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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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拾陆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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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奶奶……请问什么是楚节啊?”

正当我太过于投入在讲述往事的时候,依偎在我腿边的孙儿快睡着似地揉着眼睛发问。

他那睡眼惺忪的模样,除了发色是和我相近的浅棕色以外,和我记忆里的哲太几乎是如出一彻。

“是呢……楚节究竟是什么呢?”

我面带笑意,摸了摸他那小小的脑袋。

孩童纤细的发质摸起来十分滑顺,特别是浏海的部分会让人忍不住去拨弄。

……在那天之后过了三十五年。

随着岁月的流逝,对于时间的感知也变得迟钝了起来。

年过半百,这之中发生的事件多到难以言喻。

等到察觉到的时候,我所经历的时间早已远远超越和哲太共处的日子。

事实上,直到这个孩子出世之前,我都快要回忆不起自己夫君的模样,就连一次都没有出现在梦里。

年轻的时候总认为永远不会褪色的记忆,到了这个年岁,才发现比起纸本的书页,暧昧不明的记忆更容易受到蠹虫的侵害,尤其在细节的部分更显得坑坑洞洞。

“那、那那──小春她们最后有获得幸福吗?”

似乎不甘心故事就这么被中断,孙子一面试图抵抗袭来的睡意,一面如此询问着。

“获得幸福了喔,连同在岛上的公主一起,三个人过着幸福的日子。”

“太好了……那真的是太好了呢。”

看起来对于这个结局很满意似地,他眯起眼睛显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因为……小春一直都很努力……想让大家获得幸福嘛。”

开始变得含糊不清的呓语,六岁的孩子如同发条停摆的奉茶人偶般渐渐地陷入睡眠。

“啊啊,是为了这个缘由而努力的吗──”

没有要说给谁听,纯粹是在寻思这个从未出现过的论述。

事到如今,要回想起当初所抱持的情感已经太过于遥远,反倒有种置身事外的错觉。

而且,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的我,也没有资格再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为自己的行为辩解。

“也罢,能做的还是不能做的都确立了,就算再有什么新的念头也无济于事。”

就像是早已结束对弈的棋局,就算回顾棋谱也对于胜负毫无帮助,最多也仅仅是徒增遗憾罢了。

“禀告夫人──”

正当我望着孩子天真无邪的睡脸的同时。

与我年龄相仿,长年以来服侍龙神家的仕女轻推开了拉门小声地向我报告,她那老练的行为举止已经看不出当年青涩的慌张模样。

现在这座龙神城里,也只有她是从宅邸时期便一直跟随我至今,论资历的话已经无人能出其左右了吧。

“少奶奶和少爷刚刚已经从北边归来了,现在队伍正在穿过城门的位置。”

“我知道了,过会儿就让她们直接上楼来吧。”

在接获命令以后,仕女很快就退下去处理后续事宜。

明明才刚将孙子哄睡而已,这下子今晚这孩子大概会因为太过高兴而很晚入睡了吧。

“──、──、──”

过没多久的时间,外面就传来像是饿坏的棕熊在侵入民宅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母亲──听说湖太郎在这里是吧!”

像是要将拉门整个掀开一样的气势,有如熊一般壮硕的男子,是我和哲太的亲生骨肉──缘。

绑起的头发虽然是和我相似的颜色,但发质却硬得像是野猪一样。

据说是遗传的我老家贺茂那边的体魄,直到现在我都还是很难想像当年那挥舞着小小拳头的家伙,如今居然会成长到现在的模样。

而且,该怎么说呢。

尽管是血浓于水的母子关系,但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并不如朱那般密切。

或许是因为他整个童年我都没有参与到的缘故吧。

但值得庆幸的是在龙神家的教育之下,他仍成长为一名品格端正的大人,对此我还是感到相当欣慰。

“失礼了,母亲大人,我们回来晚了,这趟比预期的还要更耗费时间。”

跟在缘身后出现的少妇深深地鞠躬,束在脑后的乌黑长发垂了下来。

她那洁白无瑕的鹅蛋脸与看似半睁的双目,显露出慵懒却又稳重的特别气质。

背脊挺拔的站姿,即便身穿绮丽的花鸟纹友蝉染和服,也藏不住在那之下长年习武而千锤百炼的精实体态。

如果说缘是如同稳固的树木般的存在的话,那她就是挺立在冰原之中的野花,给人一种孤高的形象的美人。

她的名字是龙神朱那。

这位由我亲自为其赐名,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接下来即将托付龙神家重责大任的女性,在这二十多年来作为最为重视的亲信常伴在我左右。

