表叔那坚实的臂膀,以使自己增添几分勇气。

雷雨持续了不到半个钟头,仿佛为了证实表叔的预言,天上那朵积雨云竟很快地转了向,缓缓地朝东面飘去,一幅高达上千米、横亘十数里的雨帘,也在浩浩荡荡地移动。而我们的头上,开始露出了一方瓦蓝瓦蓝的晴空,阳光又像瀑布般倾泻下来。

目光追着逐渐远去的雨帘,我突然看到了一幅绚丽壮观、光彩夺目的景象:一道七色的彩虹,气势恢宏地高高跨在天幕之上,犹如一个神通广大、技艺高超的魔术师,刹那间就搭起了一道直通天国的拱门。拱门之下,是个金字塔形的山峰,山上灰蓝色的树林中,映衬出一座鲜红透亮、恰如玛瑙雕就的庙宇,两个檐角直指苍穹,就像传说中的海市蜃楼一般。

“那就是金牛堆。”见我正出神地望着远方,表叔对我说,“几年前,我在那里挖过金矿,没想矿洞塌了,一下砸死了五个工友,我在洞中也被困了四天四夜,饿得连泥也大把大把地吃,才被外面的工友挖出来。唉,这种事每年都要发生好几起呢。金伯的儿子就是——”说到这里他顿住了,神色黯然地低下头去。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这个素来刚强的男子汉是如此恐惧和伤感。我注意到,金伯也在注视着金牛堆的方向,脸上满布哀戚。我猜想,那一定是一场刻骨铭心、痛彻肺腑的惨剧。

阵雨过后,空气被洗滤得纯净而凉爽,山野被浸润得加深了颜色,松林墨绿,草坡碧翠,山岩乌青,天空蓝得靛染一般,原先干燥时雪白的山路,此时也成了一带粉红。路边的树叶、草尖上,摇曳着无数晶莹欲滴的水珠,就像闪着无数小精灵的眼睛。歇够了的鹞子,重新飞起来搜寻猎物,像剪纸似的贴在半空中,久久地一动不动。

我们告别了金伯,继续赶路。阿财还是勤勉地走在前头,松软潮湿的泥路上,立刻印下了它那梅花状的足迹。山坡上渗下来的雨水,纷纷汇成了一道道黄色的小溪,沿着路边的沟坎沙啦啦地流下山去,流到半路却又断了源头,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剩下推拥下来的一坨坨明净晶莹的细沙,堆得像层层叠叠的小梯田一样。

眼前顺着起伏的山脊,有一道宽大的防火带,像一条褐色的巨蛇,在绿树丛中蜿蜒而去。这是这一带山系的分水岭,也是两省的分界线。在跨越省界的刹那间,我这个平时连县城也很少去的乡村少年,突然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尽管分界线两边的山石草木完全没有什么两样,我还是觉得,自己的胸襟似乎一下宽大了许多。我想起祖母说过,曾祖父年轻时就经常沿着这条路,直走到邻省海边的赤坎去,经廉州、化州、高州,就靠两只肩头一双腿,贩回一担担私盐,以此维持全家的生活。他当然想象不到,大半个世纪之后,他的一个曾孙也会继续沿着这条路,去挑回全家望眼欲穿地等着下锅的口粮。

翻过山冈,山道开始大幅度地向下倾斜,太阳移到西天的时候,我们已从山地里穿越而来,踏上一派宽阔而肥沃的平川上。两面的山峦,成八字形扩展开去,离我们越来越远。远到最后只在地平线上剩下朦朦胧胧的一抹。望着这开阔辽远的画面,我兴奋地想,地理课本上说的大平原,大概也是这个样子吧,尽管我知道那些真正平原的面积,都是些大得惊人的数字,但我以为这没有关系,因为眼前的平川确实给了我以平原的感觉。

田野里的禾苗挺拔而粗壮,正是抽穗扬花的季节,那胀鼓鼓的禾胞,使人感受到了孕育生命的勃勃生机。田野上分割出来的一小块一小块自留地,种植的格局充分显示了主人耕作的精心细致,每畦地的中间,是用木棍或竹竿高高支撑着如意般的冬瓜、流苏般的豆角和象牙般的牛腿芦。外层稍低一点的,是叶大如荷的荔浦芋。最外一层,蕹菜或红薯苗缘地而生,一片碧绿。菜地中间或还点缀着鲜红的番茄、靛紫的茄子什么的,远远看去,整片自留地就像童话中的绿房子,装点着五颜六色、闪闪发亮的珠宝。

路上不时地有人跟表叔打招呼。我惊叹于表叔人缘如此广泛的同时,开始发现了这里的方言和我们桂南家乡话的某些区别:这里的人说话,低沉浑厚,节奏短促,而我们的说话则舒缓轻巧,余韵悠长。虽然如此,从跟表叔打招呼的那一张张黝黑的笑脸上,我还是感受到了淳朴温馨的乡情。