本来就算她不和缘成亲,我也早就打算将龙神家托付给她。

只不过就在前几年的某个秋天,整天过着闲云野鹤日子的缘被朱那拎着来到我的面前,由女方亲自向我提起了这桩婚事。

“母亲大人,我们这是自由恋爱。”

本来还想劝阻不必用这种方式报恩,但女方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也只好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顺带一提,这大概是近年来我最为震惊的展开,毕竟左思右想都不觉得我家那个蠢儿子能和朱那走到一块。

“父亲!母亲!”

在听到熟悉的声音后,喜出望外的湖太郎马上就扑了过去。

对于只有六岁的年纪来说,与父母相隔四个月以上的见面果然还是太长了吧。

“哈哈哈哈,来,快让我仔细看看我们家湖太郎有没有长大啊!”

“父亲、母亲,你们听我说喔~奶奶前几天带我去吃了腹太饼,很甜很好吃,我们还多买了几个要留给你们吃的。”

“抱歉,湖太郎,母亲和奶奶有一些要事必须先处理,你先和父亲出去外面玩好吗?”

“可是、可是──”

要说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湖太郎,在被朱那这么拒绝以后脸色马上暗了下来。

只不过相当懂得照顾孩子的缘在这个时候巧妙地打了圆场。

“那正好,湖太郎,你父亲我刚刚可是在城门外面看到一大群的萤火虫呢,我猜大概有个三百万来只吧?想要一起去抓吗?”

“我想抓!想抓!”

“很好,现在就上马吧!”

作为父亲的缘简单几句话就让湖太郎恢复原本明快的表情。

人高马大的他一把就将娇小的孩子扛到了自己的双肩上,父子俩就这么一搭一唱地玩起了骑马游戏准备启程出发。

“好痛!”

然后,立刻狠狠地撞上门缘。

“湖太──”

相较于我这个做奶奶的开始担心孙子有没有受伤,朱那倒是不动声色地冷眼看待父子俩犯蠢的游戏。

我有的时候在想,这孩子有时候未免太过于冷血了吧。

“呜……额头……”

奇特的是,平常这时候总是直接哭出来的湖太郎,今天却是捂着额强忍着不让眼泪滚落。

紧接着便说出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以外的话──

“……我没事的,出发吧父亲。”

“哦,说得很好啊!不愧是我们龙神家的好男儿!这样父亲我才放心未来将龙神家的兴荣托付在你身上啊!哈哈哈哈!”

同样察觉到孩子成长的缘整个人干劲都来了。

事实上,龙神家被他这样托付出去不晓得几遍了,缘比起我和朱那都还要来得重视这个家训。

但是正所谓顾己失彼,骄傲到挺起胸膛的缘在我还来不及阻止前,又用更猛烈的势头狠狠地向外跨步──

“嘻~父亲你又忘记了。”

只不过这一次,坐在上方的骑手歪头漂亮地闪了过去。

然后,得意洋洋地向后方捏了一把冷汗的我们露出灿笑。

“母亲、奶奶,那我跟父亲先去抓萤火虫了!”

“嗯,路上小心。”

朱那的侧脸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自从她和缘成亲以后,感觉越来越常见到她这样放松的表情,不过这点就连我也是一样的吧。

直到目送了父子俩离开以后,朱那才收起那短暂的松懈回过身来,正坐到了我的面前。

“我说朱那,孩子的成长总是一眨眼,是吧?”

“才四个月没见面,我也没有料到会出现那么大的改变,看来我作为母亲还有许多要学习的。”

“用不着太介意,哪个母亲不是用一生的时间在学习作为母亲呢。”

“受教了,会将这些话铭记于心,那么──该向您报告正事了,母亲大人。”

朱那用一如既往的认真态度进入了主题,像她这么一板一眼的性格,全龙神家也只有缘胆敢在她面前扯些不三不四的话题。

至于刚刚在湖太郎面前胡诌什么三百万萤火虫大军,就算只是临时编造来吸引孩子的注意,但多半还是要落得被训话的下场吧。

“既然妳会那么急着报备的话,多半表示这趟去北方是有所收获的吧?”