一条宽大的河流,粗暴地将我心目中的大平原割成两半,河水平缓混浊,显然已容纳了刚才那场阵雨带下的泥沙。河堤是用人工修筑过的,尽管种了些苦楝树,却依然抵抗不了大洪水的袭击,被冲刷得像一条千疮百孔的长蛇,真有点惨不忍睹。河面上,懒洋洋地漂浮着几条捞沙的小船,小得就像孩子们用纸折来玩的。捞沙人站在船头,手持着木柄很长的捞斗,全身裸现的皮肤闪着紫铜般的光亮,真像个执戈披挂的古代勇士。竹编的捞斗每捞起一斗沙,就会激起一阵阵浑黄的沙浪。河岸上,一堆堆纯净的石英砂被晒干了,一片刺目的惨白。有几个捞沙人仰躺在树荫下,手脚无力地摊开,嘴角渗着口水,疲乏得浑如死人。其中,有好几个还是胸脯高耸、大腿雪白的女人。

“往年,我也来这里捞过沙,”表叔说,“雇主管饭,两稀一干,每天另给五毛钱。”难怪他跟这里的人那么熟。“不错啊,相当于生产队五天的工分值了,你怎么不干啦?”我问他。“你没见他们吗?累啊!一天干下来,捧饭碗的手也打抖了,连筷子都捏不紧,那可不是人干的活,应该是牛马干的。何况,我孤身一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表叔的语调里带着几分凄楚。他今年三十六岁了,在乡下早已算是“爷”辈的人,尽管他身体壮硕,勤劳能干,但姑娘们背地里一查实他的年纪,就都吓跑了。表叔的家在云开山中一个口不满百的偏僻的小村里,上无父母,下无弟妹,这些也正是择偶的大忌。

一条破旧的渡船靠近岸边,摆渡的是个瘦得皮包骨头的老人,但那修长乌亮的手臂脚杆,却又像钢铁铸造一般,似乎蕴藏着刚韧的膂力。路人鱼贯上船,肩挑手提的,都是木柴、扫把、竹器、木器、竹笋、云耳、金银花之类的山货。船头上放着只小木箱,上船的人依次朝木箱里丢进一两分硬币,偶有没交钱的,摆渡的老人也根本没理会。

“八叔,吃了未曾?”表叔大声地跟摆渡老人打招呼。见面就问吃,我们这一带的习惯和全国各地无甚两样。它实际上只表示一种问候,不一定要求正面回答。

“嗬,是你!很久没见,都去什么地方发财了?”八叔眯着细小的眼睛,热辣辣地打量着表叔。

“跑了一趟海南,差点让黎妹放蛊捉去当了女婿。”表叔眨着眼睛扮了个怪脸,惹得全船人都笑起来。

表叔从八叔手里接过撑篙,竹篙上滴着汪汪的水,在斜阳下闪着透亮的金黄。“很久没听你这老歌王唱歌了,来一支吧。”表叔说着,扬起竹篙轻轻往岸边一点,船便向河心驶去。

八叔瞄了瞄满船乘客,犹豫地说:“四旧的东西,不唱也罢。”

“八叔,唱一支吧,都是老乡亲,没有外人。”几个年纪大点的乘客都叫了起来。

八叔终于抵御不住众人的劝诱,往河心吐了口痰,低下头略一思索,便用手掌轻轻地拍打着船舷,小声唱了起来:

颠倒歌,歌颠倒,我来唱支解忧愁。

昨夜听闻贼吠狗,被扯阿婆我蓬头。

青蛙塘边跳水死,园里青菜吃黄牛。

老鼠拖猫过屋脊,鲤鱼拖獭过沙洲。

孙抱阿公累在手,沙煲打烂火柴头。

马骑县官路上过,轿抬轿夫去游游。

……

八叔的声调滑稽诙谐,表情也故作夸张,逗得全船人不时地哄然大笑,浑然忘却了生活的艰辛和路上的疲劳。

一曲唱完,渡船正好靠到对岸。

“八叔,宝刀未老啊!”表叔叹道。

八叔接回竹篙,连连摇头:“人老了,肚里无气嘴漏风,不中用喽!其实,我的歌全让你这鬼精灵偷学去了,你打算拿什么来报答我呢?”

“我每次过渡,不是花力气帮你撑篙吗?”

“嗬,撑一次篙换一首歌,那么容易呀?”

“下次来,我给你带上一袋黑榄,包你吃上一年。”表叔家有一株合抱粗的黑榄树,是上好的良种,摘下来的榄子用热水烫热,脱了核,榄肉拌上盐,腌得紫红紫红,渗出橘黄色的榄油来,拿来下饭送粥,又香又甘。那榄核敲碎了,里面是一条像蚕蛾般红皮白肉的榄仁,是做月饼的好馅料。表叔每年都给我家一大袋黑榄,吃到第二年新榄子上市时,也还没吃完。

“哈哈,那我先谢过你了,可别让我空喜欢啊。你等等——”八叔钻进小船舱里,捧出一捧鲜红如血的李子,塞进表叔手里,说,“这也是我唱歌换来的,拿去路上吃吧。”