“是,透过密探多年来搜集到的情报,在莲觉寺内专给行脚僧投宿的旦过寮里的地板下找到了这个。”

朱那说完便从怀里取出了一个藏青色的卷轴。

从卷轴上捆绑用的绳布保存状况看来,这件文物的年代已经相当久远。

“莲觉寺吗……真没想到会再听到这间寺庙的名字。”

十八年前在那里所犯下的罪咎,当时的触感至今仍残留在掌心。

如同那些苦痛与泪水,就算随着时间流逝也未曾忘却,至今仍希望能为此赎罪。

“勾起您不好的回忆十分抱歉,现在看来,或许对方就是反过来利用我们的这种心态,当年才会选择将这从父亲身上抢夺来的卷轴藏在那里。”

“用不着道歉,朱那,我至今仍然相信我当时的选择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我同样也认为母亲大人所做乃正确之事,只是──”

“没有必要为了正确的决断而感到懊悔,回归正题吧,最早是哲太携回的是吗……那么,妳认为是会让朱湖看过的内容吗?”

“是,因为有必要当下判别卷轴的真伪,所以我已经先行确认过了,结论而言,我认为父亲并未让朱湖知晓的可能性很大。”

“这样啊……就内容的部分做个大略的报告吧,我也不想太过于提心吊胆。”

我们之间的默契就是对话尽可能简短就简短。

不必添加多余的情绪,将最为真实的情报给予对方,这么做将有利于彼此做出的正确的决定。

我和她共处的时间远比亲生的缘还要来得长,要是没有这样的默契或许才奇怪吧。

“内容是数百年前岛上的龙神──烛昼,死前亲笔写下留给后世的遗书,其中包括了湖泊形成以及其女朱湖的真相。”

“是吗……果然找到了啊。”

我留意到自己的回答中参有少许的叹息,或许确认这份遗书的存在反而更像是一种解脱也不一定。

“是,这份遗属如母亲大人所料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关于上面记载前往岛屿上的方法,与我们所知的并无二致,所以……”

对于仍然无能为力的现况,朱那悔恨地用力咬着牙齿。

这些年来,我和她为了调查这些被龙神家刻意隐藏的真相而费尽苦心,对于找不到方法重返岛上一事,她显得比我更加看重许多。

“是吗?没关系,早在当年知道材料的时候我就做足了心理准备──无论如何,内容我会再详细阅读的,至少该做的我们也都做了,是时候将这一切告一个段落了。”

“母亲大人,请再给我一些时间,或许还能找出其他的方法前往……”

朱那尝试着想要辩驳下去,但话才说到一半就停止了。

多年来作为我最信任的亲信,她相当清楚没有六角枫的树液以外的方式能够抵抗湖水的腐蚀。

“放心吧,这不代表我不会继续调查下去,只是必须将妳从这项任务中调离罢了……这段时间我陪伴湖太郎的时候想了很多,我不希望妳像我一样错过缘的成长过程。”

面对面看着表示还想继续努力的朱那的表情,我终于还是将一直以来因为别扭而说不出口的话对她脱口而出。

“……抱歉啊,让妳陪我这个老人家任性了这么久,也逼着妳见证了那么多残忍的杀戮,其实我一直清楚妳不喜欢无意义的行为。”

“请不要那样说!若不是母亲将我带回龙神家,我和弟弟早就死在那场饥荒之中了!”

让我有点意料之外的是,朱那头一次用激动的情绪全盘否定。

回想起来,这似乎是三十年来首次遭受到她的反抗,想到这里反倒让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而且,对于能和缘真心相爱,诞下湖太郎这样可爱的孩子,有了从未想过的家人,这些全都是多亏了母亲……所以,请不要再说像刚刚那样的话了。”

旁人从未见过的脆弱模样,朱那在我面前暴露得一览无遗。

不过呢,似乎对于我笑出来的反应感到不解,她那对细长的眉毛默默地皱了起来。

“是吗?总之能听到妳这么说我很欣慰,我答应妳同样丧气的话不会再提了──那么,我想趁睡前看过一遍卷轴的内容,妳还有什么要报备的吗?”