傍晚时分,当夕阳像一团行将熄灭的火,正拼尽全力做最后的燃烧的时候,我们终于来到了牛角圩。这时,我的双腿已变成了两截木桩,麻木得似乎已不属于我自己了。

牛角圩也真像个牛角那么短,只有一条略作弯曲、圩头拉尿也能流到圩尾的小街,两旁各有六七间铺面,其中有百货店、杂货店、客栈什么的,但都已早早关了门。小圩一面靠山坡,一面靠田野,周围是些零零落落的农家,都掩映在翠竹绿树丛中,实在看不出这地方有什么繁华热闹迹象。大概今天不是圩日,街上冷清得几乎看不到一个人,我很怀疑在这里是否真能买到粮食。

表叔带我来到圩尾一间小铺子跟前,铺门半开着,一方夕阳的余晖柔和地流洒在一个身穿白底蓝花小褂的青年妇女身上,她正坐在门槛上给一个小男孩喂奶。那孩子看来已有岁余,站在母亲跟前,肥白的小手捧着肥白的奶子,拿眼角瞟了我们一眼,又旁若无人地吸吮起来。

那妇女看到表叔,苍白的脸蓦地红了,欣喜地叫了一声:“你……来了?”

“来了。”表叔眨了眨眼,拉过我说,“这是我表侄,叫阿林。阿林,这是你表婶。还有这条狗,叫阿财,它也走亲戚来了。”阿财见表叔提到它,连忙抢在我之前礼节性地摇着尾巴。

“表婶。”我低低地叫了一声。那妇女的脸色更红了,她站起来,抻了抻被孩子揉皱的衣襟,整个身段的丰腴,使我想起了家里阿婆偷藏着的那尊观音瓷像。我很是奇怪,这个表婶,我不但从未见过,也没听家里人提起过,听她口音,却分明又是我们那一带的人。

那表婶飞了表叔一眼,笑着对我说:“你不认得我吧,我可认得你,你这么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她用手比画着,满脸晚霞般灿烂的神采。她虽然不算很漂亮,但笑起来像是迎着寒冷的春风绽开的金樱花,素丽而动人。我不敢接触她那灼人的目光,连忙低下头去,只见她那双丰润的手,白得连那些紫蓝色的小血管也隐约可辨。

表婶把我们让进厨房,表叔解开扁担头上的麻袋,取出一包笋干、一包木耳交给表婶。表婶在表叔手上拧了一下:“叫你不要拿东西来,你还要拿,怕我没饭给你吃吗?”

表叔连忙摸着被拧的手,哎哟哎哟地叫起来:“好心被粥烫,下次我真的空手来,怕你更要不高兴呢。”

正在这时,门外又进来三个人:一个秃头,一个马脸,一个大胡子。大胡子提着一大块猪肉,秃头拿着两瓶烧酒,马脸则在腋下夹着一捆麻袋。他们显然跟表婶也都很熟,一进门就嚷肚饿。

“肚饿就大家一起动手,来到我这里,想吃闲饭可不行。”表婶递了一把斧头给表叔,让他劈柴,丢了一盒火柴给马脸,让他生火,又交了一只铝锅给秃头,让他淘米,大胡子不等吩咐,就洗净了猪肉,在砧板上切起来,表婶挎起一只菜篮,将小男孩推到我跟前:“阿星,跟表哥玩着,我去摘些青菜回来。”就飘然出门了。

阿星大脑袋,小眼睛,嘴巴鼻子都圆溜溜的,很是逗人喜欢。我扮着怪脸,学狗吠,学鸡啼,又学青蛙呱呱叫,阿星被逗得哈哈大乐,几下就跟我混熟了。待到表婶摘菜回来,他已死赖在我的膝盖上,无论如何不肯下来。我尽管全身累得快要散架,也只好与他玩耍着。

分工合作,饭菜很快煮熟了,八仙桌上摆开了一碗切得巴掌大的肥猪肉,一碗炒得焦黄喷香的花生米,一碗煮粉丝,一碗炒木耳,一碗苦瓜,一碗蕹菜,还有一大盆丝瓜瘦肉汤。我肚子早已饿得阵阵发痛,见到这么丰盛的晚餐,口水禁不住嗞嗞往外冒。

表婶点上一盏大煤油灯,把灯芯挑得高高的,慷慨的灯光明晃晃地照亮了全屋,在煤油也要按人头定量供应的年头,这可显得十分奢侈了。众人围着方桌坐下来,表婶和小表弟一方,我和表叔一方,秃头和马脸一方,身材魁伟的大胡子独占一方。每个男人斟了一大碗酒,也没客套什么,大家便一面吱吱啦啦地吃喝,一面海阔天空地闲聊起来。

表婶也给阿财准备了一瓦钵稀粥,阿财很快地吃完,又转到饭桌下逡巡,捡食些骨头剩饭什么的,我趁大家不注意,悄悄地夹了块肥肉丢给它。

从大胡子他们的谈话中,我逐渐揣摸到了,他们三人原来是粮食贩子,从这里把大米贩到外地去,每担可以赚十来元,但靠的只是自己的一双肩头两条腿,每次顶多可挑百来斤,且风险还十分大,稍一不慎被民兵捉了去,不但粮食被没收,还要办学习班,没有十天半月出不来,如果出身不好的,下场就更惨了。不过,大胡子很自豪地说,他们还从未翻过船。

他们说起了各地群众专政的情况,讲了一个又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说到有个女教师,被当作“反共救国军”,连续批斗了半个月,又是剃光头,又是“坐飞机”……直到折腾得死去活来、奄奄一息,只好“认罪”之际,才听说他们要捉的原来是另一个与女教师同名同姓的男人。女教师被放回来,自觉很是冤屈悲愤,就向“贫下中农法庭”提出申诉,要求平反,没想得到的回答竟是:“你既然不是真的,为什么最后又承认了?”待到酒足饭饱,桌面上碗尽盘空,男人们都已是酒酣耳热的了,几张脸就像几只熊熊燃烧的火盆,把整个屋子照得格外明亮。连表婶也喝了小半碗酒,双颊红得就像采茶戏里的小旦一样。大胡子也要我喝,我说我不能喝,一喝头就疼。大胡子笑骂了句:“生坏条卵!我六岁就喝酒啦。”却没勉强我。

大胡子睁着两团火炭般的醉眼,拍拍表叔的肩膀:“喂,唱支歌吧,我可很久没听过你的采茶调了。”

“喝了这么多酒,我这嗓子……”

“唱吧唱吧,又不是上擂台对歌。”秃头和马脸也连声催促。

表叔瞟了表婶一眼,表婶抿嘴一笑,点了点头,表叔便像接到了命令,轻声说:“我就唱个十难歌吧——”

难了难,麻篮担水上高山,

麻篮担得几多水,肚饥抵得几多餐。

第一难,做着师公也是难,

肩上亡牌千斤重,叫我道师怎样担?

第二难,见人吃饭猛吞涎,

本想问人借米煮,冇插良田怎得还?

第三难,无牛耕田也是难,

问人借牛人不应,再问就讲牛冇闲。

第四难,没有老婆也是难,

膊头衫烂无人补,见人抱崽眼眈眈。

第五难,做个乞儿也是难,

上门就放狗来咬,三日冇讨得一餐。

第六难,就算做官也是难,

办错一桩冤枉案,头上乌纱也要翻。

第七难,做人媳妇也是难,

家婆骂来老公打,饥一餐来饱一餐。

第八难,做个寡妇也是难,

出门就被人欺侮,眼泪夜夜湿衣衫。

第九难,为人老了更是难,

耳聋眼花手又抖,媳妇又嫌崽又烦。

第十难,为人在世实艰难,

就算逃离阳间去,又有阎罗在阴间。

……

表叔的歌喉圆润悠扬,唱的曲调却十分压抑,像春天里极力想冒出地面的嫩芽,头上却被巨大的磐石压住了,只好弯弯曲曲地绕过巨石,从一侧顽强地生长起来。环回凄婉的歌声,又仿佛一个久违了的既熟悉而又陌生的老朋友,唤起了你许许多多痛苦而遥远的回忆,使你想起炎炎烈日下永无休止、单调重复的劳作,想起漫漫冬夜里拥衾独坐的寂寞冷清,想起虽不甘示弱但终究一败涂地的格斗,想起长跪在长辈血红的棺材之前的哭丧,想起鲜血,想起饥饿,想起寒冷,想起卧病,想起种种数不清、道不出的悲愤哀伤和失意落寞……我只觉得心中堵得难受,悄悄地瞥了众人一眼,摇曳的灯光下,一张张暗红色的脸上都挂着一丝肃穆的浅笑,犹如历尽劫难而大彻大悟的菩萨。秃头的身躯怕冷地缩作一团,瘦小得就像被风干的核桃;大胡子微闭着眼睛,昏沉沉地迷醉于往事之中;马脸的眼角挂着两滴亮晶晶的欲落未落的泪水;表婶的目光则像云遮雾罩的月亮,黯淡而迷惘。唯有阿星叼着母亲的奶头,早已呼呼入睡,对外界的一切浑然不觉。没有往事,便没有痛苦,这确是莫大的幸福……

夜深了,表婶安排我和表叔住第三层的小阁楼,大胡子他们则住地下的大通铺,表婶自己的房间,就夹在二楼中间。

才躺下不久,地下便传上了如石磨转动的隆隆的鼾声,我猜想那一定是大胡子的。白天实在走得太累了,我只觉得全身每个关节都在阵阵生痛,像有无数的针在扎。昏昏沉沉之中,我还是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走在茫茫的森林里,正徜徉在花草树木之间,森林突然发生了火灾,周围的树木都哔哔剥剥地燃烧起来,一阵阵大风,煽起了冲天的火焰,鲜红的火舌径直舔到了我的脸上。我想跑,但无论怎样的左冲右突,都无法冲出烈火的包围,火焰顺着地面的茅草卷地而起,我的双脚顿时被烧灼得火辣辣的生痛。我心中一急,猛然惊醒过来,全身渗满了淋漓的冷汗,睁开眼睛,我马上就发现,身边的表叔不见了。

这使我很是奇怪,黑灯瞎火的大半夜,他去哪里了呢?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没有他在身边,我一时感到有点害怕。正在这时,隔着楼板,我听到了表婶房里传上来阵阵说话声,尽管十分低微,我还是听出了有表叔的嗓音。这时候,他去找表婶干什么?