“不,剩下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琐事,那些政治上的流言蜚语在我们龙神家面前无足轻重。”

“能理解这点就好,这些日子舟车劳顿妳们也都累坏了吧,时候不早了,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进行讨论吧。”

我接过朱那递过来的卷轴,示意她今天就到此为止。

她听到我给的答覆以后又回到原本冷淡的样子,老实说,我也弄不清楚她对于这样简便的一句话是否满意。

──然而就在临走之前。

朱那像是欲言又止似地,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她右手扶着拉门的边缘转过身来。

“母亲大人,您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遇那天的事吗?”

“要忘记相当困难啊,那么不怕死的野孩子,直到现在我都没遇过第二个呢。”

就算是现在回想起来也都还是有趣。

当年收养那位蓬头垢面的孩子,居然能出落成如今的美人模样,对此我还是感到相当自豪的。

“是的,我想让母亲大人知道,那天约定的誓言我至死都会恪守不渝。”

“是关于誓死追随我的命令的那个誓言对吧?虽然这么说稍微晚了些,但我想现在稍微修订一下方向应该不为过吧。”

我放下才刚解开绑带的卷轴,和一脸不知所措的朱那重启谈话。

“母亲大人的意思是……?”

似乎为此感到担心的样子,朱那的脸色显得凝重起来。

我相当清楚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对她的重要性,也正因如此我才必须趁着今天气氛好的时候一鼓作气。

不然以我这小孩子气的性格,恐怕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时机了吧。

“不是那么严肃的问题,妳就当作我这个老人家小小的勒索吧。”

“那么,是希望朝着什么方向修订……?”

“我希望妳能好好地获得幸福。”

我有样学样地将湖太郎说过的话搬了过来。

原本以为做事死脑筋的她会难以接受,毕竟过去的她可是从不允许这种暧昧不明的命令。

一丝不苟,正经八百到不行的龙神朱那,这次却只是对此轻轻点了点头。

“我明白的。”

朱那离开以前浅浅地对我一笑。

那是有如散发着微微光芒,在渐暖的季节里盛开的粉色春樱一样,洋溢着满满喜悦的幸福容颜。

或许我们在平静的日子里多少都松懈下来了吧。

但是,我很肯定这样的生活才是正确的。

过去作为我的刀刃而活着的她,已经背负了太多不必要的重担。

对于她能有如今的变化,我发自内心地感到欣慰。

这次我只是静静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开。

接着,在那之后。

“──”

我移动身子来到了室外的观景台前,将越来越使不上力气的双肘靠到了护栏上面。

从高处向着南方望去,倒映着整片浩瀚星空的龙见湖,不难看出这些年来扩大侵蚀的轮廓。

和当年哲太预测的扩张速度相去不远,湖泊和村落边缘的距离越来越近,不用说,整片的森林早已被这座贪得无厌的湖泊啃食掉了一大块。

考量到这层原因,现在我所居住──也就是后来兴建的龙神城,就座落在原先村子东北面的山腰上。

一来避免掉百年内被侵蚀的风险,二来也能将扩大领地的整座城镇一览无遗,易守难攻,是龙神家兼具战略意义的武装建筑。

至于那名少女所在的那座岛屿很久以前看上去就有点朦胧。

本来就是连在岸边目测都有点勉强的距离,在此之上又继续拉远的话,其最终得到的结果肯定不会尽如人意。

只不过,像这样无意义地朝着南方望去,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成了每天让自己安心的日课。

“──那么,读完那卷轴以后能不能更接近妳一些呢,朱湖。”

迎着在春天里让人感到舒适的晚风,我对着夜空另一端的少女诉说着。

与朱湖分别已经将近四十年,哲太也离开人世十八年了。

这么长的岁月,我和我所处的世界都有了翻天地覆的变化。

尽管明明知道再度相见的机会渺茫,但总是不免去想像她是否仍是我所怀念的模样呢。

……我明白这是相当充满私欲的想法。

在这变化万千的世界里,想要追寻着恒久不变的事物并没有对错。

然而,如果想将同样的观念强行加诸到人类的身上,那不管怎么说都是不被道德容许的罪恶。

连出现都不该出现的念头,这些年来却无法去抑制住想像的冲动。

那感觉就像是美好的部分一旦保留,后续就得直面为此所必须付出的庞大代价。

无论如何,这些终究只是徒劳的苦恼,真相究竟为何我此生终将无法触及,只不过迟迟无法忘怀的原因,或许是因为我一直在祈望──

我抬头仰望起那片多年来未曾改变,满缀着无数星辰的美丽夜空。

──祈望着,那个夏天的延续。