我正感到诧异,阁板上漏上的一束拇指大的光,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爬近那光亮一看,原来阁板上有一只树节的空洞,灯光便是从表婶房里漏上来的,尽管十分微弱,但在这漆黑的夜里,就显得十分刺目。

我很想知道表叔到底在干什么,便将一只眼睛凑到了空洞上,只一看,我的脸就腾地热起来。我看到表叔正紧紧地抱着表婶在亲嘴,即使在加罩了报纸的油灯光下,我仍然看到他俩的神色都激动得出奇,尤其是表婶的脸,灿烂热烈得就像清晨刚刚升起的太阳,格外美丽动人。

以自己那极其有限的见闻和常识,我依然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奥秘,连忙爬回被窝里,一动不动地躺着,心头扑通扑通地急跳。我极力想再睡过去,脑子里却有种种难以想象的细节杂乱无章地跳出来,犹如阳光下哔哔剥剥地从干裂的豆荚里蹦出的豆子。

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开始轻轻地响上楼来。我连忙翻过身,将脸向着里墙,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表叔回到地铺跟前坐下来,坐了好一会儿,粗重的喘息才逐渐平息下去。我猜想他也许在注视着我,我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突然,表叔的大手搭上我的肩头摇了摇:“阿林,醒醒。”

我心头一紧,莫非他知道我偷看了?羞愧惊惧之下,我吓得全身筋肉都绷紧了。

“阿林,快醒醒,我们该出发啦。”

听表叔这么一说,我才放心了,伸伸懒腰,重重地打了个哈欠,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表婶悄悄地为我们打开了通往后山坡的小后门。

大胡子、秃头、马脸走在前面,阿财紧跟着我,走在中间,表叔则走在最后。我稍一回头,看到表婶捏了捏表叔的手,在小声嘱咐:“千万小心!”

一从屋檐的黑影下走出,我马上就发现了,今晚竟是月食!

整个月亮,像一枚年深月久的古钱,闪着紫红的色泽,边缘则散射着一圈毛茸茸的毫光。天黑得吓人,星星畏怯地退缩在月亮周围,一颗流星更像是要逃避什么灾难,仓皇而急遽地消失在远方。我想起老人的话,他们将月食叫作天狗吃月,说是出现了这种天象,不久的将来,就必定会有大灾难降临人间。唯一的办法,就是敲响一切可以敲响的东西,吓退天狗,让它将嘴里的月亮囫囵吐出来。而看见过这情景的人,就得用手抹一把脸,朝地上吐口水,驱赶掉已沾染到身上的晦气——小时候,阿婆就确曾领着我们,不止一次地实施过这种办法。眼下,人们却都已沉睡在梦乡之中,没有人出来驱赶天狗,四周一派静谧。

我看看表叔他们,他们显然也见到了月食,都在起劲地抹脸、吐口水。我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脸,但从他们的动作中,我感受到了一种不可言喻的恐惧,便照样地抹脸、吐口水。

“今晚……真有点玄……”那是马脸的声音。

“别说话!”大胡子低低地喝了一句。

我们穿行在圩背后一条窄小溜滑的田埂上,由于天色太黑,看不清路,噗的一声,我一脚踩空,跌进了稻田里,一股冰凉的泥水沿着裤筒直射到大腿上,又黏又湿,极不舒服。我不敢吭声,爬起来又跟了上去。

当我们走上山坡的时候,月亮已开始被吐出了橙黄色的弯弯的一弧,像秋天里凋落的柳叶;然后是小小的一瓣,像熟透的香蕉;再后来成了半圆的一片,像新开的柚子。我的悬念渐渐地落了下来,这倒不是对月亮命运的放心,而是越来越亮的月色,大大地澄清了无边的黑暗,将万物的轮廓勾勒出来,也大大减轻了我心底的恐惧。

前面的山坡十分宽大,到处是影影绰绰的树丛和灌木。突然,咕咕,咕咕,咕咕——前面响起一阵山鸡的鸣叫,细一分辨,原来是秃头嘴里装出来的。前面树丛里,便有一个人影闪出来,往山坡上指了指,便又伏了下去。这一切,都增加了四周恐惧和神秘的氛围,我的神经愈加亢奋起来。

绕过几丛树影,来到半山一片空地上,只见到处是黑乎乎的人影,他们三人一群、五个一伙地围在一起,小声嘀咕着什么,有婉转的乞求,有慷慨的允诺,有断然地拒绝。他们中间,是一堆堆鼓鼓囊囊的口袋。我明白了,这就是买卖粮食的黑市,真正的黑市!

我跟着表叔,钻进一伙弥漫着汗气和酒气的人群中,表叔从地上的口袋里摸出一撮米来,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品味着米质的好坏,然后伸出手去,和卖主的手捉在一起。此时,我尽管看不清双方的脸色,但从不断变换的手势动作中,我知道他们正在运用这一带牛市上独特的手语进行讨价还价。

就这样,表叔领着我一连串了三个人堆,才最后谈定了一桩买卖。卖主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便有人从不远处拿着一杆大秤走过来,只有这时,才有一支包着红布的手电筒亮了,照着我们把米倒进自己的两只大麻袋,扎好过了秤,交了钱,手电又熄灭了。

月亮已全部恢复了光明,空地上的人形树影,已变得十分清楚。

表叔将两大袋米穿上扁担,正要挑起,山坡下突然响起一阵尖厉急速的哨子声,空地上的人群霎时像被捅了老窝的蚂蚁,开始四散奔逃。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表叔朝我低吼一声:“跟我来!”担起米袋就走。刚走出空地,四周就晃起了一束束耀眼的电光,无数纷乱的人影和杂沓的脚步声,迅速地包抄过来,这些人一面跑一面喊:“抓住他们!”“别又让他们跑了!”

表叔肩上的大米有一百八十多斤,实在太重,跑得慢了,有人发现我们,马上就追过来。表叔见情况不好,连忙将麻袋往一片浓密的灌木丛中一塞,又将我往里面一推:“钻进去别动,等着我!”说罢,他掉头往另一个方向跑了。

我蹲伏在灌木丛中,只觉得手臂、屁股和大腿都被什么东西钩扯着,刺戳着,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一双手分捂住两袋大米,生怕被人抢去,一动也不敢动。阿财也钻进来,紧挨着我伏下,它那蠕动的身躯和沉重的喘息,更使我感到了恐惧不安。

追过来的人,呐喊着又追表叔去了,有一个人却仍然径直地朝这边跑,一边跑,一边拿起地上的石块砸过来。噗!一块石头正好砸在我的额角上,我只感到轰的一下,不由得惊叫一声,眼前金星飞溅,差点没晕过去。

来人听到叫声,马上将手电光对着我蹲伏的灌木丛,吼道:“出来吧,我看见你啦!”——那是个沙哑的嗓子,极容易使人想到电影里汉奸或特务一类的角色。

我非常害怕,全身瑟瑟发抖,却仍然伏在麻袋上,没敢动。正在这时,阿财站起来,躬着身,嗖地蹿出灌木丛去,还大着胆子在手电光下停了停,再掉头跑了。机灵的它,显然是想为我引开来人。

“有狗必有人,你们这一手,骗得过别人,骗不过我阿二。”那人没上阿财的当,仍然骂骂咧咧地逼过来,用一条长长的东西胡乱地拨着树丛。在手电的照耀下,我看见那长长的东西闪着蓝幽幽的冷光。我顿时明白了,那是一支步枪,是那种随时可以轻而易举置人于死地的武器。我曾看过枪毙人的场面,对付一个牛高马大的彪形壮汉,也用不着第二发子弹!

呼的一下,耀眼的电光带着灼人的热浪,突然硬硬地砸在我的头上——完了!我紧闭着眼睛,只感到视网膜上一片鲜亮的血红,心脏似乎也停止了跳动。猛地,我想起死去的父亲,想起活着的母亲,想起阿婆、叔伯、弟妹和许许多多熟识或不熟识的人,想起老家的庭院、流萤、小河、碾坊……额上有一线热乎乎的液体缓缓地流下来,汇同眼角涌出的泪水,流下面颊,渗进嘴角,腥,咸,苦,涩……

砰!远处响了一枪,尖厉的枪声,带着死亡的呼啸,像一条剧毒的赤链蛇在空中蹿动。表叔他——我心中一闷,几乎气绝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我看来,恍如重新过了整整的一生。直到我再次下意识地睁开眼睛,才发现面前的手电光早已消失了,一个瘦长而模糊的背影正在渐渐远去。

我咬咬嘴唇,疼痛感证实了,我已奇迹般地躲过了一次劫难。但我想不透,那人是没有发现我呢,还是有意放过了我?他又为什么要放过我呢?表叔到底怎样了?那枪声……

就像一阵大风,刮净了地上的落叶,转眼之间,做买卖的人和来捉人的人都走光了,山坡上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四周一片宁静。月亮像个贵妇人,高高在上、无动于衷地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山风吹来,树影摇曳,沙沙作响,令人阵阵发冷。无边的夜色像一块巨大的磐石,从头顶压下来,压下来,我感到了极度的孤独和恐惧,极力将身体缩作一团,恨不得变成一粒小小的沙子,深深地埋进泥土中,与坚实的大地融为一体。

“阿林——”不远处终于响起了熟悉的嗓音,是表叔!我兴奋地从灌木丛中一跃而起,抖着声音应道:“我在这里……”

回到表婶家,表婶擎着油灯一照,见到我一副狼狈模样,不禁大吃一惊:“怎么,出事啦?”

表叔点了点头。

“哟,阿林你的额角——”表婶不由分说,将我拉到她跟前,用柔软的手轻轻地拨开我额角的乱发,口里呼出的气息吹得我脸上痒丝丝的。“你怎么没把他带好?看,流了这么多血!”表婶嗔怪着表叔,从身上掏出一方手帕,沾了点水,为我抹去脸颊上的血迹。“来近点,放点奶水就会好的。”她撩起衣襟,露出一只雪白丰满的奶子,将奶头对准我的额角,再用手轻轻一挤,一股温热的奶水溅射到我额角上,伤口的疼痛马上就缓解了。一股奶汁从面颊流下来,流进了我的嘴角,那甘甜醇美的滋味,突然唤起了深埋在我心底的某种久远的记忆,我突然情不自禁地叫了声:“妈——”一头扑进表婶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表婶为我们煮好早饭,又补好我那被树刺剐破的衣服,天窗上便开始漏进了一方明晃晃的晨曦。表婶打开铺门,一阵铺天盖地的光芒,刹那间涌满屋里。东山上,一轮蛋黄般的旭日正在雾海中冉冉浮起。

这一夜,大胡子他们再没有回到表婶家来,我猜想他们一定是顺利逃脱,远走高飞了。表叔已从两个大麻袋中倒出一小半米来,装满两只小布袋,有四五十斤,那是准备给我挑的。剩下的两大袋还有百来斤,自然就是表叔挑的了。

早餐是一锅白米饭,几尾煎咸鱼,一盘炒豆角,外加一碗芙蓉蛋,我们饱饱地吃了一顿。表婶又用一张报纸,包上一包煮熟的木薯干,塞进米袋里,让我们路上吃。

表婶担起该我担的那两袋米,说:“趁早赶路吧,路上阴凉些。我送你们出圩,要是碰上什么麻烦,也好说话。”我要从表婶手里抢过担子,却被她轻轻推开了。

清晨,小圩上还很安静,乳白色的雾气从蓝色的小河里升腾起来,将金红色的小圩衬托得就像一艘摇摇晃晃地航行在茫茫大海中的小船。早起到小河里担水的人,晃着水桶从浓雾里钻出来,和表婶打了个招呼,又很快消失在浓雾之中。

今天,又将是个烈日当空的大暑天。

我们走上圩头横跨小河的大桥,桥头突然幽灵般闪出几个人来,拦住了我们的去路。他们手中都横着一支老式步枪,黑洞洞的枪口如临大敌般直指到我们胸口上。

“干什么的?停下检查!”为首那个汉子在喊,竟是个十分耳熟的沙哑的嗓音!我的心猛地缩紧了。那人又高又瘦,一张丝瓜般的长条脸上,有一道闪亮的疤痕,从颧骨一直延伸到下颚上,使整个相貌显得十分狰狞凶狠。那双圆而泛黄的眼珠,闪着猫头鹰般的机警。

“哦,是张连长在值班吗?”表婶笑吟吟地迎了上去。

“是你?”民兵连长微微蹙起眉头,打量了表婶一下,冷冷地问,“担的是什么?”

“担什么?担米呗。”表婶神情自若地说。

“你们要是偷贩大米,那人就是榜样!”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小民兵,晃着枪口指指桥边的一株龙眼树下,声色俱厉地对我们说。

我们这才注意到,龙眼树根下紧紧地捆绑着一个人,那人偏着头,一条腿显然是受了伤,用毛巾包扎着,沾满了殷红的血,胸前挂着个“米贩子朱富昌”的牌子,由两个民兵押着。

那人稍一抬头,和我们打了个照面。我不禁一愣:那人竟是大胡子!这回,他怎么“翻船”了?秃头和马脸呢?他们逃脱了吗?

我们呆呆地注视着他,他却好像从不认识我们似的,默默地低下头去。突然,他又挣扎着嚷起来:“你们凭什么说我贩大米?证据呢?”

小民兵用枪托狠狠地打了大胡子一下,喝道:“你拦住我们,让你的同伙逃跑了,这不是证据,还要什么证据?”

“先别理他!”民兵连长朝小民兵摇摇手,掉过头来像观察什么小动物似的打量了我好一会儿,又伸手摸摸我的额角,再看看在一旁虎视眈眈、似乎时刻准备发难的阿财,脸上的疤痕牵了牵。

表婶指指表叔和我,落落大方地说:“这是我的表兄和表侄,邻省的,家里快饿死人了,来借米,我能不管吗?我就知道你们要设卡,所以特地跟来做个证明。”

民兵连长朝我一眨眼睛,终于摆了摆手:“走吧走吧。”

我高悬的心落地了,表婶朝我一努嘴,我们赶紧走过桥去。

“等等——”才迈出没几步,身后沙哑的嗓音又叫起来。

表婶和我们对视一眼,神色骤然变了。

民兵连长晃动着竹竿般的瘦腿追过来,递过一张条子,黑着脸说:“这是验放证,带上它,路上会方便些。”说罢,他昂然地回头走了。

我们重重地吁了一口气,表婶将担子移到我的肩头,柔声地说:“我不送你们了,天热路远,中途多歇点。阿林,回去勤点读书,有朝一日发达了,别忘了来看看你表婶。”她一面说,一面瞥着表叔,眼里涌动着珍珠般的晶亮。

表叔却昂着头,没事似的注视着蓝天。那里,有两只雪白如银的鸽子,在悠闲地翱翔。

雾气已被晨曦切割得支离破碎,又被晨风驱赶着,很快就消失得不留半点痕迹。走出了很远很远,我偶一回头,只见桥头上表婶那颗灰蓝色的身影,依然定定地钉在那里,在广袤无垠的蓝天绿海的映衬下,显得是那样的孤独和渺小……

流霞像火红的大鸟,开始驮着夕阳向西天飞去,将无数五彩缤纷的吉光片羽留在身后,散落大地。我们终于回到家了,尽管路上历尽千辛万苦,脚上磨起了水泡,肩膀也被扁担磨得火辣辣地痛,我还是感到无限欢欣,这不仅因为庆幸能平安地回到家来,更因为自己头一次胜任了一个男子汉所应负起的责任。

我尾随着同样是欣喜万状的阿财,兴冲冲地走进门去,一进门,我和阿财却愣住了:大队的治保主任牛七,正坐在院子里的瓜棚下,和我阿婆拉家常。他的身边,赫然横着一根拇指粗的钢钎。我马上惊恐地猜想到:他显然是为阿财而来的!牛七可是个疾恶如仇的人,对村上的地富反坏右而言,他更是他们的煞星。要是那些人有谁说错一句话,给牛七听到了,轻则拉去办半天学习班,重则关上三五天,再重的,就组织群众批斗得死去活来。不久前在圩场的专政大会上,我就亲眼看见一个打烂了毛主席石膏像的十七岁的地主崽,顷刻之间就倒毙在他的乱棍之下。他打人时出手之刚猛准确、潇洒自如,是许多人所不能及的。他出身雇农,我父亲当大队支书时,将他弄去当过几年兵,复员回来后,又将他提为大队干部,也许因为这一点,他素来对我们一家还是不错的。我有时去偷砍封山的柴草,碰上他巡山,他会装作没看见走开去,从山里打柴回来,半路上碰上他,他还会为我挑上一段路。我父亲病死,他也来我家着实痛哭了一场。

眼下,他能放过阿财一条生路吗?

阿财仿佛也嗅出了潜在的危险,警惕地睁圆眼睛,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性的呼噜,一步步地朝牛七逼近过去。牛七却若无其事地和阿婆聊天,说到得意处,忍不住哈哈大笑。

“阿财,走开!”我喝了一声,想让阿财离开这危险的处境。

然而,我错了,正是我这一声喊,就要了它的性命:在它分散注意力,回过头来望望我的一刹那,牛七以闪电般的快捷站起,抄起手边那根钢钎,在头顶上划了个贼亮的圆弧,带着黑色的尖啸,重重地击落在阿财的身体上。一声闷响,阿财已跌落在地,还来不及做什么挣扎,钢钎又一次准确地击中了它的脑门。

没有痛苦的嚎叫,只有一声细若蚊蚋的哼哼,阿财就一动不动了,一双圆圆的金黄色的眼睛,向我流露出最后一点凄楚的眷恋,就轻轻地合上了。一缕殷红的鲜血,从它的嘴角缓缓流出。灿烂的夕照透过瓜叶的隙缝,斑斑点点地落在它的身上,组成了一个个细小的花环。

我呆呆地站着,表叔呆呆地站着,阿婆也呆呆地站着。

“上面统一布置的,我也是不得已……”牛七歉然地笑了笑,掏出一段绳子,熟练地缚上阿财的后腿,用钢钎穿上,扛到肩上,“我知道你们家没人敢下手,也从不吃狗肉,所以就来了。”他说罢,在凳子上放下一张五元钱,转身大踏步地走了,那可是标准的军人步伐。

一阵风刮过,将那张浅黄色的钞票吹起,又晃晃悠悠地扬出一边。我们仍都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谁想要去捡起它。

肩上的米担依然压在我的肩头,变得像山一般沉重,压得我阵阵窒息,也阵阵晕眩。当我看到阿婆皱巴巴的脸上也无声地淌下两行老泪的时候,我只觉得眼前一黑,膝盖一软,全副担子就沉甸甸地倾倒在我身上……

两个月后,当新禾开镰、紫红色的榄子也开始上市的时候,山里传出一个噩耗:表叔在上树摘榄子的时候,踩断了一根枯枝,从高高的黑榄树上摔下来,当场气绝身亡。——邻省那个渡口摆渡的八叔,显然再也无缘吃上表叔的黑榄了。

多年之后的一个暮春,我坐在宁静的书房里,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拿起笔记录着二十多年前那段杂乱无章而又平淡无奇的生活,我心中便春潮般涌起一阵阵说不清是酸是甜、是苦是辣的滋味,感到有一股要重新穿越故乡那片丘陵的强烈愿望,像残忍的毒蛇一般纠缠着我,啮咬着我,折磨着我,让我无法安静下来……

我枯坐窗前,脑海里时而思绪纷纭,如彩蝶飞集;时而一片空明,如月华泻地。于凝然不觉之中,窗外晨风吹过,树声沙然,遥远的天际又已是一缕淡白的微明……

(原载安徽《清明》1990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